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泻直下

乔桑是个数学老师,他从一所公立学校退休后,因为儿子留学需要不少钱,就又重新做了数学老师。他在一所高考复读学校教课,学校位于城市四环的地方,四周都是农田。他身材略微发福,说话非常幽默,因为嗓音有些沙哑,讲起笑话来带着一股子讲评书的味道。

在这个郊区的复读学校,和他一起的还有另外几个已经退休了的老头,教授不同的科类。乔桑供养的儿子在温哥华上学,学习电力与器材之类的科属。

复读学校的课程安排非常满,课程按半天划分,一上午英语,一下午数学,再一晚上英语。上完课,乔桑会抱着饭盆去食堂,食堂里有一股牛粪味。掌勺的是在周围做农活的,一个大铁盆里,最上层会漂着厚厚一层油脂。

在教学楼对面,是个废弃工厂的楼房,里面全是空的,墙壁有裂缝,楼梯没有扶手,极其狭窄,每走一步就会带起浑厚的尘土。

这一天,一个已经复读第二年的女生,走到乔桑的桌前,说能不能给她补补课。

乔桑说不行,因为有好多人找他。女生说自己数学很差,会影响总分。乔桑说其实我数学也很差。

也就在这一天,教英语的老头来找乔桑,告诉他校长已经卷钱跑了。他们几个老人凑到一起,商量着该怎么办,如果他们也离开这儿,这些学生一年就荒废了。但一个教政治的老师决定下得很果断,走了。剩下的人商量的结果是,主要是那个英语老师提出的建议,他们派出两个人去外面找校长,其他人先在学校继续授课,并且这件事暂时不能让学生知道。

乔桑在这次讨论后,很疲惫,他从这间小屋里出来,抱着一个茶杯,朝教学楼对面的厂房走去,想看一下田野休息会儿。

他钻进这个厂房,踏上一截一截的楼梯,尘土迅速覆盖在他的皮鞋上。走到二楼,有一个没有窗框的窗户。如同一个画框,外面是连接着地平线的农田,一个农妇弯着腰在二百米外割草。乔桑想起自己以前在农田里干活的时候,是不是也能看到这画框里的一切。一阵风袭来,这片麦地搅起浪花,乔桑喝了一口浓浓的茶叶。但突然,他看到在田地里,麦田的掩护下,有两个趴在地上半裸体的影子。

乔桑能感觉到裸露皮肤的一丁点姜黄,还有深色色块,应该是铺在一旁的衣服。

乔桑端着茶杯,一直看到他们做完。

麦田里的两个人坐了起来,二百米外的农妇提着镰刀朝土路走去,应该是回家。这两个人坐在压平的植物丛中,乔桑仿佛听到风卷来他们的谈话声。

他们在聊什么?

第二天,乔桑上完了一上午的课,中午去窝棚一样的食堂打饭。那个想要补课的女生又来找乔桑,说要补补课。乔桑就告诉她,如果给她补,就会有很多学生来找他,就必须给很多人补课。女生说她不告诉其他人。乔桑说还是算了吧。

中午,乔桑小憩了一下,下午又继续上课。不过这时他更多的是让学生自己做题。他找一个学生在黑板上抄满数学题,然后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他想自己待在这儿是为了什么,而儿子在温哥华在干什么。此时是温哥华清晨,冬季的时候推开窗户,寒气侵肌。他的手掌上已经开始出现蜷缩起来的皮肤,皮肤越来越薄,血管也越来越凝滞,最终会被深褐色的斑点完全覆盖。

他在思索的间隙抬起头,看到那个女生焦躁地埋头做题,时不时抬起头看一眼乔桑,眼神里似乎只有焦虑。

下课后,乔桑缓步走出教室,他轻手轻脚地走到厂房那,透过裸露的窗框看向麦田,一片黄绿色。远处有瓦房,烟囱里流出淡淡的烟,丝绢一样飘向上空。

乔桑等待着,他不知道是过了半小时还是一小时,直到远处的麦叶有一丝轻微的晃动。乔桑揉了揉眼睛,两个人影匍匐着爬行,透过植物,他们的动作像是脱了衣服。乔桑往裸露着砖头的窗边靠了靠,尽管他知道对面是不会看到自己的,因为厂房的空间在黑洞洞的阴影里,而远处的两人也没有精力四处张望。

乔桑又听到了风声,沙尘在地上滚动,他想听到对面的声音。他忽然有种预感,觉得自己快要走了,然后再去找另一所学校。以前他的一个同事说,“我们教学生,其实自己是很满足的,你活着总得让人听你讲话是不是。”

根本不是。

乔桑弯下腰,从墙角抠下一块石头,狠狠地扔了过去,他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也几乎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胳膊也好像被甩了出去。他能听到肌肉撕裂的哭喊声。石头飞了二十米就掉落在地上,融进麦田的漩涡里。他的肩膀一阵疼痛。

石头落地离着远处的人影还有一百米的距离。他那一瞬间感觉到莫大的挫败,几乎要栽到下面的农田里。

去外界找寻校长的化学老师一直没回来,也可能大家觉得他永远都不会回来。谁知道责任这东西能支撑多久呢。剩下的人又同语文老师英语老师商量,这次派出去找校长的,是教历史的一个中年女老师。乔桑给了历史老师一个水杯,近六十岁的历史老师背起一个书包,像是远行一般,脸上带着喜悦。教英语的老头告诉她几条可以找到那个校长的门路,让她都去打探一下。历史老师点点头,朝大门走去。

大门关上的时候,站在教学楼前的乔桑说:“可能她就直接回家了。”

英语老师说:“我们再等等。”

这天晚上,乔桑开始做一些活动筋骨的动作。他在宿舍的床上给胳膊做拉伸,适当地做一些俯卧撑,白天伤筋的疼痛已经好转。他想把石头扔得远一点。

在他活动筋骨的时候,他听到有人敲门。他擦着汗开了门,是那个请求补习的女生。

乔桑说:“你不要来找我了,补课是不可能的。”

女生说:“乔老师,我母亲去世了。”

乔桑停下动作,擦了擦额头,把毛巾搭在床头上。他在想自己该怎么面对这个学生,而说到底,他其实毫无感觉。他推开门,黑乎乎的天地,夜晚的麦田估计也是这个样子,乔桑先是望了望远方,想找到麦田里燥热的两个身影。

他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女生含着泪蹲在一旁。

乔桑说:“你目前的重任是考试,先不要去想那么多。”

乔桑为自己的话感到害臊。

女生一直低着头,她说:“我是不是该回家一趟。”

远处的教学楼有零星的光,乔桑仍在流着汗,他抹着汗,手上一股老朽的味道。

乔桑说:“这会干扰你的情绪。”

女生抬起了头,她非常伤心。她目视着前方说:“您为什么这么麻木呢?”

乔桑身体仿佛被某种酸液浸泡了一下,瘫软着,得用尽力气才能支撑起身体。

女生说:“人是不是对周围都麻木。”

乔桑说:“你要为了长远考虑。”

女生站了起来。她说:“我特别想找一个两米的台子,从上面一次次跌下来,摔打自己。”

女生跑去旁边的一个水泥洗手池上,用冷水淋了淋自己。乔桑看着湿漉漉的女生走向远处。他看着女生疲惫地走过一片土地,有几步是踉跄着,那个失落的背影最后消失在黑色里。

乔桑也好像被冷水淋过一般,他好像察觉不到任何事物,除了自己的胳膊能不能把一块石头扔出一百二十米。女生走后他就回屋睡觉了。

每当凉风吹过的时候,他都想起在温哥华的儿子。乔桑看着天花板,上面似乎也是一片广袤的麦田,燥热的两个身影在其中穿梭来,伏在地上,又穿梭去。

在第二天,乔桑上了一半课就跑到厂房去。他从草丛里找到几块好握的石头,带到了厂房。他对着那个窗框,一块又一块地扔出去,石头比二十米又远了一点。

然后在自习间隙,乔桑把女生叫到办公室。

他对女生说:“十五年前,我母亲去世的时候,我在带一个毕业班,那一阵给学生讲课到半夜。然后去学校门口喝碗拉面。有一天突然觉得面条特别难吃,一股腥味和苦味,我问老板是不是明矾放多了,老板说不是。我才意识到母亲去世了。”

女生说:“然后呢?”

乔桑说:“没有然后,这就是一个过程。”

女生听了这段话,似乎很受感动,她看着乔桑,乔桑被注视得有一种燥热的感觉。

很快就轮到乔桑去外面找校长了,因为没有人回来。其他几位老师照常说一定要带消息回来,如果乔桑也走掉,那么这所学校就可以解散了。

乔桑就背着小包离开。

乔桑直接回了家,他检查自己单元的邮箱,里面有一封从温哥华寄来的信。里面是英文,他看不懂。乔桑在家里先睡了一觉,起来后算了算大约有两个月的工资没有结。他给第一个走掉的政治老师打电话,对面一听是他,就把电话挂了。直到他找到历史老师,历史老师告诉他,不用找,不可能找到。乔桑说:“那学生你不管了?”历史老师在电话里笑了笑,说:“早点告诉他们,找别的学校吧。”

乔桑看了下表,是下午五点,此时他该站在厂房的那扇窗户那。而现在他什么都看不到。他盯着那封从温哥华来的信,尝试着翻了翻词典,发现也拼凑不出个意思。他想到可以找学校的英语老师。

第二天,乔桑就坐车回学校了。大巴路过一个煤场,远处一座一百米高的黑黑的山丘,上面有个人影,蹲在那,好像在抽烟。乔桑却想着如果他吐一口痰,一定越滚越大,然后压垮自己所在的这辆大巴。

乔桑背着包,他走到校门前,正好遇到那个想要补课的女生,她正往校门外走。她告诉乔桑,她要回家参加丧礼了,乔桑告诉她不用回这个学校了,校长已经跑了,老师也会一个接一个地走掉。

然后回到自己的宿舍,把东西都整理好,拿着信去办公室找英语老师,但办公室是空的。

乔桑也不知道该去哪,至少现在不需要上课。

他没有去厂房,他朝校门走去。然后沿着厂房,绕到一旁。

他沿着墙根,走到了二楼窗框的正下方,他朝着麦田深处走去,植物的高度漫过腰。乔桑朝远处走,周围一片清新的气味,他转头朝后看,厂房的窗户孤独地开在一面巨大的水泥墙上,里面黑洞洞一片。

他继续朝深处走,好像走了有到温哥华的距离一样遥远,然后脚步越来越轻盈,直到他看到瘫软在地上的英语老师。

英语老师急忙提起裤子。那个女生的身下垫着皱起来的衣服,她把脸埋进地里。

乔桑木然地看着他,他想石头怎么也不可能砸这么远。他从包里掏出那封来自温哥华的信,他说:“我儿子从加拿大寄过来的,帮我看看什么意思。”

英语老师半跪在麦田里,他惊恐地看着周遭,朝着天空发出振聋发聩的嘶吼声。

那吼声穿透了整片麦田,让厂房和教学楼都开始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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