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正月,要去舅舅家拜年。今年我们回来得晚,去时已是初六。上午天暖,舅舅家在大坝子上的山脚下,离我们家不过两里路,我们就慢慢走过去。土路两边田畈遥望还是灰黄,略微细看,田埂上已长出了绿色的小鸡草(看麦娘)和鹅肠菜(繁缕)。路边有人点了豌豆和蚕豆,发出嫩叶,到四月里,蚕豆就会开花结荚,五月豌豆青绿,可以清炒来吃。路和田之间,是一道水泥砌的细细的引水渠,里面微微积一点清水,是这些天下的雨。远处大坝子塘埂边,随着水塘蜿蜒的走势,山上毛竹绵延成片。这一片竹林从我小时候起便在那里,到今天好像也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更茂密些,带着冬天的灰绿颜色。

舅母给我们倒茶,开水倒进一次性塑料杯里,太烫,只好在外面又套一个。郑运开从房间里一头撞出来,一年没见,他似乎又长高长胖了一些,脸上两坨红红的,是冬天风吹日晒的结果。我一把把他抱住,让他跑不动:“郑运开你妈妈呢?”“我妈妈在家里。”舅母讲:“开过年八岁嘞!皮得要死!撵都撵不回去,非要在这待着。”我笑着说:“那是他喜欢跟你们在一块哎!”郑运开从小在这边长大,是舅舅舅母的外孙,我表妹的儿子,家在离这里十几里路的镇上。出生时,表妹带着他在父母家住了一年多,后来就算他妈妈回去住,他也常常一个人留在这里。因为从小就亲,他就叫舅舅“爹爹”(爷爷),而不是我们通常称呼外公的“家爹爹”。

每年我来舅舅家一两次,每次都能看见他。一会跑到大人严令禁止的楼顶上,一会把两个鸡窝里引窝的蛋拣到一个鸡窝里去,一会跟到第一次来做客的陌生的叔叔后面,到水塘边去玩。往塘水里远远扔石头,听见石头砸到水里清脆的那一声“嘣”,就很快乐又有点羞涩地笑起来。虽然舅母骂他一天到晚淘气,早上换的干净衣服下午就脏得不能见人,我却很喜欢他。他身上的那种东西,与其说是淘气,不如说是一种生命力旺盛的小孩子与生俱来的结实、大胆与活泼。有点像过去家里大人不怎么管、自己就好好长大了的小孩子,带一点天真的憨直。我抱了他这一下,就把他放开,让他自己玩去了。

舅母在灶屋烧饭,我们在门前场基上吃瓜子,家里养的几只鸡见来了人,不敢下来,远远在山坡上走来走去找吃的,偶尔轻轻打一声鸣。等了一会,我们决定到后面山坡上走走。大姐带着女儿,郑运开看见我们要去玩,也要跟在我们后面去。坡下的地上堆满砍下来的杉木刺枝子,颜色深翠,去年结的褐色的果球还没有掉,结在枝子上。过年前爸爸在家把灶屋拆了,重新盖了一个新屋起来,这些枝子是砍杉木做屋椽时去下来的。我们小心踩着杉木刺走过去,一抬头,看见杉木林边缘一棵高高的开着黄花的树。

是檫木。几天前我在网上看过檫木花的照片,这时一下子便意识到就是它。树干笔直,在很高的地方,枝条忽然铺展开来,每一根光光的枝条顶端,都开着一丛短穗状的蜡黄的花。这样一大树花,在冬天苍绿的山坡上,显得十分明净而耀眼。大姐惊讶:“檫木树我认识啊!秋天叶子会红。但小时候从来没注意过檫木树会开这么好看的花!”我也不记得小时候是否看过檫木的花,可是仰头看的时候,又觉得某个春天应该有过相同的充满惊异和向往的时刻。檫木的花使人感觉很静,也许是因为阴天的山很静的缘故。

我们爬到坡上,看见一条一米多宽的黄泥路,往更远处的山中伸去。这里从前是我们去山中的必经之路,春天去山上掐蕨蕨禾子和映山红,秋天上山打毛栗子,大人们上山砍柴,去住在山那一边的亲戚家玩,都要从这里一条细细的路上走过去。现在,从前的山路已经被苦竹和各色灌木长满,看不见踪影,这条黄泥路不知是哪一年新开出来,但因少有人走,也已十分荒凉。路两边长满一人多高的苦竹和水竹,虽然喜欢竹子,也觉得它们看起来有些逼人了。

大姐觉得疑惑,“以前山上好像没有这么多野竹子?”

我说:“以前哪里有这么多,要是有这么多的话,小时候我们就不会觉得水竹笋不容易吃到了。”

“小笋子好吃,”她答非所问地讲,“今年春天我们要是能回来,就到山上来拔小笋子吃吧。”

“爹爹的坟就在前边的坡子上吧,我几年前来找的时候,就找不到了,整个坡子上都长满了野竹子。”

山中檫木(摄影:宋乐天)

再往前走了一点,我指给她看那个从前我来找的坡子,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坡子又被人开垦了出来,眼下种满了小杉木苗。大姐说:“这哪里是爹爹的坟在的地方啊,爹爹的坟还要再往前去一点。”

“你乱讲,我明明记得是这里,坟前面还种了一棵柏树。”

“你小你记不清,爹爹的坟是要再往前去一点,在前面那个坡子的。”

“你才乱讲,我记得很清楚的啊!”

“等到前面我指给你看。”

“啊,糖罐子!”

这样争着,忽然看见竹缝里露出熟得红红的果子,一下子忘记了找爷爷的坟的事。“罐子”上密布的小刺,经过整个冬天,已变成干枯的黑色。我们看见了,都很惊喜,告诉小孩子们这是我们小时候上山常吃的东西。“糖罐子”通名金樱子,是蔷薇科带刺的灌木,因为果实像小小的罐子,吃起来有一点甜味,所以我们叫它“糖罐子”。小时候秋天和冬天我们从这条路去二阿姨家玩,总要在路边找熟红了又还没有干掉的糖罐子来吃,把皮上干刺用小棍子刮掉,一点一点啃它薄薄的外皮。“罐子”里面装满了毛刺刺的籽,假如不小心吃到嘴里,是很难受的。有时候我们就用小刀把它一剖两半,把里面的种子挖干净,再把果肉丢到嘴里大嚼,这时候吃起来就方便得多,感觉也要更甜一些。

我问郑运开有没有吃过“糖罐子”,他摇摇头说:“没有。”也不晓得它的名字。看来即使胆大好奇如他,也很少有同伴可以一起上山瞎玩,也没有大人把自己小时候所吃所玩的经验教给他们了。我用一根小细棍刮一颗果子给他吃,棍子却太软,刮半天刺都没刮干净。他等不及,自己摘了一颗下来,直接用拇指去揉。我看得心惊肉跳,赶紧几下把刺刮干净,啃一口示范他怎么吃,“要轻轻地啃,不然就啃到里面毛毛的籽。”他拿去吃了一口,不大会啃,只咬了一点点下来,然后咂了一下,就不好意思地丢还给我。

“好吃吗?”

他害羞地笑一下,讲:“不好吃。”

我们继续往前走,糖罐子太多了,长满棘刺的枝条在竹缝里绷成拱形,十几二十几颗的糖罐子就在这拱形上好好地结着。四月里它白色的大花会开一片,蜜蜂嘤嘤来飞。我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春天时在家乡住过,不见糖罐子柔软多汁的白花也已多年。年年都是十一放假,或是过年的时候才回来。而从前糖罐子花开的时候,我们很喜欢玩一个游戏。那时野蔷薇花也正开放,新生的野竹笋刚刚抽出枝叶,我们折一段嫩竹枝,把中间没抽出的竹叶芯拔掉,掐了糖罐子的花,或是野蔷薇白的红的花插进去,远望好像竹子开花了一样。上学放学的路上一路举着走,竹子摇摇晃晃,记忆里仿佛格外好看些。

路边远一点地方,是松林,这时候苍翠静默。松林间一棵小檫木,也开着明黄的花。路边偶尔闪出一座坟,过年时烧的纸灰还留在坟前,阴阴地有些怕人。走了不远,前面一条分岔,野竹蒙密,我们不知后面怎样,犹豫了一下,便转头回去。经过那棵大檫木,又忍不住在树下赞叹了一回。等到了舅舅家,便把折下的一枝糖罐子和一枝竹叶,静静摆在了楼前水泥砖砌的花窗上。

金樱子白色的大花,开在暮春的山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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