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后

1999年夏,我中考结束,准备去上高中。这之前我转到隔壁乡一所中学复读,是第二次参加中考,所想考中的目标,是县城的重点高中。只有考上这所高中,才有上大学的希望,而那时我的估分比它历年的录取分数高不了多少,因此心里非常忧愁,在分数出来之前,每天都担忧着。天却一直下雨,人不得出门,每天在屋子里坐着,心里更觉烦闷。偶尔雨停,我爬上家里两层楼的平顶上看一看四处。田畈里稻禾碧绿,被雨水淋得湿湿漉漉,笼罩着一层水雾,沉重的积雨云停留在远处青蓝山顶上,呈现巨大的灰蓝。雨时时又下起来,村里人偶尔来门口说话,讲几句电视里看来的新闻,长江边好些地方在发大水,雨要是再不停,我们这里过两天怕是也要发水了!

我的忧愁还有别的来自,即是班上我所喜欢的男生,自从放假后就再也没有音信了。乡下学生住得分散,相互间离几十里路也很正常,而那时安装了电话的人家还是极少数,一个村子最多有一两家。我们家因为爸爸爱好面子,装了一部电话,但那个男生家没有。因此在考试前,我们就约好等成绩出来后第二天,他会和班上另一个同学一起到我家来找我和妹妹玩。终于等到成绩出来那天,一大早班主任给我们打电话,告诉我们我和妹妹都考上了重点高中,两个考了一模一样的分数!我们心里的快乐不必赘言,总之我便开始一心一意等着第二天他们来找我们玩。到了第二天半上午,人却还没有影子,我在家门口等着,时不时到村口去一趟,是没有来,还是不晓得地方,走过了呢?还是出了什么事?没有来怎么不到人家借个电话打给我呢?

心不在焉吃了中饭,下午爸爸妈妈出门去,家里只有我和妹妹。这一天下断续的小雨,我又等了一会,终于下定决心要到那个男生家里去看一看。他的家在哪个方向,我是知道的。在学校时每个周末我们回家,有时会挤上一辆公交车,他总是在澄桥的马路边下车,走进那里一条两边竹林遮蔽的土路。只是那条土路通到什么地方,在哪里又是他的家,我就不知道了。翻开毕业纪念册里他写的那页,家庭地址上写着“澄桥村瓦屋组 20号”,我暗暗记在心里,然后跟妹妹说,我想到他家去看一下,看看他们为什么没有来。

于是我撑着一把伞,独自走上去找他家的路。沿着连结田畈间各处村子的大路,走过山咀村,走过李家村,穿过一片没有人家的田畈,再走完一段长长的土路,终于到了平时他下车的澄桥路口。这条土路所在我们称为“湖南街”,大概是很多年前曾有湖南人迁徙到这里聚居。雨暂住了,竹林遮盖下的土路走起来暗暗的,高处竹叶尖上凝着雨水,隔一小会,就有一滴轻轻“嗒”一下滴下来。我犹豫不决又有点害怕地往前走着,仿佛走了很久之后,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还是没有碰到一个人。路的两边偶尔有人家,然而一直隔着一道长着杂木的深沟和成片竹林,且都背对着土路。在这样潮湿的雨天,穿过林子,把鞋子全沾上泥巴,衣服也全都打湿,绕到人家门口去看或者问,要那样做实在是太没有勇气了。

竹林

稻禾

这时候背后传来有人走路的声音,我回过头一看,原来是一个中年男人,正从后面超过我走上来。我停下来,等他走得近了,便鼓起勇气问:“伯伯,你晓得澄桥的瓦屋在哪吗?”

他停下来,说:“瓦屋?这一块就是瓦屋,你要到哪家去?”

“我到我同学家去玩,但不晓得他家到底在哪——你晓得秦宝峰家在哪吗?”

“没听讲过,你晓得他爸爸的名字吗?”

“……不晓得,只晓得姓秦。”

“那到哪去找哦,这一大块全部都是姓秦的人家!”

然后他就恢复了很快的步子,超过我往前走了。

我只好又接着往前走了一段,感觉自己在这条土路上已走了很深很久,不知道是不是已经走过了他家,竹林间的路却好像还没有尽头的时候,只是一味朝更深幽的地方延伸下去。就在我沮丧地准备回头时,忽然听见旁边竹林里有女人喊:

“小姑娘,小姑娘,你是那个找姓秦的人家的吧?他家就在这哎!”

旁边有其他人说话的声音,我从前面一条小路绕进竹林,走到那栋刷着白色石灰的楼房旁边,纷扰了一会,终于明白原来是先前那个男人经过时帮我问了一下,正好问到了同学的婶婶,她就住在他家隔壁,因此在屋边候我经过。这时候她已经把他奶奶叫了过来,后者正站在坡下另一户门口的场基上,招呼我下去。于是我穿过坡上一片菜园,带着两脚厚厚的黄泥跳了下去。

同学却不在家。他奶奶说,他和他妹妹一起去他三姑姑家了。我心里不免失望,原来却不是生病,而是去了自己姑姑家。又觉得不好意思,便要回去。然而眼前的奶奶却太客气了,一再地要我留下来等一会,说他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晚上就留在这吃晚饭。这原是乡下待客的常道,我想着见到他就可以问清为什么他没有去,犹豫了一下,就答应留下来等一会。她把我带到楼上他妹妹的房间,让我到床上躺一会歇一下,然后就走出去了。

在床沿上端坐了一会,到底走了很久的路,很快我便觉得疲倦,于是将上半身俯卧到床上,想稍稍闭一闭眼睛。过了一会,听见门开的声响,大概是他奶奶又进来了,我不好意思立刻坐起来,索性继续装睡着了,只听见她把一个窸窣作响的东西放在我手边,又走了出去。等她下去后,我坐起来看,原来是一小袋剪好了口子的麦片,大概是给我吃的。那时候麦片在乡下还是很稀罕的东西,逢年过节时晚辈买两袋送给长辈,是很拿得出手的礼品。我吃过一两回,都是用水冲了喝,像这样干吃的倒没有过。剪开的麦片闻起来香喷喷的,我想,就吃一口看看味道是什么样的,倒了一小口在嘴巴里,结果就把那一小袋都吃完了。

又等了很久,中间我两次说要走,都被他奶奶强留下来。黄昏时候,同学终于和他妹妹一起回来了,看见我在他家里,大吃一惊,转而欢喜,要我留下来吃饭,晚上就在他家住,明天再回。我问他为什么今天没有去我家,他说,本来另一个同学应该昨天晚上到他家来住,今天好跟他一起去的,但是他没有来,所以今天他也不好意思一个人到我家去了。

“那怎么不到有电话的人家借一下电话打给我呢?害我等你们好久,还以为你们是不是走错路了。”

“有电话的那家人家在河对面,这两天发水,过不去了。”

这时候我也知道已经回不去。天色太晚,我一个人不敢再走二三十里路回家。倘若要他送我,送到家已是夜里,又不能让他在我家留宿,势必还要让他再走二三十里路回来。

“别担心,你妹妹肯定跟你爸妈讲你到我家来玩了!”

于是我留下来一起吃晚饭。家里大人只有爷爷奶奶,他父母到城市里打工去了。他用湖南话和爷爷奶奶说话,我听了十分惊讶,之前从未听他讲过自己家是从湖南迁过来的。他在那时个子已经很高,性格十分爽快。他的妹妹比他小三岁,个子也很高,微微有一点胖,也很可爱。吃饭时他先是起身去端了第二碗饭,一边说:“唉,今朝没什么胃口,就吃两碗饭。”过了一会,他妹妹也起来去端饭,说:“今朝我也没什么胃口,也就吃两碗饭。”我心里觉得好笑,胃口不好还要吃两碗饭,那胃口好的时候要吃几碗啊!

晚上我就和他妹妹一起睡。一夜大雨,起来雨住了,云压得低低的,空气中到处是潮湿的水汽。长日无事,我们几个一起坐在房间里说话。我和他妹妹靠在床上,他坐在我们对面,拿起桌上一张已经没用了的卷子,卷成一个圆筒,贴在眼睛上,一只眼睛睁一只眼睛闭着,这样对我们看着。过了一会,又把圆筒拉成一个长长的喇叭形,然后轻轻地用它一下一下打我的手背。

“你再在我家多玩一天吧!你好不容易来一趟,我昨晚到家都那么晚了,也没玩一小下!明朝吃过中饭我就送你家去!”

我犹豫不决起来。其实是很想多待一天的,只是怕爸爸妈妈生气,回去要讨骂。这时他妹妹和奶奶也在一边劝了起来,我想了想说:

“那你下午带我到你们村子里有电话的人家打个电话吧,我要跟我爸爸妈妈讲一下,怕他们着急。”

他答应了下来,到了下午,却说昨天就去看过了,河过不去的。

我不肯放弃,于是他带我穿过门前几条被雨水浸得黐滑的田埂,走到田畈间一条河边,指给我看:“你看,我讲过了吧,河里水涨满了,人根本过不去的。”

这时河水几乎已与岸边齐平,翻滚着向前流去,泛出隐隐的黑蓝。

“是真过不去啊。”

“当然是真过不去,要是能过得去我肯定会带你过去的。”

“要不我还是下午就回去吧,我出来两天了没打电话回去,我爸妈会担心的。”

“不要回去——就多玩半天了,明朝就回去了。我家妹妹也喜欢你,想跟你多玩一会。你走的时候你家妹妹晓得,她肯定跟他们讲了你是到同学家去玩了,他们不会担心的。”

这一番犹豫最后又是情感战胜了理智,加上之前我已经答应了多留一天,这会儿要走便觉得不好意思,于是仍留了下来。然而心里终究难安,到后竟觉得闷闷地起来。又过了一晚,到了第二天,我几乎是急着立刻要回去了,却还是被押着吃过了中饭才走。同学送我到澄桥的路口,这段路这回再走,却不觉得特别遥远了,感觉并没有走太久,就已经到了路口。大概第一次走时,那种惴惴不安的寻找过程,大大延伸了我对这段路有多长的心理感觉吧。

在路口和他告别,一路快走着回去。想到回去挨骂是不可避免,说不定还要讨打,心里就很惙惙,然而也只能把步子走得更快一点,好到家的时间能早一点儿,也许受罚的程度就轻一些。终于到家时已是下午三四点,妈妈在灶屋里准备烧饭,看见我回来,蓦地又惊又喜道:

“你总算晓得回来了!你爸爸以为你丢了,出去找你去了!你等他晚上回来收拾你吧!”

妹妹在堂屋里,看见我回来,赶紧把我拉过去。我这才知道原来第一天晚上我没回来时,爸爸问妹妹我去了哪里,妹妹果不其然说我大概是到同学家去了,然而怕被爸爸知道我喜欢那个男生的事,也不知道他家的地址,于是说了另外那个说要来的同学所在的村子,因为那里还有我关系最要好的一个女同学。爸爸恐怕我走了河边的路,这样发大水的日子,会被河水冲走,第二天便去那里找我,然而那村子在遥远的山里面,离我们家总有五六十里路远,妹妹又只知道一个村名,并不清楚具体的大队,因此他没找到就回来了。这天一大早爸爸又重新出发去那里找我,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妹妹说:“你还是赶紧到楼上房间里躲一会吧!我觉得爸爸回来肯定要打你!”

于是我赶紧上楼去,害怕等爸爸回来时在他面前碍眼。过了一会,妹妹又拿一个苹果上来给我,说:“我觉得晚上爸爸肯定会罚你不许吃饭,你还是先偷偷吃个苹果垫下肚子吧!”

没过多久,爸爸回来了。我从楼上窗户边往下看,看见他手上捏着一把长柄雨伞,很疲惫地走着,夕阳照在他身上,把他照得黄黄的。妈妈也已经看见了他,站在灶屋边喊:“家来着!家来着!没事了!”

他顿时振奋起来,大步走到门前,说:“啊?回来啦?在哪儿?”

妈妈说:“在楼上躲着哩。”

我以为他要上来打我,或是喝令我下去,然而都没有,只是静静的没有声音。过了几天以后,我才知道,爸爸那天找遍了我在那个村子的几个同学,得到的都是我没有到他们家去玩的答案,以为我必定是在去的路上被水淹了。回来路上经过一个水塘,看见水塘里一只红凉鞋,以为那是我的鞋子,捞了好久,也没有人的影子,最后只好失魂落魄地回来。那天晚上,爸爸终究是没有打我,也没有不许我吃晚饭,甚至都没有问一声我到底去了哪儿——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只有我提心吊胆地在愧疚中勉强吃过了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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