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前两日回家去,坐下午三点的高铁,这趟车因为直接经停我们镇,车厢中听到许多操乡音的人。回去前北京正是烟景的盛春,花开得迅疾而凌乱,自山桃、杏花、玉兰至丁香、榆叶梅、海棠、晚樱,前后不过一周多时间,而春光倏忽已过半。查预报,南方却将是连天多雨的天气,因此往包里多放了一把雨伞,就踏上回去的列车了。一路南下,都还是艳晴天下,无尽的方正的麦田,从刚刚返青渐到翠绿一片,田埂间点缀着浅淡着色的杨树。偶尔麦地间忽地一个圆圆的坟堆,旁边傍一株青柳,在平坦得几乎无意外的田野里,醒人眼目。临近清明,有的坟堆上已堆上了一圈红绿纸钱。过巢湖时天已全黑,车窗上不知什么时候打上薄薄一层雨丝,知道是已进入雨的区域了。二姐来接我,提早了二十分钟便到,QQ(通讯软件)上跟我说:“爸爸去出站口接你了。”顿时觉得受宠若惊。上一次爸爸来接我应该还是我们念小学的时候,是哪一天下雨,他来学校接过我和妹妹。我说:“让他在车里先坐一会啊,这么早去那儿站着等二十分钟干吗。”二姐却说:“他已经去了。”

下了站台,外面在下小雨,没有意料,人竟然被空气里的水汽呛得咳嗽了一下。久居北方不见雨水的人啊。出了闸口,果然看见爸爸在外面站着,赶紧跑过去,笑嘻嘻说“爸爸你怎么也跑过来了”。他抓了我的手便走,一面说:“被罚款啰。”原来刚刚在等我的时候,他已经跟车站的人攀谈出一条消息,停在火车站在等接人的车,虽没有人告知不能停,实际已拍照预备年底罚款了。是才新出没几天的规定,还没人知道。拎了东西上车,拐上回家的路,车窗外一片白茫,仿佛起了很大的雾,而不是雨似的。爸爸说:“这是小雾漉雨。”过新义大桥,路边人家种的成带的油菜花,在车灯下闪烁而过。很快到家门口,二姐对爸爸说:“爸爸,你先下去把网拿一下好吧,我把车停到场基上。”这才知道爸爸养了一堆的鸡和鸭,为了怕鸭跑到屋后去,把屋子边都拉上了绿色的网。

进屋时雨还小,家里地面上一层返潮的水珠。灶屋地上几只蛇皮袋下面盖着发好了芽的稻种,爸爸今年要在家种田,这些稻种是要撒到田里去的。妈妈说:“热点什么东西给你吃吧?有青菜肉圆子汤,五花肉烧笋。”我说:“吃青菜汤吧。”于是热了青菜汤,妈妈又想起来说:“我晓得有样东西你肯定喜欢吃。”一面让三姐把大台子上剩的一盘腌菜梗子炒肉丝端过来。是爸爸春天在家腌的青菜梗子,比寻常腌雪里蕻的梗子要更饱脆多汁,吃起来果然很好吃。一会,我竟然一个人把一整盘腌菜都吃光了。

夜里睡在房间里,听见外面热闹的数声部重叠的蛙鸣和断断续续的几滴雨声,以为雨下得很小了,然而凌晨睡不着,起来去灶屋烧水,听见屋顶上硿砼的水打在瓦上的声音,才知道雨是很大的。过了一会,天上竟打起雷来,响几声,歇一会又响几声。蛙鸣声渐弱,直至消失不闻。天发白时终于睡去,外面屋角鸭子嘎嘎了一阵过后声音消失了,大概被放去了塘里。模糊里听见爸爸和村里人聊天,说今天不管怎样都要把稻种撒到田里去,田里水放半天了,还放不下去。起来梳洗过后,站到门前场基上,看见昨夜回来没有看到的田畈的样子:微雨还在落,水塘而外,水田里也全是水,远望如水镜,好像到处都是水塘一样。水田间偶尔一两块种了油菜花的田,还在开着。人家种在田边的一块菜园地里,豌豆开了白色的花。有人扛着整田的木制刀耙从塘埂上过,三坝子的对面有人在用机器耕田,传来咯哒咯哒的声音。这也是要做好了田撒稻种的。这些年乡下都不再像我们小时候那样特意做一小块秧田了,早稻都直接把发好芽的稻种撒进田里(单晚和双晚稻则多用秧模培秧,秧苗壮后再抛到田里),省去插秧一节,因为收割时也有收割机开来,不像从前要一棵棵割稻了。爸爸说直播的水稻产量还更高一些,只是不如插出来的秧那样整齐好看。

妈妈煮一种银丝细面给我们当早饭,爸爸去村子里人家借了大秤回来,把稻种用畚箕撮到蛇皮袋里,再用一根大棍子穿过秤绳,让姐姐跟他作对手,把三袋稻种的重量都称一过。我用手机计算器帮他加,一百二十四斤,早稻共六亩田,每亩田大概撒二十二斤多一点。算算每块田的大小,把稻种重新分装过,我说:“爸爸,今年恐怕又要多雨的,昨天回来在网上看到新闻说今年厄尔尼诺现象又很严重,厄尔尼诺现象就是有很多雨,像去年一样下雨下个不停。”爸爸说:“我晓得,现在气候还有正常的时候啊!”

过了好一会,爸爸却还不去田里,让我们查天气预报。今天雨,明天阴,后天和大后天又是雨。我们劝他要不明天撒,他说今天必须撒了,不然稻种恐怕要坏,“但雨这么大,这稻种怎么撒得下去!”忽然雷又打起来,雨下得更大了些。思量再三,爸爸说下午先把门口的一块大田撒了,剩下的明天再撒。

等田放水的时间里,他撑一把伞去田边看,过很久回来一趟,变戏法一样从口袋里掏出几条鲫鱼来扔进地上的澡盆里,再过一会回来,又掏出几条鱼扔进去——因为水田边就是水塘,田角的水直接放到塘里去,塘里吸水的鱼上溯到田里,他就顺手把吸水处的鱼捉回来了。家里小孩子见到鱼,十分兴奋,围在澡盆边看,吃午饭时妈妈便烧了一碗。吃完饭我到房间床上坐着,听见妈妈在外面吃了一惊说:“那哪个在我家田里干么事?在逮鱼?那是赵黑蛋家儿子吧?”声音未落,只听见爸爸把筷子一扔,人已到了场基上,远远对着田里的人大喝一声:“那田里不能逮鱼!你在田里那么一踩,我等下怎么撒稻种!”过了一会,大概田里的人讪讪地上来了,只有爸爸还在生气。我问三姐为什么,三姐说:“孬子吧,田里踩得尽是脚印子,等下稻种不就撒进去了吗?”

午后田间水已渐渐放尽,远远看去露出灰色的泥面。爸爸从田里回来,我问他怎么还不撒稻种,他说:“撒不了了,起风了。”仔细看前面一小块水塘,果然起了均匀的縠皱,我不禁疑惑:“这么点风也要紧吗?”爸爸说:“主要还是雨——雨又下大了,一会又刮风,又下雨,稻种撒下去风把水一吹,稻种全部吹到一起去了。那田里土又搞得不平,水一放才看得出来底下全是窝啵凼,我下午还要把田整一遍才能撒。”家里没有耕田的机器,这几亩田原是前几天爸爸请人来做的,“就是请人家搞,大机器搞不匀,今天水一放才看出来的。还有他们刚逮鱼踩的脚印子,也要去荡平了。”我问他请人家搞田多少钱一亩,他说:“价钱不一样,有的要一百,有的一百二,我没问。”

过了会爸爸在门口脱胶鞋,赤脚穿拖鞋。我说你干什么,不冷吗?他说,我下田啊,冷什么?而我已冷得穿了姐姐的外套,犹觉春寒恻恻。我说:“不能穿胶鞋下去吗?”他说:“那哪行,那不踩得全是洞吗?我打赤脚踩的泥巴眼小些。”一面把裤脚卷到膝盖高处,就这样扛着刀耙到田里去了。过了很久我在门口遥遥看见他站在田埂上,用力用刀耙把离田埂不远的泥面捣成更细腻平整的。家里事情忙完,妈妈拎了些鸭蛋,和三姐一起去坝子上外婆家,顺便去舅母家拿舅母送我们的梅干菜,一面嘱咐我在家看小孩子。过了一会,愈发觉得冷,人在床上坐不住,不由自主要滑到被窝里去,却又睡不着,只是呆看手机。等了两个小时,妈妈和三姐终于回来了,头发被雨水打得湿漉漉的,拎一大篮做粑粑的蒿子(五月艾)。我见了不禁欢喜,说:“你们已经把蒿子掐回来了吗?掐了这么多!”妈妈说:“哪里是,就上面那一把,回来塘埂上掐的,底下是梅干菜和家奶奶菜园里掐的茼蒿。”拿筲箕篮子来一装,果然只有小小的一篮。恐怕不够做粑粑用的,妈妈和三姐拿了伞和剪刀,又去村子另外一边塘埂上去找。又过了好久,终于回来了,却只有连篮子底都盖不满的一点野艾蒿和几根鼠曲草。我惊讶怎么才这么一些,三姐说:“找不到啊!童家坟山那边恐怕多一些,妈妈不敢去,我们就在三坝埂上找了一圈,也没看到。”我问:“为什么掐不到?按讲现在没什么人掐蒿子,应该到处都是才对啊。”妈妈说:“你以为现在的田埂跟以前的田埂一样,以前的田埂人走得多多,踩得多平,草多短,现在的田埂上全是几尺深的荒草,蒿子根本不长。以前村子里多少人家噢,现在荒得你能走过去啊,连塘埂都塌得不成样子,走起来生怕摔倒了。童家坟山那么远,现在哪还敢去啊。”

起来门口水田灌满白水

下午妈妈和三姐便在灶屋做粑粑。三姐烧火,妈妈在灶上把蒿子洗净切碎,和肥腊肉丁一起加进粉里揣拌均匀,再一一搓成圆形,压成饼状,到锅里两面煎黄。等粑粑全部煎完,再一一排贴到锅壁上,加一点冷水,盖上锅盖煊一会,使之熟透。我们喜欢吃有厚厚的壳的,外面脆硬,而里面熟软,吃起来很好吃。因为三姐想吃糖馅的,我想吃腌菜馅的,于是又包了几个带馅的。带馅的粑粑都是白皮,里面包着白糖和腌菜。做完粑粑已是黄昏,爸爸从田里回来,被催着去洗了澡。晚上,因为怕装在袋子里闷烧掉了,那几袋发芽的稻种就又被倒了出来,摊在灶屋和堂屋的地上,上面仍盖上一层薄膜。

夜里觉得太冷,把房间里收着的一床棉絮解开来盖在被子上,才终于暖和起来,慢慢睡着了。清晨照例被鸭子声吵醒,这一回清醒一些,听见爸爸喊“鸭哎,鸭哎”,把它们引到塘里去,大概今早的鸭蛋已经下过了。想到今天要尽早去泾县的山里给爷爷上坟,于是便即起来。夜里蛙鸣又鼓噪起来,此时门口的水泥地面已被风吹干,露出灰白的颜色。一个醒定的阴天。

七点半出发。爷爷的坟在泾县孤峰的云泊湖,我还是念三年级或四年级的时候,和妹妹一起跟着爸爸去过一趟。我们走去十分遥远,清晨出发,等走过大路,穿过田畈,爬过山坡,走到云泊湖时已过中午。那时的记忆也已十分模糊,只记得坟旁林子里的映山红过人头高,我们曾掐了映山红的花来插在爷爷的坟头。今天是二姐开车,走几年前修好的水泥路,自然要快得多了。从小孤山开到林场,林间传来零星的鞭炮声,天色黯黯地,旧年的竹林倒映在水塘中,山间杉木暗沉的深绿和新发树芽的柔绿参差其中。点缀的是人家屋后或田间一两块仍在开黄花的油菜田。偶尔有对面开来、大约也是去上坟的汽车,还有迎面骑来的摩托车,男人戴黑色头盔,车把手前插两根挑纸幡用的细竹枝。

妈妈做的蒿子粑粑

雨中山矾

在花园里的一个小店前,我们停了车,爸爸进去买纸钱。等了一会还不见出来,我便踱进去看看。还是从前旧小店的样式,如同我们上小学时那样,大约已开了很多年。进去一只大木柜,里面再两排架子,上面零星地摆些本地的大曲、香烟、营养快线、水电开关、方便面之类的东西。一个瘦瘦的头发已经花白的男人站在柜台后面,柜台上已经摆了一个几十响的方形爆竹、一盘长条鞭炮、几刀三六裱纸、几沓冥币,还有小时候清明必有的最朴素的白纸钱——素纸绞成几条长长的连钱,中间用一小片红纸束住,挂在细竹竿端头,插在坟头路边。这纸钱卖得便宜,只三毛钱一束,是地方上最常见的纸钱。一共四十四块五毛钱,爸爸说那五毛钱不要找了,店主却不答应,最后商得的结果是在那一堆东西上再加一束白纸钱。这店主大概与爸爸年轻时即相识,把东西给我们装好后,一面还送出来。我们上了车,他在车窗外问爸爸今年多大了,爸爸说:“六十三。”他比着手说:“我比你大七岁,我今年七十整的。”又道了别,车才开走了。

往泾县开去,山渐渐多起来,一重一重,山坡边缘的竹林,倾斜着覆向下面的田边。青烟从青紫相交的杂木林中缓缓飘出散开。在杂木林的边角,映山红的红色时时一闪而过。此外是山矾白色的花,在青绿的林中十分醒目。小时候上山,我们称之为“野桂花”,因为有辛烈的香气,常常掐了来玩。山与路之间的田地,一路过去几乎都种着烟叶,这是与我们那里很不同的地方。一行一行细细的烟叶地上覆着薄膜,因为膜下水汽的蒸腾,薄膜都鼓得很高,新生的绿色烟叶从薄膜上剪出的洞里堪堪冒出头来。车开到云泊湖的路边停了下来,拿出后备厢的东西,我们便沿着路边一条土路,走到旁边一座山里去。山边蓬蘽许多,此外有夏天无和新生的蕨蕨禾子。映山红与山矾开在一处,红白相映。一路许多的坟,大多就在离路几米远的坡脚上,讲究或境况好的人家,坟多已修成水泥的,并在坟前修了水泥搭步通到路边,方便自家扫墓。一块杉木被砍了的向阳的山坡上,几个女人在林下掐蕨蕨禾子,每人拎一只大篮子。继续向里走,忽然山坳中一带狭长的水,山的碧色倒入其中,远远见一树山矾杂处其中,很静的意味。一棵花已经开过的桃树,叶子青青,也倒映到水里面。爸爸停下来,拿镰刀去砍旁边坡上的竹子,我这才意识到,原来爷爷的坟就在这里面。

爸爸先砍了一会野竹子,尔后把刀交给姐夫砍,自己在路边一点一点把纸钱打成薄薄的扇形,再堆在一处。怕火把山烧着,纸钱要在下面路边烧掉,不能拿到坟前去烧。砍了好一会,坟前一小片野竹终于砍净,留了四根下来,余下都抱到塘边扔掉。留下的那四根,又用砍刀几下削净枝叶,二姐把白色纸幡一条一条系到上面。小孩子们吵着要上去玩,于是被小心抱上去,由大人教着在坟前磕了头,一起把纸幡插到坟边,再被小心递下来。最后上去的是爸爸,他并不磕头,只把剩下最后一支纸幡插到坟边,便从坡上下来,在路边把纸钱点着。怕小孩子被鞭炮声吓着,我们先回头,只留下爸爸一个人在后面照应纸钱的火和放鞭炮。来时看见掐蕨禾的女人,这时三姐便也在路边找起来,一会儿竟也掐了一小把。映山红的花枝浸满雨水,在山坡上秾丽地垂坠下来,想像小时候那样掐一抱回去养,却舍不得,勉强掐了两枝,一枝给小孩子,一枝给自己,擎在手里玩。这时才发现山里的紫藤也开花了,淡紫色的花在坟前。我们走得很远了,身后才传来爆竹的声音。又等了好一会,才看见爸爸从后面赶来,手里却拿着一大把比我们刚刚掐的长得多的肥嫩的蕨蕨禾子和一把映山红。我问他在哪里掐得这么大的,他说:“就你们刚才走的路啊,你们看不见。”

回程鞭炮声渐浓,上坟的人渐渐多起来。因为来时大园村的一段对面总有汽车来,避让不易,回去就从几字岭一边绕过去。这一小段风景比来时更好,山峦秀丽,山间油菜花田因为气温较低,仍在盛开中。经过一段山路,路边一个小女孩,穿绿棉袄,套紫花棉外罩,扎两个小辫子,手里举一束盛开的映山红,和骑摩托车的家人站在路边,在鞭炮飘散的声响与青烟中看车行过。这样的场景,令人一见难忘。回到花园里,爸爸要去挖一点笋子给我们带走,车在四阿姨家门口停了下来。上一回我们到这里时是过年,年过完后,四阿姨一家也就离开家到上海做事去了,如今门窗紧闭。爸爸给四姨父打了一个电话,便拿出锄头到屋后毛竹林中挖笋。竹林里却没有多少笋子,爸爸说大概是去年笋子太多了,今年是笋子的“小年”。天气也太冷,往年这时候,山上的小野笋子也已经发得到处都是,今年却还没有见到。挖了四五只,我们说就够了罢,爸爸却不肯,说:“到别的人家再去挖一点吧。”又掏出手机,给住在这个村的另一个熟人打电话。知道那人在家里,我和三姐便跟在他后面去。爸爸嘱咐道:“到了人家要晓得喊人。”我们问喊什么,他说:“喊伯伯。”那人家在山坡上,我们穿过几块田,刚走到通往场基的小道上,一条白色土狗在场基上冲我们叫起来。等爸爸从口袋里掏出烟来散给主人和在他家门口闲谈的邻居,我和三姐也已经站到场基上时,狗叫声还不停。我转过身去看门口一棵大枫香树新发出的叶子,那狗却吓得一跳,往后退了几步,不再叫了。

绿水上一树山矾

映山红

主人笑着跟爸爸打招呼:“你们要是再晚来十几分钟,我就到泾县我儿子家去了。我现在在泾县帮儿子看孙女儿,家里已经不常住了。”爸爸说:“那不好意思,我就不多讲了——”主人便起身进堂屋,拿一把锄头出来,几人一道去屋边的毛竹林里挖笋。首先挖的是一根长得很端正的笋子,土面上只冒出十多厘米的一截,看起来并不大,等人用锄头把旁边的土往下一挖,竟然现出下面足有二十厘米长的底部。于是主人一面慢慢把笋旁的土挖净,一面小心试着把笋子从根部截断。试了几下不行,爸爸说:“你这小锄头不行,要换大锄头。”他说:“换了回头你给我洗哎?”爸爸说:“那当然给你洗。”于是又换了大锄头,果然很爽利地截断了。刚挖出来的毛竹笋躺在地上,竹衣的棕色闪闪发亮。一面接着挖,一面说着些现在毛竹不值钱的话。“毛竹十五块钱一担,还没人要!”“十五块钱一斤他还要估堆,恐怕实际就十二块钱一担。我不如当柴火烧!柴火还值几十块钱一担。”

挖了一会,挖了两棵大的,两棵小的,主人说去塘那边的林子里再挖一点。以为很远,原来却就在屋子另一边,下来便是个浅浅的圆塘,枫杨新发的绿叶倾映水面,塘边的路边,烧纸的人留了一堆纸灰,两三根竹签子挑的白纸幡随风轻斜。经过屋子门口时,主人指指堂屋里说:“我孙女儿早上给我打电话,跟我讲:‘爷爷,你帮我带点花来。’——你看那是我早上到山上掐的花,我等下就要走了。”我仔细往堂屋里一看,果然门口一辆摩托车,后座边露出一大束盛开的映山红花。爸爸问:“你人不在家待,你狗怎么办?”“狗托人来喂。”

在池塘边竹林里又挖了一根,我们便谢过准备回家。等爸爸去水塘边洗锄头的时间,我们和主人攀谈起来。他说儿子在泾县开了家小批发店,他就过去在泾县帮儿子接送孙女儿上学放学。自己在家里还种十几亩田,每到星期五晚上就回来,星期一早上再过去。星期一早上儿子送货,就自己带女儿上学。我们说:“那也好,现在种田不像以前那么辛苦要人力,周末回来田里也还看得过来。”“今年又添了个孙子,正月初一生的,省了六万块钱。”我说:“那蛮好的”“是蛮好的,怀的时候政策还没下来噢!还要罚钱。生的时候就不要交了,人家都讲运气好。”

到得家来,看见村子里的杨来发正好在场基上,送了四根莴笋来。爸爸今年种的田里(包括还没有开耕的单晚稻田),有七亩田就是他家的。爸爸看见他便说:“哦!正好讲把钱给你!”嘱咐我去房里数两千八百块钱出来,一亩田租金四百块,七亩正是两千八。杨来发在门口跟二姐说:“我这三块田,许多人都要种哦,三块田就七亩,田大,好做。我想想还是给你家爸,一是放心,二是这田正好在你家门口,你家爸也好照应些。”二姐笑着谢了他。付完钱,爸爸便把稻种装在一只蓝色大脸盆里,去门前大田里撒稻种了。一把稻种撒五六下,撒得匀匀细细的,直到我们喊他回来吃中饭。吃饭时一只燕子嘁嘁喳喳飞进屋里,在屋中间的电线上停留一下,又忙不迭飞出去了。这屋子在我们小时候还是瓦房时,年年有燕子来做窝。后来瓦房拆了盖成楼房,燕子们也还是继续来,直到我们都离开家后,有几年奶奶住在我们家,捣过几次窝后,燕子才不再来了。爸爸说这大概是老燕子又回来找窝了,不过这屋子去年夏天刚粉刷过,现在想做窝恐怕不好做。我说,燕子要进来做窝就给它做吧。马上有人说燕子在家里做窝家里脏,爸爸说,脏也不怎么脏,就地下那一小块,垫个东西就行了。“去年腊月里有一只燕子,肯定是没走掉的,在阶檐上筑了一个窝,后来大冷的时候不见了,恐怕是冻死了。那么大的雪天,找不到吃的。”吃过饭,爸爸继续下田撒稻种,我们在家收拾东西,把山上带回来的一把映山红,插在水杯里,放在他房间的板凳上。下午我们走时,站在门口跟他喊:“爸爸!我们走了!”他只是在田里把手挥了一下,就又接着撒稻种去了。

一棵大笋

竹林间的白纸幡

房间里的映山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