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achtmusik 小夜曲

现在

——美奈子——

她坐在观众席上,看着正在演播厅中央、拼命缩起身体的丈夫小野学。演播厅整体很暗,只在布置成起居室的布景上打了光,仿佛昏暗的实验室中突然出现了一个房间一样。好几台摄像机包围在四周。

“如果让我们来简单回顾一下小野先生的历史。”负责主持的年轻男子说道。他是一名落语演员,年纪轻轻,却落落大方,似乎在美奈子的儿子上的小学里也很有人气,导致因有课而没能来录制现场的儿子感到非常遗憾。

“各位,正如大家所知,小野先生是一位伟大的拳击手,也是日本第一位重量级世界冠军。”

美奈子知道正皱着眉的丈夫浑身不自在,不禁笑了出来。他很不习惯受人瞩目,虽然他那身高一米八的巨大身躯无论如何都会引来别人的注意。一旦被人猛烈地夸奖,他便会露出一脸犯了罪似的表情。

她都能想象小野俱乐部的拳击手们此时边看电视边说“真是的,我们会长总是这么紧张”的样子。

“如果长了一张我这么帅的脸,谦虚会是件很难的事。”

美奈子曾经看到过重量级拳击手穆罕默德·阿里 (1) 在接受采访时半开玩笑的如此回答。

“倒不至于多夸张,只是如果不说点有趣的事情,可是没法把气氛炒热的。”

当初把美奈子和小野撮合在一起的小野的姐姐板桥香澄曾经这样说过。

“不过啊,这也是他的优点。”

美奈子如此回答后,板桥香澄咧着嘴,仿佛要挠掉自己满身的鸡皮疙瘩一般,说道:“别自己夸自己丈夫了,好恶心。”

板桥香澄十分豪迈,总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所以美奈子曾经以为他们姐弟俩是在父母的甜蜜呵护下长大的。没想到完全猜错了。

他们的双亲很久以前就不在了。板桥香澄刚上小学时,父母离了婚,后来母亲跟不知从哪儿来的男人私奔了,留下香澄姐弟二人在亲戚家辗转度日。

“唉,因为他长了那么一副身体,我们倒是没被欺负过。相反,他偶尔还会把朋友打飞,这时,制止他就是我的责任。因为实在是太麻烦了,我就强迫他加入了拳击俱乐部。看不出来吧?那时我可是很辛苦的。”从香澄那半开玩笑般的笑容中完全看不出受过苦的痕迹,这让美奈子感受到了她的强大。

这些童年逸事也被电视节目曝光过。板桥香澄还收到过采访邀请,但她拒绝了。“要是真成了赚人热泪的戏码,多烦人啊。实在恶心。”

“距离现在大约二十年前,准确说来应该是十九年前,二十七岁的你便成了世界冠军。那时是不是感觉棒极了?那时的你是全日本的荣耀。”主持人说道。演播厅的大屏幕上出现了那场世界冠军战中的击倒画面。

画面中,他那满是褐色肌肉的手臂重重一挥,被击中的对手像被砍倒一般倒下。

美奈子那时与板桥香澄一起在电视前观看了这场比赛。怀念和害羞的情绪同时从她的腹中涌了上来。

“不过,那是个陷阱啊。”小野显得有些痛苦地说道。

确实如此,美奈子也觉得那是个陷阱。

一成为冠军,小野的周围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采访和电视节目邀请纷至沓来,练习的时间立刻变少了。小野自己大概也罕见地有些骄傲了吧。如果有人能够在骄傲的时候感受到危机,那也就不叫骄傲了。小野满心以为“只是每天过得比较忙碌而已,练习量还是有保证的,没问题”。而在他身边的美奈子也这么觉得。

包括经营俱乐部的会长,以及一直与小野共同奋斗、比他大二十岁的资深教练松泽·凯利,都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导致他们没有看清脚下的状况。

面对将要到来的第二次比赛,小野并没有察觉到自己的练习不足。他没想到会输,一方面觉得对方是自己战胜过一次的对手,另一方面是因为有消息说对方没有调整好身体,状态不佳。

当时向他指出应该提高警惕的,就只有美奈子的高中友人织田由美的丈夫而已。

十九年前

——织田由美——

“最好还是提高警惕哦。”这话竟然出自自己的丈夫织田一真之口,织田由美不由得笑了出来。

“我说啊,一年到头散漫到家的人说这种话可没什么说服力。更何况小野先生训练得那么努力,肯定随时都在保持警惕啊。你太失礼了。”随后,织田由美又对美奈子道歉,“真不好意思,你也知道,这个人实在是很随便。”

“什么叫随便啊?我承认你说的,这话不应由我来说,这我也明白,但是我说的话没有错,对不对?对冠军来说,最大的敌人就是……”织田一真拿起桌上的遥控器,将女儿正在观看的电视节目的音量调小。

“敌人就是?”小野追问道。

“疏忽大意。就是你自己的散漫啊。”

“说得真了不起。”织田由美苦笑着说道,“明明自己一直散漫到现在。”

“那是,有个这么好的妻子,自然会散漫的。”美奈子开玩笑地说道。

“就是啊,是你的错。”

对丈夫的话左耳进右耳出的织田由美从厨房端来了麦茶。

世界冠军到了我们家,这感觉太不现实了。

半年前,听美奈子说“我交到了男朋友”时,她满心为美奈子感到高兴。虽然美奈子直接说了“是个重量级拳击手”,她也以为只是个比喻,是说对方“身材好”或是“脾气暴”。没想到接下来又听美奈子说“前一阵子他成了世界冠军,叫温斯顿·小野”,使由美一时不知该作何回应。

而这次,美奈子带着小野来仙台观光。“说顺便的话有些不太好,我跟你也好久没见了,可不可以上门打扰啊?”

他们的来访在邻居之间引起了一场骚动。公寓管理员都来索要了签名。由于他们是非假日的傍晚来的,据说在电梯里,小野还被刚放学的小学生用手指着说:“啊,是冠军!”

“大家太失礼了,实在是不好意思。”织田由美以代表全体公寓住户的心情,缩着肩膀说道。

小野却大方地说:“大家记得我,我已经很感激了。更何况大家也没有恶意。我只是有点不好意思。”

“嗯,毕竟重量级在拳击比赛中也属于很特别的地位,谁都没想到,竟然会有日本人成了冠军,大家都高兴得不得了啊。”织田一真说道。

确实,整个日本都在为小野冠军欢呼。

“但是,他刚才还遭一个初中生白眼呢。”美奈子笑着说。

“初中生?”织田由美问道。

来的路上,他们以为很快就能走到,没想到在路口迷失了方向,于是向一个路过的初中生问路,却被对方绷着脸无视了。

“居然能无视这么巨大的人,也够厉害的。”美奈子感慨的语气有些好笑。

“最近的初中生都这样吧。”织田由美没多想地说道。

“嘿嘿。”一直盯着电视的女儿美绪跑到桌子边,用拳头捶打坐在那里的小野的身体。一岁的儿子在隔壁房间里酣睡。

接受着由美女儿拳头的击打,小野只是温和地眯起了眼,完全没有厌恶的样子。

“真是个正人君子啊。”

听到由美的赞赏,美奈子微笑着说道:“是不是正人君子我不知道,但他确实是个好人。”

“你这是自己夸自己的丈夫啊。”织田由美指出。

“是啊。”

“而且还不否认。”

“是啊。”

“不过,对格斗家来说,好人也算是个弱点啊。”这时织田一真冒失地插了进来。

“这话说得真了不起。”织田由美嘲讽道。

“硬要说敌人的话,现在他最大的敌人应该是忙碌。”美奈子说道。

“忙碌?”

小野点了点头。“采访太多了。”

“啊——”即便是与媒体无缘的织田由美也能想象得出。

“对于一直追随我的记者们,我当然想积极地给出回应。但是,最近连电视台也变得十分热情。”他缩着巨大的身躯,喝了一口茶。茶杯在他那宽大的手里就像过家家的玩具一样。

“你有好好训练吗?”听闻下次的卫冕战就在两个月后,织田由美问道。

而且,正是上次在世界拳王争霸赛中被小野击倒的那个美国人发起的复仇赛。

前些日子,她曾听电视节目里的人解说,说在争霸赛举行之前,一般会在合同里定下各种各样的规定。而上次的世界拳王争霸赛,原来的冠军方为了能在自己输了的情况下完成复仇,便定下“如果挑战者胜利,须在一年内再战”的规定。依据此项规定,他们需要再比试一场。

“我有在好好训练啊。很多电视采访要拍我训练时的场景,我顺便也可以训练。”

“不不,你说的这个肯定跟平常的训练不完全一致吧。”织田一真说,“而且,如果有人来采访,小野哥你人这么好,肯定会有所顾忌。”

“你怎么突然管人家叫得这么亲?”

“不管怎么说,这可是场世界级比赛啊。挑战者还好说,毕竟目的很明确,只有勇往直前。防守一方想要维持动力可是很难的,疏忽大意可是大敌哦。”织田一真咬住脆饼,掸了掸碎屑,“别小看争霸赛啊。”

“你还真敢对真正的冠军说‘别小看争霸赛啊’,真是太让我佩服了。”织田由美不得不苦笑着对小野说,“你要是气不过,就偷偷打这家伙一顿吧。”

“美绪,快保护爸爸。”织田一真夸张地向身边的女儿求助,之后又看看表,说道,“啊,佐藤还真慢啊,居然让冠军等他,难道这是宫本武藏的迟到战术 (2) 吗?”

织田由美向美奈子鞠了一躬。“真是抱歉,对你提出这么任性的要求。有陌生人要来,肯定会给你们带来诸多不便。”

“没事没事,他不是由美你的朋友吗,那个叫佐藤的人?”

“他比我家这位要像样一百倍,是个很规矩的人,不会给你们带来不快的。”

佐藤是织田夫妇的大学同学,一直与织田一真的关系很好,也是夫妇两人共同的朋友,工作之后也经常来他们家玩。

“佐藤因为见不到我就会寂寞,所以差不多半年前,租了我家公寓附近的房子,搬了过来。”

“什么啊,是因为他女朋友家在这边。”

“那家伙真的开始交女朋友了?也不跟我说一声。”

“是妻子离家出走了的那位吗?”小野说道。

“啊,那是佐藤的前辈。听说那个前辈的妻子带着女儿回老家了,令他很沮丧。”

事情源于几天前,佐藤来访,织田一真不小心说出世界冠军要来做客的事。一直很明事理的佐藤便苦苦央求:“这样啊,能不能帮我拿到签名?”一问原因,原来是那位“因妻子离家出走而万分沮丧的前辈”曾因小野在世界冠军赛上取得胜利而开心不已。于是佐藤觉得,如果能把小野的签名送给那位前辈,也许就能帮他打起精神。后来通过美奈子询问,小野欣然同意了他的请求。

“真是太感谢了。自己居然能帮助他人,这反而成了我的力量之源。”小野又说出优等生才会说的话。

“这么好的人也能打人啊。”织田由美感慨良多地对美奈子说道。

这时织田一真的手机有来电。“啊,是佐藤。”他把电话放到耳边,“喂,你在搞什么啊?”

——佐藤——

佐藤骑着自行车赶往织田的公寓。他依然不敢相信重量级拳击冠军会到织田家来,还警惕地想过,也许这只是织田一真瞎说的豪言壮语,搞不好去了才发现他在说大话。可是,织田由美没理由跟着一起说谎。听说冠军晚上就要走了,于是佐藤用苦肉计请了早退的假。他说要去医院,科长露骨地瞪着他,敏锐地说了句:“doubt(可疑)。”还说,“你也不想点更有趣的借口。没办法,喝酒的日子就改天吧。”

他应该没跟课长约好要去喝酒,课长却是一副理所应当的口吻,跟平常一样。

自行车的车筐里装着用来签名的彩纸。

经过公园时,他决定去趟厕所。他感到隐隐有些尿意,而且,要是待会儿在冠军面前突然说要去厕所,未免太失礼。他停下自行车,走进公园一角的厕所,解决了生理问题。

从那间水泥小屋出来后,天色似乎比刚才刚进公园时更暗了一些。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人的动静和小小的骚动声。厕所再往里的地方长了很多树,让他难以看清,但他看到那里有人影。他们穿着校服,可以看出应该是初中生。佐藤呆看着,觉得思春期的少年聚在一起,似乎有些不太平。当他看到其中一人被撞出很远,摔了个屁墩儿时,终于惊慌地发现真的有些不妙。佐藤战战兢兢地接近他们,像接近小型食肉兽群一样。

虽然“君子不近危”的念头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但他还是觉得不能就这么走掉。他们明显是在欺负人或是打群架,待会儿见到冠军时自己能说“我装作没看见来着”吗?不,不能。况且,我是个君子吗?不,不是。

穿着校服的少年中,有一个个头很高,搞不好比佐藤还要高,剩下的三人都很矮。那个坐在地上、正要起身的少年身材纤瘦,头发很长,长了一张容易被误认为是女生的俊美脸庞。

四对一中的一,也就是从地上爬起身的少年,朝身边的对手挥了一拳,却扑了个空。

其他人都齐声大笑,使佐藤感到义愤填膺。他“喂!”地喊了一声,并抱着“爱怎样就怎样吧”的心情大步向前。脚踩到了地上的树枝,发出噼啪声。那仿佛在为大地按摩一般的声音令他感到愉悦,这足够吓到这些少年了。

他们一脸“被大人发现了”的表情。

“你们几个,是哪个学校的?”上初中时被其他学校的不良少年问的话,时隔十多年后从佐藤自己的嘴里说了出来。

“我们只是在玩游戏。”高个子少年说道。

装得也太假了,佐藤一边惊讶地想着,一边问倒下的少年:“玩游戏?是吗?”但对方没有回答,只是喘着粗气,看着佐藤。

周围的少年都忍不住发笑,那时的佐藤还不知道原因。

又说了几句后,少年们离开了。佐藤看向剩下的那名少年,问:“没事吧?”对方却只是默默地摇了摇头。

“那些人是什么人?和你上同一所学校?”

少年瞪了佐藤一眼,突然转身,想离开。

“到底是怎么回事?”佐藤忍不住生气了,却发现少年的侧脸上有血。在看出那血是从鼻子里出来的之后,他叫住了少年。

“等一下。”佐藤对绷着脸站在原地的少年说,“你流鼻血了,休息一下比较好。”但少年还是作势要走,于是他只好一边说着“鼻血、鼻血”,一边掏出面巾纸追了上去。我到底是这个少年的什么人啊?他有些震惊地想着,又说出:“你的外套会脏的。”

少年终于停下了脚步,用手摸了摸鼻子,发现了鼻血。佐藤把纸巾递给他,让他坐下。“头微微向下,按住鼻子就行了。”

佐藤此时终于意识到和织田一真约好的时间已过,有些慌张起来,于是给织田打了通电话,说明了情况。结果织田一真说:“我过去看看,好像挺有趣的。”

“哪里有趣了,而且你要是来了,这个少年肯定会更不知所措啊。”佐藤刚说完,那边已擅自挂断了电话。

就在止住了鼻血的少年既没有道歉也没有打招呼便打算抽身离去时,织田一真赶到了。织田一真背后还站着个身材魁梧、一看就十分强壮的男人,吓得佐藤瞠目结舌。

“这是什么人?”他先是目瞪口呆,之后立刻意识到,“啊,就是他啊。”

那个少年也因大块头的登场而瞪圆了眼睛,之后用责怪的眼神看向佐藤,好像在问“你为什么叫来了这种人?”。

“这可是世界冠军啊。”佐藤激动地对少年说。他和冠军也是第一次见面,不知该如何是好,总之先伸出双手与对方握了手,并说道:“啊,我叫佐藤。”

“这就是那个被欺负的少年啊。”织田一真说道。

“我听说有初中生打架斗殴,觉得有些担心,就跟过来看看。”冠军一边摸着头一边看向四周。

“没到打架斗殴的份儿上。”佐藤可以想象,织田大概添油加醋了一番,“而且那四人组已经不在了。”

如果他们还在这里时,小野冠军出现了,他们会是怎样的反应呢?佐藤很想知道。

另一方面,这位大格斗家竟然会用“僕” (3) 来称呼自己,也令佐藤吓了一跳。他想起电视和杂志上都曾说,小野是世界上第一谦虚的冠军。

“喂,你。你是一直被他们欺负吗?”织田轻轻碰了碰少年的肩膀。

“跟你无关。”少年动了动身体。佐藤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少年的声音。

“吵死了,跟我有没有关系又没关系。”织田一真自信满满地说着莫名其妙的话,“跟大叔聊聊,虽然我也没什么能帮你的。”

“瞎起什么哄。”少年怒目而视。

“没错。我虽然没有骨气,却天生爱看戏 (4) 。”

“织田,不是只要装出一副很了不起的口吻就能蒙混过关的。”佐藤说道。

听后小野笑了笑,随后说:“啊,你就是刚才那个……”他指向那个初中生。

“你认识他吗?”

“啊,他就是那个无视冠军的初中生啊。”织田一真仿佛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拍了一下手,“我还想着居然有敢无视别人的初中生,真是令人不快。没想到确实是个令人不快的人啊。”

就在这时,一阵慌张的脚步声传来,一个穿着制服的女高中生出现在众人面前。她脸色大变,一边走向少年一边厉声喝道:“喂,你去哪儿了?我很担心啊。”看起来像是匆忙跑过来的,上气不接下气,似乎有些痛苦。

少年一脸不快,却又显得有些害羞。佐藤能猜想到他们的关系。“他是你弟弟?”

女高中生这才意识到佐藤等人,以及那位散发出特殊存在感的巨型男人的存在,“哎呀”了一声。

之后佐藤说明了自己目击的事件的经过。

“果然是这样。”女高中生噘着嘴对少年说道,“我就觉得你的同学一定会对你做什么。你肯定对他们的态度很恶劣吧?”

“没错。”织田一真插嘴说道,“你弟弟的态度太恶劣了。居然对我们,对我们这些人生的长辈不说敬语。就连冠军向他问路都被他无视了。”

“啊,真是抱歉。”女高中生突然变得十分恭敬,向他们鞠了一躬。她的头发颜色偏茶色,感觉不是天生的发色,更像是为了赶时髦染的。不,比起为了赶时髦,又更像是为了强调自我而染的。“我弟弟的耳朵不太好。”她解释道。

“耳朵?”佐藤惊讶地反问,不过似乎马上想通了。少年那仿佛无视周遭人言语的冷淡态度,原来是因为声音并没有传到他的耳中。

“上小学低年级的时候,他的耳朵突然听不见了。现在带着助听器,勉强能听到一些。”

“虽然耳朵不好,但长得还不错啊。”织田一真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随便。

“确实很帅。”佐藤也附和道。

“是吧?”女高中生骄傲地答道。

“我要回去。”低着头的少年抬起头说道。

女高中生一边歪着头问“没事吧”,一边用右手摸了摸自己的左肩,又摸了摸自己的右肩。“嗯。”少年虽然歪过了头,却乖乖地小声回答,“我没事。”并跟女高中生一样,用手拍了拍自己的左肩和右肩。

他看起来像是无意识间做出这个动作的,佐藤不由得问道:“这是什么标志吗?”

“啊——这是手语。”女高中生回答,“是‘没事’的意思。我弟弟虽然也不是完全听不见,而且能说点儿话,但还是用手语比较容易沟通。”

织田一真“哦”了一声,似乎觉得十分有趣,也模仿他们敲了敲左肩,又敲了敲右肩。说话时,如果句尾语调上扬,就表示是疑问句。然而在手语中,疑问句和陈述句似乎一样,只能通过表情和歪头来向对方询问“没事吧”?

“话说回来,您是谁啊?”女高中生从刚才开始就很在意,看起来终于忍耐不住了,冲着小野问道,“摔跤选手?”

“差一点儿。”冠军小野微笑着说道。

“你不知道吗?他是小野啊,温斯顿·小野。日本第一个重量级世界冠军。”织田一真滔滔不绝地说道。随后又好像被透明的拳头打到了一样,后退了几步,感叹道:“啊?真不知道?你在学校里都学了些什么啊?”

随后织田一真开始极力强调小野是个多么厉害的拳击手,并把下下个月月末就要迎来卫冕战的事,以及小野会出现在仙台的这里是件多么值得感激的事都说了一遍。也许是他的热情演说起到了效果,女高中生感动地“哇”了一声,双眼放光地说“好厉害”。少年虽然仍是一脸不高兴,但看向小野的目光中也流露出几分尊敬。

“是这样啊?真厉害。比赛请加油啊。”女高中生像一个对小野崇拜已久的铁杆拳击迷一样说道,“我一定会在电视前为你加油的。”

“你也和他握个手,怎么样?”佐藤对少年说道。他并不觉得这能给他带来勇气,或能帮他解决和朋友之间的问题,只是觉得机会难得。

长相清秀的少年虽然气质成熟,但到底还是个初中生,与世界冠军见面时还是抑制不住兴奋,马上害羞地伸出了右手。然而不知为何,飞快地握住了他的手的人竟然是织田一真。佐藤忍不住说道:“你在搞什么?”

“是啦。”织田一真一脸骄傲,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当然,还摇了摇握住的初中生的手。

“没关系吗?你的同学恐怕早晚还会像今天一样围住你吧?”佐藤对少年说道,“不能跟老师说吗?”

“说过了。”女高中生回答,“但是那群小鬼都是背着老师做的。”

“你不也是个小鬼吗?”织田一真立刻指出。女高中生瞪了他一眼。

这时少年小声咕哝了一句。“反正我也听不见。”

佐藤感受到这是少年心里真实的痛苦,是他所流露出的心声。此时连四周的树木仿佛都在一边聆听一边说着“嗯嗯,我们明白”。

“即使听不见,也有可以做的事。你想不想当个拳击手?”说这话的是冠军。他挺了挺胸,随后摆出准备战斗的姿势。

佐藤看着那过于流畅美丽的动作,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织田一真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听好了,我教你个好方法。下次再有人欺负你,你就慢慢拿起树枝之类的东西。”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攥住树枝的两端。

“织田,你要干什么?”

“你要用你的愤怒把它折成两段。只要把手边的木棒折断,再大叫两声,就能起到威慑的作用。”织田一真开始用力,然而木棒似乎比看起来的要坚固得多,他脸都红了,木棒依旧纹丝不动。“就像这样。”他重来了好几次,却还是折不断,最终只好把木棒递给冠军,说道:“冠军,拜托了。”

小野边笑边把木棒递向少年,问:“折得断吗?”

少年似乎对比试力量很有兴趣,他拿过木棒,用力地吐了口气,手上使起劲来。然而还是折不断。女高中生和佐藤也相继挑战,都以失败告终。最终小野轻而易举地就把树枝折成了两段,获得了众人的掌声。

“那个……”分别时,少年说道,“比赛,加油。”

“交给我吧。”

“怎么是你在回答啊?”

在那十年后(也就是距今九年前)

——织田美绪——

“唉,美绪,你说合唱比赛到底有什么意义啊?”在放学的路上,和织田美绪并排一起走着的藤间亚美子突然问道。

“什么意义是指?”

“大家一起齐声唱歌,到底对谁有好处啊?”

“不是有没有好处的事吧。嗯,你看,年轻人齐心协力,一起专注于某件事,并进行公开演出,这大概会让他们感到安心吧。”

“让谁安心啊?”

“大人们啊。”织田美绪笑着说道,“要是年轻人都吊儿郎当的,无事可做,他们该多担心啊。而大家一起练习合唱,就正好相反了。”

“话是那么说,但要是大家在合唱比赛上唱《anarchy in the UK》 (5) ,估计他们要气死了吧。”

“可能也会有大人感到高兴呢。”

“会有吗?”

“我爸。”

织田美绪一说出口,藤间亚美子就笑了。

“美绪的爸爸可能会高兴,他本人就那么anarchy(无政府状态)。”

高中人学时,织田美绪和藤间亚美子就在陌生的教室里成了同桌,两人走得很近,成了最知心的朋友。

春天,藤间亚美子想去观看她喜欢的剧团的演出,她对织田美绪说:“我妈说如果你跟我一起去,就让我去。因为我妈对你十分放心。”于是她们两人便一起去东京旅行,不料,遇到了一起小小的事件。

看完演出后,她们在快餐店里吃着汉堡包。就在这时,她们旁边的一对二十多岁的情侣开始吵架,或者说是男方一味地辱骂女方。一开始她们并不想扯上关系,只是当作耳边风。然而男人单方面的辱骂实在让人不快,于是织田美绪插嘴道:“喂,你破坏我们的心情了,别在这里干这种事好吗?”

男人当然不可能说“啊,是啊,真是失礼了”,他低声说:“和你们有什么关系?别瞎扯了。”那个男人一看就是个习惯威胁别人的人。织田美绪胆战心惊地想着,惹到了一个危险的对手啊。

这时,有个男人迅速地走向她们这桌。三十多岁,穿着花衬衫,看起来很可疑,令织田美绪产生了戒备之心。结果那男人张口说道:“美绪小姐,怎么了?”

“啊?”

“美绪小姐,您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可是会被大哥骂的。”说罢,这个男人冲旁边那桌的男人露出了可怕的表情,说道,“喂,你,跟我们美绪出了什么问题?”

那个男人明显对这个突然出现在众人眼前、虽然已经有些年纪却像个混混的男人很恐惧,含糊地说了句“没什么”。

“什么没什么啊,你这家伙,知道你在顶撞谁家小姐吗?喂!”

“啊,不……”这时,邻桌的男人第一次露出了不安的神情。

那个像混混一样的男人大声地叹了一口气,说:“你这家伙,别以为对方是女的就可以摆臭架子。你连这个女高中生她爸是谁都不知道,搞不好你的女朋友也是什么可怕的人的女儿哦。”

最后那对男女大概是觉得待不下去了,就一起离开了快餐店。此时织田美绪终于可以表达自己的愤怒了。“老爸,求你饶了我吧。”藤间亚美子在她面前呆愣着,感到有些内疚。

“不是挺顺利的吗?我用了你以前告诉我的战术啊,那个调解战术。”

的确,那是在有客人对店员抱怨过头的情况下可以使用的调解方法。可这个方法她只对妈妈说过,是妈妈泄露出去的吗?明明平时他们俩一副关系很差的样子啊,真是失策。织田美绪咕哝着,又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原因似乎是织田一真对与朋友结伴去东京的女儿感到担心,于是就跟在了她们的后面。剧团演出时,他就在会场附近打发时间,之后又一路跟了过来。一看到她们在这家店里和别人起了冲突,他就忍不住跳了出来。

“话说,他会因为担心你而特意坐新干线跟过来,真是个好爸爸。”藤间亚美子说道。

“哪里好了。而且他估计只是自己觉得有趣而已。他喜欢扮侦探。”

“扮侦探?跟个小孩子似的。”

“他就是个小孩子。”织田美绪一直不能理解妈妈为何会和这样的爸爸结婚。

“我以前听你说的时候就觉得,你父母的关系好像很好啊。”

“等等,你听到了什么,会让你有这种想法?”织田美绪发自内心地感到惊讶。这太令人不解了,简直就像是看了忠臣臧的电影后,得出“僵尸真可怕啊”的反应一样。“他们成天都在吵架啊。也可以说,由于我爸实在是太糟糕了,所以连架都吵不起来。”

“我家以前好像发生过不少事。我上托儿所的时候,我妈带我回了老家。所以那段时间我都不在仙台。”

织田美绪曾经在教学观摩课上见过一次藤间亚美子的妈妈。她的背挺得很直,五官分明,给人一种干净利落的感觉。这么一想,似乎确实没怎么听亚美子说过她父亲的事。

“是因为你爸爸出轨了之类的?”

“不是啊。理由到现在她也没告诉过我,可能连我妈自己也不太清楚吧。总之她确实觉得‘不想再跟他一起生活了’。”

“你不记得那时候的事情了?”

“只模糊地记得一点。”

她们上了公交车,并排坐在双人座上。在到达地铁站之前,她们一直在聊藤间亚美子喜欢的演员的动向,以及便利店里的新商品等话题。聊完这些,织田美绪说:“亚美子,你对格斗技什么的是不是没什么兴趣?”

“格斗技?就是那个格斗技?”

“嗯,怎么说呢,就是我要去东京看这次的拳击赛,但票多了一张。我觉得要是亚美子你也能一起去的话,应该挺好玩的。”

“拳击啊。美绪你有兴趣吗?”

“完全没有。”织田美绪立刻回答,“只是我妈的熟人是前世界冠军,所以我爸非要去观战。”

“前世界冠军?莫非是……”

“叫温斯顿·小野。”

“重量级拳手?”

“啊,亚美子你也知道啊?”

“当然知道了!”藤间亚美子的音量太大,使其他乘客——大部分是其他学校的男生们,转头看向这边,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十年前,我和我爸还一起去现场看了比赛呢。那时我跟我妈还住在东京,我爸拿到了票。虽然那时的我才到刚要上小学的年纪,没什么记忆了。但是我还记得,坐在观众席上的爸爸表情十分严肃。”

“是那场输掉的比赛吗?”

“对。我爸的表情就好像被打的是他自己一样。至于我,因为是第一次看到重量级拳手,只觉得他们好大,肌肉好厉害,简直像怪兽一样。光是看着他们就觉得很兴奋。”

织田美绪没有把温斯顿·小野来过自己家的事说出口。不是因为解释原因太麻烦,而是怕听上去会像是在自夸。不过织田美绪也和亚美子有同感,觉得冠军像个怪物。

“那场比赛输了,真是遗憾啊。是被医生叫停了吧?”

第五回合,被对方连续击打的冠军在围绳附近接受了检查,随后裁判员挥了挥手,宣布了他的失败。当时美绪应该与父母一起看了电视直播,但她只有后来看录像的记忆了。

藤间亚美子微微缩起了肩膀。“那时我爸真的非常沮丧,整个人都很失落。我还记得我还曾担心地想,他这么没精神,还能不能和我一起回去啊。”

“不过,那位小野先生这次又要挑战世界冠军了。”

“啊?是吗?”藤间亚美子又发出了高分贝的声音,“可是,他不是年纪已经很大了吗?”

“跟我父母差不多,应该是三十六岁左右吧。”

“最近作为一名拳击手,他状态如何?”

“听说他最近又开始努力训练了。”

“美绪你知道得真多啊。”

“我爸总在讲解,搞得我都烦了。”

在你还小的时候,他还来过咱们家呢。父亲织田一真经常这么说,还骄傲地说世界冠军竟然会来到这幢公寓,这是奇迹啊,奇迹。都是我的功劳啊。而妈妈通常会郁闷地装作没听见。弟弟一树当时只有一岁,所以总是叹息着说:“什么?我不记得了。我也想见冠军啊。”

“他居然复出了。可真希望他能赢啊。”

“是啊。而且,他的那个卫冕冠军对手……”

“怎么了?”

“好像被夸成天才了。”

“哦。”

“年纪轻轻,又自信满满。”

“感觉很讨厌啊。”

“对吧?”

“这下更希望他能赢了。但是,你邀请我一起去,这没关系吗?”

“本来我是计划带我弟弟一树一起去的,但那天他正好有少年棒球比赛,所以才多了一张票。我觉得跟亚美子你一起去看,一定会很开心的。”

“不不,你要是想找人跟你一起去,不找久留米吗?”

织田美绪意识到自己的耳朵有些发红,但原因不是害羞,更像是因为听到了意想不到的话而惊慌失措。她定了定神,回答道:“跟久留米没关系。”

“因为……你们不是从一年级开始关系就很好吗?已经有好几个人问过我‘你们是不是在交往’了。我又不知道,所以只能回答他们‘私事请问本人’。”

“我们没在交往。”织田美绪摆了摆手。高中一年级时,她与久留米和人知道了久留米的父亲与班主任深堀老师之间的秘密。虽然她并不觉得那是需要被称作秘密的大事,只觉得那件事很令人开心,但久留米和人却夸张地拜托她“一定要保密”,所以她没有对任何人说。总之,从那件事以后,他们的关系确实变好了。升上二年级后他们还是同班,只要一有机会,他们就会一起聊聊天。

“不过久留米似乎性格不错。”藤间亚美子点了点头,“今天他还抗议老师呢。”

“啊啊,对口型的问题。”

合唱练习时,有一个男生总是跑调。他平时不太爱表现自我,是个朴实的学生。这次却因为声音而备受指责。最后班主任终于放弃了,建议他“正式演出时,恐怕你还是对口型比较好”。结果久留米表示了反对。

“我们班主任真不愧是以没耐心和粗神经出名的啊。”织田美绪开玩笑地说道。

“我觉得能在那时说出‘现在放弃还为时尚早’的久留米,是个好人哦。”

现在

——美奈子——

“温斯顿·小野?不就是那个碰巧当上了冠军就忘了自己是谁的日本人吗?那个试戴了一次金腰带的人。我还真没想到,他居然还在打拳啊。”

演播厅的画面中出现了九年前采访欧文·斯科特的影像。这位美国人当时二十五岁,长相俊美。光是看脸,会让人以为他是出演过好莱坞电影主角的演员,完全看不出他的身高有一米九,更无法想象他是重量级拳击赛的拳手。自出道以来,他屡战屡胜,成了不知失败为何物的王者,而且全部都是靠KO取得胜利。他本人还曾狂妄地放话说:“阿里和泰森应该为现在不是他们的现役时代而感到庆幸。”实在是很符合“天才”这个称号。

“啊?温斯顿·小野是这次的对手?不会吧。啊啊,原来是因为这样,才把赛场定在日本的啊。我身边的人都说日本人是靠钱的力量才把赛场移到那里的,不过据我所知,日本就是个直到现在还爱自夸以前有多么有钱的岛国而已,所以我还觉得奇怪呢。是为了那个吧?为了温斯顿·小野这个老头被我的拳头打坏时,能尽快把他送到日本的医院,对吧?”

美奈子看着这段影像,感到一阵怀念。九年前的那场比赛之前,她曾多次在电视上看到欧文·斯科特挑衅的样子,每次都令她感到非常不快及一阵恐惧。他们不仅年龄相差十岁,欧文·斯科特的高KO率,以及比赛录像中展现出的强大运动能力,都压倒了小野。

“即使现在看这个录像,还是会感到十分气愤。您觉得呢?”主持节目的落语演员问道。

小野露出苦笑。“当然不会心情愉悦,但我想,这可能跟翻译也有一定的关系。应该是他们故意翻译成好像欧文是在挑衅的样子吧。”

“真是这样吗?”

“嗯,不过他确实能说会道。我就没法说出这种话。”

“实际上,在那次之前,欧文所参加的比赛,不,应该说重量级的世界级比赛大多都在拉斯维加斯或美国的其他地方举行。而那次能在日本举行,是件很不得了的事。”

“那是因为主办方做了很多努力。虽然在日本举办比赛有好处也有坏处,但他们一致认为,‘不在这场比赛赚一票,什么时候才赚’?”

“赚了不少吧?”

“我们俱乐部的会长倒是在那场比赛后把新车给卖了。”

全场观众都笑了,美奈子也跟着微笑。放在九年前,她自然是笑不出来的。训练场周围全是狡猾又可疑的相关从业人员,他们来历不明,目的不明,纷纷提出这样那样的建议和诱导。小野周围的人大多不懂生意上的事,虽然全面提高了警惕,却还是遇到了许多大大小小的纠纷和麻烦事。

“不希望上次的失败再次重演。这是我的,也是大家的口号。”

所谓上次,就是小野在二十七岁时取得了冠军金腰带的那次。在全日本都为他欢呼之后的第二战上,小野轻易地输给了对方。虽然败北的原因是因为额头出血,被判定不宜继续比赛,但在那之前,前冠军就一直压制着小野,所以没有一个观众感叹“要是比赛能继续下去就好了”。小野的败北只是时间问题,观众们都觉得他那一味挨打的样子仿佛与自身的悲惨直接联系在了一起。恐怕所有人都希望比赛能早点结束。

“总之这次,我是和很久之前就一起合作的教练凯利共同备战的。”

“您是在十多岁的时候与松泽·凯利先生相遇的,对吧?”

“那时我就觉得他真是个烦人的老头,没想到,他一直是个烦人的老头。”

“他一度离开过您,对吧?”

小野垂下眉毛。“是啊,那时凯利对我厌烦了。”

小野在成为世界冠军、引起了骚动之后,又突然在第二战中输掉。用欧文的话来说,“跟试戴了一次腰带”没什么两样。一开始,失去了王者宝座的小野为了夺回腰带拼命地重新练习。不仅是小野,松泽·凯利和训练馆的其他人都觉得,“只要重新振作,一定能马上东山再起”。

然而他们的努力成了空。在接下来的两场比赛中,小野接连败北,还患上了股关节疼的毛病,被迫长期休养。倒在失去的地盘上,无法东山再起,也无法训练,只能一味等待身体康复,这实在需要过于强大的意志。最终小野实在是撑不住了。

虽然他还是会去训练馆,但大多只是进行一些用来维持体型的肌肉训练。于是,当有别的训练馆来挖角时,松泽·凯利静静地离开了他。

他与美奈子结婚也是在那个时候。小野坚持“即使要结,也要在自己再次打出好成绩后再结”,但美奈子在跟他姐姐商量后,强行与他结了婚。因为她看出如果不那么做,小野恐怕会在不久之后离开人生正轨,陷入泥沼之中。

“总之,为了在与欧文的对战中不像十年前那样惨败,凯利和会长都拼命地保护我,为我做了所有事情,包括把举办地点定在日本,等等。”

“能让比赛在日本举办真的很了不起,还采用了‘男人之间的生死之战’这一简洁的标语。那场比赛包括赛前宣传在内,整体都十分具有硬汉风格啊。”

“他们还取消了暖场赛。而且会长认为美女走来走去会分散注意力,还把举牌子的round girl (6) 换成了round boy。”小野说到这里,眯起了眼睛。美奈子知道,自己也跟着笑了起来。

“啊,关于这点,我们还会在之后详细询问。不过正因如此,欧文才会揶揄说:‘居然要求用round boy,原来小野是个同性恋啊。搞不好我会在擂台上被他求爱呢。’他的发言也引起了同性恋者的抗议。”

小野一脸温和,仿佛在回想久远的记忆一般点了点头。美奈子可以想象,他大概不仅想到了那场比赛的事情,还想到了三年前因肝癌去世的松泽·凯利。

葬礼那天,小野独自一人跑了不知多少千米,还疯狂地跳了无数次绳。

“九年前,全日本都很愤怒。”

“因为谁啊?”小野惊讶地挑了挑眉。

“因为欧文啊。就知道说大话,简直把所有日本人当傻子看。小野先生,您在比赛前是什么心情?”

“哎呀,我记不太清楚了。”小野挠了挠头。

骗人,美奈子在心里说道。那时小野对欧文·斯科特的举动感到怒不可遏,每天都要说上好几遍“我绝对不能输”,甚至骂过“别开玩笑了,谁会输给你这种xxxx”,却总是苦于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最后只想出了“谁会为欧文加油 (7) 啊”这种无聊的文字游戏。

“虽然欧文打着天才的旗号……不对,他的确是个天才拳手。”小野唯唯诺诺地对着话筒说道,“他的人生也很辛苦。他的父亲好像经常对他施暴,朋友也全是些强盗。”

据说他曾因阻止朋友敲诈女性而被处以私刑。他还对母亲说过“如果要过这样的人生,还不如从未出生过”,进而被父母一起用球棒和铁管殴打。欧文身上还有这些故事,但小野没有详细说明。

“我不是要帮欧文说话,但他那不管不顾的天才形象只是外在形象而已,他可不是随随便便活下来的。如果大家不知道这一点,那对他太不公平了。”小野仿佛很难开口似的压低了音量,“我现在,很尊敬他。”

“现在?那那时呢?”

“很生他的气。”

“你看吧。”

在小野露出笑容的同时,演播厅里的空气也缓和了下来。

“那时大家非常希望小野先生能取得胜利,都在电视机前这样做了哦。”主持人紧握双手,做出祈祷的姿势。

“我收到了。”

“电视机前的声援?”

“是的。那天似乎只有部分人能进入现场。”

“是啊,全是些靠权力和关系得到了珍贵入场券的大叔们。”

“但正因为有你们的声援,鼓舞了我,才让我能够战斗下去。”小野的眼神表明他在回忆往昔,随后他又说,“唉,虽然最终比赛的结果是那样的……”此时他的表情像个正在反省的孩子。

十九年前

——藤间——

“藤间先生,真是抱歉,让您陪我一起来。您工作没关系吗?”

在榴冈公园里,藤间与佐藤坐在铺好的蓝色席子上。樱花正值盛放之时,花瓣像桃色的云一般,从树枝上一直散落到地上。藤间恍惚地想着,西公园的染井吉野也很美,但这边的垂枝樱也不错。

“今天没什么特别要忙的,何况我还欠佐藤你一个人情。”

“您是说温斯顿·小野的签名吗?”佐藤笑着说道,多少有些不好意思,“那只是因为他是我朋友的朋友而已。怎么能因为那种小事,就让您陪我一起来抢占赏花地点呢?”

“不不,其实是课长拜托我的,叫我如果有空就陪你一起。他说抢占赏花地点是一场战斗,要是只让你一个人去,搞不好会在你去厕所的时候被别人占领了。”

“都什么年代了,居然还让部下去抢占赏花地点,真是太脱离时代了!”

“也是。但以前的东西也并不是都不好,而是既有好的也有不好的。现代的流行和常识也是,既有好的也有不好的。”

“我并不觉得抢占赏花地点算是好习惯啊。”佐藤发牢骚的样子很有趣,藤间笑了出来。

直接坐在席子上屁股会疼,大概是因为地上有小石子和沙子。于是藤间不停变换着姿势,佐藤也一样。周围稀稀拉拉地铺了好几块用来占地方的席子,有人贴心地准备了折叠椅,还有几个男女正在打牌,尽量舒适地度过占地盘的等待时间。

“不知道这次的比赛会怎么样啊。”佐藤说道,“温斯顿·小野的防守战。”

“肯定会赢啊。”藤间意识到自己的音调变高了,“其实,我要去现场看比赛呢。”

“真的吗?有门票?”

成为世界冠军后的小野一跃成为“日本之星”,连以前从不关注拳击的人也对他产生了兴趣。于是,他与前世界冠军的第二场比赛的门票则一发售便迅速被抢光,非常不容易入手。

“我在竞拍中得到了两张。”

“您要和您妻子一起去吗?”

“和我女儿去。”藤间说道。

“对孩子来说不会太刺激了吗?”

“原本就是我女儿提出的。”虽然妻子和女儿还住在老家,但听到他在电话里说“我得到了冠军的签名”后,女儿亚美子非常高兴,兴奋地说“我很支持小野哥,下次的比赛我绝对要去看”。之后藤间跟妻子确认,得知她并没有买到票,也没有要去看比赛的计划,于是藤间想着,无论花多少钱也要买到。虽然实际付款时还是心疼了一下金额,但他确实拍到了两张票。

“您跟您妻子还有联系啊?”佐藤小心地问道。

“现在偶尔会打个电话,但没有见过面。”

“那时候,感觉您连联系都联系不上她呢。”

“那时候?”

“就是藤间先生您把桌子踢飞的那个历史性的进球瞬间啊。数据全都没了。”

“啊啊。”藤间苦笑着对自己造成的麻烦道了歉,“是啊,那时她音讯全无,怎么都联系不上。在经过了很多事情之后,我才跟她通上话。”

“很多事情是指?”

“银行的存折记账手续。”

“咦?”

确实,如果不解释的话,佐藤是无法明白的,但藤间不想多做解释。他觉得佐藤大概也会同意这只是对话中不重要的一环,便决定不再多说。

“总之,我要和女儿一起去看比赛了,还得跟公司请假。”

“要是您能顺利请到假就好了。”佐藤夸张地用威胁般的语气说道,“要是出了什么问题,还得让藤间先生您出场啊。”

“课长对我说过,‘要是有什么事,我会跟你女儿一起去的,放心吧’。”

“课长真是有点怪,不过是个好人。”

“他还能体谅米老鼠的辛苦。”

“虽然感觉不到部下的辛苦。”

藤间在蓝色席子上坐了一会儿,和佐藤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不时看一下时间。聊了一会儿,佐藤把用来搜集市场信息的文件,也就是所谓的街头调查问卷拿出来查看,时不时还会接到课长打来的电话。太阳的位置渐渐变低了。

这时佐藤去了趟厕所,回来后屡屡回头,一脸担心。

“课长藏在那边?”藤间问道。

佐藤摇了摇头说:“不是的。是我遇到了一个以前见过一面的孩子。”

“见过一面的孩子?”

“嗯。啊,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反正那个女高中生和一个男人吵了起来。”

“和男人吵起来了?没事吗?”藤间直起腰,跪在地上,向厕所附近望去,“是在有小摊的地方吗?”

“我能去看看吗?”佐藤还是放心不下,又把脚伸进刚脱下的鞋子里。

“我也去。”藤间想去,只是因为太闲了。

一到小摊区域,人便一下子多了起来,十分热闹。但那个女高中生和年轻男子站着的地方却有些阴暗,充斥着紧张的气息。藤间一看见那个一脸不爽的女高中生,就不由得胃疼起来。他想起妻子在家时曾挂着同样的表情沉默不语。

那个年轻男子看上去像是个大学生,因为以高中生来说过于成熟,以社会人来说又过于幼稚。

这是情侣之间的吵架吗?

突然之间,女高中生想要离开,却被男人粗暴地抓住肩膀加以阻止。那男人似乎不会控制自己的感情,明明长得很温柔,却因情绪激动而面目扭曲。

“你放开我!”女高中生想要甩开那个年轻男子,却被他撞了一下。

“喂喂。”藤间忍不住喊了出来。周围的人们,搞不好连垂枝樱们,也投来了讶异的目光。

佐藤走近他们,说了句:“没事吧?”从地上站起身的女高中生一边拍着制服上的沙子一边强忍怒气,向他投来严厉的目光,随后用右手交替拍打了自己的左肩和右肩。这个无意中做出的举动又让她皱起了眉。

“没事的,您不用在意。”女高中生说。

“啊,那个,上次我在公园里见过你,你不记得了吧?那时还有你弟弟,重量级拳击冠军也在。”虽然佐藤有些腿软,但他觉得都到这个份上了,离开也不太好,只能吞吞吐吐地开了口。

“什么,原来你喜欢大叔啊。”年轻男子骂了一句,一脸厌烦地走了。

女高中生瞪着年轻男子的背影,却没打算追上去。她用手指着佐藤,说道:“啊,你是那时的那位。”

“藤间先生。”佐藤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转头看向藤间,“那家伙说我是大叔,我才二十七啊。”

“能叫你大叔就不错了。”

经过大致说明,藤间了解了佐藤和这位女高中生相遇时发生的事件。由于那是佐藤在帮自己拿签名时发生的事,所以藤间恍惚地觉得,那件事也不算跟自己无关。

“最近的年轻情侣吵架真是暴力啊,居然还撞人。”佐藤开玩笑地说道。他这话很无聊,藤间可以想象,青春期的女高中生会如何对大人的无聊笑话嗤之以鼻。果然,她面部僵硬地“哼”了一声。

“他不是我男朋友。”

“只是你的朋友?”

“朋友这种说法像小孩一样,光是听着就觉得讨厌。”

“朋友可是很重要的。”藤间说道,“我没什么朋友,所以我妻子离家出走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女高中生的表情仿佛在看一只从树上掉下来、孤立无援的猴子,既有同情又带着轻蔑。她眉毛上挑,抿了抿嘴,好像在说“哎呀呀”。

“等到了晚年,要是没有朋友也是很难熬的。”

“佐藤,现在说晚年,还有点为时尚早吧。”

女高中生笑了一下。“没关系,到了晚年我也肯定会跟我弟弟两个人生活。如果能活到那时候的话。”

“你弟弟长得那么帅,肯定很受欢迎,搞不好会很早结婚啊。”

女高中生瞪了佐藤一眼。“即使他那个样子?”

“什么叫那个样子?”

“即使他耳朵听不见?”

“那有什么关系。”藤间没有想太多,条件反射般地予以了否定。随后他便意识到他说得太草率,太不负责任。妻子以前就指责过他这一点。

不出所料,女高中生加强语气,说:“我不是想说我弟弟是天下最不幸的人,但就因为他的耳朵成了那样,才导致他在学校里受人欺负。还是会遇到很多问题的。刚才那个男人也是,一看到导盲犬,就说了些十分冷漠的话。”

刚才那个像是学生的男人似乎是在公园里看见了导盲犬后说了些算不上失礼、放肆,却也绝对不够体贴的话,从而引起了她的不满。没人知道他们具体说了些什么,而那个男人似乎并不知道她弟弟的事。

“不过上次见到冠军之后,他好像很高兴。”

“啊,你弟弟很高兴?”

“虽然他没说什么特别的感想,但只要那个人出现在电视上,他就会全神贯注地收看,还会偷偷在房间里模仿拳击动作。”

“万一他将来成了一名拳击手……”这次换佐藤说出了不负责任的话。

但她并没有不高兴,而是反问:“真的能行吗?真的能成为拳击手什么的?”

“那当然……”说到一半,藤间开始劝自己不要轻易说这种鼓励的话语,“总之没什么不可能的。即使当不成拳击手或名人,也没什么不好的。”

“你弟弟也很期待这次的比赛吧?”佐藤问道。

女生用力地点了点头。“他还很在意下个月比赛那天我会不会去打工呢。”

“什么意思?”

“他大概想一个人在家看比赛吧。要是被我看见他兴奋的样子,他会很害羞,所以他希望我去打工,不要在家里待着。不过,只在电视机前加油,真的能传达给冠军吗?”

“传达什么?”藤间问。

“声援啊,或者说我们的心情。”

回答时,她的视线在空中飘来飘去。藤间觉得她在追着看什么,后来才发现她在看被风吹散的樱花花瓣飘落的轨迹。花瓣飘浮、舞动,最终落到了三人中间的地上,将他们的视线集中在了一起。

垂枝樱的枝条仿佛流淌着的桃色瀑布,包围着藤间他们。

在那十年后(也就是距今九年前)

——小野学——

“别看那些网上的新闻。”松泽·凯利在出租车后座上说道,“肯定都是些有的没的。”

“我知道。”小野答道。

记者会刚刚结束。在明天的体重测量和后天的世界级比赛之前,先举行了签字仪式。在仪式上,小野第一次与欧文·斯科特见了面。媒体的人数多得惊人。虽然早有准备,但欧文的态度之恶劣依旧让人难受,他连看都不看小野一眼,面对记者的提问也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在回答“对小野的印象”这道必问题目时,他回答道:“我还以为他是个老头,结果长得这么年轻,吓我一跳。再过两天,他那张可爱的脸就要变得惨不忍睹了,真是可怜啊。”

日本记者们明显面露不悦,但其中也不乏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的人。随后记者问小野:“对他的发言,你是怎么想的?”

虽然心里想着何必什么都要问个清楚啊,但小野还是一边调整着话筒的位置一边回答道:“我很高兴他说我看起来很年轻。”

全场响起一片笑声。翻译把他的回答译成英语转述之后,欧文露出无聊的表情。大家也许以为他是在以幽默的方式反击,但小野只是诚实地说出了心中所想。

跟小野相处了很多年的松泽·凯利自然知道他的性格,深知他的一本正经和不善言辞。但即便如此,凯利也在车里说:“你那句可真是太逗了。”随后他又说道,“不过,我跟你认识已经快二十年了,你真是个奇怪的选手。到目前为止,我见到的其他拳击手都更……怎么说呢……”

“斗志昂扬?”

“是啊。像是被人挑衅后不还击就会死之类的。他们都特别讨厌被别人轻视。”

“和凯利你认识的时候,我也是那样的。”小野十多岁时就去拳击俱乐部了,虽然是姐姐香澄逼他去的,但他也不情不愿地接受了训练。几年后,松泽·凯利过来当教练。他与训练馆的会长是一起喝酒的朋友,来这里做教练的理由是正好搬到了附近。看到小野时,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好高啊”。

“经常有人这么说。”小野粗鲁地回答,“富士山大概也经常被人这么说吧。”那时的凯利可不认为小野有什么才能,只是觉得他块头很大,要是认真训练,应该能成为不错的拳击手。“结果小野这个男人比我想象的还要努力,令我很吃惊。”——这是十年前,二十七岁的小野成为世界冠军后,松泽·凯利在接受采访时说的。

“之前我也说过,”小野看着出租车外掠过的风景,说道,“我姐姐很久以前就给我洗脑,说正因为孩童时代过得很艰难,才更应该做一个懂礼貌的人。”

“不然就没有反差了,对吧?”与他有多年交情的松泽·凯利知道他的那段往事。

“要是被别人说‘你就是因为没有父母才那么暴力的吧’,岂不是太对不起那些没有父母、却很努力的孩子了?懂礼貌、有常识,并且强大。这样才帅气,不是吗?”小野十多岁的时候,曾被姐姐这样教育。“我姐的要求总是难度很高。”小野苦笑着说。

“可这么难的事你却做到了。”

“但也正因如此,我被欧文看扁了。”

“这是好机会啊。大意的一方会输的。”

“是吗?”

“十年前的你证明了这一点。”

“确实。但那时凯利你不也疏忽大意了吗?”

“对。那是我的错。”

“还有会长。”小野开玩笑地说道。

“没错。不过,我很高兴,谢谢你。”

小野看向小声咕哝着的松泽·凯利,问:“为什么?”

“谢谢你叫我回来,回到俱乐部。”

“当初你走,是因为无法东山再起的我太没出息了啊。”

“不是的,你的失败也有我的责任,而我只想逃避。所以,虽然我一直很关注你,却没想过还能有机会与你一起挑战世界级比赛。谢谢你叫我回来。”

面对这份坦率的感谢之情,小野有些害羞,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不,我只是……不知道还有什么其他的方法能打倒世界冠军。”

“方法?”

“‘遵循凯利的教导,认真地训练’。十几年前,我就是靠这个方法取胜的。我只知道这一种方法。”

松泽·凯利似乎不知该如何回应,他眯起眼睛,吞吞吐吐地说了一些关于“后天该怎么办”的事,像在车里吐泡泡一般。“总之,这次豁出去了,只能拼了。”

“豁出去?”

“缠抱也是一个好招数啊。”

“啊——”小野不太喜欢缠抱。当然,大概没有哪个选手是因为喜欢才用缠抱这一招数的。拳击手在擂台上抱成一团,场面陷入胶着状态,以观众的角度来说也很无聊。以前姐姐香澄也说“一看到缠抱就来气”。虽然她对拳击的事情一无所知,但也许是因为这句话深深地植入了小野的脑海中,他总是尽量避免缠抱。

“必要的时候我会用这招的。”

“用吧。”松泽·凯利点了点头。

“你考虑过引退吗?”在刚刚的记者会上,有人这样问。

“经常考虑。”小野答道,“我一直在考虑。我在二十七岁时成了世界冠军,后来又立刻被夺走腰带。从那时起,我每天都会有引退的念头。”

那时的小野是全日本的骄傲,背负着众人的期待。这是件光荣的事,也导致当他输掉比赛时,人们的反作用异常强烈。大多数人表示了慰问、遗憾,或是对未来的期待。然而也有表示出强烈的沮丧情绪的人。俱乐部收到的电话和信件很多是来自这些人的。

虽然他对自己说“别在意”,但这些消极的信息就像是为小野定了罪一般,给予他重拳一般的打击。

他对其中一封记得很清楚。那是一张寄到俱乐部的政府发行的明信片,用签字笔写的,上面写着“因为你输了,我弟弟很沮丧,请别再让他有所期待”,寄信人一栏只写了“我们在仙台的公园见过面”。

他知道这是谁写的。是那个初中男生的姐姐,那个女高中生。

那个男孩当时肯定在电视机前拼命地为自己加油吧。或许还在期待,他那不算一帆风顺的日常生活能够借着小野的拳头被痛快地打破吧。

小野之所以会开始打拳击,原因当然是为了自己。准确来说,是被姐姐强迫的。但他从未想过这会与其他人的欢乐与痛苦联系在一起。直到现在他也不敢相信,自己拼死地战斗,居然会使他人感到沮丧。

他经常惊讶地想,难道这不是我自己的事吗?怎么会这样?

即使耳朵不好也可以打拳击。他为在那个公园里随便说大话来鼓励那个初中生的自己感到羞愧不已。

“你从两年前开始恢复了状态,这其中有什么原因吗?”记者会上有人问道。

他可以回答是因为有了孩子。这不是谎言,而且大部分事实证明了这一点。但他又觉得这个答案太对媒体胃口了,于是放弃了。

“我回忆起了……”小野断断续续地答道,这个也确实是真实的答案,“至今为止和我比试过的对手。”

“什么意思?”

“大家的家境基本都不太好。虽然这样说不太好,但大家都度过了悲惨的童年。”

会场中有笑的人,有笑着却不知道该不该笑的人,也有毫无反应的人。

“我跟他们很像,所以觉得自己和他们是同伴。他们都很专注于拳击,就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而战胜过他们的我如果不展现出自己厉害的一面,就太对不起他们了。”

“在两年前?”

“我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发觉大家也许在生我的气。”

这次大多数人都笑了。

最后记者要求两人各说一句。

欧文·斯科特的发言如下。

“一开始,我听说比赛会场在日本的时候还觉得挺麻烦的,因为说到底,我连日本在哪儿都不知道,在地图上找也找不到。但是现在,我觉得很庆幸。”

“为什么?”

“因为大多数观众都在期待他的胜利,对吧?但遗憾的是,最终会是我获得压倒性的胜利,而他的脸会被打得鼻青脸肿,惨不忍睹。看着他的所有人都将悲伤不已,赛场会是一片寂静。还有比这更畅快的事吗?真是值得永久保存啊。我已经设置好电视录像了,等回到美国后,我会看上很多遍的。”

记者们又开始愤慨起来。

小野的发言如下。

“我的脸大概确实会变得鼻青脸肿,这我承认。但我希望也能把他的脸变成那样。”

松泽·凯利说,当时小野说的那句话让人听不出是强硬还是软弱。

“总而言之,为了凯利和会长,我不会输得很惨的。”小野看向车窗外。

“会长真的很努力,跑这跑那的。不过,他还是很高兴的。”

“为世界拳王争霸赛?”

“不,是为你的复活,大概还为有机会挽回十年前的失败。那时会长和大家都过于陶醉了。这次则相反,大家都提高了警惕。”

“托他的福,这次看不到round girl了。”小野开玩笑道。

“那事貌似费了不少劲呢。虽说从模特公司召集男模特不是什么难事,但是你看,这次是每两回合换一个模特出场,如果比赛提前结束,有的round boy就没机会出场了。对此模特公司表示了不满。”

“啊啊,是这样啊。”小野明白了,“会长跟我说要好好观察形势,等到后半场再主动出击,原来是为了后半场登场的round boy啊。”

“很有可能。”

出租车停了下来。司机明显在透过后视镜端详小野。当小野准备下车时,司机低声对他说:“请不要输。”

听到这出人意料的一句,小野用力地回答道:“好的。”

他的公寓就在人行横道对面。虽然几乎没有往来车辆,他也一直耐心等着人行信号灯变绿。天色完全暗了下来,星星很少。闪烁的信号灯照亮了周围的景色。小野站在人行道上,每当有车从面前经过,他就摇晃身体,试着打出“一二连击”的组合拳。

就在这时,他听到背后响起一个微小的声音。原本他以为是哪里的露天演出,然而当他再仔细听时,却什么都听不见了。心里想着没必要在意,身体却在大脑意识到之前转了过去,并向道路深处走去。

有个像是占卜师一样的男人背靠着已经拉下卷帘门的店,坐在马路旁边。身前的小桌上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旁边附有音响设备,还有个存钱箱。

看样子似乎没什么客人了。桌前的长发男子闭着眼睛,仿佛正在冥想一般。

小野缓缓地走近他。明知道自己没有这样做的必要,还是快点回家的好,双脚却晃晃悠悠地走向这个可疑的占卜师。真是够奇怪的。

桌子上立了张告示牌,上面写着“齐藤先生一次一百日元”。小野这才意识到,这是自己以前见过一次的男人,是齐藤先生。

他已经听美奈子说过齐藤先生不见了的事,现在不由得想感叹“居然会跑到这种地方”。大概他一直辗转于各地吧。

小野静静地走近,男人仿佛察觉到了他的气息,睁开了眼。小野想象着搞不好他一睁眼,那些已经拉下来的商店卷帘门就会同时打开,但这个场景实际上并没有发生。

小野拿出零钱,往存钱箱里扔了一百日元。“那个……”他张嘴想要说话,那个男人却立刻把手掌冲向他,仿佛在说“不用解释”,随后便开始敲击电脑键盘。

从音响中传出悠扬的歌声。

心会为何所动?心该如何锻炼?吹走悲伤吧。马上就到你的出场时间了。马上就到你的出场时间了。 (8)

歌声将深夜人行横道周边的空气搅成了旋涡,最终以“你的眼睛说‘爱是基准’”一句画上了休止符。

——藤间亚美子——

横滨竞技场里十分炎热。明明还是微冷的季节,观众席上却仿佛到了夏天,很多客人穿着T恤。

“谢谢你能来,亚美子。”

坐在我左边的是织田美绪,再左边是她的爸爸织田一真,他探出头对我说道。他的头接近光头,只有中间留了一道,像保守的莫西干头。不管是他三十七岁的年龄,还是那花哨的衬衫,都看不出这是个女高中生的父亲,更没人能想到,他竟是那个无论是在校内还是校外都集男生们的视线于一身的织田美绪的父亲。这点让人觉得有些痛快。

“我才该感谢您,这样真的好吗?门票现在根本买不到吧?”

“没事没事,托我的福。”

“等等,是托妈妈的福吧?”织田美绪不高兴地说道。

织田美绪的妈妈的高中同学是温斯顿·小野的结婚对象,这一消息让藤间亚美子十分惊讶。自己与温斯顿·小野之间的距离仿佛突然缩短了,她感到十分不可思议。

虽然他们没有坐在内场,而是坐在台阶上的座位,但角度很好,能够清楚地看到中央擂台。擂台上吊着一个巨大的骰子装饰物,四边设置了显示屏,上面播放着影像。找位子的人、去卫生间的人,以及去买饮料的人来来往往。坐着的人有的一直在看传单,也有的在与旁边的人聊天或者玩手机。大家做着不同的事,却都不时看表,想着怎么还没到开场时间。

去上厕所的织田一真慢吞吞地走了回来。他穿过观众席之间的空隙,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啊,爸爸,十年前的那场比赛,亚美子也是在现场看的哦。”织田美绪对织田一真说道。

“那应该花了不少钱啊,如果买了那场比赛的票的话。”那时亚美子还不知道能到现场观看那场比赛是件多么困难的事,是在她开始去看剧团演出之后,才了解那些热门演出高昂的门票价格。加上那场比赛的特殊性质,她便能大致推测出父亲大概把月薪的一大半都花在了门票上。

妈妈曾说“他对细节不上心,这就是我觉得他这个人不行的地方”——正好她们前些日子聊到了十年前去现场看比赛的事情。

“妈妈你讨厌爸爸吗?讨厌到连见都不想见?”

“那倒也不是。”妈妈有些不知所措,大概是因为亚美子极少直截了当地提这种问题。由于妈妈气质优雅、体型纤瘦,亚美子一直觉得她比别人年轻,但最近她脸上的皱纹也渐渐明显起来。

“那你们再搬回到一起住不就好了?”

“你怎么又说这种话?”

“因为,虽然你们离了婚,我们的姓氏还是藤间啊。”

就在上小学低年级的藤间亚美子看完那场温斯顿·小野的比赛过后没多久,父母就离婚了。由于他们本来就处在分居状态,所以生活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但亚美子始终不知道究竟是谁提出的离婚。妈妈给她的回答是“是那个人决定的,他说不想再这么不上不下的”;然而父亲给她的说法却是“是你妈妈觉得太麻烦了”。

“我以前不是说过了吗?要是改姓,无论对我的工作,还是对在学校的你来说,都会有很多的麻烦事。还得跟别人解释,这多麻烦啊,是吧?而且,如果变回我的旧姓,就和亚美子这个名字不配了。”

妈妈的旧姓很土,放在“亚美子”前面虽然不至于太奇怪,但的确不太匹配。不过亚美子还是觉得如果她真的对父亲感到厌恶的话,就应该不会保留他的姓氏。至少如果她有以后再跟其他男人结婚的打算,在名字里留下前夫的痕迹可不是个明智之举。

“这么说来,”那时妈妈大概是想转移话题,语气明显不太自然,“最近妈妈的公司里,有人从总部调到了这边,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难道……你们发生了恋情?!”藤间亚美子开了个玩笑。

“不是那种事。他说高中时代时,他妻子的班上有个女生,也说不上是爱欺负人,总之是有些坏心眼。”

“坏心眼的人真是哪里都有啊。”

“他也跟她们同班。据说当他想邀请他的妻子——那个时候还不是他的妻子——就是想邀请她去看乐队的演出时,差点儿被那个坏心眼的女生搅了局。”

“结果他们还是圆满地结了婚,这可真是太好了。你是想说,欺负别人的人最后肯定会失败吗?”

“不,我是想说,高中时代的朋友关系真的很重要。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你的高中生活没什么问题吗?”

“还好,顶多也就是跟人争论一下是否应该让不会唱歌的男生在正式比赛上对口型蒙混过关之类的。”

“咦——”母亲挑了挑眉,“所以这要怎么办?真是难办啊。我觉得主要还是看他本人的想法。”

“嗯,我觉得怎样都无所谓,又不至于改变人生。”藤间亚美子笑着说,“先不谈这个,你真的不能跟爸爸重归于好吗?等我去东京上大学,就剩下你一个人了。”

母亲一边叹气一边说:“你不用管我们的事了。”

就在藤间亚美子一边说着“好好好”,一边走上台阶想要回自己房间的时候,她听见母亲在背后说道:“不过离婚之后,我和那个人之间反而变成了最理想的关系。”

“今天一定要赢啊。”织田一真坐立不安,开始来回地揉搓双手,之后又和坐在他左边的陌生人搭话,“真希望他能赢啊,是吧?”

在听到织田美绪愤怒地对他说“喂,你不要这样”之后,藤间亚美子不禁微笑起来。真是个像小孩一样的父亲,她想着,并回忆起织田美绪曾经感叹“一想到为人父母居然不用经过考试,就觉得真是太可怕了”。

“唉,要是真的需要考试,恐怕就没有人有资格做父母了,人类就要毁灭了。”

“今天的敌人很强吗?”藤间亚美子探出身子问织田一真。这个问题就像是走到一家知名蛋糕店,问师傅“这里的商品很甜吗”一样愚蠢。

但织田一真完全没在意,对她说:“有个坏消息要告诉亚美子。敌人,很强。”

“答得真快啊。”

“他跟全盛时期的迈克·泰森一样,身为重量级选手却速度超快,无论什么拳都能一闪一晃地避开,而且没人知道他会从哪个方向出拳。”

“我也不知道全盛时期的迈克·泰森是什么样啊。”织田美绪绷着脸说。

“原来他会一闪一晃地避开攻击啊。小野先生是什么类型的选手来着?”

“他们俩的类型很相似。两人都是进攻型选手,防御很稳健,速度也很快。”

“势均力敌?”

“不,只是战斗方式很像,并不是势均力敌。”织田一真表情扭曲,“小野哥年纪比较大。”

“这样也有可能凭经验取胜啊。”

织田美绪看上去并不像是在为小野说话,而是单纯想和父亲争执。

“也是。不过欧文有时会打出一些奇怪的拳,不知道他的经验能派上多大用场。”

“奇怪的拳?”

“像是一边身子后仰或后退一边打出重拳之类的。就像以前曾经风靡一时的纳西姆·哈麦德 (9) 一样”

“谁啊?什么小夜曲 (10) ?”

“那是谁?”

此时是星期日的中午。藤间亚美子听父亲说过,这是为了能让比赛在美国的夜晚黄金时段播出而逆推得出的日本时间。

父亲现在是不是正在电视机前收看这场比赛呢?如果那时的小野防守成功,会给父亲的人生带来什么变化吗?或者说,会给我带来什么变化吗?她意识模糊地想着。

“果然到现场来就是不一样啊。开始心跳加速了。”织田美绪像在自言自语。

“是吧?要是我们放声大喊,小野哥应该能听到。”

“要喊什么?”

“当然是‘起来,站起来’了!”

“这好像是以他被击倒为前提,我觉得不太好。”织田美绪的回答变为看不见的拳头,打在了织田一真的下巴上。

现在

——美奈子——

演播厅的大型显示屏上播放着九年前那场世界拳王争霸赛。

“在这场比赛中,从第一回合开始,您就和欧文激烈地对打在了一起。”主持人对小野说道。

屏幕上映出两个上半身赤裸的男人,正灵活地移动着覆着肌肉铠甲的手臂,进行对打。“到第三回合左右为止,一切都按计划进行,不,应该说比计划还要顺利。”小野说道。

“欧文也显得有些吃惊啊。”屏幕上的影像中,欧文因面部被勾拳击中而翻着白眼。

“那时,我觉得大家借给了我力量。”

“大家?”

“当然包括我周围的人们,还有迄今为止与我较量过的拳手们,以及那些在我成名之后,说我是他们的朋友、令我感激的人。所以在比赛开始后,我觉得我也许有赢的可能。欧文一直以KO取胜,一般最多在第七回合就打倒了对手。所以我想,如果我能坚持更长的时间,也许会有胜算。”

“只要撑过第七回合?”

“是啊。”

美奈子听小野说过。他说他那时坐在角落的椅子上,一边听松泽·凯利说“能行的,下回合是关键”,一边茫然地看着擂台。看着举着“ROUND 7”(第七回合)牌子的round boy缓缓走过,对自己反复说着“只要能挺过这回合,就能赢”。

“现在想想,‘只要能挺过去就好了’,这想法本身就太天真了。”

屏幕上映出第七回合过去两分钟时,被欧文的右勾拳打中下巴而倒下的小野。虽然这是九年前的影像,美奈子还是感觉到自己的内脏紧紧地收缩了起来,不由得用手掩住嘴。

那之后,欧文开始发动猛攻。小野的防御姿势虽然没有变形,却几乎抬不起头,在不知不觉中被逼到了围绳边,只能一味挨打。

“之后我被打得很惨,自己都觉得能站住是个奇迹。直到现在我还经常回想起来,在那回合结束后,当我晕乎乎地向角落走去时,看到内场席上有位姑娘用手这样捂住了眼睛。她大概是看不下去了吧。看到她,我才知道自己被打得很惨。”

九年前

——小野学——

小野只听得见声音。拳套一次次击打着自己的手臂,不过不疼。他只听得到自己任由一次又一次袭来的欧文的拳头摆布的声音。

移动你的腿。

他不知道这究竟是坐在前排的松泽·凯利说的话,还是自己脑海中浮现出的指示。但他还是移动脚步,想要和欧文拉开距离。

这时欧文开始打起“一二连击”。小野看见自己的汗滴在擂台上,意识到自己正看着下方。

他从防御的手臂缝隙中看向欧文。欧文的眼睛放射出锐利的光芒,露出捕获猎物一般的喜悦,嘴角甚至还带有微微的笑意。小野刚想到这里,对方的直拳便突破了防御,向他打来。虽然闪开了身体,眼前的景色却突然倒了个个儿。当他意识到刺眼的灯光从上方转到了下方时,臀部又受到了冲击。

不是被击倒,而是脚底打滑。

他在心里发出了抗议。裁判似乎也判定是脚底打滑。铃声响起,小野向角落走去,脚下十分沉重。

他坐在为他准备好的椅子上。松泽·凯利立刻出现在面前,帮他拿掉了护齿。

“没事的,还能行。对方肯定也很累了。”

“不,欧文还绰绰有余呢。”小野低声回答,看着擂台上举着牌子的round boy,这才意识到已经到第九回合了。从第七回合开始,他就没有了记忆,好像把思维都扑簌簌地丢在了擂台上一样。

比赛一开始很顺利,顺利到他甚至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觉得有很多人都在给他力量。那现在力量已经耗尽了吗?大家要是在借给他力量时再多考虑考虑匀速分配就好了。

“小野,听好了。你还能动,对吧?找个机会打出右拳。先集中打他的身体,再在防御时低下身,再次打出右拳。就是我们练习了无数次的那套。”

“练习”一次浮现在他的脑海中。确实已经练习了无数次,多到他都想声明不想再练一次了。

铃声响起,小野冲了出去。

身体已经变得沉重了起来。欧文从对面走来,身体轻快得仿佛连小野那份都恢复了过来。他还撞了撞双手的拳套,显得很有气势。

他打出了“一二连击”。虽然小野防住了,但他的每一拳都在消耗着小野的体力。

小野也用“一二连击”还击。接着对方踏出一步,打出了直拳。但小野的身体跟上了他的拳头,将头摆出一条弧线,避开了这一拳,并以刺拳回击。欧文向后退去,从他的脚步可以看出他还有余力。

上吧。小野一边稳固防守,一边追击欧文。他听到会场上响起了一片欢呼声。然而当小野在围绳附近打出的数拳都被欧文躲过后,观众们又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不知不觉中,背靠围绳的人换成了小野。就在他刚觉得“糟糕”的时候,拳头就飞了过来。他摆头闪避,并挥出了右拳,他知道自己打中了对方的身体。小野没有停下来。由于这是在练习时重复过上百次的动作,所以停不停得下来已经不由他控制了,变成一套自动打出的组合拳。他的右手打出一记上勾拳,并对准对手的面部。

打中他吧。

那记承载着他的祈祷的右拳从欧文脸旁擦过时的景象仿佛电影慢放镜头一般。就在小野想大骂“可恶”时,欧文的左刺拳已闯进视野。瞬时之间,欧文已冲到他面前,在他的身体上打了三拳。小野踉跄着躲开。虽然两腿已经不听使唤,在擂台上像个醉汉,但他还是站稳了身体。会场中开始响起悲鸣声。

他重新摆好姿势,与欧文对峙。

就在下次。他下定决心,在下次对方打出右拳时采取行动。不管自己到时候是什么姿势,都要出拳。因为他能猜想到,如果不下这样的决心,自己到时候一定会犹豫不决。

欧文打出一记刺拳,扭转了身体。察觉到他会出右拳的小野上前一步,又用右勾拳瞄准对方的侧腹。由于欧文弓身防守,拳头只打中了他的胳膊。小野又向前一步,用右拳瞄准他的脸。

“啪”,手部的触感传到小野的身体。现场爆发出一阵欢呼声,他看见欧文向后仰倒。

小野意识到,这便是他需要用尽全力的关键时刻。

他上前一步,任凭身体打出自动“一二连击”加左勾拳加右直拳加左勾拳的组合。他打到了欧文的身体。虽然隔着护具,但打中对方的感觉依旧猛烈地推动着小野。欧文也立刻开始了反击。

他们二人已不再是看着对手的拳头出招,更像是自动打出用身体记住的招数。这令观众们激动不已,偌大的会场欢声雷动,仿佛要把擂台举起来一般。

小野的一记直拳击中了对方的面部。好,小野冲上前去。打中他,打中他。他一边祈祷一边出拳。欧文的脸扭曲了起来,恐怕开始有些焦躁了吧。

铃声,别响啊,小野不禁想着。

如果不在这里击倒对方,他很难想象自己的体力还能否留到下一回合。

他想象着坐在角落、无法用膝盖支撑起身体的自己的样子。

每出一次拳,体内的电力都在不断消耗。能量在持续流失,然而他只能拼尽全力。

当他用尽全力打向欧文下巴的一记右勾拳被对方闪开时,他的身体突然变得沉重起来。

小野的脑海中全是“不好了”,慌忙靠近欧文,想要使用缠抱。这时无论如何也要争取到时间。

同时他还想着,铃声快响吧。

然而欧文向后撤了一步,在后撤的同时,挥出了一记左拳。他这违反常规的一拳使小野惊讶不已,而他就瞄准了小野惊讶的空隙。

拳套占满了整个视野。小野向后倒下,脑中全是光芒。他的背部撞在了擂台上,随着这一冲击,身体内部的火也熄灭了。

他感到原本就在靠余焰行动的身体现在完全熄了火,只能冒烟。

恢复意识后,小野首先听到的是松泽·凯利狂叫着“站起来”的声音。他还听到观众们像合唱一般喊着自己的名字,听上去像是某种音乐。这时,前天在自家附近听到的“齐藤先生”的歌曲突然静静地响了起来。夜里听到的那一小段歌曲,那段音乐仿佛摇晃着小野的身体。

他用右手施力。虽然很害怕自己的后背已经完全黏在了擂台上,揭不下来,但他还是挺起了身。

“就是这样,站起来。”松泽·凯利在身后嘶哑地叫着。

小野用膝盖支撑着,用力站起身。裁判就在自己眼前,一边记数一边一根一根地掰着手指。

等站起身后,他看见了欧文。他原以为对方一定在笑,然而对方也喘息着,肩膀上下起伏,同时一脸认真。

观众的声音中悲伤多过喜悦。

铃声响了。终于响了,他想着。仿佛拉扯着别人的身体一般回到角落,坐在了椅子上。

“好,站得好。太了不起了,干得好。欧文也快到极限了,还有机会。”松泽·凯利一边擦拭小野的身体一边说道。

“机会?”小野想开口出声。那种东西真的有吗?

如果在五年前,自己也许还有再打三回合的体力。他大口地喘息着,肩膀剧烈起伏,仿佛整个身体都变成了肺一样。是谁规定拳击赛的休息时间只有一分钟的?给我三天时间休息,不是也挺好的吗?

小野听着自己脑海中浮现的抱怨,仿佛在听别人的牢骚一般。

“没事吧?”松泽·凯利问道。小野却无法做出回答。

他知道对方在问自己,却没有回答的力气。

手臂好重。他甚至对自己能否在下个回合出场都没有自信。他看向前方,欧文就在对角线上。看到对方在听到教练的指令后点头的样子,小野心想,他还有力气点头啊。

“能行吗?”小野听到了松泽的问话,却无法做出回应。

还要回到那个擂台上啊。

他看到round boy举着“ROUND 10”(第十回合)的牌子缓缓地走了过来。那名帅气高挑的模特步伐轻盈,仿佛在嘲笑满身伤痕的自己。

当他怨恨地看着那名模特时,身边的松泽·凯利呼唤道:“喂,小野。”

就在这时,他看到那名round boy在擂台上站住不动了。

round boy正对着小野,把右手从牌子上移开。他用右手拍了拍自己的左肩,又拍了拍右肩。

小野抬起了头。

他在心中“啊”了一声,因为他记得这个姿势。回忆起往事之后,他又记起那个依次碰触左肩和右肩的姿势是“没事”的意思。

他是在问我“没事吧”吗?

他看向round boy的脸,发现他眼中充满了愤怒,正瞪着自己。

他不是在担心地问“没事吧”,而是在生气地问“你该不会就这样结束了吧”?

小野无法把视线从模特身上移开。正当那张脸与自己的记忆对上号时,那名round boy已用双手把牌子举了起来,满脸通红。他到底要干什么?小野正要皱眉,对方却发出短促的吼声,并把牌子掰成了两半。他是把牌子举到半空的情况下,用力将牌子折断的。

场内一片骚动,裁判跑到round boy身边,其他工作人员也纷纷跑到擂台上,把他带了下去。

小野感受到的不仅是荒唐,更多的是从腹部下方涌进体内的、一种近似岩浆般炽热的情绪。铃声响起之前,他就站起了身。

小野从擂台上看了下去,看见那个被倒剪双臂拖走的round boy还看着这边,于是他用戴着拳套的右手先左后右地敲打了自己的肩膀。

欧文为小野体内竟然还有可以行动的力量而惊讶不已,然而更吃惊的人是小野自己。

如果在这里结束,他想着,如果在这里结束,就跟十年前一样了。

虽然身体还是很重,但与刚才相比,已经能活动了。欧文的出拳速度也明显下降了。

如果拖到靠计算比分来定输赢,自己明显会输。

击倒,必须击倒对方才行。

几乎在小野的左勾拳击中欧文侧脸的同时,十二回合结束的铃声响起。欧文的身体像飞起来了一般,然后倒在擂台的垫子上。

现在

——美奈子——

“那到底,”主持人问道,“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最终判罚是在铃声响起之后,可能是差了一点儿,没赶上吧。要是和铃声同时就好了。”

那时,电视机前的美奈子在看到击倒的画面时,立刻把原本做出祈祷手势的双手举到空中,胡乱地叫喊了起来。她夸张的欢呼使身边正在玩玩具的儿子哭了出来,她却毫不在意,对儿子说:“爸爸做到啦。”仰面躺在垫子上的欧文完全没有要站起来的迹象。而那边的工作人员已在前排座位上骚动不已,美奈子觉得他们肯定是在为战败而感到狼狈,完全没放在心上,兀自陶醉在充斥体内的兴奋之中。

“咦?什么?怎么回事?”等美奈子再看向电视时,不禁发出了疑问。颁发腰带的环节和对小野的采访迟迟没有开始,裁判和欧文一方的工作人员,以及看似是主办方的人围在擂台上说着什么。连解说员都露出明显的疑惑神情。小野最后那记左勾拳被反复播放。后来美奈子才知道,原来是卫冕冠军一方主张“小野的拳头是在铃声响起后击中的,所以无效”。

“即使现在回头重看,结果依旧很不好判定啊。如果说那一拳是在铃声响起后才打中的,也可能没错。但如果说那一拳击中和铃声响起是同时发生的,看上去也没错。”主持人说道,“那时小野先生您是怎么想的呢?”

美奈子也曾当面问过小野这个问题。全日本的观众,甚至包括美国观众在内的全世界的观众,那时肯定都在用各自的母语感叹“实在无法接受”。而那时,身为当事人的小野又是怎么想的呢?

“虽然这么说有点不好意思,”小野软弱地笑了笑,“但我觉得,结果怎样都无所谓。”

演播厅里又充满了笑声,气氛轻快了许多。

“包括体力在内,我的全部都已经到达了极限。能在那时打倒他,我已经很满足,很有成就感了。”

又在耍帅了,美奈子忍住笑意。那时,他不知道把那段录像用慢速重放了多少遍,还一直吵着说:“绝对是跟铃声同时击中的啊,到底是怎么搞的!”美奈子自然不用说,连训练馆里的后辈也被他强制一起观看录像,像小孩一样的他还说:“你看——绝对是我赢了。”那些一开始还抱有同情和义愤之心的后辈们,后来也因小野的纠缠不休而开始敷衍地说:“小野先生,以后会有好事发生的。”美奈子最终也觉得“算了,怎么都行”。这才是事情的真相。

“哎呀,我到现在都还无法接受那个结果啊。”主持人愤怒地张大了鼻孔,“啊,不过,刚才我想问您的不是关于铃声的事。当时不是有个round boy做出了莫名其妙的事吗?当时每两回合换一个模特,结果到了第十回合,那个模特……”

“把看板掰断了。”小野眯起了眼睛。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主持人又问了一遍。美奈子还记得那场比赛之后,这个问题理所当然地被各种人问起。然而,由于欧文被击倒的时刻究竟是在铃响之前还是之后这个话题更受大家关注,所以在采访中,这个问题并没有被过多提及。

“哎呀,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每到这种时候,小野就很不会说谎。美奈子有些慌神地想着。

“这次,我们的节目针对那个round boy的情况做了一番调查。”主持人扫视了一圈观众席,“那时的他还是个新人,顶多偶尔做做时尚杂志的模特。”

他说话时,小野一直看着地上。

“后来他去海外发展了,似乎现在依旧从事着模特的工作。小野先生,你知道这件事吗?”

“我不知道。”他的眼神又开始游移。

“肯定是因为那次的举动才受到了瞩目啊。”

“不是的。那一定是因为他有实力。而且……”

虽然他在“而且”之后含糊其辞,但美奈子知道他想说什么。他肯定是想说“人并不是因为做着特别的工作才变得了不起的”。

“不过在生活中,我们真的无法预料什么事会成为人生转折点。”主持人突然一副感慨良多的语气,明明没有人问起,他却主动说道,“在高中的合唱比赛上……我是个音痴,所以老师让我不要唱歌。当时的我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想法,但有个同学为我出了主意,说‘叫你对口型也可以,但我们要在合唱之前给你制造个出场机会’,他让我在合唱比赛前表演一段落语。说实话,我当时觉得麻烦得要死。我一点也不想引人注目,他倒是在那边兴奋得不行。不过那个同学帮我一起想段子,还陪我练习。我没有什么朋友,那时觉得很紧张,但也非常高兴。而且最终,落语节目意外地很受欢迎。”

“你这故事很长吗?”另一位嘉宾的提问让美奈子笑了起来。小野也笑了,摇晃着他那巨大的身体。

————————————————————

(1) 穆罕默德·阿里(Muhammad Ali-Haj,1942- ),美国拳王,曾三次夺得重量级拳击冠军,被认为是世界上最伟大的重量级拳击手之一。

(2) 宫本武藏,日本战国末期至江户时代初期的剑术家、兵法家、艺术家。因与佐佐木小次郎决战而一举成名。据说宫本武藏在那场决斗中取胜的原因之一是他故意迟到,使对手焦急不已,没能很好地发挥。

(3) 日语里男性称呼自己的方式有“俺”、“僕”、“自分”、“私”等,其中“僕”相对来说比较温和、有礼貌。小野在称呼自己时用了“僕”。

(4) 骨气的原文是“根性”和“野次馬根性”(爱跟着起哄)词尾一致,织田想借这两个词重复的部分玩文字游戏。

(5) 英国著名摇滚乐队“性手枪”(the sex pistols)的歌曲,意为“英国无政府状态”。

(6) 每回合(round)开始时,举着写有回合数的牌子上台示众的美女,多为身材热辣的模特,常带着性感。

(7) 在日语中,欧文(Owen)的发音和“加油”(応援)相同。

(8) 出自齐藤和义的《节奏》(リズム) 。

(9) 纳西姆·哈麦德(Naseem Hamed,1974- ),英国拳击手,被誉为英国拳坛的王子。

(10) 原文为Nachtmsik,德语,意为“小夜曲”,发音与Naseem相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