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oks like 酷似

高中生

英语课上,深堀老师站在黑板前,工整地,写下了两行英语——He looks like is father.He is just like his father.

“这两句有什么不同?”深堀老师虽然个子很小,眼睛却很大,鼻梁也很高,是“眉清目秀”一词的完美体现。虽然已经过了三十五岁,但比起“阿姨”,她更像是个“大姐姐”。久留米和人和一众关系好的同学们经常一起兴奋地说:“哎呀,深堀老师完全在考虑对象范围之内啊,应该说都想求着她跟我交往了。”每当这时,他们都会遭到女生的白眼,被骂“垃圾”。

据说深堀老师很早之前就结婚了,不过结婚对象众说纷纭。有说是英语对话课程里的外教,也有说是其他国家的外交官,明显都是从“深堀老师是英语老师,所以肯定和外国人来往密切”这一想当然的想法中推测出来的。

“久留米,你来。”深堀老师点了他的名字。班里其他同学的身子都有些僵硬,但都没有看向他,大概在想“飞来的导弹没有击中自己,真是太好了”。

久留米和人看向黑板。他把椅子向后挪了挪,慢吞吞地站起身,小声说道:“他,很像父亲。”没什么太难的生词。

“第二句呢?”

“很像父亲”,这一例句在他的脑海中投下了阴影,使他感到一阵不快。久留米和人与他父亲长得很像,从小就被人说长得一模一样,简直像是双胞胎。他却从未对此感到高兴。

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想变成和父亲一样的大人的呢?连久留米和人自己也不太清楚。虽然有一部分原因是别人总说“你和你父亲长得一模一样”使他产生了逆反心理,但更重要、更令他反感的,恐怕是父亲永远是早上穿着西装出门,晚上回家。久留米十分怀疑父亲每天过得是否快乐。

“日本经济还不知道会发展成什么样呢,我才不要一生都抱着一家公司不放。”他曾对母亲表达过这种想法,却被母亲取笑说:“哎哟,刚上高中,就开始说这种严肃的话题了啊。”还补充说,“会说这种话,是因为你不知道在公司努力工作有多辛苦。而且啊……”

“什么啊?”久留米和人苦笑着,追问一边吃脆饼一边看电视的母亲。

“我在高中的时候也这么想过。觉得人生只有一次,我要过和别人不一样的特别的生活。觉得我才不要变成那些认为结婚、养孩子才是唯一生活方式的大人,也不可能会变成那样的人。”

“结果你现在却成为家庭主妇,过着不怎么用心地照顾孩子的日子。”

母亲在二十五岁左右时遇到了父亲,结了婚。久留米听说,是因为父亲要去外地工作,两个人觉得与其维持远距离恋爱,不如先登记,于是就结了婚,之后立刻就生了久留米和人这个儿子。

“喂,我看起来不用心,其实很认真的。你在语文课上没读过中岛敦吗?像是《名人传》之类的?”

“那是什么?”

“一本描写那些到达名人领域、甚至超越了名人领域的人的书。如果拿抚养孩子举例,那些对孩子的举手投足都十分在意的母亲就只能算是普通母亲。到了名人级别的话,当有人问她‘请您告诉我抚养孩子的秘诀吧’时,她就会回答:‘嗯?孩子是什么?’”

“你是不是都忘了咱们原来聊的是什么了?”

“我的意思是,我也想过什么人生的意义或是不想成为社会的齿轮之类的事,你都落后一圈了。所以不要摆出一副自己很了不起的样子。”

“但是一看见我爸,我就觉得齿轮实在太无聊了。”

“你啊,我说的意思就是让你不要小看齿轮啊。不管什么工作,最基本的都是齿轮。而且,即使做着齿轮一样的工作,也能享受幸福的人生啊。”

“也有不幸的啊。”

“那当然了。”

“那我爸呢?”

“下次你问问呗。还有,虽然你嘴上说得很伟大,可是和人啊,你现在只是个普通高中生,还退出了社团,根本没做过什么特别的事情啊。”

正当久留米回想着与母亲的对话时,耳边传来了深堀老师的声音:“怎么样,和人,你不知道吗?”他回过神,急忙看向黑板上的英文。

“因为有just,所以是‘他刚好与父亲很像’吧?或者是‘特别像’?啊,不对,是‘他很喜欢父亲’吗?”

同桌的织田美绪笑了出来,其他的同学也一样。

“他喜欢父亲,这句话中包含的禁断之情太多了吧?”同学们起着哄。

“久留米,一开始说得还挺对的,可越说离正确答案越远了。”深堀老师说道,“He looks like his father.他长得很像他父亲。He is just like his father.他非常像他父亲。”老师进一步解释道:“第二句指性格很像。”

“原来是这样啊。”教室里此起彼伏地响起不知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的叹息声。

之后深堀老师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你们这一代的高中生里有尊敬自己父亲的吗?和人你怎么样?”

“尊敬……”和人答道,“应该没有吧。”

“你不喜欢跟他相处?”

“也不是,就是不想变成他那样。”

和人说出了真心话,教室里一片沸腾。

“你也太诚实了。”深堀老师皱起了眉。

年轻男女

笹塚朱美一味地忍耐着。她只能像等待暴风雨平息一般等待眼前的男人抱怨完毕,气喘吁吁,最终离开这里。

此时她身处一家大众餐厅,在离人口很近的桌子边。

那个年纪很大却精神矍铄的男人脸上已有很深的皱纹,眼光很锐利。

他正因端上的食物与他点的菜不符而愤怒不已。

其实并不是笹塚朱美为他点的菜,但是她确认输入的,之后发现系统里记载的确实不是这位客人说的那道菜,也不知道是输入有误还是这位客人的记忆有误。

但笹塚朱美还是立刻道了歉,并说将会为他端来他点的菜。“你打算就这么一笔勾销了吗?”这位高龄客人瞪着她说道,“我已经饿得不行了。你们自己搞错了,却说什么再做一份,你们是想敲诈我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给我解释一下!”他没完没了地抱怨着,还批评道:“真是的,最近的年轻人就会敷衍了事。”

朱美越是低头郑重地道歉,那男人就越激动。

其他的客人明显也都注意到了这名高声抱怨的上了岁数的男士,纷纷观察着这边的情况。即使有人对他的吵闹感到不满,也因不知道会受到怎样的责难而害怕地选择沉默不语。

我的使命就是采取一切方法使这一令人不快的状况快点儿结束。朱美一边告诉自己,一边不住地道歉。

这种事情时有发生。这种顾客,不知道是不是想强调客人只要付了钱,就可以为所欲为,并可以随便向店员抱怨自己的不满。不仅如此,他们还会在店员还嘴的时候更加奋力地叫嚣:“你把顾客当什么了?”而且抱有这样想法的客人并不在少数。

无法还嘴的笹塚朱美决定保持低姿态,挺过去。如果店长此时介入进来,或许事情还会有所转机,然而最近刚换的店长是一个主张息事宁人、不愿负责任的男人,现在他恐怕正躲在哪里,假装不知道这里发生了冲突。她已经放弃了。

“那个……”有个男人插了句嘴。他看上去和笹朱美同龄,之前一直一个人坐在桌边看书。

朱美能够从他说话的方式和担心的神情看出来,他是看不下去想来说和的。但她觉得这会带来更多的麻烦,因为那些喋喋不休、牢骚满腹的人如果过于兴奋只会愈发激动,便赶忙说:“不关您的事,请您离开。”

“干什么啊,小哥?”一脸顽固的男子却没放过,他像一名准备训斥新兵的长官,仿佛下一秒就要骂道“不像话的东西”。

“啊,给您添麻烦了。”朱美又低头行了个礼。

那位年轻人却一脸惶恐地说:“啊没有,实在抱歉,我也会马上逃走的。”随后他又看向那位上了年纪的男子,说道,“那个,您知道这位女性是谁的女儿吗,居然对她用这种口气说话?”

“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男子的鼻孔里喷出粗气,可以明显看出他比刚才更加生气了,却也有些惊讶。

“没有,我只是看到你竟然敢对那个人的女儿用这么重的语气说话,真是不要命啊。”年轻男子说话时始终一脸胆怯,微曲着身子,“唉,要是被别人看到我出现在这里,对我产生误解,那就太可怕了,所以我得赶紧回去。”他看了看周围,“我是怕你都不知道这位小姐是谁的女儿就对她发火,才好心提醒你的。谁知道有什么人在看着呢,对吧?”说完立刻离开了。

笹塚朱美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愣在了原地。

“那家伙是怎么回事?真是个不像话的东西。”上了年纪的男子不高兴地咕哝了一句,随即又开始发泄不满,但与刚才相比,这次的攻势明显减弱了。其中有因为那个奇怪的年轻人的介入而导致气势减弱的因素,然而更重要的还是那句“你知道她是谁的女儿吗”令他难以释怀吧。疑惑不解的男客人看向笹朱美的眼神都明显变得警惕起来。

此时,这位上了年纪的男子大概刚开始意识到,自己并不知道这个女孩的父亲是谁。到底是谁?刚才那个人会说那种话,难道是个很危险的人物?肯定只是开玩笑。但万一很危险呢?只要稍微想象一下,就不能把那个人的话当成耳边风了。谁的女儿?到底是谁的女儿?这一刻他的脑中想必已经乱成一团,形成了疑问的旋涡。

笹塚朱美的父亲是耳鼻喉科的医生。如果被问到是谁的女儿,她只能回答“是笹塚耳鼻喉医院家的二女儿。”“啊,我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她好似在辩解一般对上了年纪的男子说道。

也许是她的语气有些不自然,那名男客人眨了眨眼,显得坐立不安。最终他坐下来,说道:“好了。总之,快把我点的菜端上来。”已完全没有刚才的兴奋。

笹塚朱美深深地鞠了一躬,回到了厨房。

店长就在厨房里,对她说道:“啊,我正要过去呢,出什么事了?”可以感受到店长正在拼命保住身为店长的面子。

“现在没事了。”笹塚朱美应道,“啊,店长。”

“什么事?”

“你觉得我是谁的女儿?”

店长皱起了眉,那表情就好像在看一只长出了角的幼虫一般。

高中生

“久留米同学,我有事想跟你商量。”织田美绪对他说。那时班会刚刚结束,学生们吵吵嚷嚷地拿起书包走出了教室。

放学后,同学们各有去向。有直接回家的,也有去其他教室参加社团活动的。

久留米在四月加入了手球部,却因为难以忍受高年级学生的欺压而迅速退出,之后便没有参加任何特别的活动社团,每天一放学就回家。

久留米和人看向自己的同桌织田美绪。她的双眼皮使她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捉摸不透,但也因此,使久留米觉得她有一分神秘的色彩。虽然神不神秘只是个人的主观判断而已。

据说从她刚入学的时候开始,高年级的学生们就高兴地奔走相告“来了个美人,哎呀哎呀哎呀”。在同年级的男生中,她自然也备受关注。她在何时和谁成了好朋友之类的事,虽然男生们嘴上谁也不提,却都密切关注着。

所以,高一暑假结束后,第一次换座位时久留米和人抽到了和织田美绪做同桌后,他就成为众人眼中的幸运儿。他能感受到其他男生心里那嫉妒的火焰,暗暗想着“真好啊”,同时也淡淡地期待着“座位离得这么近,关系应该会变好吧”。

他们刚成为同桌时,织田美绪对他说:“久留米同学的名字,‘久留米和人’,写成汉字好像《魏志倭人传》 (1) 啊。”那时他根本不知该作何回应。虽然心里想着“一点儿也不像啊”,却又怕否定了对方会使对方不快。

应该表示赞同,说“经常有人这么说”吗?还是应该夸奖对方,说“第一次有人这么说,真是个大发现”呢?那一瞬间,脑子转个不停,令他感到头晕。最终,他嫌太麻烦,就说:“只有‘人’字一样啊。”

织田美绪没有生气,也没有板起脸,只是笑着说了句:“啊,你这么一说,确实如此啊。”使得久留米和人萌生出一种“让她露出笑容的可是本大爷我啊”的难以言喻的感动。

而现在,她已经主动来找我商量事情了。我并不记得自己做过任何努力啊,却登上了光荣的阶梯——久留米想着,感到身体仿佛漂浮了起来。但他的脑子还算清楚,知道自己心里的感觉绝对不能让对方发现。

“商量什么?”

“你能不能陪我去一趟仙台站的地下停车场?”

“地下停车场?真是大胆啊!”久留米和人不禁脱口而出。这仅仅是因为他从“地下停车场”一词联想到了密室和昏暗的空间而已,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跟大胆无关。”织田美绪说道,“昨天我放学后也去了那个停车场,因为我把自行车停在那里了。在那个停车场,不是能用五十日元在售票机上买到像存车券一样的东西吗?”

“能买贴纸。”

“对,然后再贴到自行车上,对吧?”

“啊,是啊。”

停车场里有几个定期巡逻的管理员,如果他们发现有车上面没贴贴纸,就会把一张写着“您未缴纳停车费,请于离开时缴纳”的警告信贴在上面。

“昨天回去时,我发现自行车上被贴了一张蓝色的贴纸,是警告信。”

“这是你没付五十日元的惩罚。”

“不是啊,我当然交钱了。”织田美绪有些生气,“肯定是有人把我的贴纸撕下来了。”

“为了留作纪念?”久留米和人并不想开玩笑,而是把脑海中浮现出的可能性直接说了出来。

“肯定是有人没交那五十日元,然后把我的贴纸给抢走了。”

“谁干的?”

“我就是想让你陪我一起去找啊,去找出那个贼。”

数个疑问同时出现在久留米和人的脑海中。要怎么找到那个贼?能确定谁是贼吗?

为什么,她想让我跟她一起去?

只能一个一个问了。

“我觉得像这种贼,应该是个惯犯,每次在停车场停车时都不交钱,每次都把别人的贴纸偷过来蒙混过关。”

“估计是想省钱吧。”

“我不知道用这种方法能不能省钱,但我觉得那人肯定只是嫌交钱麻烦,要不就是觉得自己是‘利用你们这些愚民来聪明地生活的胜利者’。”

“那只是织田同学你自己的想象而已吧。”

“肯定是这样的。”

“怎么了怎么了?两个人聊得这么开心。”一个高个子男生从旁边插了进来。是水沼。他的头发已经长到了校规允许范围的边缘,盖住了耳朵,但还没到肩膀。他鼻梁高挺,长得像狼一样。水沼是轻音乐部的,弹得一手好贝斯,据说还加入了一个校外的成人乐队,在小型现场演出过。“喂,织田同学,关于那个惊喜,你有没有什么好主意啊?”水沼嬉皮笑脸地凑到了织田美绪面前。

“什么惊喜?”久留米和人歪了歪头。

“哎呀,就是给实习老师的惊喜啊。”

经水沼提醒,久留米想起来了。一周前,他们班来了一位实习老师,是个很有朝气却容易紧张的女老师,很受班里同学的欢迎,与大家很亲密。于是,有人提议,想在那位老师实习期结束时举办一场小规模的惊喜派对。

“我不太喜欢这种事。”

“这种事是指?”

“就是那种所谓‘surprise!’的活动。有时候电视上不是会演吗?一个男人在咖啡厅里突然向一个女人求婚,店员都是他的同伙之类的。”

“多令人感动啊。”

久留米和人觉得举止轻浮的水沼很有趣,并不讨厌他。

“是吗?我倒是觉得这只是策划一方为了自我满足吧。”

“你有过经验?”水沼开朗地问道。

“也不是没有。”

“啊——是啊——织田同学你那么受男生欢迎,估计大家会准备各种各样的惊喜来攻击你吧?”

“既然都说是攻击了,就说明根本没在为对方着想啊。”

“那……攻势?服务?surprise服务?总之,如果你有好主意,要马上告诉我哦。”水沼语气夸张地说完,便潇洒地走出了教室。

只留下一阵疾风。

“刚才说到哪儿了?”

“忘了。”

久留米和人苦笑起来,随后说道:“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停车场,但你为什么会邀请我呢?”

万一她回答“因为我想和久留米同学交朋友啊”可怎么办?唉,有可能,很有可能啊。久留米无法抑制自己激动的心情。

“有几个理由。”织田美绪掰着指头。

我的优点竟然有这么多?虽有可能是误解,久留米和人却开心不已,但努力不把喜悦表现在脸上。

“首先,亚美子好像很忙,没法陪我一起去。”她说出了和她关系最要好的女同学的名字,“她今天家里有事,放了学立刻回去了。”

“原来如此。”

“其次,久留米同学你不是也经常在那个停车场停车吗?”织田美绪理所当然地说道,完全不明白怎么回事的久留米和人却屏住了呼吸。

“咦?不是吗?我好几次在那个停车场看见过跟久留米同学很像的人啊。”

久留米和人确实在那里停过车,但只有一两次,很难说经常去。于是他立刻回答道:“那可能是我父亲。”父亲的公司就在车站附近的大楼里,他每天坐公交车上班,但有时也会骑车去,记得父亲说过在地下停车场停车的事。“别人都说我们俩长得很像。”

“啊,是这样吗?”

久留米想起“He is just like his father.”这句英语。他希望自己即使脸长得像父亲,也不要像他那样生活。“不过我爸应该穿着西装啊,一看就知道不是我。”

“哦,我也只是从远处看到他,感到有些惊讶而已。”织田美绪笑着说道。

那语气听起来像在说,我对你的兴趣也就只有那么一点而已。

“啊,不过你刚刚说,他是公司职员,可你爸爸不是那种像教父一样可怕的人吗?”

“啊?”

“我听别人说的,不是吗?”

“啊?是吗?”久留米和人不禁向她确认。

“所以我觉得,既然你有一位强悍的家长,在遇到恶贼的时候,应该也会很勇敢才对。”

“哦……”原来如此。久留米和人想着,原来她是因为有这种错误的认识才叫上我的。

“啊,还有。”

“还有?”

这时织田美绪放低了音量,仿佛吐气般轻声说道:“你对男生比对女生更有兴趣,对吧?”

“啊?”

“我听说你有那种倾向。”

“谁说的?”

“是谁来着?据说班里的男生都知道这事。”

久留米和人明白过来了。这是有人为了阻止坐在织田美绪旁边的他和她成为朋友而散播的谣言,好让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能更进一步。这肯定不是一个人,而是许多人联合起来的力量。

比起生气,久留米和人更想感慨。他们居然会做出这种事,连他都觉得“倒也不是不能理解”了。

“你不是更喜欢男生吗?”

Surprise!久留米和人在心里说道。

年轻男女

笹朱美看向身边的他,夸张地叹了一口气:“啊——”

“嗯?”他仿佛回过神来一般转过头,“怎么了?”

“你看,刚才那个女生的胸也很大,你又呆呆地看了半天。果然邦彦你喜欢胸大的女孩,对不对?”

“没有的事。”邦彦皱起眉回答,“只是不小心看过去了,不是胸大不大的问题。”

“不对,胸小的女生你就不会看。”

邦彦困惑地苦笑起来。“我已经重申过很多次了。”他模仿起首相在国会辩论时的口气,“我对我偷看其他女性的行为深表歉意,这完全是由于我的道德修养不够所致。但我要在此再次强调,这次的事件与恋慕之情及女性魅力完全无关。”

“真是抱歉啊,我的胸这么小。”

“我又没这么说。”他有些生气,又强调自己从来没想以什么基准衡量女性胸部的大小,假如非要让他选,他也更喜欢胸小的一方。

然而笹塚朱美又说:“但是你看人家了啊。”

“唉,如果我是那种胸部至上主义者或是胸部原理主义者的话,就不会在那时为朱美你出头了啊。”

“你是说传说中的‘你知道她是谁的女儿吗?’战术啊。”她快活地说道。

一年前,她在大众餐厅里被客人训斥得一筹莫展时,得到了他的帮助。当他又一次来到店里时,她立刻道了谢,随后问:“那究竟是怎么回事?什么我是谁的女儿?”

“啊!”他有些害羞地笑了起来,“那时我只是一心想着要怎么调解才好。但如果我说‘好了大叔,冷静一下’,大概只会被骂‘无关人等给我退下’吧。”

“是啊……”

“所以我觉得,不如装成站在那个大叔的一方,以‘我是为了你好,才不得不出面’的立场来劝他。”

“所以你就假装我是某位很可怕的人物的女儿?”

“像是‘骷髅13’ (2) 的女儿之类的,好让他产生一些危机感,让他觉得对那个人的女儿抱怨的人都会被一个接一个地杀死。”他笑了,挤出眼角纹,表情突然柔和起来,“在现在这个社会上,随随便便攻击别人很可能会吃苦头。所以那个大叔在训斥别人的时候,最好也注意一下。”

“多亏了你,我才得救了。”

“太好了,其实我也很紧张。”

“托你的福,和我一起打工的员工都开始叫我‘大小姐’或‘老大之女’了。”

他笑着道歉:“那可真是对不起了。”

后来他们渐渐熟悉起来。她得知他比自己大两岁,两人上的是同一所大学。随后他们又因工学部和教育学部的不同风气而相谈甚欢,再加上有共同认识的朋友,产生了不少话题。最终,他们开始了正式交往。如今过去了一年,他们已经变成会因为邦彦偷看胸大的女孩而小吵一架的关系。

“也就是说,邦彦你在那家大众餐厅里时,就已经把我判定为胸小的女孩了,对吧?”

“不是这个意思。”邦彦说,“真麻烦啊。”

“啊,你说我麻烦。”

“我初中是剑道部的,我是在说头盔和身体护具很臭啦。” (3)

“护臂就不臭吗?”尽管很生气,笹塚朱美还是这么问道,惹得邦彦大笑了起来。这么一来,偷窥胸部事件也就不了了之了。

他们又在街上逛了逛,走进了正在大减价的时尚购物中心。坐自动扶梯上了五层,沿顺时针逛了起来。虽说是减价品,笹塚朱美打工赚的钱也只够买一件夹克衫或一件针织衫的,所以需要慎重选择。她先进了一家店,把衣服在身上比了比,说了声“再去别的店转转”并离开,之后接连逛了一家又一家。等逛完一圈,觉得“还是一开始那件灰色的好啊”的时候,却发现已经被人买走了。

“虽然我不想多嘴。”陪着她逛的邦彦一脸无聊地说道,“你有没有后悔刚才没买下那件?”

“嗯,有一点吧。”

“只有一点?”

“逃走的鱼总是显得比较大嘛。”

这时邦彦说起公司里一名前辈的事。那位前辈个子高、学历也高、长相又好、为人又亲切,是个地道的美男子,在女职员中自然很受欢迎。然而,因为他太过纠结“哪位女性最好”,最终与谁都没能深入交往,一直单身至今。周围的人都笑他,说“要是早点下手就好了”。

“刚才买衣服的事与这件事有异曲同工之处吧。”邦彦说道。

“可是,这种事都要看时机和邂逅的嘛。你那位前辈也有可能与以后认识的女性在一起啊,和之前的人只是没有缘分而已,所以不用觉得自己很失败,也不用后悔啊。”

“哦……”

“所以呢,我决定买下旁边那家店的羽绒夹克了。”她铿锵有力地宣布,“虽然有点贵。”

她很有气势地冲到了隔壁店里,不知该说早就料到还是运气不好,夹克卖光了。“真是令人痛心的失误啊。”笹塚朱美后悔地说道。

高中生

久留米和人并不打算澄清同性恋的嫌疑。当然,他对织田美绪说了“那是误解”,但如果再强调“我喜欢女人”,肯定会被讨厌。此外他还想到,如果她是因为“对女人没兴趣”这个理由才决定叫他一起行动的,那么否定这个理由就不是什么良策。

“我不觉得同性恋是坏事哦。”织田美绪瞪着大眼睛说道。

久留米和人很想告诉她真相,又怕她知道真相后就不和他一起行动了,于是不禁嘟囔道:“我现在的心情就像明知必须要增税,却无法将增税说出口的政治家一样。”

他们一起骑车去了仙台站。两人都骑车上下学,这似乎也是她选择他的一个原因。她说如果让坐公交车上下学的朋友陪她去停车场,会觉得有些对不起人家。

久留米和人近乎沉默地蹬起了自行车。应该与她并排骑呢,还是一前一后?要是一前一后,我是应该骑在前面还是后面?他为这些事烦恼不已,又为了尽量显得帅气,一会儿毫无意义地单手松开车把,一会儿又变换背部的角度,并通过倒映在路边公寓大门上的影子来检查自己的姿势是否好看。

织田美绪丝毫没有注意到久留米和人那令人想要流泪的种种尝试和表演,只是淡定地骑着车。

停车场位于大楼旁边的楼梯下方。他们从自行车坡道骑到地下,在自动售票机上买了存车券,贴在了车座上。

最深处有空位,他们把车停到了那里。

“接下来要怎么办?”如果这是普通的约会,或是有事要办,他们应该在放下自行车后向目的地移动。然而这次,这个停车场就是他们的目的地。

“我们在这里随便走几圈吧。”

“像巡逻一样?”

“对。”

“不会被人怀疑吧?”停车场有自己的管理人员。

“我们又没做什么坏事。”

“来自发巡逻,这件事本身就够奇怪的了。而且,我们要待到什么时候?”

“上次我的贴纸大概是在傍晚四点到六点之间被撕下来的。”她看了看手表,久留米和人也跟着看了看,指针正指向四点半。从现在开始,他们要在这个什么都没有的昏暗停车场里待上一个半小时吗?这也太可疑了吧。不过他又觉得,只要能与织田美绪在一起,别说是一个半小时,哪怕两个半小时,对他来说也是幸福快乐的体验。所以他并没有表示强烈的反对,甚至觉得在他这毫无波澜的高中时代竟然会出现这种令人心动的情景,真是令人感动。他不知道该向谁表达这份感激之情,简直想感谢这个地下停车场了,想把这个地下停车场封为圣地。

然而,他这份激动的心情在听见织田美绪说“好了,我们俩一起巡逻也没什么用,分开行动吧”时瞬间低落了下来。

“啊,也是,分开比较好。”

“我没想到这里的占地面积还挺大的。”

自行车一直排到了数十米之外。存车处里停了好几排车,看上去即使只转一圈也要花费很长时间。

“总之我们先转悠一会儿,装作忘了把车停在哪儿了吧。”

“像僵尸一样走来走去。”久留米和人有些自暴自弃地说道。

“要是你发现把贴在别人车上的存车券撕下来的男人,就告诉我。”

“你要干什么?”

“我要跟他说几句话。”

久留米和人将胳膊交抱于胸前,说道:“你要不要听我家家长曾经对我说过的世界真相系列?”

“要听。”

“‘想要改变过了三十岁的大人的思考方式,比靠人力推动复活节岛的石像还难’。”

“可是那边的人不是说复活节岛的石像可以自己走动吗?”

“那边是哪边啊?”

“不过我懂你说的意思。我爸就完全不会改变,不管被我妈骂多少次也不会改。学习能力是零,改正能力也是零。”

“织田同学你父亲是做什么的?”

“居酒屋的店长,是家连锁店。”

“听着挺帅的啊。”

“哪里帅了?”她叹了口气。久留米和人正慌张地以为自己的话惹她不高兴了,结果却听到她感叹:“他就是那种典型的靠气势和劲头,以及他人的帮助才碰巧活到了现在的人。”这才知道她只是因为自己的父亲感到泄气而已。“至于为什么那个男人能和妈妈那样的人结婚,这还是个谜,比复活节岛石像之谜更加难解。More than复活节岛石像。”

“为什么硬要说英语啊?”久留米和人苦笑起来,“你妈妈是和他是完全不同类型的人?”

“我妈妈从不说别人的坏话,该做的事说做就做,毫无怨言,还是个美人。据说她年轻的时候可夸张了,男人们一个接一个地对她发起攻势。”

“请赐教、请赐教之类的?”

“又不是来踢馆的!”

“那你父亲真幸运啊,能和你母亲那样的人结婚。”

“超级幸运啊。我爸似乎也知道这一点,有时会说什么I am born under good star。”

“什么意思?”

“应该是说我出生在幸运星下之类的吧?那个人最喜欢瞎说英语了,还说什么‘我stronger than stronger’呢。”

“什么意思?strong的比较级?”

“《假面骑士》 (4) 里不是有一代骑士叫stronger吗?”织田美绪的口气像在说某位德川家的将军一样,“他大概是想说我很强,强到比那个stronger还强吧。”

“真有趣啊。”

“一点也不有趣。”

“我爸爸就是个公司职员,不知道他的生活有什么乐趣。”

“不是教父啊?”织田美绪说道。这不知又是哪个同学散布的谣言。久留米和人不知道她相信到了哪种程度,只能暧昧地否定。

“你爸爸和你妈妈结了婚,所以应该也经历过不少事吧?”

“估计什么事都没有吧。”

聊到这里,织田美绪转过身说:“那我从这边巡逻了。”并迈步走向停车场深处。

久留米看了看表,叹了口气。自己要在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里在这里晃来晃去了。久留米和人感到十分迷茫。明明想把停车场当作圣地的是他自己,此时他却想破口大骂“不就是个停车场吗?什么圣地啊”。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久留米和人一直在通道里走来走去。偶尔从他身边走过的人自然没对他特别留意,只是淡然地停车并离去。

原来如此,他沮丧地想,原来她真的只是在寻找能与她一起行动的男生。本来想找个女性朋友,却想到可能会与恶贼交锋,便觉得还是换个男生比较合适。找男生也有找男生的麻烦之处,于是她干脆找到了被传有同性恋倾向的同桌,也就是我。他想明白了。

过了十五分钟左右时,久留米和人突然倒吸一口气,慌忙寻找着织田美绪的身影,跑了过去。“我记得在进这个停车场的时候需要在自动售票机上买票,对吧?”

“嗯。”

“你说的那个不交停车费的人应该不会在那里买票,所以我们只需要在入口处守着,看看有没有没在自动售票机上买票就进来的人。如果有,那就可能是我们该怀疑的人,对不对?”

“啊,原来如此。”

“当然,也有人先去停车再回来买票。”

“但至少我们可以排除进来时就买过票的人了。你真聪明,久留米同学。”她大大的眼睛望向久留米,使他后退了一步,在后退的同时,他感到胸中仿佛有个小球在跳动。

虽然这是久留米和人提出的建议,但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那个不交停车费的男人居然真的出现了。

年轻男女

笹塚朱美听着坐在面前的邦彦滔滔不绝地说着公司里的事情,发现自己的情绪完全没有波动。

她并不是对他的话题不感兴趣,只是觉得和邦彦之间的关系已经不再让她感到兴奋了。

就像去看一场满心期待的电影。电影名打出来的那一刻她还兴奋不已,然而随着影片的放映,她却不由得在心中“嗯?”了一声,觉得似乎有些无聊,开始劝自己说“不,接下来会变得有意思的,毕竟是个很棒的导演”,并期待能如所愿。然而,不合心意的地方却越来越多。

当年身为大众餐厅店员的她和身为客人的他走到了一起,并开始交往。如今已经过去一年半了。在这段时间里,邦彦入了职,笹塚朱美则为获得学校的学分和准备教师资格考试而终日奔忙。即使这样,他们也一直坚持选择周末的一天用来约会,将恋人关系维持到了现在。

周围的人都觉得他们的关系很好。既没有吵得很凶的经历,也没有任何一方出过轨,甚至有朋友说他们“就像没有饥荒问题的江户时代一样安泰”。那时邦彦曾笑着说:“不,我们俩的关系可比江户时代要稳定多了。”笹塚朱美也表示了赞同。

没有黑船来航 (5) ,也不会发生明治维新,他们俩大概就会这样结婚了。这话笹塚朱美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心里确实这样想来着。

但是,黑船来了。笹塚朱美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说明。并不是“厌倦了”,也不是“觉得他没有魅力了”。

在她眼中,邦彦仍然比其他男性更好相处,也更有魅力。她也觉得他是个好人。

“怎么了?不舒服?没事吧?”邦彦问道。

他们正面对面地坐在一家熟悉的咖啡厅里。

“没事的。”她回答道。邦彦没有意识到,大多数人在被问到“没事吗”的时候,都会反射性地回答“没事的”。

他大概觉得只要表示了自己的关心,对方也做出了回应,就完事了吧。

“你的教师实习工作怎么样了?最近的高中生是不是都很任性?”他问道。

“没什么不一样的。不管什么年代的高中生,都是一脸不高兴,明明很幼稚却又努力想显得成熟。”

邦彦说了声“是啊”之后,又开始说起刚才的话题。“和我同期进公司的同事最近要结婚了,听说他不打算办婚礼,所以我们打算在公司里办一场惊喜派对。”

“然后呢?”

“我会带新郎过去,装作要和他两个人去居酒屋喝酒。但其实大家都等在那里,准备给他办个庆祝结婚的派对。”

“哦……”自己的回应声听起来冷淡得超乎想象,令笹塚朱美吃了一惊。

“你的反应有些冷淡啊。”邦彦的目光有些僵,面颊也有些绷紧。笹塚朱美感到不妙,若是以往,她会为了迎合他起的话题而调整状态,但今天不知为何,她就是不想那么做。她觉得像要从沼泽里把脚拽出来一般,说出一句:“这只是筹划惊喜一方的自我满足而已吧。”

“嗯?”

“大家一起吵闹着准备吓别人一跳,多开心啊。虽然你们的目的确实是想让对方开心,但肯定更开心的是你们自己。被吓到的一方可能有自己的想法,想必也不是所有人都会觉得开心吧。”

“啊,原来如此。”邦彦的表情有些阴沉,他现在的感觉大概就像鼻子冷不丁被人弹了一下吧。他有些生气了。“可是,我还是觉得收到惊喜的人也会挺高兴的。”

“当你觉得他会高兴时,或许就已经有些傲慢了。”笹塚朱美说道。她会这么说并不是因为感情用事、下不来台所以逞能,而是觉得必须趁现在这个机会尽全力脱离泥沼,要趁现在奋力拔脚,一步步前进,才能走出去。

邦彦一脸困惑地抱起了手臂,看起来像要哭了,又像要发怒。过了一会儿,他小声说道:“你这么说太过分了,让我有些难过。”随后他又说了些圆场的话,想和往常一样以玩笑收场。

笹塚朱美这才意识到,她会这么痛苦,一定是因为所在的立场。

或许是因为她的年龄比他小,让他一直站在制造惊喜、逗她开心的一方,而她只是一味地接受。这种关系令她感到十分痛苦。

她能够想到邦彦会说“反过来也可以啊”,或者“你也可以吓吓我啊”。

但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一是她想不出什么能吓到他的点子,二是她知道如果是他被吓到,肯定不会开心,因为他总认为“为别人做点什么”才会开心。

她曾经尝试着向他抱怨心中模糊的不满,同时尽量避免过于情绪化。邦彦会不时地给出回应,却从没和她吵过架。她能感觉到,他在忍耐。

“那时,你在大众餐厅里帮助了被客人埋怨的我。”

“多亏那件事,我们才走到了一起。”

“怎么能说是多亏呢?”

邦彦皱了皱眉说:“只是用词问题,没有别的意思。”说完又补充道,“而且那时候你不是也觉得得救了吗?”

“这倒是没错……”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说什么,在不满些什么。邦彦想为他人付出的想法和服务精神没有任何错,这点她能够理解。然而,她确实从他的那种态度中感受到了一丝傲慢。“你肯定也会在某一天给我布下什么整人圈套吧?每次跟你见面的时候我都很怀疑,所以每次都有所戒备。”

“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

“比如我会给你个求婚惊喜什么的?”

“不是说这么具体的事。”

“你想得那么远,还对我发火,叫我怎么办啊?”

连邦彦都露出了焦躁的神情,语气也重了起来。店里并没有坐满,却也有几个客人看向了这边。

怎么办才好呢?笹朱美不知该如何是好,哭了出来。

高中生

不知织田美绪是胆子太大,还是单纯地没有考虑后果。总之,她立刻沿着台阶跑了上去,追在那个男人身后。

久留米和人也慌忙跟了上去。

几米开外,那个穿西装的男人正慢吞吞地向远处走去。这个男人刚在久留米和人他们的眼皮底下把别人自行车上的存车券“唰”地撕了下来,若无其事地贴到了自己的车座上。也就是说,这个男人是个停车不交钱的惯犯。

虽然他走路的姿势威风凛凛,个头却很小。从穿着来看,像是个公司职员。或许正因为他的外表如此,才坏了事。如果他是个一看就很危险的男人,也许织田美绪就会犹豫要不要叫住他了。

总之,织田美绪从背后叫住了他。“大叔。”

男人在原地站定,转过了身。可以看出他此时已经很不高兴了。他双眉之间的皱纹很深,是因为经常保持这种不友好的表情,才形成了那些深沟。在看到穿着学生制服的织田美绪时,他有些惊讶,不高兴地问道:“什么事?”

此时久留米和人追了上去。“啊,没什么,抱歉。”

“你不用道歉。”织田美绪并没有失去理智,反而以一副比平常还要冷静的态度说道,“大叔,你不交停车费,不觉得羞耻吗?”

居然会以正面直球来决胜负。久留米和人快要倒地了。

“呃,什么?你什么意思?”男人反问道,看起来不像是在装糊涂。他大概已经过了五十岁,给人感觉是个与开朗和清爽无缘的懒惰员工。眉毛很浓,戴着眼镜。

“你在停车场把别人车上的贴纸撕下来了,对吧?我看见了。而且昨天,我的贴纸也被偷了。”

“别说得这么难听啊。”男人低声斥责道,“你有什么证据?”

“我亲眼看到了。”

“那算什么证据?”男人的声音并不大,却清楚地传到了四周,有好几个路过的人都回过了头。

“你就是撕了,从旁边的儿童自行车上。我们可以现在回去确认啊。”

“我没空。”男人用另一只手指了指看似戴了块手表的手腕,“而且,如果那辆儿童自行车上没有贴纸,原因难道不是那个小孩没交钱吗?”

男人作势要走,织田美绪却拽住了他的胳膊,逼迫他转向这边。

“疼死了,喂!”男人的眉毛隆起,扭曲起来,“小姑娘,你就放过我吧。”说完他又看着久留米和人,生气地说道,“喂,小兄弟,你快做点儿什么啊,找碴儿也要有个限度。”

虽然很害怕,久留米和人还是把力量积蓄在腹中,向前走出了一步。她会让身为男生的我陪她来,就是为了这种时候。他感受到了一种使命感。“我也看见了,你从儿童自行车上撕下了贴纸。”

他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声音也变得有些尖。

“喂,只是五十日元啊。我会因为区区五十日元,就要在这里听你们叽叽歪歪吗?”

“但是,那个孩子可能会因为那五十日元遇到麻烦啊。人家明明交了钱,却被别人把存车券偷走了,哪有这样的道理?!”

这时男人叹了一大口气,发出响亮的声音。光是他那不满的表情和不快的叹息,就足以使人感受到压力和恐惧了。

“喂,你们是哪个学校的?我要去找人说说。上学的日子里,都到傍晚了你们还不回家,还跑来刁难大人,到底想怎样?”

“只是想对耍滑头又摆架子的大人提出抗议罢了!”织田美绪不肯罢休,久留米和人明显冷静一些,他开始烦恼“这可要怎么收场”。

“竟敢对别人这么说话!”男人用音量更大、更有威慑力的声音说道,“不过是一个毫无人生经验的高中生!”

“当然,和你相比我还很不成熟,但我至少不会去拿别人的钱财。”

“别把我说的跟小偷似的!”男人开始接二连三地咆哮,“说到底,现在的高中生啊……”他伸出了食指,脸上也开始发红。

就连织田美绪也被他怒气冲冲的气势所压迫,仿佛刚开始觉得害怕一般,眼神变得游移起来。“喂!”久留米和人想上前援助,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这样下去,搞不好这个男人会越来越兴奋,甚至动用武力。他感到有些害怕。

这时,久留米看到一位女性在路过他们之后又折返了回来。

是深堀老师,久留米和人想着。为什么她会在这里?他心里想着,却没有出声,因为他看到深堀老师把手指放在了嘴唇上,应该是在向他示意“不要说话”。她从那个男人的背后走了过来。织田美绪应该也注意到了她。

“请问,出什么事了?”深堀老师战战兢兢地问。

男人歪过头,一边生气地说“和你没关系”,一边挥挥手,想把她赶走。

“啊,当然和我没有关系,但我实在太担心了。”深堀老师弯着腰,显得毕恭毕敬。

“有什么可担心的?”

“不,我是在为您担心。”深堀老师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指向织田美绪,“您在对她用这种口气说话的时候,知道她是谁的女儿吗?”

“啊?”久留米和人愣在了原地,织田美绪也是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并“咦?”了一声。

“我只是觉得,如果您是在知道的前提下,还敢用这种语气对她发火,那可真是够不要命的。”深堀老师继续说道。

“啊?”男人一脸诧异地挑起了一边的眉毛,脸上浮现出之前从未出现过的戒备之情,“不要命?”

“我可不想被牵扯进来,所以就此告辞了。啊,那个,小姐,请不要向您父亲说起我啊。”深堀老师一脸认真地说,随即向织田美绪鞠了一躬。

“好、好的。”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织田美绪还是点了点头。

“那、那就,请您尽情地、继续骂吧。”深堀老师说完后离开了现场。

剩下的三个人,也就是那个男人、织田美绪和久留米和人,沉默地对看了许久。

之后那个男人的举动明显变得有些奇怪,气势也减弱了不少,而且一看就知道他十分在意织田美绪的身份。

“那个,关于五十日元的事。”织田美绪绷着脸开了口。

“知道了,知道了。我付不就行了。”男人说后一脸不愉快地想要向停车场走去。

“啊,你用这种方式说话没问题吗?”久留米和人说道,“我们可记住你的脸了。”

“我也不太想向我爸爸告状啊。”织田美绪也说道。

目送那个试图遮住脸的男人快步离开之后,久留米和人他们开始寻找深堀老师的身影。

高中生

“只要一说那种意味深长的话,对方肯定会害怕的,不是吗?心里肯定会一片混乱,想着‘这个女高中生到底是谁的女儿啊’?”深堀老师眯起眼睛说道。

这里与车站前的停车场有一段距离。久留米和人他们在这里追上了深堀老师,询问刚才是怎么回事。

“唉,不过居然是停车不交钱,这罪行还真是可爱啊。”深堀老师小声说道。

“老师您可不能说这种话啊。”织田美绪指责道,“而且,就算罪行很可爱,那个大叔的态度可一点儿都不可爱。”

“那倒是。”

“说起来,曾经有一部电影,讲的是主人公在列车上跟逃票上车的男人决一死战的事。”

“织田同学你还看那种电影啊?”

“我喜欢那个导演。”织田美绪兴冲冲地说道。然而久留米和人压根不知道那个导演的名字,决定以后再想办法查出来。

“但是,真的好好笑啊。那个人还真有点害怕呢。”织田美绪笑着说道,“老师的作战计划虽然很傻,却很有效啊。”

久留米和人也微笑了起来。“那么一说,谁都会以为你是什么危险人物的女儿啊。”

“像是织田信长的女儿之类的?”深堀老师插了一句,使久留米和人大笑起来。

“其实我爸只是个走了狗屎运很年轻时就和我的美人妈妈结了婚的不良老爸而已。”织田美绪耸了耸肩。

“还stronger than stronger。”久留米和人忍不住说道。

一辆自行车经过他们身边,车上是家长带着孩子。

“不过你们没遇到什么危险真是太好了。虽然这么说不太好,但正义什么的,其实是很暧昧又危险的东西。”

“是啊……”织田美绪令人意外地认真点了点头,“我妈妈曾经对我说过,如果认为自己很正确,就到了该担心自己的时候了。”

“是吗?”

“还有在指出对方的错误时要注意自己的用词,等等。对了,老师,你为什么会来这里?你知道我们正在跟人吵架?”

深堀老师露出了与刚才不同的笑容。“因为有人告发了你们。”

“告发?”久留米和人完全不明白这个词指的是什么。

“‘织田同学和久留米同学好像正在车站附近进行着什么奇怪的约会。老师,你还是去巡视一下比较好’。”

“啊?”

“有很多这样的消息传达到了坐在办公室里的我的耳朵里。”深堀老师说完又“嗯嗯”地点了点头,“虽然我觉得只是谣言,但正好今天我很早就下班了,就过来看看。”

“结果发现我正在和大叔争吵,对吗?”织田美绪抱起了胳膊,“为什么会有这种流言传出来啊?”

久留米和人虽然没开口,但他能够想象出原因,正是“对织田美绪和他一起行动而产生的嫉妒之情”。他一方面感慨他们居然能想出这种方法来阻挠,另一方面又觉得要是换作自己,恐怕也会想掺和一下。

深堀老师似乎也察觉到了事情的真相,以及这些称不上纤细的男生们的小心思,她坏笑着说道:“织田同学真是受欢迎啊。”

“老师您在说什么呢?”

“啊,这不是和人吗?”就在这时,传来了一个熟悉的男声。

久留米和人惊讶地转过头,发现父亲正推着自行车走过来。“刚放学?”

别跟我说话啊。久留米很想把脸转过去。他的父亲完全不会令他感到自豪,甚至会让他羞耻。

“啊,您是久留米同学的父亲吗?”织田美绪行了个礼。

这样一来,我和织田美绪的交往之路就被封死了,久留米和人在一瞬间竟想着这种事。原本她就是个遥远的存在,现在她又知道了这个一无是处的男人是我的父亲。全完了。久留米和人现在的感觉就像亲手小心翼翼搬运的鸡蛋全都掉在了地上,摔了个粉碎,令他不禁想要当场大叫。

父亲立起了自行车的脚架。那辆极其普通、像是主妇会骑的自行车更让久留米和人感到沮丧,但他又不能对父亲视而不见。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如果还装傻问“您是哪位啊”,反而会更加损害自己的形象。

“老爸,这是我的班主任深堀老师。”他有些自暴自弃地说。

“初次见面,和人一直承蒙您的照顾。”父亲鞠了一躬,“我是和人的父亲。”

“哎呀这可真是……”深堀老师应道。久留米和人注意到深堀老师的声音出奇的愉快。他望向老师,看到老师正努力忍住笑,且两眼放着光。之后深堀老师又说:“我们不是初次见面了吧?好久不见了。”

久留米不禁“咦”了一声,歪起了头。

久留米和人的父亲也探身向前,鹦鹉学舌般地开口问道:“好久不见?”

“和人同学真的和你很像啊。”深堀老师说完,又用英语流畅地说了句,“You look like your son.”

“you是谁?是我吗?”久留米和人指了指自己,之后立刻听到“your son”,意识到老师说的是自己的父亲。

“久留米这个姓氏不是很少见吗?所以一开始看班级名单的时候我就在想,不会吧?等一看到和人同学的脸,我就确定‘肯定没错’。”

“肯定没错?”久留米和人问道。

“你肯定是这个人的儿子啊。”

“这个人?”久留米和人又看向自己的父亲。旁边的织田美绪忽闪忽闪地眨着大眼睛。

“跟你说,我刚才使用的就是那个令人怀念的战术。”深堀老师高兴地说道。她似乎很享受久留米和人他们一脸混乱、如坠梦中的样子。“太厉害了,都过了快二十年了,竟然还是那么有效。就是那个‘你知道她是谁的女儿吗’作战计划啊。”

“咦?那个战术是指刚才那个?”久留米和人指向刚才那个停车场的方向。

“那个招数其实最一开始是你父亲想出来的啊。该说是招数好还是战术好呢?”

久留米和人的父亲嘴巴张成了“O”形,仿佛浮到水面上吃着鱼饵的金鱼一般。随后他“啊”了一声,指着老师说道:“朱美?”

“我觉得你还是不要这么亲密地称呼你儿子的班主任比较好哦。”深堀老师开玩笑地说道,“我已经结婚了,现在姓深堀。”

“喂,老爸,到底是怎么回事?”久留米和人交替地看着这两个人,“你们认识吗?怎么回事?”他疑惑地问道。

“喂,真的是你吗?”久留米和人的父亲,也就是久留米邦彦,还没有搞清眼前的状况,慌慌张张地追问道。

站在一旁的久留米和人觉得父亲看起来突然年轻了许多,像是他读大学的表哥一样。

“很怀念吧?”

“倒不如说,我的脑海里还是一片混乱。”

“但是你看,我那时的愿望终于实现了啊。”深堀老师说道。

“愿望?”久留米和人的父亲问道。

“我不是想当制造惊喜的一方吗?”

“啊!”

“在成为和人的班主任后,我就一直在寻找机会,想着如果遇到你,我一定要对你说。”

“说什么?”

深堀老师露出了愉快的笑容,大大地张开双臂,说了句:“surprise——!”

之后久留米邦彦终于恢复了冷静,跟深堀老师聊了起来。

“真怀念啊。”“吓到我了。”“居然会有这种事。”

久留米和人与织田美绪听着他们的对话,听着听着,久留米和人实在有些担心,于是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个,你们两个该不会因为这次令人怀念的相逢而又产生心动的火花吧?”这一问让邦彦和深堀老师同时笑了出来。

“拜托了,别搞出什么错综复杂的关系。”久留米和人恳切地说。

“不可能的,放心好了。”那两人同时说道。

“有件事倒是让我对你改观了。”深堀老师说道。

“对我吗?”

“对。上次学校举办活动时,和人的母亲来了。我当时看见你的结婚对象那么出色,也很为你高兴。”

“这叫我该回什么话好啊。”久留米邦彦挠了挠太阳穴。

之后深堀老师向前踏出一步,把脸贴近久留米邦彦,小声说道:“因为自从与你交往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以为你肯定喜欢胸大的人啊。”

“都隔了二十年了,你还在说这事啊?”

“在和你分手的时候,我也觉得这个人肯定会和一个胸大的人结婚的。”深堀老师眯起了眼睛,“见到你的妻子时,我实在无法不看她的胸部。”

“什么啊……”久留米邦彦苦笑着说道,“不过,你应该知道我没有撒谎了吧?”

“喂,你们的对话我可全都听到了。”久留米和人实在忍不住插了句嘴。

“I like your father.”织田美绪笑着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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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魏志倭人传》,指《三国志·魏书》中的《乌丸鲜卑东夷传》中的一段记述倭人的文字,描写了日本在大和王朝建立以前(即弥生时代)的情况。

(2) 出自漫画《骷髅13》(ゴルゴ13) ,是日本漫画家斋藤隆夫的作品,讲述了一系列代号“Duke”的超一流杀手“骷髅13”的故事。这是套超长篇漫画,在伊坂幸太郎的其他小说中亦有出场。

(3) 日语里“面倒くさぃ (麻烦)一词与“面(剑道头盔)、胴(剑道身体护具)、臭ぃ (臭)”一句发音相同。

(4) 《假面骑士》是一部由石森章太郎创作、东映株式会社制作的以英雄为主题的电视剧。自一九七一年四月开始播出,至今共出现三十二位假面骑士。

(5) “黑船来航”指一八五三年,美国海军准将马休·佩里率舰队驶入江户湾浦贺海面的事件。黑船是当年美国威逼日本打开国门时使用的炮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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