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主保守法莉妲丝不哭哭02

时速六十几公里的风夹杂雪片砸在希拉瑞台阶,失去能见度,温度下降到摄氏-35度。素芳姨抓着绳索,手指僵硬,在风中甩来甩去无法上爬,她把背袋的备用氧气钢瓶放在岩石下,重新上爬,凭着“爬上玉山北壁岩沟四百次抵得上一次珠峰”的毅力,四十分钟后通过天险,朦朦胧胧地顺着坡度往上爬。人类抵达了8000公尺的高山,总会挤出无限的意志力与决心。

“五月十八号下午四点三十三分,登上珠峰了,”素芳姨说,“这有堆小石头,上面绑着些五彩经幡。”

“我记下来了,赶快下山。”猪殃殃说。

“我想把旗子绑在这里,可是找不到东西固定。”

“别管了,下山来。”

沉默了好久,素芳姨说:“我找不到回去的路,风雪盖住了,天黑了。每一个方向都像回去的路,而且,我好累,没这么累过,连呼吸都累。山顶风大又寒冷,我得找地方躲避。”

“相信我,天亮后,我们会去救你。”猪殃殃知道,天才黑,距离下个天亮还有十二小时。他得这样说才能安慰自己,也安慰素芳姨。

中断了二十分钟,素芳姨说:“我刚刚摔倒了,失去方位。”

“你可以挖雪洞吗?”

“我找不到雪斧,而且底下全是硬冰,”素芳姨声音发抖,连按下无线电通话钮的力量都快没了,“猪殃殃,抱歉,我害你回去之后,会被别人指责。”

“我难过的是,我可能会失去你。”

沉静一会,素芳姨说:“氧气没了,我要脱下面罩。”

“这样你会缺氧的,拜托不要,拜托你。”

断讯了好久,素芳姨说:“我看……到了……漆黑的……天空,出现了……一块……蓝天。”

“撑下去,拜托。”

“我看……到我的……朋友了,”素芳姨鼻孔塞满冰雪,躺在雪地冻僵,千万片雪花,像是藏族献给山神的风马纸般沉重地覆盖在她身上,她勉强拨掉脸上的雪,“猪殃殃……记得回去……代我向我的朋友打招呼。”

“我会的,尽量说话,别停。”

“跟我的朋友玉山说,你好。”

“我会的。”

“跟我的朋友雪山说,你好。”

“好,说下去。”

“奇莱北峰,你好。”

“再说……”

“你好,嘉明湖。你好,达芬尖山。你好,库哈诺辛山。你好,帕托鲁山。你好,大水窟山。你好,八通关草原。你好,七星湖。你好,武陵四秀。你好,马里加南山。你好,干卓万山。你好,大霸尖山。你好,丹大溪。你好,塔次基里溪(立雾溪)。你好,锥麓断崖。你好,能高-安东军大草原。你好,美丽的南湖中央尖山与南湖圈谷。你好,南湖中央尖俯瞰的小瓦黑尔溪源头……”

帕吉鲁深吸一口气,割开皮毛了。

他用鹿骨刀刺入皮毛,慢慢划下来。要打开具弹性的皮肤得划出“工”字形伤口,撕开皮肤,他看见深红的肌肉,以及包覆肌群的浅白筋膜。他施力割开肌肉群,忽然感到肌肉束收缩,一股强大的剧烈疼痛传来。

那是他胯下夹着的昏迷小水鹿醒来,朝他一蹬,造成胸疼。他得中断解剖小水鹿,朝它胸口的心脏刺下。鹿血随着拔刀速度喷出来。帕吉鲁把嘴贴上去,喝血止渴,随后他感到涌血随心脏停止不再喷了。主耶稣保佑,他祷告,希望水鹿平静,感谢它奉献了水与食物。

他继续解剖水鹿腿,猜想刚刚是割到某一个神经束,剧痛使窒息的水鹿醒来挣扎。之后,他见到了肌肉包裹下的鹿腿骨,用手肘大力撞下去,完全没办法撞断。自此他有了结论,如果要割开自己的手脱离原木,会切到神经痛死,然后又打不断手骨。目前最好的方法只有切开关节了。

他先练习切开水鹿的关节,那没有肌肉,最大的阻碍是韧带,它如橡皮筋难缠,相较之下这把鹿刀是钝了点。不过这是他“断尾求生”的最好方法,他的心念,届时会比韧带更强悍。

他观察自己的右臂,皮带绑死的下半截已经肿成两倍大了,坏死的右臂神经常常造成胸痛睡不着,离皮带越远的肌肉失去血液流动,肘关节无法弯曲,浮现尸斑,压在原木下的手已腐烂发臭。他计划要是再等一天没人来救援,手臂也坏死得差不多,鹿骨刀容易切开关节韧带了。

这时候,黄狗从远处回来,在10公尺外的箭竹丛露出头,黑眼珠瞧,好像是说:“主人,我回来,你好吗?”帕吉鲁早已对黄狗失去了耐心,这只他唯一可以跟外界联络的“求生电话”,一直短路,永远接不通,搞不清主人的需求。

帕吉鲁对黄狗回来,没有高兴过。即使忠狗带回了食物与水,包括山羌、水鹿与小野猪,主要是体形大小跟它差不多而能拖回来的动物。帕吉鲁不需要那么多的食物,他被压在原木下,无法动弹,消耗的热量不多,要是猎回来的动物还活着,他会先支开浪胖,再放走,不然又被黄狗抓回来,兽物往往经不起再次的折腾而死去。

不过,这次黄狗抓回了不同的猎物。那是帝雉,在黄狗的嘴里拍翅膀,偶尔发出巨大声响。帕吉鲁看着大鸟拍打着黄狗的头,笑了。自从被压在原木底下,他忘了笑是心情的好调剂。这笑声似乎是对黄狗说:“好啦!我原谅你了。”黄狗扭着屁股过来,使劲摇尾巴,放下帝雉,咧嘴吐舌头。

那只帝雉拥有一袭雍容华贵的金属色羽翮,从猎狗口中松脱之后,敛翅不动,不久死去。多年来,帕吉鲁常在浓雾或微雨中与这种蓝色大鸡偶遇,它总是啄食地上的草籽或嫩芽,转动的颈羽在微弱的雾光中依旧慑人。帝雉机灵,见到的刹那,也是告别的刹那。雨雾常被喻为是森林满出来的梦境,与帝雉的邂逅给人“梦中之兽”遐想。

帕吉鲁将手伸进帝雉的翅膀下,鸟类体温较高,令他感到暖意。他持续抚摸鸟翅下那片柔软的短毛,要不是鸟死了,哪能跟它这样亲密地共享片刻,人与兽能安静相处,来自一方已死。

帕吉鲁的探险帽插了帝雉尾翎,也帮古阿霞做了一顶。他之所以会喜欢帝雉羽毛,源自于小时候的某种偏执,对色彩强烈的事物很好奇,比如瞳孔、水面油膜、铁器锻接处。然后,他把山庄的白铁拿去给山下有瓦斯炉的餐厅空烧,烧出彩膜。他搜集椿象排列整齐的金属光泽的卵蛸。他凝视苹果树下的阿拉伯婆婆纳的蓝花朵。他着迷豆娘的紫蓝翅膀,还有八星虎甲虫与天牛的色泽。他躺在榻榻米,不管喧闹的客人跨过去,怎么样都赖着不走,好观察阳光透过玻璃的七彩光芒。

“笨蛋。”帕吉鲁骂小时候的自己,给人当尸体跨过去不动。

他亲吻蓝色大鸡,好美,羽毛如丝绒平滑,没有任何雾珠能进犯,给了一点阳光便大放蓝亮。他拔下根尾翎,插在原木,这动作有炫耀意味──昨天有一只蓝色长尾巴的丽纹石龙子经过,爬进在盛开的大枝挂绣球的花藤里,帕吉鲁凝视它从出现到消失的半小时──他希望石龙子再度经过,他需要多些朋友,多么讨厌夜晚来吃山羌腐尸的臭虫,埋葬虫。

拔了第一根帝雉羽毛,他拔下第二根、第三根……到隔天下午,他把大部分的羽毛拔下来了,蓝色大鸡成了白色小鸡,羽毛褪尽,露出了皮疙瘩。这是他被压在原木下的第五天了,他决定在这天自行脱困,用鹿骨刀切开右手关节。这切割不会太复杂,他用了两只山羌与一只水鹿练习过。不过,割在动物身上,与割在自己肉身之痛是不同的。他不想无止尽地压在这,不是孙悟空能耗五百年跟五指山在玩扳手指头的游戏。他要结束困局,不是挣脱了,就是死去,如果努力得到的仍是后者,华丽的羽毛会是他死荫之地最美丽的装饰。他对不起,找了几只动物陪葬。

他把蓝羽毛布置在四周,坟墓多美。他想,从扁柏的高度来看,他是发出蓝光的怪物吧!他用绑腿绑牢了两根木条,插在头顶,当作坟墓的十字架。要是离不开,先为自己造坟。他拿起鹿骨刀,困难地在压他的扁柏上刻遗书:“法莉妲丝不要哭哭,一九七九·七”,放上彩虹碎片项链。自从母亲死了,他这辈子牵挂的人只是古阿霞了。

“浪胖,过来。”他对黄狗喊。

卧在远处的狗站起来,愣一下,摇起尾巴,走过来。

帕吉鲁很清楚黄狗对他有点怕了。狗屁股后头的几块秃点,是他拔的。几日来,他要狗去求救,写了信也没用,他狠狠地拔狗屁股毛,期盼它疼痛后会跑回山庄。黄狗从来没有离开他太远。

“靠近一点,浪胖。对不起,对你不是很好。”帕吉鲁用左手抚摸狗脖子,很温柔,很仔细,要摸到狗的心坎了。

黄狗眯眼,继续摆尾巴,沉溺在主人的手劲。

“等我离开了原木,我们就走,好不好?我们离开咒谶森林,永远不要回来了。”帕吉鲁眼泪流了下来,脸颊水光泛滥,不能自已,他哽咽说,“我们去找法莉妲丝,去台北找阿霞,好不好?”

美丽的咒谶森林,是摩里沙卡留给大地最后的情书,无论如何解读,都不能尽其万分之一的言语,为了这个遗憾,帕吉鲁梦了又梦,久久不愿说话。古阿霞则是他最深情的爱人,为了这个喜悦,他梦了又梦,努力跟她说话。于是古阿霞抵达他自小受挫的内心,于是他出卖了森林,帮她盖学校。帕吉鲁了解自己受到了诅咒,被压在原木底下,脱困之后,他不会再回来了。

“台北不好生活,扛水泥也行,爬高楼也行,很简单,像爬山。”帕吉鲁说得哽咽。

“如果我不行了,你可以跟法莉妲丝一起生活,她是你的妈妈。你可以跟她说我的故事,有一辈子的狗时间汪汪汪个不停。”帕吉鲁又说。

“告诉她,有关王佩芬的事,我没有对不起她,只是不知道怎么说。”

“只有你有机会离开这森林的。”

“我只是忘了跟你说谢谢,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谢谢你,浪胖。”他说了。

呜呜呜,黄狗低吟,感到主子的悲伤,舔着帕吉鲁的脸颊泪水。帕吉鲁抱着狗流泪,久久不说话,他没有哭给狗看过,甚至没有太浓太烫的情绪,这八年多来与狗相处的感情这次全部倒出来了。

“走吧!”帕吉鲁希望狗走远点,他不想待会切断自己关节的时候,让黄狗以为这是游戏而跳下来玩。狗依恋不去,帕吉鲁都搡不开,便狠狠抽了它一撮的屁股毛。黄狗撅着尾巴跑几步,回头盼着,脚步徘徊,最后才渐渐淡出了帕吉鲁的视线范围。它每次都这样。

距离切割还有一小时,落地的光斑在摇晃,也晃在帕吉鲁苍白的脸,一阵细微的风摇晃森林。他尽量往好处想,待会脱身后回山庄,肯定吓坏大家,他会先喝杯难喝咖啡再就医。然后,他尽量往好笑的想,想到古阿霞的鬈发像《星际争霸战》②的史巴克或猪哥亮的马桶盖发型,但是翘起来时像猴栎(栓皮栎)果实有厚厚的刺状栓皮。帕吉鲁笑了,趁好心情提早切关节,他左手握鹿骨刀,呼吸放慢,对着原木说:“大地上的女神头发呀!我是你朋友,我把你砍倒,你又把我压住,我现在要把自己的右手砍断了。我谢谢你让我认识自己,希望你给我力量与勇气。”

一阵窸窣的声响传来,起初细微,继而慢慢靠过来。帕吉鲁对黄狗提早回来有点扫兴,他抬头瞧,却看到一团黑色的毛茸茸物走来。那是小黑熊,约七个月大,10余公斤,它的好奇心驱使它走向帕吉鲁,彼此近得剩1公尺。小黑熊挺身站立,露出胸前白色 V 字形。帕吉鲁看见它无邪的眼睛上的睫毛。

帕吉鲁突然陷入了惧骇,完全胜过他被压在原木的苦难。他拿鹿骨刀作势要刺小黑熊,做出凶恶表情,驱赶它。小黑熊被吓着了,往后跳了几步,又转身凝视帕吉鲁,慢慢靠近。

帕吉鲁得赶走小黑熊,不然危险迫在眉睫。根据他的经验,一岁前的小熊会黏着母熊,这意味着母熊就在十几公尺的范围内。这猜测很快应验,他听见原木后头有更剧烈的声响,他猜测,母熊正在用爪子刨森氏栎树干,毫不留情地刮下爪痕,让树梢的叶丛发出极大声响。森氏栎树干受到刨伤会发出危机意识,增加秋季的橡果产量。这只母黑熊在教导小黑熊这项预约美食的方法,可是顽皮的小黑熊脱离了母亲视线。而且,发臭的鹿尸与羌尸,盖过了人类味道,鼻子极为灵敏的黑熊没有嗅出帕吉鲁在附近。

帕吉鲁目前无法面对成年黑熊的攻击。黑熊不会刻意攻击人,然而带子的母熊,却是移动的火药桶,为了保护幼兽而主动攻击。帕吉鲁赶不走小黑熊。小黑熊缺少敌我之分,对于遍地兽尸,与躺在地上跟它玩耍的人有新鲜感。赶不走小熊,危险便来了,帕吉鲁机灵地抓了鹿尸放在胸前,这会是挡箭牌。

母熊叫了声,呼唤小熊回到怀边。小熊没有回应。接下来的半分钟,帕吉鲁听到黑熊特有的跖行,身体擦过矮箭竹声响。他屏气等待,咽一下口水,紧握手中鹿骨刀。不久,乌沁沁的大身影绕过了原木那端,这边嗅嗅,那边嗅嗅,全然是一副机会主义者到处觅食的特性。

装死,帕吉鲁放慢呼吸,逃不了就装死,四周的兽尸也帮助了他的伪装。黑熊走过了腐烂的山羌尸,来到帕吉鲁身边,对他身上新鲜的水鹿尸体感兴趣。帕吉鲁暗暗叫苦,鹿尸不是挡箭牌,反而成了“来吃我”的广告牌。

黑熊一步步靠近,他也一步步贴近死亡。熊嗅着帕吉鲁,它体味腥膻,燥热体温与微刺的黑毛有几次贴近帕吉鲁的脸。帕吉鲁的头发发臭,脸上脏兮兮,有着腐臭的右手臂与沾满兽血的衣服。黑熊以为他死了。

黑熊啃了鹿肉,用嘴撕开水鹿肚皮,吃起内脏。森林里的兽类,只有黑熊才会坐在地上,用掌捧着美食,慢慢吃,嚼食的声响令帕吉鲁头皮发麻。小熊从原木较细的那端爬上去,然后跳上黑熊,紧紧抓住母亲的背。母子之情洋溢。不过,它享受食物不想被小熊干扰,把小熊叼起来放到原木上,自个把鹿尸拖到不远处享用。帕吉鲁松口气。

忽然间,小熊从原木跳到帕吉鲁胸口。闭上眼的帕吉鲁惊吓到,完全理不清是什么状况,尤其小熊的跳击触痛了他的右臂神经。嗯!帕吉鲁嘴巴发出微弱一声。

这令现场紧张气氛瞬间提高。

黑熊停下觅食,竖起前脚,不断嗅着空气里的丝微警讯。它牙齿发出咬合的声响,那是恫吓,发出短暂凶狠的斥鸣,一来是提醒小熊危险了,二来是告诉来犯者它不好惹。

黑熊不断地大声咆哮。

破局了,帕吉鲁握紧鹿骨刀,睁开眼,看清楚状况对付。这头母熊约八十几公斤,站起来的身形非常吓人。

黑熊的目标不是帕吉鲁,是某个令它不安的家伙。

是黄狗,帕吉鲁惊觉黄狗肯定在这四周,“来,浪胖。”他大喊,一喊就糟了,不喊更危险。因为他知道黑熊发现他是没死的。

汪汪汪,匍匐在短箭竹丛的黄狗狂吠示警,接着从喉间与鼻孔发出低沉的威吓声,几秒后,又狂吠不止。它从五十几公尺外便闻到黑熊,一路匍匐前进寻求最佳的攻击位置,听到主人呼叫,立即出声威吓。

黑熊把竖起的前脚重重往地上跺,发出吼声。要是往常,黑熊受到干扰会立即离开,但是带子母熊却选择反击。黄狗又叫了几声,趁机往前几步,拉近了战斗距离,眼神凶厉,露出雪亮的牙齿低吼。

愤怒的黑熊跺完前肢,不理会黄狗,转而攻击3公尺外的帕吉鲁。他离小黑熊最近。

帕吉鲁肾上腺素高升,咬紧牙根,随时张开眼睛,才能清楚地把刀子送进黑熊喉间。

黄狗不再低狺,化成黄色橡皮筋射出,把所有能量转换为四肢奔跃,得在瞬间拉近彼此7公尺的距离,然后在最后1公尺跳跃时亮出锐齿攻击。当黑熊将要咬伤帕吉鲁时,疾跃的黄狗咬上去,三方厮杀一堆。帕吉鲁得救了,黑熊被黄狗撞歪,它没有直接咬碎他的头,只咬住了帕吉鲁的右臂。

帕吉鲁痛得大喊,鹿骨刀松手,连忙侧身捂住伤口。他的手臂被熊的利齿撕开了,暴露坏死的黑肌肉,底层仍有少量血液流通的肌肉稍具红润。他的痛苦很快地放第二,先大吼斥退黑熊。

开启战斗模式的愤怒黑熊会颈毛贲张,耳朵后翻,站起来防止被黄狗再度咬伤,牙齿发出磨合声。黄狗低狺,慢慢地对着黑熊转圈子,找机会扑杀。黑熊走过去,站起身迎战,并用前肢快速着地,要是钢刀般的利爪没有剖开黄狗,它会补上利齿。

黄狗躲开了攻击,前肢低伏,随时找机会跳上黑熊的喉间给予致命一击。黑熊攻击无效,回身保护小熊,黄狗抓住机会在它后腿咬上一口后脱身。黑熊忍痛跑回小熊身边,回身把它藏在屁股后头的原木下方,小熊不忍地舔着母亲后腿上的伤口。这激发了母爱,令黑熊防备再起,左右摇动头颈,鼻孔喷气,这是作势攻击。

黄狗不见了,它消失了,没有踪影。黑熊的护子之情没有停止,它转而攻击帕吉鲁。

黑熊跑过来。帕吉鲁拿起鹿骨刀,怒目迎战。

箭竹短草再度响起,急促如流水,脑袋聪明得像草原狼的黄狗从匍匐的角落再度跳跃。这是漂亮的一击,偷袭成功,它咬到黑熊右颈,牙齿穿透熊皮。黑熊打转才甩开黄狗,留下颈部的几道齿痕。

帕吉鲁被打转的黑熊踩伤,迫使自己下意识地滚动避开,力道猛烈。就是在这时候,他坏死的关节扭转了一百八十度,他滚了一圈,看见上臂与被压的下臂出现梦中才会有的奇怪联结。

黑熊认为帕吉鲁起身是挑衅,朝他扑击。

危险之际,黄狗没有太多思索,再度跳击黑熊。它行了,咬紧黑熊喉咙,这是成功一击,也是惨烈的一击。或许在黄狗最生物性的本能里,护主心切大过于它的生命。因为正面攻击黑熊喉间是下策,即使咬到动脉或血管,黑熊瞬间用利爪撕开了黄狗身体。

黄狗很快死了,它的皮肤、肋骨被剖开,部分的内脏挂在身上,大部分的血液与内脏撒到地上了。可是,黄狗的头颅没有松开牙,仍咬住黑熊反击。在玉石俱焚的行动中,它终于为主人献上绵薄力量,与生命。

不久,黑熊人立的高大身躯,轰然歪下去,倒在地上喘气。它被黄狗的利嘴咬住气管,快窒息了。黄狗不是白白牺牲的,它即使只剩脑袋瓜,也要用牙齿狠狠地咬紧对方,这样才能保护主人。

战斗接近尾声了,帕吉鲁的战斗才开始。他拿起袜子塞进嘴里紧咬,睁亮眼睛,用鹿骨刀割开关节坏死的韧带,即使没有预期的困难,他仍感到头顶被铁锤重击了。他跪在地上,额头冒汗,全身发抖,频频告诉自己要忍住痛苦。当他站起来的那刻,已为这人类视野的高度奋斗了很久很久,他深呼吸,慢慢走向黑熊倒落的地方,看见那残酷的画面。

它们都是为了爱而战斗,黑熊为幼子,黄狗为主子,谁都不让谁。这战争最残酷的美好,就是一命换一命,黄狗换回帕吉鲁的命了,母熊用性命换到了幼熊的存活。小黑熊从原木缝钻出来,舔着母亲,它得学会丛林法则,再过不久,它会失去亲情。

帕吉鲁涌起无限的悲伤,他扔下鹿骨刀,大胆地再向前去。狗头颅被利掌刨开皮肤,露出白色头骨的凹痕,黑眼睛不会眨,也不会凝视他了。帕吉鲁用颤抖的左手抚摸黑熊颈上紧咬的黄狗,良久,才说:“浪胖,放开这妈妈。我带你回家去。”

无法解释的原因,黄狗松开嘴巴,给帕吉鲁抱在了左腋下。帕吉鲁往山下走去,苦倦疲惫,使他靠在一棵扁柏休息。他回头,看见黑熊醒来了,与他深情对望一眼。小熊站起来好奇地张望,它从此对世界多了些什么,或许是畏惧,或许是崇敬,因为它给了帕吉鲁更多眼神的瞻顾。这对母子慢慢消匿在森林。一只台湾小莺目击了这动人之际,鸣叫不停,声如“你──回去”。

帕吉鲁非常累,身体快崩溃了,于是,接下来的每口呼吸令他感激,当下的每步、每秒都是盼望而来。他要努力地活下去。主呀!他祈祷天父让他活下去,不要有姑娘为他哭泣,他为爱的战斗要坚持到底。他要是放开黄狗的头,左手能帮他在崎岖的森林自在地扶着树干前进。他不要,不再放弃手中的战友,即便它死了。他见证了它成为英雄的时刻,要活下去把这件传奇说给人赞美。

他往山下走去,需要休息时,他额头顶着扁柏,走的时候亲吻它。这亲吻有深刻意涵,意味他不再回森林了,每个眼神所见都是最后一瞥。往昔他总是用“回头见”来取代“再见”,表达他重回森林怀抱的向慕。现在他说起再见,意味永远不再见面了。他要去台北找古阿霞,让这座森林活在雾气、阳光与清风中。

再见了,阿弟牯──表示这棵扁柏年少如牛。

再见了,虱嬷子──这是客语曾孙的意思,意味扁柏是第四代树。

再见了,发狂仔──这扁柏总是在微风中摇摆,有一千二百龄。

再见了,鲈鳗头──这扁柏极其雄伟,有一千八百龄。

再见了,溜苔。再见了,海碗。再见了,鸭蹄。再见了,搞头王。再见了,河坝水。再见了,打孔翘。再见了,钉子头。再见了,罗赖把。再见了,黄蜂腰。再见了,鲫鱼嘴。再见了,阿哩阿碴。再见了,青青胡须。再见了,大调羹。再见了,牛背筋……

再见了,咒谶森林,我不会回来了,你们要好好照顾自己……

帕吉鲁在铺满青苔的大岩石回望森林,惊飞了附近蹲踞的一只松雀鹰。雀鹰飞向天。他曾在这巨岩上用尽残体字向日本来的木商刻下“给你全部树,给阿霞盖学校的钱”,他没有后悔。他义无反顾地离开,走上森铁,没有在菊港山庄停留,坐流笼下山,搭上火车来到了花莲火车站,也让他看见古阿霞正从金马号公车下来。他冲着她说:“拜托你听我说,你看,我不讲话的毛病好了。”他的舌头有过动症地叽叽喳喳讲不停,抓着她的手要帮她算命,要不是这样他牵不到她的手。

古阿霞骂他,神经病。

帕吉鲁说:“嘘!现在开始,你安静,我来讲话。”

“好呀!”

“我有好多的话要跟你说,真的,我怕这辈子都不够用,要用好几辈子才讲得完,请你听我说。”帕吉鲁苦求。

“我听,我认真听。”古阿霞坐得端正,扑哧一笑。

“……”

“怎么不说了?”

“突然觉得很累,我可以靠着你就好吗?”

帕吉鲁靠在古阿霞肩上,时光安静朴淡,两人坐在火车站前的面包树下,一如初逢,海风吹来,孩童嬉戏,黄狗绕着喷水池乱叫,春风吹动满城的树叶唱歌而代替他们的千言万语。

从此要讲到地老天荒了。

从此是没有地老天荒了,真的没了。

因为,帕吉鲁没有如愿离开森林,成了咒谶森林的另一则传说。他与古阿霞的相遇,是他休克前的一瞬间梦境。这梦境是他付出生命最后能量才抵达的甜白之境,这梦境是他在铺满青苔的大岩石回望森林时启动,他走不动,睁眼看天地一灭,慢慢死亡。他死前以坚定的藕断丝连在脑海中见到了想念的人,要是古阿霞后来知道这点,她余生会释怀。她不知道,又老是想到帕吉鲁留在原木上的遗言而做不到。

那只被帕吉鲁惊扰的松雀鹰拍翅,飞出树冠,继续往上飞,朝蓝天盘桓了几圈。午后常有的浓雾从山谷升上来,淹过山峦,松雀鹰失去了来时的踪影,失去森林,失去它扑飞而出时的帕吉鲁位置,朝万里溪河谷滑去。

云海终于形成,台湾东部淹没在苍白之中了。

不久,云海翻过了中央山脉。

① 面积计量单位,30.3厘米×30.3厘米。——编者注

② 即《星际旅行》。——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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