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掉的小锡兵修复工厂01

一九五二年十月十日,福建泉州外海,“美颂号”中型登陆舰的船腹。

置身在不断摇晃的船舱,头疼的吴天雄醒来了,四周很黑,舱底柴油机的运转声传来,邻兵以江西三溪的口音低语。除了柴油废气味,还有呕吐味,尤以后者强烈刺激吴天雄的延髓而让他反胃,他觉得脑袋有只蓝鸟啄着想破壳。他吐了,把呕吐物吞回去是在密闭空间的礼节,他做了,嘴巴还是有残余。

阿碴也从吴天雄的嘴飞出来了,蓝色的发光鸟。它跳上吴天雄胸前抱着的春田式步枪枪口,孤独叫着。蓝鸟的光芒让他看到四周,有三十几位士兵,穿着褪成卡其色的夹棉军服,坐在俗称“水鸭子”的两栖登陆战车。有人闭目休息,有人违反禁令抽烟。鸟儿在船舱飞来飞去,吴天雄的视野随它拉高了,俯视到五辆登陆战车塞在圆筒型的船舱内,再高点,蓝色的鸟穿过甲板,他看见“美颂号”中级坦克登陆舰。再飞高一点,他对鸟儿说,便能看到六艘的混合突袭舰队,九节航速使得螺旋桨在海面打出激烈的白泡沫。再高一点,他祈求鸟再高,便看到蓝绿色的台湾海峡。婆娑之海,星光驳灿,吴天雄不禁流下泪,他有种在今天终于能死去的幸福感。

“走吧!不要回来了。”头疼得想自杀的吴天雄,对蓝鸟下了离开通牒,要它飞走。

死亡的幸福之旅展开了。先是“国军”的混合舰队对福建省南日岛炮击,接着坦克登陆舰的舰首舱门打开,两栖战车顺着栈板入水航行,上滩登岛。这是南日岛突袭战,撤退台湾的“国军”趁中共忙着韩战而展开的岛屿战争之一。七十五师很快掌控南日岛,急着找死的吴天雄打头阵,能一枪被打爆头便能够治好头疼。他很急,猛往子弹缝钻,在激烈混战之后,他跑过头,来到了共产党阵地。这时天黑了,瞎混得分不清楚谁是红豆或黄豆了。

这时吴天雄搞清楚了,要是被俘虏囚禁,今天去死的幸福感也没了。混入黄豆最好蒙层皮就好了。他从尸体捡回解放帽,代替“国军”小帽,两者的差别是在中共红五星与“国军”青天白日徽章而已。军服也没差,一个偏黄,一个偏绿,晒久了都是卡其色,他把“国军”惯用的左胸前毛笔字名牌撕掉就行了。他也把木柄手榴弹的底盖转开了,掉出一条拉火绳,必要时拉绳引爆。

受困的共军无法开火,“国军”的斥候在外围监控。伙房兵送来生米,他们抓了硬咬,满嘴刮痧似的回响。共军的政治指导员低身过来说,要是“蒋匪”攻来就丢手榴弹,别跟他们怕,明天援军就来了。然后,要大家把话传下去。吴天雄边咀嚼生米,边把话传下去,在编制打乱的共党阵营内没有被识破腔调有点怪。

有个家伙握住吴天雄的枪管,发现是冷的,便说:“你这新兵。”

“脑子怪疼的,疼得我快没气了。”吴天雄说。

那个家伙低身走开,回来时手中多了把揉碎的草药,要吴天雄吃了。吴天雄把那团苦涩的草泥吞下,植物纤维的摩擦感,让他有种皮毛直竖的老鼠钻进食道的错觉。

那个人又说:“算上七个流星便治好了。”

吴天雄瞪着人山人海的星星,盘算哪颗会掉,真有效,掉一颗,算一颗,头疼也少一分。

“有颗滑过去,你没算着,得多算一颗。”

“胡说。”

“咱说了算。”

吴天雄老实算着,忽又给人扣了一颗,总不满七颗,说:“夜里的星儿也是任性的,隔着银河,打仗。”

“这哪门子鬼话,没有个字能听懂。”

“诗。”

“这玩意呀!不如老子放屁好听。”

夜深了,地上的枪声零星,天上的流星也零星,吴天雄算到三十道流星,终于睡去。他在接近黎明时刻冷醒,头又疼得快爆炸了。天亮得足够辨识两方阵营时,攻击信号划破天际,迫击炮、枪弹与手榴弹庆祝一天开始。吴天雄首先冲进“国军”火网,好结束生命,而且冲得快,几乎是饿了整夜要从共军这头冲到“国军”后勤部队去吃早餐,他跌倒,把解放军帽给掉了,起身后,闭眼朝一支称为“人肉扫把”的美制汤普森冲锋枪跑去。

机枪手认出是吴天雄,昨日他就这副模样跑出去,今日又跑回来。吴天雄没死,饿得发昏的他吃到了热馒头。当天下午,“国军”朝几座碉堡扫荡后,吴天雄在几具共军尸体旁发现一个重伤员。

“老乡,给我一枪痛快。”讲话的是赵天民。

要是赵天民没开口求死,吴天雄会杀了他。吴天雄听出讲话的人,就是昨夜在身边跟他谈流星的人。那晚的流星让他难忘,像枪管飞出来的,又热又亮,尾巴又长。

结束了南日岛之战,被俘的赵天民押送台北内湖集中营教育,最后选择留置台湾,派到花莲开辟中横。吴天雄被视为战前投共,判了五年军法送火烧岛,几个医生看了,说他“脑袋瓜有无法控制的第二人”,送往玉里荣民疗养院治疗,转往“国军”退辅会经营的大雪山伐木工程,进行积极性的社会治疗,在那重逢了从中横调来的赵天民。

“看到他时,脸硬邦邦,拿电锯开剖桧木。我看出他,他也看出我,装作不认识,”吴天雄这样跟古阿霞说,“那天晚上去找他喝了两杯就行了,夜里算到了五十八颗流星。”

二十几年后,在同样的星空下,在玉里国小操场,吴天雄带着一批开垦队来找古阿霞,把他与赵天民相遇的故事说明了。接下来的发展,古阿霞所知道的都离不开流传在摩里沙卡的版本,她写过了。

不过听吴天雄讲述时,古阿霞有许多不懂的,比如她可以这样问:“在共军阵营混过一夜的心情”“那些不想留在台湾的共军俘虏都杀掉了吗”或“蒋匪又是谁”,但她没有深入去问,或许吴天雄只讲他愿意讲的,多问了也是白问。

古阿霞只好问外围的问题:“你环岛了几圈?”

“十圈以上,我只是逃亡,少说有上万公里了,”吴天雄说,“不过我帮了很多人,他们都当我是好人一样。”

“帮人是好的。”

“有时候我认真想,佛陀与耶稣是不是有精神病,才会帮人,正常的人都是自私的。”

帕吉鲁突然大笑,古阿霞耸着肩,翻白眼。

“我需要你们的帮忙。”吴天雄说完,站起身,说:“将军想要见你们,来吧!跟我走。”

“将军?”

穿过学校穿堂,古阿霞见到陆军特级上将蒋中正,他成为纪念铜像,竖立在龙柏围拱的水泥台,头上停了夜鹭。吴天雄吼着把那只夜鹭从它的停机坪赶走,朝铜像敬礼,接下来的半小时他维持这样的动作。古阿霞捉摸不定的是,一座没有生命的雕像找她干吗,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吓坏了她。

在校门口,有群开垦队员两手拿溪石互敲,自在地高唱《梅花》。这些人的行径看起来很古怪。不过大部分的镇民习惯这些素行良好的老兵,少部分人嫌他们是“痟仔兵”。商家永远欢迎有购买力的老兵,对部分有偏执狂扫货的“老芋仔”①视为上宾,还故意找错钱揩油。所以开垦队的击石唱歌,镇民当耳边风。

敲石头是在掩护某项任务,很快被帕吉鲁发现。有八位开垦队员躲在龙柏的圆形花圃内,用凿子、铁锤在敲蒋中正铜像。毁坏蒋公铜像要砍头的,但是精神病患另当别论。他们做得疯狂无比,两个老兵爬上铜像用棉被裹牢,几个人在下头用绳子拉。

古阿霞问吴天雄,发生了什么事。吴天雄却转头对帕吉鲁说,去帮忙。帕吉鲁还没活得不耐烦,摇头拒绝,却出声暗示他们,如果要用绳子拉倒铜像,最好绑在颈部,而不是腰部。老兵做了,一位骑在铜像肩膀,两脚夹在蒋中正胸前,激烈摇晃使水泥地基松动,然后身体往前倾。铜像倒下了,几个开垦队员爬上去增加重量压垮。帕吉鲁认为这是“集体求偶的公蟾蜍们趴在一只母蟾蜍背后”的荒谬情景。这时,校门外大力敲石头的开垦队涌了进来,抬起铜像在校园游行,几乎像食人族捕获了猎物在尽情炫耀。

“你们疯了,怎么可以这样?”古阿霞大惊。

吴天雄皱着眉头,右手敬礼,左手打了个牵绳子的老兵,因为绳子另一端系着铜像脖子。他说:“蒋委员长,原谅没药医的疯子欺负您。”他发现铜像上有几坨坚硬的鸟屎,抠掉后仍有斑痕,拿出备妥的铜油擦拭,把天灵盖擦得油亮亮,跟其他的暗沉铜体有差。蒋中正的光头成了“民族灯塔”的大灯泡。开垦队员陷入哭笑不得的困境。

“我搞烂了,要被浸猪笼,再枪毙十次才够。”吴天雄认真地说,“各位弟兄,恐怕以后不能和大家在一起了。”

肃穆之情弥漫,开垦队员眼皮子耷了,把吴天雄的话当真。他们情绪坠跌,多年来的军事训练反应,还有人哭了。古阿霞笑出来,啮着嘴皮忍着,看见帕吉鲁也苦着脸在忍笑。这时她把自己的探险帽戴在蒋中正头上,好掩饰金光头。帕吉鲁失控大笑,觉得蒋公戴帽子像是邮差②。不过没有人理会笑声。那顶帽子给了吴天雄灵感,他脱下大衣给铜像穿上,有人则脱了裤子给铜像套上。现在,铜像挺像个活人了。

“好了,没时间了,我们现在可以回去大本营。”

开垦队属长良农场的源城分队,每个礼拜要回大本营──玉里荣民疗养院──点名。回去的路上,帕吉鲁把伐木箱放在脚踏车上,开垦队列在两侧,安静肃穆,像送葬队伍。有两个小男孩用转动的食指抵着自己太阳穴,比出脑筋烧坏的意思,这是挑衅。有个小女孩则给了帕吉鲁一束酢浆草的粉红花,对在中华桥的轻功高手致意。花被他塞到古阿霞手中。古阿霞稍稍宽慰自己的彷徨,她不确定进入疗养院的目的,现在只要专心顾着那束花就行了。

疗养院的水泥外墙非常长,墙头黏着碎玻璃,防逃铁丝网上缠着烂衣服与破风筝。在紧闭的侧门,卫哨的手从小缝隙拿回一瓶米酒,便打开铁门让他们进入了。古阿霞看见一排类似军营宿舍的水泥瓦房,灯光从窗口落下,她看见有些人站在窗口,可是营舍安静得像是失语古城。

他们来到一栋窗户装有铁条的长形军事营舍。吴天雄只带古阿霞与帕吉鲁进去,顺着双层通铺的中间走道走。八十几个病患都站了起来,几乎同时比了讨烟的手势,吴天雄没给。有人从吴天雄的身上摸一下,幻想自己偷到烟,蹲在床前,一边抽着食指当烟,一边幻想着吐烟。古阿霞闻到类似烟的酸涩,她惊讶的不是闻到不存在的烟味,而是进来这里太紧张──没有感觉到帕吉鲁从她手里拿了根酢浆草的花咀嚼,酸味从那来的。

通道的尽头是中山室,有个人被关在隔出来的铁栏杆牢房,两盏马灯,一张桌子,一位蚵灰色衣服的中年人坐在藤椅上写信。吴天雄拿起挂在栏杆的铁条敲了两下,喊:“报告,我们来了。”

中年人举手示停,没搭腔,他得把信写到告一段落。在等待时间,古阿霞足够把牢房看清楚,落漆的桌上摆满书,连地上也有几摞,墙上黏了用中、英文写满医学疗程的白报纸,最显眼的是达文西③的人体比例图与中医经络穴道图。在角落没有遮蔽空间的蹲式马桶墙上,贴了不少手写图文。依古阿霞直觉,这是书房,囚徒能待在小牢房绝对是通过书本的丰沛世界建立了极大的精神力。

过了一刻,中年人说:“走吧,我不看诊,我正写信给奥地利格拉兹大学的教授,请教 IST④与 ECT⑤的合并操作,对精神病疗愈的预后效果如何。”

“是,我们能等。”吴天雄说。

“我说先回去。”

“是。”

眼前中年人权位很高,吴天雄很敬畏,古阿霞知道不说上几句话,没下次机会来了:“医生,我就是来跟你请教胰岛素休克疗法。”

吴天雄立即插嘴:“胡说,他不是医生,这里的医生都是兽医,没够格当医生。你应该称将军,他是远征军副总司令,到过缅甸、云南打日本人,还跟罗斯福很熟。”

“是史迪威,不是罗斯福。”

“我老是记错,罗斯福算哪根葱,人家史迪威是四颗星上将。”

“老史他跟谁都不和,连罗斯福与蒋委员长也谈不上话。”被称为将军的人低着头回望,从老花眼镜上方的空隙看出,额头露出一片抬头纹,才说,“古阿霞和哑巴朋友,你们终于来了,我等好久了。”

“两天而已。”吴天雄说。

“时间是平静的,如果有了等待,还真难熬。”将军站了起来,令藤椅发出咬合声,提马灯走近。他身子不高,显露久拘牢房后的圆滚,自己剪平头,视角局限的后脑勺剪得凹凸。他高举灯,好看清楚古阿霞与帕吉鲁。这也给古阿霞一点光,看到将军苍白皮肤与眼神,觉得这张脸应该是在街角相遇的老伯,而不是与牢房的浓窒腐闷空气在一起。

“你的哑巴朋友有个伟大的老师,改变了他的一生,不然迟早会住进来跟我一起下棋。”

“我们就是来玉里找文老师的,没想到她搬到台南去了。”

“我指的是另一位老师。”

“谁?”

“大自然,大自然会改变山与河的面貌,也会改变人的想法与思维。如果跟大自然接触久了,气会通,周身循环不止,以科学点的说法,就是人的心情比较好。”将军把马灯挂起来,要帕吉鲁把手伸过来观察。帕吉鲁犹豫了片刻才照做。古阿霞这才意识到,有两道位置约在腰部的铁杆呈现外扩形状,经过长久摩挲而光滑,是将军从那看诊的印证。

将军握住帕吉鲁的手,细摸手上的粗茧,轻压肉掌好感受骨头结构,最后捉起手闻起袖口的味道。帕吉鲁有点吓到,随即安驯,因为感到那些动作是没敌意的。将军随后说,帕吉鲁的袖口有股柠檬芳香味,像桧木,那是针叶林惯有的柠檬烯芬多精的味道,而他善用锯子,且习惯站在“逆位”拉锯子使力,而不是推锯子使力。

帕吉鲁睁大眼,看着将军,又看着古阿霞,他不过是想跟她表达,这家伙有点玄了。

“应该是这样,你怎么做到的?”古阿霞说。

“读书让我戴上奇特的眼镜,我蹲牢里,远得能看到宇宙边缘,小得看到一颗沙。你也是这样的吧!有绝对的观察力,不知道 IST,也能够从这牢房看到它是胰岛素休克疗法。是达文西的人体图泄密的,凡人看一眼会被它吸引,只有少数人还会注意到那张我的手画复制版上写了密密麻麻的蝇头字。你喜欢看字的,看到了这些讯息。”

“你会读心术。”

“你说对了,在这里关久了,就学会更懂得看人。是吧!古阿霞,你用了王佩芬的名字写了那篇文章。”

气氛瞬间凝固了,长廊那头传来的咳嗽与踱步声可闻。古阿霞不说话,她不置可否,也无须破坏吴天雄心中的淡静美好。吴天雄叨叨念着“你怎么不早点说”,心中没有揭开谜底的喜悦,反而有种认错人的惆怅。

“还有,你很黑,这种黑很少见,”将军说,“你或许很遗憾,你的神给你所有的好条件,除了身份。”

“我是阿美族的。”古阿霞解释着。

“这是不安的掩护讲法,山地人不太敢讲自己是‘番人’。”将军把视线转到帕吉鲁,说,“好女孩都有不完美的条件。”

“谢谢。”古阿霞感谢将军没有把她另一半的血缘身份说出来,连忙转移话题,问,“这是你关在这的原因吗?懂太多了。”

将军笑了,必须一手把着铁杆稳住腰,说:“你问太多了,而我也不是懂太多,是脑中的多巴胺太多了。多巴胺不是坏东西,分泌异常会引起错误判断与反应,只好住进来。中庸,是一种难得的幸福,装傻也是,但是我更不懂得装傻才被关进来强迫治疗。抱歉,你们是我二十年来,第二次有人探望我,害我话讲得有点多了。”

“第一次是谁来看你?”

“蒋宋美龄来过,她却没能耐带我离开这里。”将军收起笑容,从铁杆上摘下马灯,把哀感的脸埋在深深的黑暗中,声音却清楚传来。

古阿霞有种悲伤从脚底爬上来,爬上胸口贴着,她瞥了帕吉鲁一眼,好确定生命中的缘分不是凑巧相逢,是上帝的神圣安排。这亦说明了将军的牢灾是难解的命运,难道这也是神的安排?

“不过你可以带我离开。”将军说。

“什么?”古阿霞疑惑,大家也是。

不久随即开朗了。将军走回桌前,从抽屉拿出牛皮枪袋系上腰,先对墙上一尊20余公分的地藏王菩萨合十,然后将神像捧入枪套,又提了个木箱要远行似,回身走几步,却被铁牢阻止。这是奇妙时刻,他从领口掏出一串钥匙,挑了根插入锁孔,非常清脆的弹簧松开后,他推开铁门关上,一切流畅无碍。

“走吧!你帮我提木箱。”将军出狱,距离上次是八年前的事了。

很多事,难解。树,难解风的旅程;水,难解山的不动。古阿霞很聒噪,难解帕吉鲁为何沉默地面对世界,却懂得将军有能耐待在牢房,因为她有相同自囚在梯间的经验。多亏书,读每本书都是一趟新世界的冒险,让读者不在乎蹲在马桶上,或蹲在苦牢。这让提着木箱的古阿霞有种想法,将军连出门都要带箱书,当作行脚的压舱石。

将军从中山室走进大通铺时,坐在床缘的军人从各自沉思的状态回神。他们眼光被点亮了。有人敬礼,有人举手示意,将军都不吝握手。将军走出营舍,满天的星光让他驻足观看,他告诉古阿霞,画家梵谷⑥住进圣雷米的精神病院看到的星星是七彩的,看到的麦田乌鸦是漩涡状的,那么美丽的星空,那么美丽的麦田,只有得躁郁症者能看到,也是一种恐怖的公平与幸福。

“可以的话,先跟我去看看‘中江头2号’,他跟梵谷一样很有才华,命运却更糟。然后,我们再去拜访‘红字’。”将军说。

“红字?”古阿霞问。

“共产党。”

比起共产党员,古阿霞对中江头2号更好奇。她想起“长江1号”,对谍报战的印象来自电影《扬子江风云》,代号“长江1号”的情报特工潜伏在第九情报区的武汉三镇一带,与日军周旋斗智。古阿霞想,疗养院真的龙蛇杂处,自己没有说不的权利了。将军下令,门外守候的开垦队员动员了。

队伍沿着围墙前进,静默至极,古阿霞听到细微的呼吸与步伐声被围墙弹回来。她回头看,人群中的帕吉鲁背着大伐木箱前进,额头与鼻尖渗着汗珠,相较之下自己手中的木箱显得小气。她故意落后几步,给自己有点时间与他并肩走,看着他胸口的那束酢浆草花都是汗水。她想拿回花,不过帕吉鲁抬头的微笑打消了她的念头。

真是蔚为奇观,别以为只有军队才能把人变成这样,疗养院也有。他们穿过几栋宿舍围绕的营集合场,五百位病患在活动,古阿霞见到怪景:他们穿灰衣,蹬拖鞋,笨笨拙拙地拖着身体,眼神与精神无法集中,有的嘴巴喃喃自语,有的不断点头。除了周边一群吃了镇静剂而瘫在洗石子椅上的病患,大部分的人规律地以顺时针绕场子走动,像是池塘的鲤鱼群游动。这给古阿霞有种掉入人群漩涡的晕眩感,好像什么都不对劲,让你得荒凉、无助或苍老地顺着人群转下去,连碰触旁人的眼神都怕。

“他们刚吃了药,出现副作用,没有害的,”将军说,“你就当他们是庙边聚会的老人们。”

有个双手被长袖衣反绑在腰上的人,打赤脚,从墙边走过来,眼球上吊,低头看将军,说:“可以说些话吗,将军?”

将军看着他,拍拍他的肩,没说话。

“我真的很乖,有吃药,睡觉,在厕所拉屎拉尿。”那个人恳求地说。

吴天雄也加入游说,希望将军说些话。将军继续走,要是停下来会打乱了人流方向,他不说话,却在左手捂上枪套时露出心思。古阿霞看见那细微动作,记得枪套放了尊佛像,她不明了这是尊有发大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地藏王菩萨,只记得将军从墙上神龛取下他时充满虔敬。

“将军,你的神想跟他们说话。”古阿霞说。

将军顿了一下,把手离开枪套,修正了前进方向,往人流里切去,来到广场中心。吴天雄知道将军要讲话,忙着找垫物给站上去,脑筋动到帕吉鲁背来的大木箱。木箱里头装了重物,比平常重,放地上时发出巨大声响。所有的病患看过来。将军趁势跳上箱子,他不说话,眼神往四周的五百人顾去,好让起头的零星掌声与眼神最后拧成一股嘹亮的鼓掌与眼光,足足有两分钟。

“各位弟兄们,来,继续走圈子,别停下来。”将军说,他知道病患吃了抗精神病药物好度(haloperidol),有了副作用“锥体外症候群”,出现坐立不安、吐舌头做鬼脸、机器人的僵化动作。

病友陆续从各营舍来了,他们动作慢半拍,眼光多了锐利,绕着场子走,有七八百人,拖鞋在地上的拖动声令人起鸡皮疙瘩。他们服的药阻断了神经引导物多巴胺,反而成了帕金森氏症患者集体行动,这些历经二战日本精锐枪炮、国共内战和精神斫伤的老兵们,如今身无长物地困在医院,永远找不到身在梦里梦外的那条界线。古阿霞看到自己是站在宁静的台风眼里,听到的是药罐子浮浮沉沉的声音。她猜想将军一开始拒绝演说的原因之一,是人潮会越聚越多。疗养院到底有多少病患?她挨了几步,低声向吴天雄询问。

“快三千多人,常住这的有两千多人,”吴天雄想不到有那么人涌进来,他把古阿霞拉到背后说,“没关系,站紧点。”涌入的人越多,广场中心的空旷地越来越小,开垦队把挤来的人群往外推。

帕吉鲁靠向古阿霞,紧紧把她抱在胸前。他真的后悔这趟冒险,可是没有后路了。

将军以安慰的口气说:“各位辛苦了,仗没打完,我们无法离开战场,我们的敌人不在枪口上,在自己心上。我知道,咱们都在跟心中的魔神打交道,你打他跑,你退他追,跟共产党差不多。咱们打得也累了,没有后援,因为美国人走了,面粉没了。我们脚筋跑断了,枪杆没了,家也回不去了,只剩疗养院了。但是各位别忘了,咱们是人,不是时间到了就叫咱们出大门,到镇上去投给谁的投票部队;不是时间到了就给两颗手榴弹叫咱们冲到共军阵营的自杀部队。咱们是人,难过时会流泪,快乐时会笑,也想有个家,有个儿女,平安过日子。这是咱们的愿望,说话时有人愿意听。”

“我爱你。”大家叫了出来。

古阿霞颇为震慑,这么多人喊这句日常语,有点天下太平的味道。

“不要一直凑合在医院,你们应该去农场,去搬开石头,去开辟农田,累了抬头看云,看风吹蓝了天空,看云把天空跑大了。你们把秧苗、菜苗、树苗种在大地上,给它们浇水,给它们祝福,对每一条河、每一颗石头、每一棵树、每一棵菜说:‘我爱你。’就说这一句话,你们会有力量的。你们要把这句话搂着,放在嗓子眼练习,耗点心,现在大家一起来。”

“我爱你……我爱你……”

“我爱你……我爱你……”

“我爱你……我爱你……”

营集合场回荡这句话,让人耳膜抖着蟋蟀似。将军走下木箱,趁大伙有得忙时离开,领着开垦队沿着漩涡人潮切出去,一伙人还举手喊我爱你。老兵们朝着广场走出了欢腾人龙,高举拳头,把琼瑶电影里的告白当口号喊,进行某种语言治疗。古阿霞憋得不敢发噱,背伐木箱的帕吉鲁则笑歪了脸,手举得像是在公交车上抓把手,一路晃荡走过去。古阿霞见到,这下终于笑起来,好掩饰糗态,她也举起手高喊我爱你,认真看着帕吉鲁。

离开集合场,他们来到一座长形水泥砖舍。将军从钥匙串挑出一把,打开铁门。古阿霞对那串几乎能开所有牢门的钥匙感到好奇,如果大门都可以开,将军坚持待在牢房的原因是什么。这时,房舍冲来一股混杂屎尿、兽臊与霉腐味,打散古阿霞的思索,她看到一座有长形走道的猪寮,两旁有监牢,里头很黑,只能靠走道上悬着的30瓦灯泡分辨。

啊!她驻足,发出小小的惊叹,极度不知所措。

监牢里关了裸身或只穿上衣的男人,或蹲或坐,没有太多表情,肉体痴痴地等待灵魂回来那样极度地安静。他们皮肤蜡黄,挂着大眼袋,眼神没有希望,也无所谓失望。牢房甚至没有声音,有人上了脚镣手铐,脚镣拴在铁杆,他们挪身时让铁链在狭窄的空间回荡铁器声。没有床,厕所是靠墙的小水沟,每几天有管理员拉水管帮病患冲水,也把他们随地大小便的脏乱冲进那条小水沟。

面对上百只被关养的“人猪”,古阿霞问:“他们做错了什么事?”

“退化症,”吴天雄看了监牢一眼,“这是精神病最糟的,不会说话,没有泪,饭拿到前面才会吃,随地拉屎。”

“难道不能帮他们,给衣服穿,给床睡,或晒晒太阳?”

“他们是老师,提醒我们这些监牢外的人。我常告诉自己,每天要活得更自在快乐,不要让自己变成这里的人。”吴天雄沉默一会,又说,“将军一直为这些人努力,有一天让他们走上街,好好地吃碗面。”

“我帮不上忙了,这些人的灵魂死了。”将军说,“面对这些人发病原因的研究,就像阿姆斯特朗才登上月球,可是我们要到的是太阳永远照不到的月球背面。”

古阿霞说:“有一天阿姆斯特朗会走到月球背面的。”

“他先回地球了,帮航天飞机加满油时,又决定先退伍了。”

这个笑话逗乐了大家,笑声在阴暗的牢舍回荡。古阿霞随即发现牢内的退化症病患参与不了这项听笑话的社会行为,没有任何反应。

“他们不会笑!”古阿霞说。

“说笑话是好的,这是最简单的快乐药,没副作用。”吴天雄笑得很久,笑过头了。

“笑过头也会生病。”古阿霞小声说。

将军叹了口气,说:“很可惜的是有不少人生病后,就越来越糟,能做的是关起来,给他灌药,吃奋乃静(perphenazine)、稳他眠(chlorpromazine),打断他们体内神经的多巴胺,把灵魂抽干,让他们出现呆滞、老年痴呆症,这就是我们最努力的工作。”

牢房的最角落,住着中江头2号。他把颜色带进了牢房,用水彩在墙上画抽象画,横的、竖的、歪的笔画,有大块色彩,也有点点滴滴的斑彩。古阿霞看不懂画,却觉得色线依着神秘的力量流动,媲美墙上的斑驳灯影。

古阿霞对画着迷,她从帕吉鲁胸口拿出一根酢浆草花,放在铁栅边,献给画家。然后,牢内一双涂着颜料的双脚出现在灯光下,吓得古阿霞往后跌,她以为关起来的都是木头人,谁知这棵会走,而且走到灯光下拿走花。这是她看过最美的裸体,全身沾了金属光泽的琉璃色彩,活像是热带鱼。可是却让人对他的命运无比悲伤,不知要被关在水族缸多久。

将军说:“他的状况不好,可能关一辈子。不过,阿霞你不用太难过,他很幸运,不知道痛苦的命运,甚至不了解我们的谈话。”

“那是因为他是特工吗?才被罚关一辈子。”

大家抛锚似的一愣,然后引擎全开地大笑。古阿霞才知闹笑话,误听了将军的乡音,把“中彰投2号”听成“中江头2号”。这代号意谓美少年从台中、彰化与南投来,他精神分裂的病情严重,被无力照顾的家人在胸前挂上“往花莲玉里”的牌子,附上车票,塞上车后来到玉里。全台湾的病患被扔到玉里,由警察送到疗养院,从此在深墙内活过下辈子。

这让古阿霞意识到,院内还有各种代号,比如云嘉南 X 号、台北 Y 号之类的,他们来到这几乎被判了无期徒刑,罪刑是杀了自己灵魂的精神绝症。她也体悟,名字是灵魂的底线,人第一次的自觉与最后的依靠都凭此了,虽然她觉得“古阿霞”太菜市场名,至少她拥有内心深处的小小总电源开关,扎实了。

“至少可以给个好名字,‘中彰投2号’太像编号了。”古阿霞抱怨。

“每种杂草都有好学名。”将军说。

这说法很妙,她真喜欢,野菜大部分被看作杂草,在眼里不上相,在舌尖上却是会跳华尔兹的好口味。

吴天雄却显然不领情,说:“叫什么好?夏文?乐蒂?还是秦汉?管他臭的香的,菩萨还是阎王,来这儿都赏他个‘猪牌’。”

古阿霞这下蒙了,只听过狗牌,没听过猪牌。人不会不明白太久,答案自然蹦出来,有个开垦队把衣服从腰部往上扯,露出左胸前的一排字。古阿霞看出那并非老芋仔身上常见的刺青,而是编号,写着“花莲玉里235号”。接下来,开垦队秀出胸口的猪牌,编号可达上千号。吴天雄也解开胸扣,露出胸前“花莲玉里108号”几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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