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洛斯

“我们就是迎面应对的那种人。”教授说道,他们刚刚走出机场大楼,正在等出租车。他很享受地深呼吸,希腊的空气温热又轻盈。

他八十一岁,太太比他年轻二十岁,他娶这个女人时非常慎重,前一次婚姻已名存实亡,几个孩子都已成年,离开了父母家。再婚挺好的,因为前一任太太现在需要别人照料了,在一家很不错的养老院里度过余生。

教授坐飞机没问题,几小时的时差也没什么影响;他的睡眠早就乱套了,有如荒腔走板的交响乐,随意调配的时刻表,入睡总是突如其来,清醒时又清醒无比。所谓的时差,只不过把清醒与睡眠混成的和弦平移了七小时。

带空调的出租车把他们带到了酒店。到了酒店,教授那位年轻的妻子,凯伦,有条不紊地监督了搬运行李的过程,在前台的游轮公司专柜搜集了充足的信息,拿了钥匙,并接受了一位热心脚夫的帮助——要知道,这活儿可不轻松——将她的丈夫送到了二楼。进了他们的客房后,凯伦细心地服侍他上床,解开围巾,脱掉鞋子。他一躺下就睡着了。

他们已经在雅典了!她很开心,走到窗前,费了点功夫才拉开精巧的插销。四月的雅典。正是最美春光时,树叶狂热地爬满枝头。外面已扬起了尘土,但还不是很厉害;当然,还有噪音,永远都是喧嚣的。她关上了窗。

进了洗手间,凯伦用手抓了抓灰色短发,迈入了淋浴间。她感到所有压力都被洗去了,随着肥皂泡滑落在脚边,再流入下水管,万劫不复。

没什么问题需要解决,她在内心深处提醒自己。我们的身体,里里外外,都必须与这个世界合拍。没有别的办法。

“我们已接近终点线。”她喊出了声,依然站在热水花洒下。难以解释的是,她总是不由自主地用图像去思考——她几乎可以肯定,这就是自己职业道路上的阻碍——她看到了类似古希腊体育馆的场景,用铁索抬高的起跑线很有特色,跑步者——也就是她和丈夫两人——笨拙不堪地跑向终点线,尽管他们才刚跑没多久。

她用蓬松的浴巾把自己裹起来,抹好保湿霜,从脸、脖子到胸口处处都没有遗漏。乳霜的熟悉气味让她彻底放松下来了,所以,她在铺好的床上、在丈夫身边躺了一会儿,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他们在酒店楼下的餐厅里用晚餐时(他吃的是龙利鱼配西蓝花,她吃了一份羊乳酪沙拉),教授问她,他们有没有带上他的笔记本,他的书,他的大纲,问过这些稀疏平常的问题后,他终于问到了那个迟早会问、足以暴露当下状况的问题:

“亲爱的,我们现在在哪里?”

她镇定自若地应对,三言两语就解释好了。

“啊,可不是嘛,”他高兴地说道,“我有点糊涂了。”

她给自己点了一瓶希腊产的松香葡萄酒,四下打量这间餐厅。大部分都是出手阔绰的游客,美国人,德国人,英国人,还有那些完全看不出特征、失去所有标签的人——听凭金钱的流动为自己指明方向。他们都很吸引人,很健康,在几种语言间自如切换。

比方说他们的邻桌,坐着一群赏心悦目的人,五十多岁,都比她年轻一点,也都很快乐,精神矍铄,满面红光。三男两女笑声不断,侍应生给他们端上一瓶希腊葡萄酒——凯伦肯定自己能和他们打成一片。她突然想到自己是可以离开丈夫的,此刻,他正用叉子颤颤巍巍地把龙利鱼的白骨拨开。她完全可以抓起自己的那瓶松香葡萄酒,俨如被吹散的蒲公英那样,自然地落在邻桌的位子里,趁着那群人的笑声进入最后几个音符时,天衣无缝地插入她那流畅的女低音。

当然,她并没有那样做。她要把餐垫上的西蓝花捡起来,它们都是从教授的盘子里弃船跳海的,因为他太不称职,它们觉得备受侮辱。

“天堂里的众神啊。”她不耐烦地叫来侍应生,要了一壶香草茶。然后转身对他说,“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

“我的底线就是不要人喂。”他说着,继续再接再厉,在他的鱼身上划拉。

他经常让她抓狂。这个男人彻头彻尾地依赖她,但他表现出来的意思反而是她在依赖他。她想过,男人,或至少是最聪明的男人,肯定是受到自我保护的本能意识的驱使,从而紧紧攀附于年轻女性,他们自己意识不到这一点,也意识不到自己处在绝望的边缘——完全不是社会生物学家所诠释的那些动因。因为,实在没办法把这种事和繁殖、基因、把他们的DNA填入经得起时间考验的小试管扯上关系。相反,只会和男人的那种不祥的预感有关,终其一生,他们时时刻刻都会感受到那种固执地保持沉默、隐而不现的凶兆,伴随着呆板而沉寂的时间的流逝,若让这种预感自行其是,他们就将萎靡得更快。他们似乎就是为高强度的冲刺而存在的,短暂却激烈的比赛,赢得胜利,然后,紧接着就是力竭而亡。让他们活下去的是刺激,一种代价高昂的生存策略:将积存的能量耗尽后,就只能以透支的方式活下去。

他们相识于十五年前,在一位共同认识的朋友的欢送会上,那位朋友刚刚完成了在他们大学任期两年的工作。教授帮她拿了一杯红酒,递给她的时候,她注意到他穿着早就过时的羊毛背心,接缝的地方都快开线了,还有一根长长的黑线头飘动在教授的屁股上。她刚到大学不久,接替了一位刚退休的教授的职位,接手了他所有的学生;她刚租了房,刚买好家具,因为刚离婚,所以要置备很多东西,幸好他们没有孩子。结婚十五年后,她的丈夫为了另一个女人弃她而去。当时,凯伦四十多岁,已是教授了,还有好几本署名的著作。她的学术领域是鲜为人知的:希腊群岛上的古代异教。她专攻宗教研究。

初识后又过了几年,他们才结婚。教授的前妻病得很重,所以他要离婚就更难。不过,就连他的孩子们也站在他们这边。

她经常反省自己的人生,并且得出了结论,真相很简单:男人需要女人,甚过女人需要男人。实际上,凯伦想过,要是没有男人,女人和女人也会相处得更融洽。女人善于忍耐孤独,善于照料自己的安康,善于培养友情,也更长情——当她试图想出更多优点时,她发现自己正在把女性想象为某个品种的狗,非常有用的一种狗。她带着满足感开始扩充这份犬类特征清单:学得更快,喜爱孩子,擅长交际,安居乐业。很容易唤醒她们——尤其是年轻时——内心深处包罗万象的神秘本能,那通常和繁育后代相关联。其实,那种能力是很伟大、极具决定性的——能包容世界,夯实崎岖之地,继而铺展,将日日夜夜充盈其间,如此这般,确立起抚慰人心的仪式。在无依无靠时稍加训练,激发这种本能就不算难。然后,她们就会变得盲目,演化法则就会发挥效力,到了某个节点,她们就会支起一个帐篷,在自己的小窝里安顿下来,把所有东西都扔出去,她们甚至不会注意某个弱者就是魔鬼,是别人丢弃的。

教授五年前就退休了,离开大学前得到了嘉奖和各种荣誉,被列入最有成就的学者名册——那本纪念性的出版物收录了他的学生们撰写的文章,大家还为他举办了好几次荣退会。有一次,还请到了一位经常上电视、家喻户晓的喜剧明星,事实证明,最能让教授喜笑颜开、精神抖擞的就属这位明星了。

后来,他们定居在大学城,他们的家很朴素,但很舒适;他在家的时候整天忙于“把文件整理好”。

早上,凯伦会给他煮一壶茶,做好清淡的早餐。她要浏览他的邮件,回复信件和各种邀请,完成这项任务的技巧基本就是不失礼节的拒绝。清晨,他起得特别早,她就要尽力配合,睡眼惺忪地给他煮燕麦粥时,顺便给自己弄杯咖啡。她会帮他拿出一套干净的衣服。帮佣大约在中午来,他每天都要午睡,所以凯伦会有几小时做自己的事。下午再来一壶茶,这次是香草茶,然后她会送他出门,每天傍晚他都要独自散会儿步。朗读奥维德,晚餐,然后准备上床。这期间还要吃几颗药,滴几滴药。这样波澜不惊的五年里,只有一项外界的邀请让她点了头——每年夏天环绕希腊群岛的豪华邮轮游。除了周六和周日,教授每天要给游客们做一场讲座。总共十场,主题是最能让教授着迷的——没有任何既定主题。

邮轮名为波塞冬(白色船身鲜明映衬出黑粗体的希腊名:ΠΟΣΕΙΔΩΝ),船上有两个甲板区,数个餐厅和小咖啡厅,台球室,按摩馆,日光浴室以及舒适的客舱。数年来,他们每次都住同一间套房,豪华大床,洗浴间,小桌和两把扶手椅,还有一张小书桌。地板上铺着咖啡色的淡雅的地毯,凯伦每次看到它都会心生希望:在长毛地毯的密实纤维里,可能还能找到她四年前在船上丢失的那只耳环。套房阳台直通头等舱的甲板,教授晚上睡着后,凯伦很享受这种便利:可以站在扶栏前抽一根烟,每天唯一的那根烟,遥望邮轮驶过之处星星点点的灯光。甲板吸饱了白天的炽热阳光,现在微微散发热气,与此同时,海面上却吹来清凉的夜风,令凯伦觉得自己的身体就是昼与夜的分界线。

“因你是船只的救世主,战马的驯服者,天赐神技,噢,波塞冬,支配大地,黑发如漆,幸运随行,慈悲水手。”她轻轻念诵,然后把刚抽两口的香烟扔向海神,每天只限一根,纯属奢侈。

这五年里,这艘邮轮的航线一如既往。从比雷埃夫斯出发,先到埃莱夫西斯,再到科林斯,再回向南行,到达波罗斯岛,游客们可以在那里看到波塞冬神庙的遗址,再去小镇上逛逛。接着,他们会驶向基克拉迪群岛——这一程应该不疾不徐,甚至该以慵懒的速度前行,以便每个人都能充分感受阳光和海洋,慢慢观赏沿着群岛排列的小城镇,白色的墙壁,橘色的屋顶,柠檬园的清香。还不到旅游旺季,所以不会有成群结队的游客——那是教授最瞧不上的,完全无法掩饰他对游客的不耐烦。他觉得他们有眼无珠,目光轻飘飘地掠过一切,只有看到他们手中大量印制的旅行手册中特别提到的景点时才会眼睛一亮——那种手册和麦当劳的广告页有什么区别呢。然后,邮轮会停靠在提洛岛,他们会好好看看阿波罗神庙,最后再去多德卡尼斯群岛,航行将在罗德岛画上句号,他们会从当地机场飞回家。

凯伦很喜欢邮轮停靠在小码头的那些午后时光,换上适合散步的装束,去小镇上转转——教授要戴上围巾,因为他的脖子必需保暖。大船要添购补给品时也常常停靠在这些小码头,当地的小店主们就会立刻开门营业,把绣有岛名的毛巾、贝壳装饰品、海绵、用香喷喷的小篮子装的香草干花、茴香酒拿给游客们看,哪怕只卖出冰激凌也好。

教授有种英勇向前的步态,时不时用手杖指点一下地标——铁门,喷泉,破败的围栏圈起的古代废墟,他还会跟游客们讲故事,全都是他们在最优秀的旅行指南里都找不到的精彩传说。不过,他的合约里并不包含这些步行游览项目。合约里只写明了每天做一场讲座。

他的开场白是这样的:“我相信,人类要好好生活所需要的环境条件,或多或少,和柠檬是一样的。”

他会抬起眼光,看向点缀着圆形小灯泡的天花板,凝视的时间比大家所能容许的稍久一点。

凯伦紧握双手,直到指关节都发白,但她觉得自控力还不错——克制住了略显挑衅、难以解读的微笑,也忍住了挑起眉峰,露出略有讽刺的表情。

“这是我们的出发点。”她的丈夫往下讲了,“笼统而言,希腊文明兴盛的地域和适合柑橘生长的地域两相重合,这并非巧合。在这片阳光普照、生机盎然的地域之外,一切都在缓慢、但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落。”

这就像一次不慌不忙、拖延已久的起飞。凯伦每次都能看到这样的画面:教授的飞机会有点摇摆,轮子卡在地沟里,甚至还可能滑出了跑道——所以他将在草地上完成起飞。最终,引擎发力,左右颠簸,剧烈振动,这时候才能见分晓:这飞机可以飞起来。于是,凯伦会谨慎地轻舒一口气。

她清楚每一场讲座的主题,清楚纲要和起承转合——教授用很小的字写在索引卡片了,正因为有这些卡片,万一出了什么状况,她也可以帮到他——她可以从第一排的座位里站起来,不管他卡在哪一句,她都能接着讲下去,顺着他跌倒的那条路走下去。不过,她确实没有他那样的口才,也不会允许自己耍宝,而他就会讲点段子吸引听众们的注意力,有时甚至不用他动脑筋,张口即来。凯伦会等到教授站起来、慢慢踱步的时候——回到她的视觉思维,这就是说——他那架飞机已进入平飞状态,一切正常;她就可以走到外面的甲板上,愉悦地眺望海面,任由视线流连在邮轮驶过的小游艇的桅杆上,或是在炫目的白色强光中只能依稀看出轮廓的山巅。

她望着听众——他们坐成半圆形,第一排听众还在折叠桌上放好笔记本,卖力地记下教授的话。最后一排靠窗,那些听众就懒洋洋的,毫不遮掩自己的无动于衷,但他们也在听。凯伦知道,最后几排里总会冒出爱提问的人,用五花八门的问题让教授筋疲力尽,那时候,他就会把她叫过去帮忙,做出额外的讲解——这部分也是不收费的。

这个男人,自己的丈夫,让她觉得很神奇。在她看来,他简直对希腊无所不知,但凡被写过、被挖掘出来、被谈论过的一切他都知道。他的知识庞博之极,像怪兽那样吓人;他知道文本、引语、背景资料、引述的出处、残破的陶罐上让人费解的词语、不能完全解读的绘画、考古遗址、考古后期的阐释论述、灰烬、信笺和词语索引。竟然能把这么多知识储纳在他心里,这几乎有种非人性的感觉——肯定需要某种特殊的生物演化过程,才能让知识扎根在他的心血体肤,让他的肉身为此敞开,变成人类和知识的杂交物种。要不然,简直是不可能的。

显而易见,如此庞大体量的学识储备是很难被归拢整齐的,因而要改换到海绵的形态——这种深海珊瑚生长多年,最终长出不可思议的姿态。这种体量的学识已超过临界量,产生了群聚效应,进入另一种状态——它似乎会繁殖,会增量,会组织复杂的二元形态。不寻常的路径会滋生关联,事情会出现在你万万想不到的地方——就像巴西电视台的肥皂剧,总会惊现亲缘关系:任何人都可能变成另一个人的孩子或丈夫或姐妹。最多人走的路往往是最没有价值的,大家都认为走不通的路反而会成为捷径。在教授的头脑里,多年来都没有意义的事情会突然变成出发点,引出重大的启示,地地道道的范式转移。她有一种不可动摇的自我认知——她是这个了不起的男人的妻子。

他讲演的时候,脸会发生微妙的变化,好像讲出的词句荡涤了衰老和疲惫。另一张脸孔出现了:双目炯炯,脸颊提升并更紧致。几分钟前那张脸还像戴着面具,但那种令人不悦的感受现已消退。很像服药后产生的变化,小剂量的安非他明。她知道,药效一过——不管是什么药——他的脸又会回到之前的模样,眼睛会失去光泽,身体会瘫软在离他最近的扶手椅里,又会回到她再熟悉不过的那种无助的样子。那时候,她就要小心地撑起他的身体,顶住腋下,使点劲儿,往上抬,让他的身体能够拖着脚跟,蹒跚地走回他们的客舱小睡片刻——那是相当费力的事。

她对讲座的流程了如指掌。但每一次观察他都会给她带去乐趣,如同在水里插入一枝沙漠玫瑰,他似乎不是在讲希腊,而是重述自身的历史。一看就知道,他提及的所有人物都与他在一起。所有政治问题都是他的问题,并纯属私人问题。那些让他挑灯夜读的哲学观念都归于他的麾下。众神都是他的私交,没错,他每天都和他们共进午餐,就在他们家附近的餐馆里。不知有多少个夜晚,他们彻夜长谈,喝着爱琴海的葡萄酒。他知道众神的地址和电话号码,任何时候都能给他们打电话。雅典就像他口袋里的衬布,时常摩挲,滚瓜烂熟,当然,不是他们启航的城市——坦白说,现代的雅典让他兴致全无——而是那个古老的雅典,比方说,伯利克里时代的那个雅典,当时的地图叠现于今日的地图,给现实渲染出不真实的七彩光晕。

凯伦已经完成那天早上的私人观察项目,对象是在比雷埃夫斯登船的同船游客。所有人都在讲英语,甚至包括法国人。出租车把他们从雅典机场或酒店直接送到码头。他们都很有礼貌,又迷人又聪明。比方说那对夫妇,都很苗条,看起来五十来岁,也许实际年龄要再大一点,穿着舒适的浅色棉麻,男人在玩钢笔,女人挺直背脊地坐着,却又显得很轻松,好像专门练过放松的技巧。再比方说那个年轻的女人,隐形眼镜让她的双眼更有神采,她在做笔记,左撇子,字迹很大,边角圆润,还喜欢在空白处画∞。坐在她后面是一对男性情侣,衣着讲究,修饰得一丝不苟,其中一位戴着样式滑稽的墨镜,俨如埃尔顿·约翰。窗边坐着一对父女,他们自我介绍时立刻澄清了关系,那个男人大概很怕被误会自己和未成年人有染,女儿总是穿黑色,头发剃得很短,几乎是剃光了,涂成黑色的嘴唇微微噘起,泄露出无法克制的鄙夷之情。还有一对瑞典夫妻,两人都是灰白头发,看起来很谐调,显然就是名单上的鱼类学家——凯伦在预先收到的报名表里就注意到了这种身份。两位瑞典学者很稳重,彼此非常相像,倒不是说他们天生就像,而是多年婚姻生活所造就的,肯定是花了一番功夫才努力达成的默契。还有几个年轻人是第一次坐邮轮,似乎到现在还举棋不定:古希腊讲座是不是适合他们?“探秘兰花的神秘王国”或“世纪之交的中东装饰艺术”会不会更好玩?坐在这个以柑橘开场、旋即长篇大论的老人面前——真的是他们在这条船上的最佳去处吗?凯伦的视线在红发青年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他的皮肤细腻白皙,牛仔裤腰松松垮垮地搭在胯骨上,正在摩挲蓄了好多天的浅金色胡茬。她觉得他看起来像德国人。英俊的德国男人。还有十几个听众都在聚精会神地看着教授,保持安静。

这是新出现的思考方式,凯伦心想,不再信赖书籍、教科书、报纸、论文和百科全书里的文字——这种方式在学术研究过程中已被滥用,现在只会让大脑打饱嗝。把任何结构——哪怕最复杂的结构——拆分成基本要素所带来的轻松感令这种方式堕落了。好像,把每一种考虑不周的观点归纳为荒谬悖理的寥寥数语,每隔几年就采用一批崭新又时髦的语言,就能无所不能——俨如随身折叠刀的最新主打款:能开罐头,能处理生鱼,能诠释长篇小说,还能预见中非政治局势的走向。这种思考方式就像打手势猜字谜的游戏,像用刀叉那样搬弄引文和互文参考资料。一种既理性又散漫,既寂寞又贫瘠的思考方式。好像通晓一切,甚至包括它并不真正理解的事物,但又能迅猛推进的思考方式——如同拥有智能、迅速而无限激发的电子脉冲连通所有事物,确信万物之间必有深意,哪怕我们还不能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意义。

教授开始阐述波塞冬这个名字的来历了,语气激昂,极富感染力。凯伦扭头望向海面。

每次讲座之后,他都要她肯定自己讲得很好。回到套间后,为了晚餐更换正装时,她把他拥到怀里,他的头发闻起来有一点甘菊洗发水的香味。现在,他们装扮一新:他穿着深色的轻薄外套,戴着他最喜欢的老式围巾,她穿着绿色丝绒长裙;他们站在狭小的客舱里,面朝窗户。她把一小杯红酒端给他,他抿了一口,低声说出几个词,又把手指伸进杯中,往客舱里洒了些酒,但很小心,没有弄脏蓬松的咖啡色地毯。细微的酒滴渗进了深色的椅套,红酒消失在家具里,不会留有任何痕迹。她也照样做了一遍。

晚餐时,他们和船长坐一桌,金发的德国男人也加入了,对这位新伙伴的出现,凯伦看到丈夫不是很高兴。但那个八面玲珑的男人很高兴。他自我介绍是程序员,和靠近北极圈的卑尔根的一些电脑工程师们合作。所以,他是挪威人。在柔和的灯光下,他的皮肤、眼睛和极细的眼镜框看起来都像是金子做的。他的白色亚麻衬衫毫无必要地遮住了他金色的身躯。

他对教授在讲座中用到的几个词很感兴趣,其实教授已做出了精确的诠释。

“Contuition,”教授重复了一遍,要掩藏内心的恼怒显然很难受,“就像我之前说的,是一系列洞见,自发性地揭示某些超越性的力量的存在,揭示多种异质的一致性。我明天再展开讲讲。”他补充了一句,嘴里塞满了食物。

“是的,”那个男人却像是无可奈何地反问道,“但那是什么意思呢?”

他没有得到教授的回答,因为教授在沉思,显然在深邃的记忆里搜寻片刻之后,教授终于开始用手在半空画出了很多小圆圈,一边说道:

“抵制一切,别去看,闭上眼睛,改变你的视线,唤醒另一种目光——几乎人人都有,但很少有人会用的目光。”

他发现自己竟然还会脸红,这让他很自豪。

“柏拉图。”

船长好像很明白似的直点头,然后举起酒杯——这是他们第五次共同航行:

“祝我们周年快乐。”

离奇的是,就在那一瞬,凯伦有种确凿的想法:这将是他们最后一次共同航行。

“愿我们来年再见。”她说。

现在,教授有了点兴致,便对船长和自称奥利的姜黄色头发的男人说起他最近的想法。

“追随奥德赛的旅程。”他说了个开头,然后等着,给他们时间,好为这个好点子拍案叫绝,“当然,大致相同就好了。我们需要考虑一下该怎样策划,先把条理捋顺。”他看向凯伦,她咕哝了一句:

“奥德赛花了二十年呢。”

“那没关系,”教授兴高采烈地回答,“在当今这个时代,你用两星期就够了。”

之后,凯伦和奥利的眼神在无意间交汇了。就在那天晚上,或是后一天晚上,她在睡梦中有了一次高潮,就那么来了。那应该和红发挪威人有关系,但也说不清有什么关联,因为她记不太清了,不知道梦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只是对那个金色的男人有了某种深刻的了解。醒来时,下腹仍有阵阵紧缩的余韵,她惊呆了,又有点窘迫。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开始倒计时,要进入最终的巅峰。

次日,沿着海岸线行驶时,凯伦在心里对自己坦承,事到如今,很多地方都没什么遗址可看了。

通往埃莱夫西斯的是一条柏油公路,车辆都在此加速;丑陋和平庸绵延三十公里,干裂的硬路肩,水泥住宅,广告,停车场,在那里上岸并不会陶冶情操。仓库,装卸坡台,肮脏的大港口,供暖站。

他们一靠岸,教授就领着听众小组走去德墨忒耳神庙遗址,现在,那儿看起来挺凄凉的。小组成员都掩不住失望,所以,教授请他们假想时光倒转。

“很久以前,从雅典过来的这条路没铺石头,也非常窄——想想吧,一大群人顺着一条小路走向埃莱夫西斯,脚步掀起的尘土会让世上最伟大的君主恐惧。这群人一路高喊,几百人的叫声合在一起。”

教授站定,微微后仰,手杖楔入泥地,他说道:

“听起来大概是这样的,”说完却沉默了片刻,因为他要喘口气,调整一下呼吸,接着,他用尽那把老嗓子的气力,喊了出来。突然间,他的嗓音竟是那么响亮,那么清晰。他的哭号声被炎热的空气托举起来,引得每个人都仰头去看;也惊吓到了别的散客,他们或是走在岩石间,或是在冰激凌摊前流连;还有在整饬扶栏的工人们,因为旅游旺季就快到了;还有个小孩用木棍拍打一只受惊的蜜蜂;还有远处的两头驴子,它们在山坡的另一边吃着草。

“伊阿科斯,伊阿科斯。”教授闭着双眼,大声哭号。

甚至等到他喊完,这喊声仍在半空回荡,令万物屏息凝神,至少停止了几十秒钟的喘息。这番古怪的做法震慑全场,他的听众们甚至都不敢互相对视,凯伦的脸涨得通红,好像用那种奇怪的方式喊出来的是她的声音。她躲闪到一旁,像是要躲到树荫下,等待尴尬过去。

但老男人看起来完全没有因此失望。

“……也许这是可能的,”她听到他继续讲道,“遥望过去,回首当年,就像在圆形监狱里那样,亲爱的朋友们,要正视过去,就当过去依然存在,只不过被平移到另一个维度罢了。也许我们要做的只是改换看的方式,多多少少要带着怀疑的眼光去看。因为,如果未来和过去都是无穷尽的,那么在现实中,就不可能有‘很久以前’‘回首往昔’之类的说法。时间里的不同时刻悬停在空间里,就像屏幕一样被某个瞬间点亮;世界是由这些凝固的瞬间组成的,这些伟大的元影像,我们只不过是从一个瞬间跳到另一个罢了。”

他停下休息了一会儿,因为他们正在上坡,后来,凯伦听到他气若游丝地挤出另一段话:

“在现实中,不存在移动。就像芝诺悖论里的那只乌龟,我们并没有朝向任何地方,就算有所移动,我们也不过是在片刻之内游走,没有尽头,没有任何目的地。这个说法也适用于空间——既然我们都同等的置身于无限之外,那也就不可能有所谓的‘某处’——任何事物都无法真正定在任何一天,或任何地方。”

那天夜里,这次远足的代价几乎让凯伦崩溃了:他的鼻尖和前额晒伤了,一只脚流血了。有块尖利的石头弹落到他凉鞋的系带下面,他却没有感觉到疼。教授罹患动脉硬化已有多年,这次小伤必定是病症恶化的严重症状。

她了解这具身体,太了解了——皱缩的,凹陷的,干燥的皮肤上有星星点点的褐色老年斑。只有胸前还留有些灰色毛发,虚弱的脖子几乎无法撑起他时刻颤抖的头,脆弱的骨头紧贴在薄薄的皮肤下面,整个骨架像是用铝做的,像鸟骨那么轻。

有时候,还没等她帮他更衣、铺好床,他就已经睡着了,她就只能小心地脱掉他的外套和鞋子,然后把仍在沉睡的他搬上床。

每天早上,他们都要遭遇同一个问题——他的鞋。教授有个让人烦恼的小毛病:脚趾内生,他的脚趾很容易发炎,红肿,趾甲上翻,把袜子戳出洞,刮擦在鞋子里更是疼。把这样一只脚塞进黑色硬皮拖鞋里堪比无意义的酷刑。所以,教授不惜一切要穿露趾凉鞋,至于不露趾的鞋,要在住家附近的一个鞋匠那儿定制,收下金额惊人的款项后,鞋匠会为教授特制美观大方的软皮鞋,鞋头部位隆起,让脚趾宽松舒适。

那天夜里,他发烧了,可能是因为受了日晒,所以,凯伦决定不去餐厅,叫了客房服务送来晚餐。

早上,邮轮正驶向提洛岛,刷完牙,费劲地刮完胡子后,他们带上昨天的茶点,一起走上甲板。他们把糕点捏碎,抛进海里。那时还早,别人大概都还在睡觉。

但已不再有朝日的红色光芒,日头闪耀着,时时刻刻铆足了劲。海面呈现出蜂蜜般的金色,显得稠重,海浪已息,阳光如巨大的熨斗压下来,不让海面留有哪怕一丝纹路。教授揽着凯伦的肩膀,事实上,面对如此醒目、令人顿悟的美景,这也是唯一能摆出的姿态。

再一次环顾自己之所在,就像看着一幅画,画面里的千百万细节中自有一个隐秘的图形。一旦你看出来了,就再也不能忘记它。

我不会记录这一程每一天的情形,也不会把讲座复述一遍——无论如何,凯伦以后也可能把讲稿合辑出版。邮轮在航行,每天晚上,甲板上都有舞蹈表演,游客们手拿酒杯,靠在扶栏上,慵懒地闲聊。还有些人凝望夜里的大海,看进清凉又晶莹的黑暗,时不时会有大船的灯光照亮一片黑夜,那些承载着数千人的大船每天都会在不同的港口报到。

我只会提起一场讲座,也就是我最喜欢的那一场。这个主意是凯伦想出来的:谈论那些未曾被众所周知的著名书籍记载的小神,那些荷马没有提及、奥维德忽略的小神,那些无法在戏剧或罗曼史中为自己扬名立传的小神,那些不够骇人、不够狡猾、不太有仙气的小神,你只能从岩石的碎片、口耳相传、被焚毁的图书馆仅存的文献里看到他们。但也多亏了这样,他们保存了众所周知的大神们永远失去的东西——神圣的缥缈感,不可捉摸,多变的形态,不可考的血统。他们从阴影里浮现,从无可名状的状态中出现,继而再次屈从于逼近的黑暗。比方说:凯洛斯,总是在线性的人类时间和线性的神的时间——循环的时间——的交汇点显示神力。在空间和时间的交叉点,在瞬间开合的时刻,安置唯一的、正确的、不可重现的机遇。那个时间点,就是从无名之地到无名之地的直线——在那个瞬间——与时间循环的交点。

他迈出轻快的一步,哪怕脚步有点拖沓,哪怕气喘吁吁;他站到讲台上——其实就是小餐馆里常见的小方桌——从手臂下拿出一卷东西。她了解他的做法。那是一卷毛巾,从他们客舱套房里拿出来的。他非常清楚,只要开始把毛巾铺开,整个演讲室就会鸦雀无声,最后一排的人会伸长脖子往前凑。人们都像小孩。毛巾包着的第一层是她的红围巾,第二层是闪亮的白色大理石,像是从原石里切割下来的一片。屋子里的紧张感升到峰值,他知道自己吊起了大家的胃口,得意地露出一丝淘气的笑容,继而开始演戏般摆出夸张的动作:他举起那块闪亮、扁平的大理石,几乎与双目持平,再将手臂外伸,滑稽地模仿哈姆雷特,一人分饰两角:

——谁雕刻了这个,他从哪里来的?

——西锡安。

——他叫什么?

——利西波斯。

——你又是谁?

——掌控一切的凯洛斯。

——你为何踮着脚尖?

——我环游世界无休止。

——为何你双足带翼?

——因我乘风而行。

——为什么你的右手持刃?

——为了警示世人:我比任何利刃更犀利。

——你的头发为何垂在眼前?

——让迎面应对我的人可以抓住我。

——可是,以宙斯的名义,为什么你的后脑勺又是全秃的呢?

——我足下生风地超越任何人时,没有人可以在我身后抓住我,不管他有多想。

——为什么雕塑家要把你雕刻出来?

——因为你啊,外国人,他把我立在入口,以示教诲。

他用波西狄普斯这句可爱的警言开始了这场演讲——真该把这句话用作墓志铭。教授走到前排,把神存在的证据递给他的听众。透着鄙夷之情的翘唇女孩伸出手,小心得近乎夸张地接下那片大理石,还稍稍吐了吐舌头。她把它传给别的听众了,教授一言不发地等着小神被传阅,直到传过半个房间了,他才面无表情地说道:

“请不用担心,这是从一家博物馆的纪念品商店买的石膏复制品。十五欧元。”

凯伦听到一阵轻笑,听众们放松了身体,某人的椅子在地面上拖出刮擦声——紧张已被破除的鲜明标志。他的开场效果不错。他今天的状态肯定很好。

她悄悄地溜到外面,在甲板上点了根烟,眺望越来越近的罗德岛,大型渡轮,在这个时节游人寥寥无几的海滩,还有那座俨如被昆虫占据的城市,顺着陡峭的山崖直奔明晃晃的太阳。她站在那儿,被一阵突如其来、但天知道从何而来的平和感笼罩其中。

她看到了岛的岸,还有海岸上的山洞。她的脑海中浮现出奇异的神庙,回廊与中殿,都是海水冲击岩石形成的。百万年间,它们在某种力量的作用下得以精雕细琢,也是在同样的力量下,他们的小船得以载沉载浮。这厚重、明澈的力量,在陆地上也有其施展的空间。

凯伦心想,这就是大教堂的原型,有细长高挑的塔楼,地下墓穴。海岸上那些平整垒砌的岩石,经年累月被精心打磨成完美圆形的石头,沙粒,椭圆形的洞窟。砂岩里有花岗岩的血脉,形成不对称的迷人图案,海岸线的归整线条,海滩上的沙子的色泽。纪念碑式的建筑,巧夺天工的珠宝。面对这样的天景,在海岸上排成一溜儿的那些小房子还能指望自己成就什么呢?那些小码头,小船只,还有那些拥有过度自信的人类的小商店,贩卖着被简化、被缩减到极致的古老思想。

这时,她想起他们在亚得里亚海某处见过的海蚀洞。波塞冬之窟,每天一次,太阳会从洞顶的孔隙中照射下来。她记得自己曾站在光柱边——阳光像尖针般刺入碧绿的海水,一瞬间照亮海底的沙床。这景象转瞬即逝,太阳继续前行。

嘶的一声,香烟消失在大海的大嘴里。

他侧身而睡,一只手垫在脸颊下,嘴唇微微分开。裤腿卷起来了,露出了灰色棉袜。她轻轻地在他身边躺下,将手臂搁在他的腰际,在他背后亲吻了一下,吻在他的羊毛背心上。她突然想到,他离去后,她还要多留一会儿,哪怕只是为了把他们的东西整理好,给别人腾出位置。她会把他的笔记汇总,通看一遍,或许还会出版。她会负责和出版社联系——他的好几本著作都改编成教科书了。从现实层面说,没有理由不再继续他的讲座,但她不能确定大学校方会不会邀请她这么做。(如果他们邀请的话)她当然愿意接手,继续在悠游的航船上做波塞冬式的移动讲座。那样的话,她会补充很多她自己想讲的内容。她想,怎么从来没人教我们如何老去,我们怎么会不知道老是什么感觉?年轻时,我们把老年想成一种小病,只会影响到别人;而我们,出于某些从不明晰的原因,我们将永葆青春。我们对待老年人的态度就像是他们要为自己的衰老负责,好像他们咎由自取,像是某种类型的糖尿病或动脉硬化。而且,这种小病只会作用于绝对清白的人。而且,她的眼睛现在闭上了,她想到了别的:没有人帮她盖被子。谁会从背后抱住她?

清晨,大海沉静,天气好极了,大家都来到甲板上。有人坚称,在这么好的天气里,他们应该可以望到很远的地方——土耳其海岸线上的阿勒山。但他们能看见的只是一道岩石耸立的海岸。从海上望过去,巍峨的群山极有气势,赤裸的岩石构成白骨般的斑纹。教授弓着背站在甲板上,脖子上缠着她的红围巾,眯着眼睛。凯伦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幅画面:他们正在水下航行,因为现实中的海平面那么高,如同洪水泛滥时那样;他们正在被照亮的绿色空间里移动,一个让他们动作放慢,并湮没他们的言语的空间。她的围巾不再恼人地飘飞,而是起了涟漪,静悄悄的,丈夫的黑色眼眸那样温柔地看着她,被铺天盖地的咸咸的海水润湿了。他的整个身体在闪光,比奥利的金红色头发还要闪亮,如同水里的一滴松脂,即将凝成琥珀。在他们头顶的高空里,似乎有人亲手放出一只海鸟,让它去搜寻陆地,很快,他们就会明白自己正驶向何处,就在这时,同一只手指向山巅,那将是崭新的起点,安全的起点。

与此同时,她听见头顶传来声声惊呼,与此同时,尖利的警哨声也疯狂地响起来,刚才还站在他们旁边的船长此刻正奔向舰桥,考虑到他一向是那么端庄稳重,此刻却二话不说地奔走起来,凯伦不免惊惶。游客们都在大呼小叫,挥动双手;那些倚在扶栏上的人不再眺望远方神秘的阿勒山,而是瞪大了眼睛往下看。凯伦感觉到船在紧急制动,甲板剧烈抖动,在他们脚下震颤,就在差点儿跌倒前的一瞬间,她抓到了金属扶栏,还想及时地去抓丈夫的手,但她看到教授身体后仰,两手胡乱抓空,连连碎步后退,她好像在看一部慢慢回放的电影。他一脸的讶异中又浮现出被逗乐的笑意,但没有恐惧。他的眼神仿佛在说:“快抓牢我。”紧接着,她眼睁睁看着他倒下,背和头撞在楼梯旁的铁支架上,继而被反弹向前,双膝着地。就在那一刻,她听到上空传来一记碰撞声,还有人们的喊叫,然后是救生圈溅起水花的声响,再是救生艇下水时强有力的击水声,原来——凯伦可以从别人的呼喊中拼凑出大概——他们的邮轮撞上了小游艇。

人们涌上甲板,围在她身边,没有其他人受伤。她跪在丈夫身边,轻轻呼唤,想把他唤醒。他在眨眼,但眼睛一开一闭就要很久,后来,他说话了,声音清晰可辨:“扶我起来!”但这是不可能办到的事,因为他的身体不听话了,凯伦只能把他的头枕在自己腿上,等待救援。

教授的健康保险是精挑细选的,换言之,当天就会有直升机把他从罗德岛送往雅典,在雅典进行一系列体检。CT扫描显示他的左半脑有严重损伤;他还经历了一次严重的中风。没办法阻止这种状况。凯伦在他身边,抚摸着他已经不能动的手,一直坐到最后的时刻。他的右半侧身体已完全僵硬,眼睛一直紧闭着。凯伦给他的孩子们打了电话,他们应该都在赶来的路上。她在他身边守了通宵,在他耳边轻声说话,她相信他听得到,也听得懂。她用言语领着他,沿着尘土飞扬的小路一直走下去,走过广告牌,走过仓库,装卸坡台,肮脏的停车库,整整一晚,一路走到公路的另一边。

然而,裹挟着鲜血的河流泛滥,他头脑中的深红色海洋涨潮般涌起,慢慢地,一片区域接着一片区域被淹没——首当其冲的是欧洲平原,他土生土长之地。一座座城市在水下消失,还有他的祖先们世世代代、想方设法修建的桥梁和水坝。海水漫上他们铺着芦苇屋顶的家宅的门槛,贸然地闯入屋内。海水推开那些石材地板的红色地毯,冲刷每周六都有人擦洗的厨房地板,最终,浸熄了壁炉里的火焰,占据了橱柜,涌上了桌面。接着,海水灌入让教授周游世界的火车站和机场。他游历过的城镇都没入水下,他曾暂住的小街租屋,他曾留宿的廉价旅店,他曾用餐的小饭馆。现在,微光摇曳的红色海水游到了他最喜欢的图书馆,浸没了最低的那层书架,书页膨胀,包括封面上印着他名字的那些书。红色的水舌舔过文字,黑色的印刷体消融得干干净净。地板被浸成了红色,还有他曾走上走下、为他的孩子们攒齐毕业证明的楼梯,还有他在接受教授职称的典礼上走过的长廊。红色水渍也漫上了床单,那是他和凯伦第一次相拥而卧,解开束带,彼此袒露苍老而笨拙的身体的地方。这黏稠的液体将他的钱包夹层永久封存,那是他放信用卡、机票和孙辈照片的地方。水流漫过火车站、铁轨、机场、跑道——再也不会有飞机在此起落,再也不会有驶向任何目的地的列车出发。

海面无情地上涨,大水冲走了文字,思想,回忆;街灯在水下熄灭,灯泡爆裂;电缆短路,整个联络网变成死寂的蜘蛛网,一场无用而差劲的传话游戏。屏幕全部熄灭。到最后,那片缓慢但无穷尽的海洋开始涌进医院,雅典陷落在血泊中——所有的神庙,圣路和果园,这个钟点空空荡荡的市集,熠熠闪光的女神雕像和她的小橄榄树。

已经没必要抢救了,他们决定拔管时,她依然守在他身边。希腊护士用轻柔的手势敏捷地掀起床单,盖住了他的脸。

遗体火化后,凯伦和他的孩子们把骨灰撒入爱琴海,他们相信,这就是他想要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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