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牛花记

小时候和妹妹在家里，有几年特别喜欢养花。那时村子里小孩尚多，像是一种爱美的传染，说不上是谁最先开始养花，很快便带得人人都养起来。菜园每家都有，常是在屋后，方方正正一块，小孩子养花，往往就依着屋子的后墙，在菜园边埂撒一些种子或种一些花苗下去。因为整齐的菜畦大人要用来种菜，不得浪费，小孩子只能于这样的边角中求得一点自己的园地了。所种的花也都几乎相同，乡下最普通的草花，指甲花（凤仙花）、洗澡花（紫茉莉）、喇叭花（牵牛花）。指甲花花色繁多，从大红、紫红到水红，于粗壮的肉质花茎上，狭长繁密的绿叶之间，可以鲜艳地开很久。我们喜欢指甲花，因为它的名目，说是可以把指甲染成红色，因此常常掐了它带着细细弯钩样的距的花下来，往指甲盖上涂。只能染出很淡的水红色，心里因此很失望，但也还是经常掐几朵下来涂一涂。也喜欢它们结出来的小小纺锤状的果子，将成熟的时候，轻轻用手一碰，就“啪！”地炸裂开来，将细细的黑色种子弹射到手心。洗澡花也极浓艳，如紫红的裙裾，在夏日漫长的黄昏开放，散发出如香脂粉般的香气。比较起来，喇叭花就没有这样的香气来吸引人。那时候我们喜欢喇叭花什么呢？大概首先也是爱其颜色与形状，虽然叫着“喇叭”这样的名字，我们仍然是把它看作裙子一样的，而且是电视上美女旋转起来那样边沿鼓得飘起来的、大大的裙子，因此格外喜欢它的美。清早和露点缀在四处蔓延的藤蔓中，又特别有一种热闹鲜妍的感觉，虽然很快就谢了，但在小孩子心里，只是淡淡的可惜，未必像大人那样有很深的惆怅了。

从前我们那里的喇叭花都是一种淡淡的水红色，很少见到别的颜色，但也许只是因为那时年龄小，很少去到别的地方，因此看不到罢了。高中时学《故都的秋》，对于郁达夫把牵牛花按照颜色分为“蓝色或白色者为佳，紫黑色次之，淡红色最下”几个等级很感到愤愤不平，凭什么我从小那么喜欢看的水红色喇叭花，到他笔下就成了“最下”了呢！直到去城市念大学，才头一次见到了蓝色和紫红色的牵牛花，觉得蓝色的的确好看，然而也不愿因此将它们分高下。第一次在家乡看到蓝色的牵牛花，是在大学毕业以后，高中的语文老师去世，清早和同学坐车去殡仪馆，在从县城去郊外的路上，看见旁边荒地里大片匍匐的蓝色花朵。过午即凋的短暂生命，与眼前事实相联系，这蓝色的牵牛花在那时我的心里，实在是充满了悲哀的感情。

到北京工作以后，所见牵牛花渐渐多起来。北京的街边多有随地而生的牵牛花丛，在路边随便什么空地漆作绿色的栏杆上，或是用作绿化的很平常的灌木丛中，很随意地爬满一头。七八月晴朗的清早，上班人经过，遥遥看见一蓬红的蓝的花，也是很悦目的。在稍微老旧一些的小区里，住的人家往往也喜欢在窗台上养几盆牵牛，种在普通的瓦盆里，并不用搭架子，就让它顺着防盗窗爬成小小一片。这些窗台上的牵牛花多是一种玫红色圆叶牵牛，不同于我小时候常见的水红色，花朵要更大一些，衬托着莹白如玉的花管，在阴天或雨后黯淡的空气里，格外沉静而鲜明。或是空气清朗的晴天的早晨，阳光照射在刚刚开放的花朵上，远望闪闪发光，实在是很美丽的。小区里一块空地上，就有一大丛这样的玫红色牵牛，夏天我上班时候经过，总要看一两眼，到后一楼的人家将那里辟成菜园，种了丝瓜、南瓜、四季豆诸物，牵牛便渐渐败下阵来，只剩寥落的几朵，不复从前的繁茂了。幸运的是同时另一栋楼下人家自辟的花园外，不知什么时候篱笆上也有一块地方爬满了牵牛花藤，自七月渐渐开花，是纯粹深静的缥蓝色牵牛。到八月间开到最盛，有时夜里下过雨，第二天早晨牵牛花开得往往更多，披披挂挂缠绕在原本种在那里的一丛金银花和一棵小山楂树上，藤叶与花碗上缀满雨水，蓝色里仿佛混入了如同雾气的颜色，是很灵动的。

有一两年，小区外面一楼有一户人家种一架很好的牵牛，夏秋来开蓝色、紫色或白色的大花，蓝色尤其别致，仿佛带着荧光，较寻常牵牛要大一些，我很喜欢，周末买菜的路上经常要走过去看一看。秋来结子，于是偷偷收一点，加上朋友给的一小包牵牛花种，去年春天，便撒在阳台上花盆里。是自从上了高中以后，隔了十几年再种了，已经忘记了牵牛是多么容易成活的东西，结果几十棵种子全发了芽，把两只小花盆挤得泼满。懒惰拖沓如我，每天早晨看到它们又长得更高了一点，叶子下面长长的茎似乎又更细了一点，也不由得感到慌张愧疚，买来大大小小七八个盆和几袋土，终于赶在爬藤之前将它们分栽了。

蓝色牵牛，雨后蓝色仿佛混入雾气的颜色

牵牛们长得很快，而后小小的藤渐出，又拖了好几天，买了花架与搭架子的细竹竿回来，将花盆一一置于花架上，再用棉线把竹竿捆好，放在花盆面前，另一侧倾靠到窗玻璃上。早晨看它们还有距离，遂把长得稍微长些的牵牛藤往棉绳与竹竿上牵引，有的还够不到，只两三根搭到了。晚上听见外面风声摇涌，走到阳台上一看，不禁吓了一跳：牵牛们至少长了六七厘米，有五六根已经沿着棉绳攀上竹竿，细细的触手卷伸，好像只要一碰上可以缠绕的依靠，就生怕有变似的迅速生长起来。早上醒来，又跑去看，又长了一点。

关于牵牛花爬藤的迅速，叶圣陶的《牵牛花》里写得十分细致。因为是实际种花观察出的经验，读来很有趣味。“但兴趣并不专在看花。种了这小东西，庭中就成为系人心情的所在，早上才起，工毕回来，不觉总要在那里小立一会儿，那藤蔓缠着麻线卷上去，嫩绿的头看似静止的，并不动弹；实际却无时不回旋向上，在先朝这边，停一歇再看，它便朝那边了。前一晚只是绿豆般大一粒嫩头，早起看时，便已透出二三寸长的新条，缀着一两张满被细白绒毛的小叶子，叶柄处是仅能辨认形状的花苞，而末梢又有了绿豆般大一粒的嫩头。有时认着墙上的斑驳痕想，明天未必便爬到那里吧？但出乎意外，明晨已爬到了斑驳痕之上；好努力的一夜工夫！‘生之力’不可得见；在这样小立静观的当儿，却默契了‘生之力’了。渐渐地，浑忘意想，复何言说，只呆对这一墙绿叶。”

这样一日看三回的日子没有多久，牵牛很快缀满一架，爬到竹竿最高处，抵着阳台玻璃，无处可去，因为自身的重量跌落下来，又昂扬地攀着之前的藤上爬上去，在竹竿顶上形成一个重重的端头。到五月底，已打了细长如钉螺般的花苞，有一天早晨去阳台上看，忽然发现第一朵花已经开过了。志贺直哉在他的《牵牛花》中写：“我一向不觉得牵牛花有多美，首先因为爱睡早觉，没有机会看初开的花，见到的大半已被太阳晒得有些蔫了，显出憔悴的样子，并不特别喜欢。可是今年夏天，一早就起床，见到了刚开的花，那娇嫩的样子，实在很美，同美人蕉、天竺葵比起来，又显得格外艳丽。牵牛花的生命不过一两个小时，看它那娇嫩的神情，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少年时代。后来想想，在少年时大概已知道娇嫩的美，可是感受还不深，一到老年，才真正觉得美。”然而小时候在菜园里种牵牛花，并没有特别觉得它易凋零，至少在半上午之前，是开得很精神的。大约种在花盆里的，终究不及直接长在泥地上的精神健旺。

于是第二天起得很早，醒来第一件事便去阳台看，终于在凉爽的清早捕捉到花尚未凋谢的样子，薄薄的蓝紫颜色，中间点缀着紫红斑纹，并没有像收种的那架牵牛那样带着荧光的蓝色，花也没有那么大。然而毕竟是自己种的花，心里还是很满意，虽然这快乐并没维持多久。不久我便发现牵牛的叶子后面长满了密密麻麻如点状的黑色小虫，底下的叶子已经被咬得发白乃至泛黄脱落了。心下愕然，因为在我从小养花的经验里，是没有牵牛生虫这样的事的——大概还是因为封闭的阳台不良于通风，所以生了虫吧。充满愧疚地去花市买了药和喷壶，回来兑好药水，戴着一次性手套，耐心把每一片叶子的正反两面都喷上药水，如是三次，虫子却没有丝毫惧退的意思，于是也只好放弃，随它去了。

这生了虫的牵牛每天仍然努力地开着花，大部分是蓝紫色，有一天忽然开出了如丝绸般的深紫色和纯白的花。纯白的总是停留在半开的样子，便不再打开，像一个身体孱弱的人，走到半路便放弃，不再前行了。这半开的花加重了我的愧疚，后来早晨再醒来，便不再时时去阳台查看了。秋深后藤叶渐黄，花朵渐歇，藤蔓上结出的蒴果，渐渐由绿转黄，也不去管它，只留着在阳台上，明朗的晴天的午后，把窗户打开，映着深蓝的天与秋日丰富的白云，也是很好看的。直到冬天来临，逐渐干枯的藤上，牵牛黑色的种子从种壳里脱落出来，滴滴洒到阳台地面上，有一天才下了决心将竹竿拔下，于干枯的藤叶上收了一碗垛种子，放在阳台上。等到今年春天，因为害怕它又要生虫而没有办法，终究是犹豫着没有再种。到了夏天，对着阳台上空空的花架和花盆，不由得感到一丝懊悔而寂寞。

阳台上的牵牛，虽然生病，还是努力地开着花

秋天，阳台上已开始枯萎的牵牛藤，在蓝天下也是好看的

川濑敏郎的《四季花传书》里，七月的插花是牵牛，将蓝色的裂叶牵牛插入注满清水的大玻璃容器中，牵牛花的深蓝与叶色的浓绿、玻璃容器中充满张力的水的光感相照映，看上去有十分清凉的美感。他说因其易凋谢，插牵牛花时没有可发呆犹豫的时间，要立刻插到器皿里。从利休时代开始，便普遍认为朝颜花应该是“宵切”的花。“‘宵切’就是插花的前一夜，将第二天清晨会开的花苞带蔓剪下来作补水处理后，深水保养，并放在室外避风处等待早晨开花。然后将开花的朝颜插到器皿里。”因为在理顺藤蔓时，牵牛脆弱的花瓣容易受伤，而宵切处理后的藤蔓，弯曲的姿态得到修正，向上伸展，更具观赏的美感。

这种对“藤蔓的表情”的注重，使得他也很鼓励插花的人试着自己种植牵牛，以体会花姿，因为“投入式插花，最重要的就是要向自然的姿态学习”。“我每年都在阳台上种植朝颜，看着每天都在变化的藤蔓姿态，常常会发现有些如同人类一样随心所欲生长的蔓藤，为此惊异不已。”大概自己种植牵牛花的人，往往容易如同叶圣陶那样感觉“兴趣并不专在看花”，翠绿攀缘的藤蔓其实也很具有一种真实的美感吧。书中川濑家的阳台上，的确有一大面牵牛花墙，说来近于奢侈，因为是一大幕玻璃墙外，用竹竿整齐地编成支柱格，然后将花盆置于竹格之下，任其藤叶攀缘而成阵的。“这样，即能从房间透过玻璃欣赏到花，茂密的叶子遮挡了阳光，消除了夏日的西晒，难能可贵。打开房间的窗帘，一边在叶荫下休息，一边观赏阳光透过叶片的间隙洒在地板上，星星点点，如同置身于森林中，身心都能得到休息。”如我们普通人，假如不是住在乡下，想拥有这样一面牵牛花墙，终究很难实现。什么时候能有一个稍大的开放式阳台，可以放入光风，沾溉雨露，让牵牛庶几免于虫病，也就很满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