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食物

很热的天气里,在家里读一点周作人写吃的东西,勾起种种对家乡吃食的记忆。《儿童杂事诗》中《夏日食物》,其二诗云:

夕阳在树时加酉,泼水庭前作晚凉。

板桌移来先吃饭,中间虾壳笋头汤。

这样的夏日光景,直至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生长在江南地区乡下的小孩子多半都还不会陌生。在我小的时候,皖南乡下夏天晚饭时分的场景,和周作人诗里所写的数十近百年前他的童年时代也并无大的差别。黄昏时预备吃饭,村人便把家里的大台子或小台子(我们称桌子为“台子”)从堂屋、灶屋搬到场基上,围上板凳,一家人在门口就着天光吃饭。有时候家里人少,或是为了简便,连桌子也不搬,只用两条大板凳拼在一起,上面放着简单的饭菜,人坐在小板凳或凉床上,俯身吃饭。这场景在近年乡下已不多见,因为那时候大部分人家都没有电风扇,在外面吃饭,多少可以乘凉,不像屋子里那样闷热,天还未黑时,蚊子也还不曾汹涌起来,可以稍为安定地吃一餐饭。晚饭后便接着在外面纳凉,走到别人家门口谈天,人人手上一把扇子,兼以扇风和打蚊子之用。家里没有凉床的人家,有时连大台子都不搬回去,夜里男人蜷在台子之上,对付着睡一夜,清早露水把身子打湿了,爬起来扛着锄头到田里去看水稻。

虾壳笋头汤是周作人念念不忘的故乡食物之一,在文章中屡屡写到。《鲁迅的故家》里《蒸煮》一篇介绍汤的做法:“大虾挤虾仁后与干菜少许,老笋头蒸汤,内中无甚可吃,可是汤却颇好,这种虾壳笋头汤大概在别处也是少见的。”《瓜豆集》中《怀东京》一篇,写到自己有兴味的家乡朴素食物,“我所想吃的如奢侈一点还是白鲞汤一类,其次是鳘鱼鲞汤,还有一种用挤了虾仁的大虾壳,砸碎了的鞭笋的老头(老头者近根的硬的部分,如甘蔗老头等),再加干菜而蒸成的不知名叫什么的汤。”就连说干菜汤的好,也要说“我对于干菜有点不大恭维,但是酷热天气,用简单的干菜淘饭也是极好,决不亚于虾壳笋头汤的。”(《饭后随笔·腌菜》)可见虾壳笋头汤在他心中的地位了。

我因为这夏日所吃的虾壳笋头汤,记起我们皖南一隅夏天里另一种也在饭锅内蒸熟了吃的汤——其实并没有多少汤水,但在有地方特点和苦素方面大概与之接近,即是蒸臭腌菜和烂萝卜。大青菜与整颗白萝卜,深秋时入缸腌制,上压重石,到冬天掏出,与腌豆角诸物一同切碎,入锅用菜籽油跳(炒)了来吃,或是与豆腐、五花肉同炒,移进白铁锅子里,用炉子炖得滚烫地吃。吃不完的腌菜,经冬复历春,到夏天已烂成灰黑色,舀在大蓝边碗里,淹一点腌菜汁,再挖一大勺猪油上去,煮饭时等锅开了,放在饭锅头上蒸熟。这臭烂腌菜与烂萝卜通常都分开蒸,蒸熟后其质地真的是一个“烂”字,腌菜与萝卜都烂到呈丝絮状,可以用筷子轻易地夹起几缕来吃。至于味道,不消说是很重,外地的人大约很难消受,就是本地的小孩子,往往也不耐烦这样苦素的食物,但在酷热的盛暑,对嗜食之人来说是一道开胃的菜。腌菜汁浇在饭上,便很有味,平常劳苦的人家,桌上有一碗烂腌菜或烂萝卜,也能下去两碗饭。

与之相似的有蒸酱豆子,晒干的黄豆煮熟,沥干后放在竹匾内,上盖着干净稻草,使其发霉。等豆子上的毛由白色转为微黑,就“霉”好了。加白酒、盐拌匀,收进坛子里,过一向便可以吃。吃时舀几大瓷勺豆子出来,撒一点切碎的青红辣椒,加一点水,饭锅上蒸熟。端出来时趁滚热的,再在上面搲一勺猪油化开。这一碗蒸霉酱豆子,也是从前没菜时节下饭的好菜。

周作人说绍兴的饭菜,“因为三餐煮饭的关系,在做菜的方法上也发生了特别的情形,这便是偏重在蒸,方言叫作熯,这与用蒸笼去蒸的方法不同,只是在饭锅内搁在饭架上去,等到生米成为熟饭,它也一起的熟了。”(《鲁迅的故家·饭菜》)其实这方法在三餐都吃米饭的地方大概都很常见,我们地方也是如此。平常炒菜做饭都在一个锅里,冬天饭煮好时,菜都已冷,因此等饭锅开了,只消再把炒好的菜层层架回锅里,可以再热一遍;夏天炎热,一些菜在饭锅上蒸熟,可以使人少受一些灶火烘烤之苦。他所说的“饭架”,从前我们那里也很常见,是将毛竹枝削成直尺长的平薄条,大约六七根架在一起,再用细细的竹篾编牢。这竹架形制很美,窄条间形成三角形的洞,铺在饭锅上,饭碗垛便置于三角形之间,可以稳稳放住,而不易倾倒。我小时候见人家用,心里总觉得羡慕,因为自己家没有,总是直接将菜碗放在撇了莹汤之后的饭上,吃饭时端出来,碗底总粘着一圈饭粒,饭上也留下一个圆圆的碗垛形状,显得破坏一锅饭的完整而不好看了。

蒸霉酱豆子

蒸茄子

夏天这时候我们常吃的一个蒸菜是蒸茄子。家里茄子常见两种,一种深紫色长茄子(自然没有如今城市里菜摊上卖的粗大),一种青白色椭圆形肥茄子。茄子肯长,又正是结的时候,大人们拎着篮子去菜园里摘,常常能摘小半篮回来。长茄子多加辣椒烧,青白的椭圆茄子,则多切成几瓣,也是装在大蓝边碗里,放在饭锅头上蒸熟。饭好时端出来,趁热加猪油、盐、碎蒜、味精诸调料,就用锅铲的圆木头把子捣碎,拌匀而食。这样蒸熟捣烂的茄子样子并不好看,那时我并不喜欢。颜色只是熟茄子一味的惨白,调味又只有猪油与盐,这样平淡的滋味,难怪要受到小孩子的嫌弃了。麦子说他们湖南乡下,小时候家里蒸熟了茄子,会用腌菜水来泡,那样的想必有滋味,如我们是连腌菜水的佐料也没有了。但前几日想起来,不知怎地忽然觉得恐怕也是很好吃的吧,菜摊上买了淡紫色的细长茄子,洗净切段,电饭锅里蒸熟,待晾凉后撕成细丝。屋里并无猪油,也不吃蒜,于是随便用一点生抽、醋、盐拌匀淋上去,再泼一点烧热了的葱油。待一切弄好了,坐下来尝一口,的确不是小时候的味道,吃了一点便放下了。这些东西大概还需得什么时候回乡去,用家里最普通的方法来做,大概才能吃出一些成长以后于记忆中增添的旧时滋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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