在王室名录上第五位叫唐·若昂的国王今天晚上要去妻子的卧房,唐娜·马利亚·安娜·若泽法从奥地利来到这里已经两年有余,为的是给葡萄牙王室生下王子,但至今尚未怀孕。宫廷内外早已议论纷纷,说王后可能没有生育能力,但这是仅限于关系亲密者之间的喁喁低语,以免隔墙有耳,遭到告发。要说过错在国王身上,那简直难以想象,这首先是因为,无生育能力不是男人们的病症,而是女人们的缺陷,所以女人被抛弃的事屡见不鲜,其次,如果需要的话可以举出事实证据,因为本王国王室的私生子多得很,现在在大街上就成群结队。况且,不是国王而是王后不知疲倦地向上苍乞子,这又有两个原因。第一个原因是,作为国王,尤其是葡萄牙国王,不会去乞求唯独他能给予的东西,第二个原因是,女人是天生的接受者,不论是在定期的九日敬礼还是在特殊场合的祈祷活动中都是如此。但是,不论国王如何坚持不懈,除了教规不允或身体欠安之外,每周两次精力旺盛地去履行国王和丈夫的责任,不论王后在例行祈祷之外如何耐心和诚惶诚恐,在丈夫离开她下床之后仍然忍耐着纹丝不动,以便不扰乱她生殖器官中共同液体的安宁,她由于缺少刺激和时间,加上极为虔诚的宗教信仰带来的道德上的顾忌,因而液体很少,而国王是尚不满二十二岁的青年男子,液体很多,至今,这些做法都未能使唐娜·马利亚·安娜的肚子鼓胀起来。不过,上帝是伟大的。

与上帝同样伟大的是国王正在建造的罗马圣伯多禄大教堂。这是一座安放在桌面上的微型建筑,既无地基也无底座,桌面无须多么坚固便可承受,各个构件还散装在箱子里,按照榫卯相接的古老方法分别放置,四个内侍挪动这些部件时毕恭毕敬,轻手轻脚。大木箱内香气宜人,构件用粗粗的大蜡烛下闪闪发光的红色天鹅绒分别包装,以免雕像的面部被廊柱的棱角磨损。工程进展很快。墙壁已经用合页接合,竖直的廊柱间架着一块门楣,上面用拉丁文镌刻着保禄五世博尔盖塞的名字和头衔,每次国王扫上一眼教皇称谓中那与他相同的序数词时都会很高兴,但他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去仔细阅读这个匾额了。对国王来说,谦逊是个缺点。内侍们垂首展开天鹅绒华贵的褶皱,将先知和圣徒的雕像放在手心里递给国王,国王再把雕像安放在屋顶适当的凹槽内。有时一位先知的肚皮朝下,一位圣徒头脚倒置,但谁也不会注意到这种无意的不恭之举。国王马上重整秩序,恢复圣物应有的尊严,将这些警觉的物品摆正并放到适当位置。雕像们从高高的像台向下望去,看到的不是圣伯多禄广场,而是葡萄牙国王和他的侍者们。它们看到的是高坛的地板和朝向王宫小教堂的围屏,第二天上午第一次弥撒时分,倘若还没有被天鹅绒包起来放回木箱,它们会看见国王与其侍从正虔诚地进行圣事,不过侍从中的贵族会与今天不同,因为本周已经结束,轮到另一些人侍奉国王。我们所在的高坛下方还有一个可以称作小教堂或者礼拜室的处所,也被围屏遮蔽着,但没有什么待安装的工事,王后独自在此进行圣事,但这地方的圣灵之气也没能促成怀孕。现在只剩下米开朗琪罗设计的穹顶,因为这个仿造的石制部件体积巨大,被单独放在一个大木箱里,作为最后封顶的部件,需要被格外小心地对待,届时众人将协助国王,轰然一声响动之后榫卯相接,大功告成。如果这巨大的声音在整个教堂回响,穿过一个个大厅和长长的走廊传到王后正在等待的房间或者厅堂,那么她就会知道,丈夫就要来了。

且慢。眼下国王还在为过夜做准备。侍者们为他脱下衣服,穿上与此时仪式相应的晚装,衣衫从这个人手里传到那个人手里,个个毕恭毕敬,仿佛在传递圣女的遗物,此时还有其他仆人和侍者在场,他们有的打开抽屉,有的撩起帷幔,有的端着灯烛,有的把灯光捻得合适一些,有两个人一动不动立定待命,另有两人与前者保持一致,还有一些人,他们既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身在此处。经过众人一番辛劳,国王终于准备停当,最后,一位贵族平整一下衣服上的褶皱,另一位理一理有精致刺绣的睡袍,一分钟也不会晚,国王将迈步走向王后的卧房。水罐正等着甘泉呢。

但是,唐·努诺·达·库尼亚进来了,他是主持宗教裁判所的主教,同行的还有一位年长的方济各会修士。在走过去说话之前要完成繁杂的礼仪,几次徐徐趋近,停顿又后退,这是走近国王的规矩,纵使主教事出紧急,修士胆战心惊,我们也必须认为这样做势在必行,理所当然。唐·若昂五世和宗教裁判官走到一边,裁判官说,那位是圣若泽的安多尼修士,我对他谈过陛下因为王后未生子女而感到悲伤,请他为陛下向上帝乞求子嗣,他对我说陛下如果愿意必有子女,于是我问他这些隐晦的言辞是什么意思,因为谁都知道陛下确实希望有子女,这时他非常明确地回答说,如果陛下允诺在马夫拉建造一座修道院,上帝就会让他得到子嗣,说到这里,唐·努诺停住口,朝方济各会修士招手示意。

国王问道,主教阁下刚才说,如果我许诺在马夫拉建造修道院就能有子女,这是真的吗;修士回答说,千真万确,陛下,但必须是方济各会的修道院;国王又问,你怎么知道的;安多尼修士说,我知道,但不知道是如何知道的,我不过是传达真谛之口,信仰无须回答更多,请陛下建造修道院吧,不久便会有子嗣,要是不肯修建,上帝会做出裁定。国王打手势让方济各会修士退下,随后问唐·努诺·达·库尼亚,这位修士品德高尚吗;主教回答说,在他所在的修会中没有比他品德更高尚的了。于是,第五位名叫唐·若昂的国王对这个诺言的功用心中有数了,便提高声音让在场的人都能听清,到了明天整座城市和整个王国也都会知道,我以国王的名义许诺,如果王后在从今天算起的一年之内为我生下一子,我将下令在马夫拉建造一座方济各会修道院;众人都说,愿上帝听到陛下的许诺;但没人明白究竟谁要接受考验,是上帝本身,是安多尼修士的品德,是国王的能力,还是王后不佳的生育能力。

唐娜·马利亚·安娜正在同其葡萄牙主侍女乌尼昂侯爵夫人说话。两个人已经谈过了当天的宗教活动,前往卡尔达依斯的加尔默罗会修道院敬奉无玷始胎圣母,以及第二天将在圣罗克教堂开始的圣方济各·沙勿略九日敬礼,王后与侯爵夫人之间的这种谈话总是滔滔不绝,如果提到圣徒们的名字,尤其是提到圣人圣女本人的殉教或者牺牲,即便他们一些人只不过是斋戒或者衣麻跣足来惩罚肉体,也难免伴随着伤心落泪。可是,国王宣告驾临,并且兴致勃勃,这是出于肉体义务和通过圣若泽的安多尼修士向上帝许下誓愿及其圣事的神秘结合的鼓舞。随同国王前来的两个侍者为他脱下外衣,侯爵夫人也为王后脱下外衣,衣衫在女人手中传递,因而还有另一位贵妇帮助,她是伯爵夫人,来自奥地利,其爵位不在前者之下,卧房成了会议场所,两位陛下互相行礼,没完没了的仪式,最后普通侍者们才从一扇门退出,而贵妇们走另一扇门,他们都会留在前厅等待,直到这一幕结束,国王在陪同下返回其卧房,他的父王在位时那里曾是他母后的卧房,女侍们则上前侍奉王后,将她严严实实地捂在羽绒被里,这条被子也来自奥地利,没有它王后就睡不着觉,不论冬夏。正是因为这条即使在寒冷的二月也让人窒息的被子,唐·若昂五世才不肯与王后共度整个夜晚,开始的时候并非如此,虽说与从头到脚捂得严严实实,散发着气味和分泌物的王后睡在一起,沐浴着两人的汗水非常不舒服,但当时的新鲜感尚能压倒这种不适。唐娜·马利亚·安娜并非出生于炎热的国度,无法忍受这里的气候,所以用这条华丽的大被子将全身裹住,像一只在路上遇到石头,正考虑朝哪个方向继续打洞的鼹鼠一样蜷缩成一团。

王后和国王都穿着曳地长袍,国王的衣服只有绣花镶边垂地,而王后的要长上一拃,以便把两只脚的脚尖盖得严严实实,不论大脚趾还是其他脚趾都不会暴露出来,脚尖外露或许是最肆意的放荡。唐·若昂五世像舞会上绅士对贵妇那样拉着唐娜·马利亚·安娜的手朝床边走去,在各自沿自己那边的小小台阶上床之前,他们双膝跪倒,小心翼翼地祈祷一番,以免在未进行忏悔的情况下性交时死去,以便让这次新的尝试开花结果,在这一点上唐·若昂五世有双重理由抱有希望,相信上帝,也相信自身的活力,所以怀着双倍的虔诚向上帝乞求子嗣。至于唐娜·马利亚·安娜,人们相信,如果没有什么特殊原因或者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她也正在乞求同样的天赐。

他们已经躺下了。床是王后从奥地利来这里的时候从荷兰运到的,国王为专门定做这张床花了七万五千克鲁札多,因为葡萄牙没有如此精巧的工匠,要是有的话,他们无疑会赚得少一些。不经意地望过去,人们不会知道这件了不起的家具是木制的,它外边覆有金线绣花的华贵床围,更不用说上面罩住床顶的帷幔了,那甚至可以与教皇的华盖相媲美。这张床刚刚放在这里,挂上床围的时候,一切都是簇新的,还没有臭虫,但是,随着后来投入使用,人体散发出热量,便开始有臭虫入侵,然而,这些小虫子究竟是潜藏在宫殿内部,还是从外部城区而来,人们不得而知,只是室内装饰和陈设如此华贵,不能用点燃的布条就近去烧那一群群的臭虫,所以对此无计可施,只有每年向圣亚莱索支付五十列亚尔,看能否使王后和我们大家免受这害虫和奇痒之苦,但目前依然无济于事。在国王来的那些夜晚,由于床垫上有动静,臭虫的骚扰开始得晚一些,这种虫子喜好安静,喜欢睡着了的人。那边,国王的床上,另一些臭虫正等着吮吸国王的血呢,对它们来说,国王高贵的血液和城里其他人普通的血液没有好坏之分。

唐娜·马利亚·安娜把汗湿的冰冷的小手伸向国王,即便在被子里焐热了,那只手一伸到卧房那袭人的寒气中也立刻变得冰凉,而国王已经履行了义务,正指望他令人心悦诚服的表现及充满创造性的努力取得预期的成果,此时他吻了吻伸过来的那只手,要是圣若泽的安多尼修士没有信口开河的话,他亲吻的不仅是王后,而且是未来的母亲。唐娜·马利亚·安娜拉了拉铃绳,国王的侍者从一边走进来,贵妇们从另一边走进来,室内气氛沉重,弥漫着各种气味,其中一种不难分辨,没有这种气味就不可能出现此时此刻期盼的奇迹,而另一种人们常常谈起的无玷始胎,迄今只发生过一次,仅仅为了让世人知道,上帝如果愿意,无需男人亦能玉成此事,然而不能没有女人。

尽管听告解神父一再安慰,唐娜·马利亚·安娜在这种情况下灵魂总是战战兢兢。国王及其侍者们离开了,侍奉她并且守护她安睡的贵妇们也睡下了,王后却认为应当下床做最后一次祈祷,但又不得不根据医生们的劝告保护受精卵,于是只好长时间地低声念诵,手中的念珠动得越来越慢,直到她在一声充满感激之情的万福马利亚中昏昏入睡,至少对那位马利亚来说一切如此简单,但愿圣子万福,而她心中想的却是自己的肚子,至少要生个儿子,上帝啊,至少要生个儿子。关于这下意识的骄傲,她从未在忏悔中提过,一则因为事情遥遥无期,二则由于并非有意如此,一旦冷静下来,她还是诚心实意地祝福圣母和她腹中的圣子。这都是唐娜·马利亚·安娜潜意识的迷宫,就像她一直做的那些梦一样千回百转,无从解释,当国王朝她的卧房走来,她看见自己撩起裙衣的前摆,蹚着黏黏的泥水,沿着屠宰场那边穿过王宫广场,而泥泞的路上散发着男人们发泄时的那种气味,此时她的夫兄唐·弗朗西斯科亲王,现在她住的正是他原来的卧房,他的幽灵就在她周围跳舞,脚踩着高跷,像一只黑色的鹳鸟。这个梦她也从未对听告解神父说过,况且,听告解神父又能做何回应呢,这种事可不曾出现在完美听告解指导手册中。让唐娜·马利亚·安娜安睡吧,在一堆羽绒之下谁也看不到她,此时臭虫开始从缝隙和织物的褶皱中爬出来,为了取得更快的速度,干脆从高高的床幔上掉下来。

这一夜唐·若昂五世也将做梦。他会看到从他的阴茎长出了一棵耶西之树,浓密的树冠上居住着耶稣的先祖,耶稣本人,以及各王室的继承人,后来大树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座巨大的修道院,高高的圆柱,钟楼,穹顶,尖塔,从教堂敞开的大门可以看到圣若泽的安多尼修士,根据他的教服可以看出,这是一座方济各会修道院。如此秉性的国王实不多见,但葡萄牙却有不少这样的国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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