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果子

今年吃了很多樱桃。下班回去的路上,逢到没有城管的时候,在十字路口能遇见卖荔枝、杨梅和樱桃的摊子,这种摊子上的水果比水果店里卖的要便宜一些。很久没有下雨的那些天,有一天傍晚在路口遇见卖荔枝的人。风有些火气,杨树叶团团飞转,卖荔枝的人把一筐一筐荔枝倒在三轮车板上,堆成一堆,高声叫着:“十块钱三斤啊!十块钱三斤!”下班的人纷纷漠漠从斑马线上走过,我走回去,想了想又走出来,买了三斤。拎着荔枝往回走,身后卖荔枝的人还在急迫地喊:“十块钱三斤啊!十块钱三斤!”声音几乎有些哑了,不知道为什么简直令人恻然。

还是樱桃吃得多一些,几乎是以往所有年份加起来,都不及今年一年吃的多。水果摊上那种红色的大樱桃很显目,从一开始的二十八块一斤,到现在的二十块一斤。最便宜的一次是在小摊上,遇到十三块一斤的。还有一种香蜜色黄樱桃,黄底上染红色,真如赤霞珠一般,价钱比红樱桃还要略高一些。这种樱桃的肉似乎要更柔嫩。也想念南方本土的小樱桃,水滴坠子似的,上市时乡里菜场有卖,用袋子装着,一小袋几块钱。旧时人家屋前常有这样一棵樱桃树,南京的旧小区里,樱桃和枇杷都是常见的树。五月初跟风老师夫妇在泾县查济住了两天,那时小樱桃已经熟了,有一户人家大门紧闭,院墙边一棵樱桃树伸出满头红黄果子,临水照影,不语自明。我和风老师隔河望见,唯有拊膺叹息。后来我们在泾县县城也住了一晚,旅馆前台的小姑娘坐在桌子前吃一袋樱桃,我们从她身边走过,每个人都跑去讨了两颗来吃。她说是她的亲戚拿给她的。

这种本地小樱桃口味酸甜,其实是比大樱桃的口感丰富的。但一般的审美,还是要大,要甜,所以市面上随处可见的还是大樱桃。前两天看张新颖的《此生》,里面有一篇《苹果的报复》,说现在的苹果远不如从前种类丰富了。张老师是山东招远人,在著名的苹果产地长大,他说小时候那些青皮、花皮、红玉、国光、金帅、嘎啦、青香蕉、红香蕉,都不知道哪里去了,水果摊上常见的只有红富士、蛇果几个有限的品种。他上小学的时候,有一种“烟红一号”,在世界博览会上被评为“世界第一”,现在“烟红一号”也早就没有了。现在种苹果也都不让它见太阳,从小就套袋,只有最后一个星期才把袋子拿下来,让太阳给它上色。因为风吹雨打的苹果,个头、模样都长得不太一样,会有疤,有风雨的痕迹,不像在黑暗里长大的苹果,个头和模样都完美讨喜。他说我们人类从颜色、大小、甜度的角度设置标准,把好看、好吃(对于苹果商来说,就是好卖)的苹果挑选出来,推广到范围广大的不同的自然区域和国家,那些不符合标准的,就都砍掉。但那些我们自己挑出来的,看起来好看、吃起来甜美的苹果,可能正是苹果给我们的报复,因为我们千差万别的口味被它们统一了,也被它们简化了。

这种感觉我们很多人大概都有,苹果是这样,枇杷也是,很多其他东西也是。那种本地最常见的枇杷树上结的匀圆的小枇杷,味道甘酸,比水果店里卖的淡而无味的长圆形大枇杷好吃许多,但大概是容易坏,个头也小,水果店里就还是只能见到那种大枇杷,珍而重之地摆在纸盒子里。我现在也很少吃苹果,因为觉得太甜了,吃不完一个,吃完苹果还要喝茶来解甜。小时候我们那里常见一种味道酸甜的青苹果,还有一种青梨子,夏天稻子收过以后,就有人开着拖拉机来换梨子苹果。换梨子的时候多些,苹果要少些。一般是夫妻俩,男人开车,女人坐在车斗沿上,她的身下是满满一车的梨子,装在麻袋里。拖拉机开进村里,找一个合适的地方停下来,女人就从车上跳下来,手里拎着一杆星秤,一边走一边喊:“换梨子欸!一斤梨子一斤稻欸!”她从村子头喊到村子尾,又从村子尾喊到村子头,回她的车上坐着。但凡在家的小孩子,听见她的喊声,没有一个不百痒抓心的。碰到家里大人好的,听见了就自己跟小孩子说:“搲十斤稻去换些梨子家来吧!”稻就堆在家里堂屋里,或门口场基上,小孩子赶紧用瓢子舀几瓢稻,背在蛇皮袋里换梨子去了。碰到家里大人小气,或不贴小孩子心的,置若罔闻,小孩子在堂屋里晃晃,房间里晃晃,对正在忙着做事的父母意味深长地凝望一回;要是还不能反应过来,妈呀,真是要急死一条小命了!

我的爸爸从来舍得让我们吃,何况是用稻换,又不要钱——乡下最多的就是稻,等于不要钱——只要他在家,遇到换梨子苹果的,没有哪一回不是背半蛇皮袋稻子去换十几二十斤回来的。妈妈就比较勤俭,要是我们不去开口,她就当没有听见了。换梨子的人来的下午,要是家里只有妈妈,我们就要急死了!有一回她在场基上风稻,我们去求她换梨子,她讲:“前两天来的一个换梨子的,不是才换过吗?哪有每回来都要换的?”我们怏怏退回,到底不甘心,决心自己偷一点稻抬到村子口去换。刚装了小半袋,爸爸从田里回来了,看见我们的怪样子,问:“你们那是在干么子?”我们一下子觉得丑死了。

家乡的糠梨

换梨子的人在村子口遇见,彼此也要看看别人家换了多少。换得多的觉得换得少的人家小气,换得少的觉得换得多的人家浪费。高兴的只是小孩子。下午我们所有心思都只在一件事上:吃梨子。梨子装在大竹篮里,一拎回来就放在爸妈房间的床肚子底下。那下面还有家里初夏腌的咸鸭蛋,这位置显示出梨子的珍贵来。我们一下子拿两个在手上,用妈妈刨丝瓜的红刨子刨梨子吃,刨一个吃一个。转眼间两个梨子吃完了,又去摸两个。一天篮子里的梨子就要下去好多个。这是一种叫“糠梨”的青皮梨子,初生时青色,渐渐皮上长出一层疙疙瘩瘩的黄糠,到要成熟时,又逐渐光滑,成为薄薄一层黄釉。糠梨汁水饱满,甘酸兼具。我们偶尔坐三轮车去县里,过了黄元洞,路的两边一块一块梨园,里面种的都是这种糠梨。后来火葬在乡下推行起来,火葬场就建在县城到乡里的路上,四围即是梨园。乡下都传烧成的死人灰都落在梨子上了!没有人敢吃梨子,那一年也只有一辆换梨子的拖拉机到了村子上,爸爸还给我们换了几斤。

离开家乡以后,我就没有吃过糠梨了,连见也没有见到过。水果摊上常见的,是安徽的“砀山梨”,再就是一种雪梨,后来又有了更高档些的“库尔勒香梨”。有时回乡,在路边偶尔还能看见一两片梨园,不知还有无人管,去乡下换梨子的肯定是绝迹了。现在乡下小孩子好吃的东西也多,上学都要坐面包车到镇上上,并不像我们,从前上一趟街都像过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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