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刀王与他们的共产党老师01

他们来到台南时,天色已晚,路上很冷清,找了巷弄里的废墟后院,搭起防水布睡觉。一阵风来,落了小雨,古阿霞听到雨声淡淡,淡出了缅邈,一阵阵呢喃,幽静颤晃。雨声还渗入了梦境,令她梦见一条小河,泛水光的啜泣小溪,属于三月的那种。

几小时后,古阿霞确定雨声太嚣张了。她睁开眼,晨光亮得像脸上的洗发精刺激眼睛。黄狗在帐外低狺,语气不好。她醒来,躺着不动,发现暴雨声是落花掉在帐子上。苦楝叶随风飘,落花细细,花香浅浅地挽着帐篷。残花在防水布堆了一摊,总觉那是树凝固的眼泪。美丽的早晨,她爬出帐外,做早餐了。

一个十岁的男孩站在苦楝树丫下,拿着锯子,跟树下的黄狗对峙,说:“这是我的地盘,这是我的树。”

只有小孩,才会把废墟、死鸟或大树占为己有。初来台南有新鲜事,穷于应付小屁孩,对古阿霞来说不是好早晨,吃好早饭才是。帕吉鲁从睡袋钻出来,把挂在脚踏车上一只烧黑的小铝壶对嘴喝,咳起来,吐出苦楝花。小孩还在树上咆哮,喊着“这是我的树”,摇落苦楝的小紫花。

古阿霞拿回水壶煮水,从铺了木炭防潮的雪印奶粉铁罐里掏出三个膨饼,分成两碗。水滚了,斟水入碗,帕吉鲁先吃酥皮,把两个饼馅的一丁点焦糖、麦芽与猪油夹到古阿霞的碗里,把饼皮搅成糊状,仰头喝光。古阿霞爱吃甜的,他爱吃咸的。古阿霞煮好白饭,放进铝饭盒当午餐,回头再吃早餐,吃到糖馅就眯眼笑,把淡淡甜甜的面糊喝个精光。

小男孩仍站在树上,他右眼角的痣很大,很显眼,口气不好地追问:“你从哪来?”

“花莲,”古阿霞盖上奶粉罐铁壳,“我们来找一棵树,很难说出那种树长什么样子,不过看到应该就知道了。”

从花莲玉里疗养院被囚的共产党员口中所得的信息不多。他是大学生,住台南市,庭院有棵大树。凭此线索,耗时十年在台南市能找出上千人,但经济拮据的古阿霞只能待一礼拜。在横跨近2000公尺高、长200公里的南横公路上,帕吉鲁被壮美的树林激出灵感,以树找人,找出台南市庭院有大树的家户。还有个线索很重要,共产党员从床底拿出一叠当作车票的干叶片。帕吉鲁判断,叶片有数种,难以分辨树种,其中有樟树与桂花。他的结论是:共产党员家有庭院,种了很多树,其中有棵很大。

男孩说:“看,这就有棵大树了,不过它是我的。”

这么说来,古阿霞与帕吉鲁仰看了苦楝,树纹交错,伞状树冠渐渐显影在晨曦,一股雅香弥漫,阳光纷纷,枝丫纷纷,花朵也纷纷,确实是美树。闽南语称苦楝音近可怜,树长在破屋舍,不是给人家道颓毁的可怜,而是树无人知晓的怜惜。

“我知道这是你的树,”古阿霞说,“你可以借我们住几天吗?”

“不行,你们不走的话,我爸爸、我爷爷会来抓你们,他们都是警察。”男孩说。

“好呀,我住在你的树下犯法了。”

“再不走,我会锯断树,压死你们。”男孩用锯子锯起枝丫,企图用它压垮帐篷。

帕吉鲁见状,两三下爬上苦楝树,快速地抓牢男孩的手。男孩吓呆了,让古阿霞也吓坏的是接下来的荒谬行为。帕吉鲁不是阻止,是教男孩锯树,他抓住他的手,先从树丫底部、靠近树干之处往上锯出3公分的楔口,再从上方的外侧锯下,枝丫便爽快断落,处理不当会造成树木感染病菌。这是帕吉鲁在山林修剪树木的常识。

古阿霞忙得脚底快冒烟了,赶在枝丫砸落前,把帐篷里的杂物搬光。她把睡袋拉出来时,十余公斤的苦楝枝叶比严冬寒雪更沉重,压垮了防水帐,古阿霞历经了芮氏八级地震来之前搬光家的余悸,“好了,我们的帐篷压坏了,你说我们要去哪边住?”

“我不是真的想要压坏你们的帐篷。”绰号叫小瓦的男孩有些惊悸,有些兴奋,他说,“好吧!就让你们住下来。”

“好,那我们要出门了,你帮我顾家。”

接下来的三天,他们在城里毫无所获。台南,多阳光的古都,耗尽语言也无法形容出神韵。他们都是第一次来,新事物不断刺激,特色小吃、幽深骑楼、南北陈货味、老旧的日本洗石子建筑,一切美好。这城市适合散步,步伐松软,不适合赶路,可是他们快走出铁腿了,从这条街巷到另一条,寻访老树。老树通常伴随老建筑,在成功大学、台南女中、农事试验场皆看到满意的老树,但不是满意答案。

晚间,回到两栋房之间的废墟,古阿霞煮晚饭。帕吉鲁和小瓦玩起杀刀的游戏,在杂草与废弃物之间拍打追杀,三天来,他们借此建立情感,帕吉鲁不讲话就是不讲话,却教会小瓦近距闪躲,远距突刺,并且收为徒弟。一顿粗饱后,古阿霞利用余火烧一锅热水,生命中总要花很多时间在等水沸腾,帕吉鲁与小瓦的厮杀却达到了沸腾状态。还好,她能静静坐着,看着火光爬上了树冠,流动成闪电般的光焰,苦楝,美丽的三月之树。

水终于热了,古阿霞说:“我要洗澡了,你们给我停下来。”她端水到帐子里擦澡,不希望给外头跳来跳去的两人撞翻帐篷,掀翻热水。

“我在加强训练他。”小瓦拿着长棍,和徒手的帕吉鲁练起来。

“等我洗好再说。”古阿霞大喊。

“女人天生就是来浪费水,天天洗澡,”小瓦大喊回去,“我现在训练我的师傅,变得更强更屌,因为我们要举行擂台大赛,来参赛的小鬼要报上一棵老树位置,这样你很快就知道哪有大树了。”

这方法非常好,且很有效率,要是照土法炼钢去找老树,很快用尽盘缠。杀刀擂台赛,可以吸引全城的小孩,他们是最好的找树向导。至于胜者的奖品?古阿霞看见了那台脚踏车,它破旧脏污,即使身上满是刮痕,还是值公务员半个月薪水的奖品。她不急着洗澡了,先帮脚踏车洗个澡,它得像个崭新夺目的磁铁吸引全城的小孩来。

只有小孩,才会对废墟、死鸟或大树有兴趣,现在得再加上── 杀刀。

台南火车站前的擂台大赛,连续办三天。小瓦拿着写了“挑战花莲杀刀王,胜者获脚踏车一台”的大广告牌,站在车旁,秀给众人看王者的钢铁奖杯。更大的传奇是帕吉鲁,他脚底安上弹簧似,蹦跳不已,能一次大战十几个人,三天来轰动台南的孩童。

古阿霞也收到了树讯,她用破砖在墙上画下台南地图,补上挑战者报上的大树位置。令人惊讶的是,至少有五百株大树,埋伏在各角落,树根在地底下形成广袤的网络,把古城打包了。他们每天早上寻访这些老树,下午则趁放学时,在火车站前摆摊求战。

今天,帕吉鲁在车边喘口气,啃颗芭乐,好迎向第十八战。有个背长提袋的少年在旁观看,不久上前邀战。他的长袜套在裤脚,皮肤黝黑,上臂饱满,那副棒球高手的模样引起了骚动。古阿霞上前解释,搏一手得报上一棵城内老树。无论少年怎么报,古阿霞很清楚,那是已知的老树,她要新的信息。

“这棵老树只有我知道了。”少年拉开背袋的拉链,拿出一根握柄上方用骑马钉扎紧了裂隙的棒球。

帕吉鲁接下球棒,寻个端倪。裂纹在棒球的 V 字形木纹交错部位,是树木生长点的脆弱处,用白胶与骑马钉补妥,修得细腻。一般木棒取自弹性好、木质轻、重量稳的北美白桦木,舶来品价格高,断裂后常修复使用。帕吉鲁把木棒举平看,发现是手工刨制,在偏光下呈现砂纸打磨的弧度,显示木棒对少年的意义重大,也意谓木棒来源可能是本土种的台湾白蜡树或台湾黄杞。

古阿霞对棒球没兴趣,说:“这像乞丐棒,不算数。”

“这是树,以前是,现在也是,怎么不算是‘树’?”少年说。

“我们找的是大点的树,要活的,不是棒子。”

“这曾经是一棵老树,”少年拿回木棒,摸了摸,“我叔公喜欢独角仙,我也是。他家后院种了棵我叫作‘独角仙的饼干’的大树,独角仙常飞来,喀滋喀滋咬树皮,树上到处是爬痕,看到它们和长脚蜂打架,一起喝树汁,是我夏天最好的回忆。”

帕吉鲁向古阿霞私语,把观察说尽了。她翻了翻记事本,说:“白鸡油①,那棵树叫白鸡油,树干很直,有一块块的脱皮,夏天开了整树的小白花。”

“原来叫白鸡油,这才是它真正的名字。因为树干有脱皮块,我才叫‘独角仙的饼干’。”

“从任何方面来看,白鸡油的弹性好、木质轻,做球棒最好,制作的人是高手。”

“把分心丢掉,把树带在身上去吧!这是我叔公说的,他是受日本教育的老货仔。那年的夏天,他把树砍了,做成球棒,要我打出第一千颗好球才能回去找他。而现在是……”少年把球棒举在胸前,轻轻地左右大幅度摆动,好把人群退到挥棒的安全距离外。

他远眺前方,站立不动。100公尺之外,在人潮与车潮拥挤之间有块小小的空地,大概两张榻榻米大,棒球少年的焦点放在那。接着,他从背袋口拿出一颗红线球,大力挥棒,一个沉爆的响亮把球推出漂亮弧度。棒球越过了喷水池、马路与二十几辆的汽机车,近百公尺的距离足以飞出青棒标准场地的左外野墙,落入三条街的指定空地,且弹进了垃圾桶。一切神乎其技。

“第一千六百颗了。”少年说。

群众惊叹,瞬间欢腾地鼓掌,短暂的两秒飞行时间飞入了大家的记忆。有的人肯定,少年就是本地的英雄叶志仙,他在美国罗德岱堡“世界青棒锦标赛”的夺冠赛担任二垒手,数次把盗垒的美国小飞弹跑者漂亮地截杀。这想法还没说完,有几个小孩绕过圆环去捡明星球,跑得像小飞弹,反应慢的直接穿过车道,打乱车阵,喇叭声四起。

一个七岁的小男孩目睹了神奇的挥棒,他跑去捡红线球,被母亲拉回,上了刚到站的公车。他情绪黯淡,忘了经过车掌②时要故意矮下身,被判定买半票,惹得母亲跟车掌碎碎念。小男孩没有照例坐在前座区,观察驾驶操控大方向盘与长条弧形的排挡杆,他跪在车尾的绿垫椅,看着窗外的帕吉鲁与棒球少年决斗,另一头有三个男孩为谁先捡到棒球而争吵。

广场太有趣了,小男孩巴望着,巴士司机也叼根烟看热闹,直到车掌小姐吹哨发车。公车绕圆环走,司机心思仍在广场,不时瞥眼,没多心在外侧人行道有三个孩子为了棒球打起架了。其中一个孩子被推入车道,引发连环效应,机车闪躲,巴士司机被倏忽切入的汽车撞到,猛打方向盘,暴冲的车子撞到骑楼柱,很快地,从车头的引擎进气坝栅栏冒出了黑烟。乘客与司机都吓呆了,惊恐之余,匆匆忙忙地跑下车。

帕吉鲁从来不把这场战看上眼,棒球少年弹性好,速度快,像怯战的拳击选手到处诡移,缺乏战斗技巧。但是,他承认输了群众的眼光,大家的焦点放在棒球少年,这样也好,他可以更认真地干掉他。

砰一声,不远处传来巴士巨大的撞击声,众人眼光往那撤去。帕吉鲁得穿过八人厚的人墙才能看到状况。公车犹如中弹的大象顶在墙边垂死挣扎,雨刷启动,车窗激烈咯咯响,人潮渐渐往那靠,惊恐看着。这时候,冒黑烟的巴士车头瞬间着火了,窜出橘红色的火焰。逃下车的乘客终于弭平了死亡的恐惧,瘫坐地上,逃过死劫的母亲在巴士周遭急切地呼喊儿子的名字,自责不应该让孩子坐后座,她要冲上车时,被旁人拉下火场。

“他在里面,根本还没下来。”母亲抓着头发,跺脚大哭。

火车站的人聚焦在着火的巴士。卖杂货的、骑车的与赶路的都忘了干吗,几个吃面的家伙看热闹,用筷子夹面条,晾在胸口不动。两位铁路警察从车站内拿灭火筒冲出来,其中一人的白盔帽掉了,露出微秃发盘。警察把灭火筒喷出的白色雾气朝向了巴士火焰,场面稍获控制。怎料,左前方的轮胎忽然受热爆炸,车子微微倾斜,警察误以为是油箱爆炸的前兆,吓得退到距离外。

那位母亲夺下灭火筒往前冲,却没抓喉管,白粉喷得到处是。她跌在地上咳嗽,然后快速起身,奔向火场。两个警察机警地拉住,不顾她双脚乱踢。

“他还在车上,怎么办?”母亲崩溃大哭。

轰隆一响,火焰与浓烟再度从车头冒出来。那些陆续拿着灭火器与水桶的人,不敢靠近了,因为公车即将爆炸的传言,占满所有人的视线与恐惧,他们静待一个大炸弹随时爆炸,退更远了,谁都怕死。

公车着火时,帕吉鲁马上从脚踏车的伐木箱拿出两把斧头,这是多年来面对森林火灾,清理火场与开辟防火线的首要反应。他挤入人群,往巴士跑,一切再自然不过了。他得这么做,要是里头有小孩,只能再活上五分钟,而最近的消防车从第一大队沿中山路发车,得二十分钟后才能突破下班的塞车人潮。

“不要去,太危险了。”古阿霞拦下,不让愣头愣脑的家伙过去。

他有自信,是人群中面对大火最有经验的人,这一点不自夸,火烧公车顶多把车烧坏,不会像疾病传染给下一台公交车,可是森林大火会蔓延。所以,比起恐怖的森林大火,这点小火能应付。

巴士的烈焰与黑烟越来越恶劣,金属燃烧、塑胶熔化焦臭,喷出毒菇般的鲜艳火光,浓烟在春日车窗关闭的车内乱窜。距公车最近的母亲,只能心力交瘁地大喊:“火来了,给我赶快跑呀!”就像在火葬场亲送儿子火化时的悲哀。

“把浪胖放来,叫它去救人。”帕吉鲁说。

死亡最折磨人,古阿霞不忍母亲的悲伤,决定让狗试试看。“好,不准你进车去,不能。”古阿霞一边叮咛一边回头跑,穿过人群,解开脚踏车边黄狗的链子。

帕吉鲁看着一双脚印离开他们原先站的白色灭火粉圈,真像雪地。他不会去死,曾言要带她到约2600公尺的七星岗伐木基地,一座炭炉,两杯白酒,整个寂静雪夜,倾听桧木与松枝在火里迸裂的喟叹,以及燃木香。他不喜欢平地,热得冒汗疙瘩,太阳孵头壳似裂开。什么都要钱,什么人都爱钱,他不会陪这些人死在这。他会活得够久,带黄狗去朋友们的墓碑撒尿捉弄。

然后,他噘了口,吹出尖锐的口哨唤狗。

黄狗听到哨声,急得往前冲,可是脖子被皮链扯在脚踏车,它前脚竖起,用后脚着地,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古阿霞抓住狗颈环,虔诚祈祷,请求上帝给它勇气与力量,斥退一切的危难。她的祈祷快被附近的嘈杂给中断了。哪知,黄狗不领情,从她手里挣扎钻走,一蹦溜索,窜进围观的人墙。古阿霞懊恼自己的祈祷有误,这么勇敢与死亡交锋的黄狗不需要勇气,是冷静。

古阿霞追过去,十人厚的人墙让她得绕到喷水池边,看见两个水桶在水里随波撞击。巴士之前的爆炸声让救援的人收手,水桶扔了。她把两桶子装满,跑太急失去重心,两桶摔出了一摊水。她爬起来,没顾到自己丑态,手还割伤,拿着压坏的铅桶回头装水,还对一旁蘸酱油似看戏的人大叫:“你们把衣服脱了,过过水,丢去救火也行。”

一个孩子照做了,把三件上衣一次掀出了头顶。几十位极想参与救火的小孩,终于打破了袖手旁观,把上衣与长裤丢到水池,搅几下,跟着古阿霞后头跑到火场。

帕吉鲁吹响第三次口哨,黄狗来了,一条粗大的橡皮筋从黑累累人群脚缝射出,在他脚边打转。帕吉鲁抱起黄狗,边走边抚摸,让它稍加喘息,在距离巴士2公尺之前,冒出的黑烟逼得他蹲下,紧抱黄狗。

成千上万的言语不及一个拥抱,凭多年的默契,这深深传达帕吉鲁的意思了。他要放狗上去找男孩,好狗儿,一切保重了。他再贴近车门,火光与浓烟暴虐地往外冲,现实版的潘多拉盒子冒出来的灾祸蜃影,塑胶、玻璃遇热熔化声令人发麻。他得靠得够近,这样好让黄狗的紧张与骚动有了陪伴。

他拍打 ISUZU(五十铃)BF 铁壳巴士车体,清楚且缓慢,那种节奏得比狗的心跳慢些才具镇定效果。然后,他把黄狗丢上车,一边大力地敲车体,一边往后走,引导车厢内的狗往后跑。一九七◯年代常见的前置引擎公车在驾驶座旁隆出个引擎铁包。黄狗掉进车,碰到发热的引擎铁包,立即循着敲打声往后车厢跑,看到一个小孩趴在椅子下。

黄狗叫起来,跳上椅子,对窗外激情地吠着,表示有斩获。

就等这刻,帕吉鲁拿起斧头砍巴士。这把斧头3尺长,用来砍伐材质硬的阔叶木或针叶树种中最坚硬的台湾铁杉,斧锋厚,多少能破坏车体,况且他有另一把斧头──斧锋较薄,用以砍伐木质软的桧柏。这两把跟随多年的家伙,不比消防斧逊色,终于有机会向钢铁、巴士与大火讨教了。

他选黄狗后头的位置下斧,不会伤了小孩。砰一声,ISUZU 的车壳砍出个陷,露出了夹层木板,咻咻响的新鲜空气从缝隙吸入夹层,焖烧的车顶冒火,助燃火势,车铁壳发出哔哔剥剥的热膨胀声音。他又下了几次斧,清出小洞,隔着一张椅子拉出小孩的手。

现场爆出掌声,欢呼声四起,盖过了火烧车壳的爆裂声。母亲冲去拉,奋力大吼,把他再次从肚中生出来般用力拉。事情有困难了,小男孩卡在洞里,帕吉鲁很快发现铁皮木夹层的里头有 X 字形的支撑铁条。他得砍断铁条,于是把男孩推回车厢内,匀出干活空间。

雨下了,巨大的雨声砸在车顶上,车厢地板渗出水。帕吉鲁抓起斧头,朝铁条交错的焊接点砍几下,专注无比。铁条是断了,但是要扳弯几根五厘米粗的铁条是困难的,钢铁无动于衷。就在大火与母亲的哭嚎中,终于召唤神奇力量,帕吉鲁眼见惊人一幕,他的双手,像千手千眼观音迸出无数条强壮的手臂,将铁条拉开,将缝隙拉大,也将小男孩拉出来了。

“你是第一个冲去的盾牌,成了大家的肾上腺素,没有人想置身事外,”古阿霞事后解释情形,“你也没发现你受伤了。”

帕吉鲁被人群挤退,才看清楚现场。不是下雨了,是车厢顶挂满了上百件沾湿的衣服,阻延火势。千手观音救苦难之幻变,是十几位壮汉拥上去,凑手脚帮忙。但有件事他没看错,巴士被大火吞噬,古阿霞弄湿衣服救火的计策失效,黄狗还在车里,先前凿出来的洞被火填满了。

几乎耗尽体力的帕吉鲁,看着古阿霞泪流满面地祈祷:“求主耶稣给浪胖勇气与力量,还有无限的时间。”

那一刻,砰一声,公车的后车窗被人打破。那是棒球少年用修补的球棒敲出来的,使力过猛,球棒断裂,他用手中断棍清除窗框的玻璃残片。五六位孩子猛拍打公车屁股,像拍打痛苦巨兽的背,让它吐出肚子里作怪的核桃。

一条粗大的黄橡皮筋从后窗射出,半空中扭身落地,对巴士吠个不停,被孩子视为城市英雄。棒球男孩高举断棍,大声喊全垒打。群众喜悦地鼓掌,不断跳脚,庆祝跳舞似的。

吠累的黄狗回到了帕吉鲁身边,安静地依靠,舔他手上的血。古阿霞加入拥抱行列,赞美上帝的美好。

台南市警局刑警队以处理刑事案件为主,办公室弥漫肃杀气氛。一个理平头的年轻侦查员穿着黑衬衫,嘴里叼烟,花了半小时要帕吉鲁说话。他从逮捕帕吉鲁的那一刻就知道他不是喑哑人士,却从帕吉鲁嘴里挖不出半句话,他咬着烟头,说:“张嘴,我检查。”

帕吉鲁张嘴,下颔上扬,把人人都有的嘴巴结构给人瞧个清楚。

“妈的,舌头还在就不要装蒜。”平头侦查员跟帕吉鲁耗了半包烟时间,拍桌动怒,走之前丢了张公文纸,“不说,就把姓名住址,还有来台南的目的,给我老实一点写,不然办你个三五年牢饭。”

玻璃桌垫上有一张八开的制式红线公文纸,一支玉兔牌原子笔。帕吉鲁花很久时间看这两样物品,挪动鞋内的脚趾,转动脖子,如何写字与说话,都困难地折磨他。他花半小时仍无进展。

平头侦查员来了两次。一次侧坐在桌缘,恭喜他写出满满的无字天书。另一次受到上司责难后,叼着烟,咆哮说他看懂了无字天书都是写他妈的,离开前把烟蒂塞进装水的小黄瓜渍物玻璃罐。帕吉鲁觉得满是尼古丁黑水、槟榔渣与烟蒂的罐子,是平头侦查员的肺部缩影。有几次,这家伙低头对他轻声下马威时,嘴臭有打翻臭水沟的闷腐。

接下来一小时,平头侦查员没来打扰。帕吉鲁抬头观察四周,办公室摆了十张堆着资料的铁桌,墙上贴着辖区行政地图,墙柱黏着红字标语“保密防谍,人人有责,小心间谍就在身边”“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标语下方的柜台放了警用调频广播 SCA 接收机,放送警广节目之余,随时插播“八号分机”的重大刑案追缉。这环境好冰冷。

警分局还有其他的嫌犯。在帕吉鲁前方5公尺之处,一位微胖、穿蓝衣黄裙的妇人坐着录口供,怀中抱着婴儿,浓重的明星花露水香味到处弥漫。另有个中年发秃的男人,由最低阶的警员录口供。帕吉鲁听出端倪,妇女与秃头男是“站壁的”与“猪哥”的嫖妓关系。

经过这么久,他稍能抚驭了惊悸,回想他被带入警局的过程。那是几个小时前的事了,他们分头进行找树的计划,古阿霞往安平老街一带寻树,他留在火车站附近,继续等人上门报树讯,遥远看见烧毁的巴士剩下焦炭骨骼,柏油路烧出凹陷,塑胶与玻璃熔成一坨坨坚硬的黑块,骑楼与洗石子墙熏出恐怖的烟焦。巴士残骸四周拉起了封锁线,线外逗留了不少人,他们没看过它昨日着火模样,今日参观尸骨也好。

帕吉鲁很清楚,昨日太招摇,火车站不能待了。这让他更坚决地执行接下来的计划,趁机买礼物给古阿霞,这是为什么支开她到别处的原因。他先到三条街外的当铺当斧头,换点零资。铁窗后的头家说:“这支是好好的,砍巴士砍到缺角的较有价格。”帕吉鲁当了缺角斧头。这把斧头跟了十几年,砍倒上百株的千年铁杉,故事多得能装在水缸化酒。

典当要验身份证,并写当票。他身份证留在古阿霞袋里,对写字能吓出痔疮的他,又发汗了。头家干脆只要他押拇指印,还说英雄当剑,随缘。帕吉鲁走出当铺后,决计流当,他过几天离开,不再回台南。这城市的巷弄在转身的刹那渐渐掉漆,但是留下点东西没带走,记忆才会深,就斧头了。

他走到五条街外的女用品店,花五块买了由“宝岛歌后”纪露霞代言的“婀娜达”牌香皂,又买两件黛安芬胸罩。他想买牛仔裤,换掉她不够青春的黑工作裤,挑了好久,哪晓得尺寸,改买一双红色女用雨鞋。他想象穿着红雨鞋踩在灰蒙蒙的泥泞森林,配得上他在雪地好看的大红披风。最后,他买了件女用蓝色尼龙混合纤维外套,适合山上的潮湿区工作。买完东西,他松口气,这辈子最大的冒险是闯进女用品店,带出一大包战利品。这也意谓他花了更多钱,得早点离开台南回花莲的摩里沙卡。有没有找到那位共产党员的家人与文老师不重要了,这世界未必有答案,他尽力了。

“这是报应的想法。”帕吉鲁事后这样想。他把战利品挂车上,往下一条街走时,有个穿卡其色制服的警察,骑机车拦下他,随后有两个便服警察从后头把他拽进了福特跑天下侦防车,强行掳人。他对这种车有好感,镀铬保险杆、黑色皮革车顶、钣金明亮;尤其左侧车窗柱前的天线缓缓升起时,他总是肃立观看如升旗。被塞入囚车,好感受全没了,剩下惶恐,送抵刑事组做口供。

帕吉鲁沉默地握笔,一个字都没写,越紧张,越写不出,他比较习惯两支筷子的手感,而不是单支笔的。他看着黄杆蓝盖的玉兔牌原子笔,这台产笔的商标是跳跃的兔身,拆下的笔管能当吸管,或以笔芯当推进器的橘子皮空气枪,笔盖能掏耳朵。帕吉鲁这么想的时候,忍不住拿起笔盖,慢慢刮除耳朵里纷纷扰扰的耳垢,深度刚刚好,舒服得眯眼。他对白纸也想不出能写字,顶多拿来画图、折纸飞机与“刻钢板”。刻钢板是油墨印刷。

他还记得,在那山上的小学,阳光浓燥的好日子,文老师在南面窗下,用针笔在蜡纸刻钢板,发出嘁嘁喳喳的声音。当文老师刻到四画之内的字,像是简单的“口、子、女、二”之类,总回头说:“来,你来写。”这时他用削尖的铅笔写,下巴因为顶着的桌缘蜡纸而染成蓝胡子。帕吉鲁仍记得,文老师要他站在小板凳,拿蘸油墨的滚筒刷过蜡纸的泥泞感,像走过榉树锈黄落叶的潮湿小径,声响清晰。“好啦!我们有文字足迹了。”文老师从油墨机抽出白报纸,上头印满黑色手工复制字体。

“那个讨债的‘契兄’,在哪?”一个高分贝喊的妇女从长廊走来,好让大家知道她来抓奸。

这打断帕吉鲁的回忆,注意起值班警察带个女人走进办公室。她一副登台表演的装扮,涂艳口红,羊毛套头,穿碎花洋短裙。她来较劲的,先到美容院刻意梳扮。她走到那位抱婴儿的胖妓女旁,叉腰挑衅,用闽南语连说“了然喔”表达污蔑,又说:“抱个小的来站壁,教坏婴仔。”

她绕过桌子,走向男嫖客,狠狠用提包甩了两下他的头,“下次这样,我皮包里是放砖头。”

侦查员正在帮男嫖客录口供,说:“你这样,我告你妨碍公务。”

“大人,我是来领这位契兄,减少你的负担。”妇人从皮包里拿出个卷成筒状的卷宗,交给侦查员。

帕吉鲁看得出来这女人的后台很硬,因为侦查员看了卷宗内的数据,也不录口供了,告诉男嫖客可以回家了。

男嫖客喜滋滋地把相关文件签完,领了保管物,对妻子说:“歹势啦!我下次不敢了。”

妻子帮男嫖客拿走保管物,“你不用回家了,给我留在这反省一晚”,说完甩着皮包离开了。

在场的人笑起来。侦查员随后将不明就里的男嫖客带进了拘留室,关上铁门,任由他跳脚。这项拘禁根据是戒严时代的恶法《违警罚法》,举凡各种沾染色情、流氓行径、无赖游民,甚至小到服仪不整,都可关人。也就是说警察要办人,绝对可依“妨害风俗”在任何人身上找毛病,经警局“黑牌法官”裁决巡官的签同,拘禁数日。

拘留室不断传来男嫖客的抱怨,接下来时间,帕吉鲁的注意力回到公文纸上,听完 SCA 接收机播放邓丽君《路边的野花不要采》,他画了只狗。从吠声他知道黄狗离这不远,拴在窗外停车场的南洋杉下,这种高可达30余公尺的树是城市常见树种。侦查员把他塞进车的时候,黄狗与脚踏车随后被带回警局了,帕吉鲁认为,应该给吠个不停的黄狗喝水。

这时候,门口一幕打断帕吉鲁思维,一个上手铐的平头年轻人被带进来,身上的物品被拿下保管。稍后有个妇女进来,手缠绷带,在另一侧做笔录。帕吉鲁不久听出了缘由,年轻人是逃兵,抢了妇女钱包。妇女不时提高音量抱怨,时代变了,人只会用手抢,不会用手工作。

门口随后进来一位六十余岁的老人,鬓发斑白,步履蹒跚,对逃兵男吼:“我宁愿不要儿子,也不要一个会抢劫的儿子。”

逃兵低头,不发一语。当暴怒不已的老父知道这桩犯案是“两人抢劫,一人在逃”时,眉头纠结。帕吉鲁看出老父陷入苦楚,是为生关死劫的儿子无奈,因为依据更严峻的陆海空军刑法,两人以上抢劫,不分首从,一律枪毙。

老父缓缓站起,往被抢的妇女走去,两膝跪地,磕头说:“大娘,我给您做牛做马,求您放了我儿,他还年轻,还要娶妻生子。”一把鼻涕、一把泪都涂满了脸。

帕吉鲁为这慈悲画面感到不忍,一个白发老者到这把年纪还能把尊严垫在膝头下,是拼老命,为儿请命。

“不要这样,老先生,有话起来再说。”被抢妇人连忙扶起。

做笔录的菜鸟警员,求助似的看着远处的老鸟侦查佐。被抢的妇人也动了不忍之心,连忙缓颊:“算了算了,不过手破点皮,皮包里一块也不少,就这样好了,阿弥陀佛。”

老鸟侦查佐一副气怒,怪罪老父进来干扰,最后点起黄长寿,“口供都已经写了,你叫我一把火烧给城隍爷判案?别闹了,要是我心情好,写好点,这就算一般抢夺。心情不好,写成重罪,就是结伙强盗罪。你安静点,别搞得我一卵葩火。”

这席话没让气氛缓和,帕吉鲁看出那些外在冲突,变成内心伏流,老父干脆以洗门风对着大家长跪不起。逃兵哭泣,被抢妇人背对大家,每人都陷入难解的情绪。帕吉鲁的体内也有强大伏流,他在公文纸画上一间厕所,表达内急,却没有人过来。他不得不拿了桌上的杯盖玻璃茶杯,翻白眼爽劲,最后从胯下端出了一杯刚泡的温热手冲乌龙茶尿水。帕吉鲁知道,他能趁机拉完尿,多亏了那位胖妓女让接下来的现场陷入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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