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裂5洞穴

我感到新生的复仇之心,是看到他们对老广院的态度。可以下床的新生,在食堂里遇到老广院,是一副好像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但当他们坐下来,会用一种冷漠的眼神盯着老广院的后背。我上中学时,但凡受了欺辱之人,举着板砖冲过去嘴里还骂骂咧咧的,一定会再次被欺辱一番。整个中学读下来,只有一个受了欺辱然后又做了点什么的人。他因为跟一个女生多说了几句话,被胖揍了几次,我听说的是他被人强迫着舔了那个女生的鞋。这之后过去了两年,我在校园里见到过他跟那群人相遇,都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直到毕业后,有一天我路过一间网吧,恰好那两人刚从网吧出来,我看到他从网吧旁边的一个拐角走出来,冷漠地盯着这两人的后背,跟他们擦肩而过。他在一瞬间扎伤了两个人。整个中学的三年里,这个少年不知道把这套刀法练了多久,因为我没有看清楚他的动作,只看到他的眼神空洞,和之后捂着大腿倒下的两人。当新生发酵出这种眼神,说明他们已经决定要做点事情了。而老广院当然知道新生们在想什么,但这对他们毫无影响。我仍然可以看到平头带领那群人在操场上打球,无所顾忌好像挑衅一般。事实上我根本不知道他们的想法,因为作为人数少的一方,他们有点不知好歹的意思。

在挖掘最初的三天里我一无所获,挖出的土已经形成另一个土丘,我日出而作,每天在稀薄的太阳里和赵乃夫去往学校南边的空地,傍晚把铁铲藏在一堆枯枝败叶中。赵乃夫乐此不疲,我们越往下挖掘,挖出的东西就越单调,我开始怀疑挖土这件事究竟能改变什么,而赵乃夫只是不停地挖着。到了第三天已经有一个一米五高的洞口,里面不太深,我在洞口铲赵乃夫挖出的土,他渐渐觉得铲子对于挖土不是一件很好的工具,于是就去北边的村子里偷来一把洋镐。

“北边村子的农具就这么好偷吗?”我问赵乃夫。

他说:“邻居是不会偷的,都有记号,也不会有人专门来偷这个,他们放在墙根上,我顺手拿了就走了。”

用铁铲运输土也非常费力,半天旁边就会有一小堆土,还需要想办法把土堆挪走,渐渐地我发现铲子对于运土也不是一件好工具,于是就想去北边的村子偷一个铁桶。只是相对于铲子和洋镐,铁桶就没有那么好偷了。

我来到村子逛了逛,现在的村子都不用铁桶盛水,铁桶只用来当垃圾桶用,而那垃圾桶又太脏。我就蹲在村口想着该怎么搞一个铁桶。

后来一个中年男人走到我身边,说:“我看你蹲大半天了,你在这里干啥?”

“我想弄一个铁桶。”

中年男人说:“那边有五金店。”

于是我就跟着中年男人去了五金店,那是一间门脸很隐晦的小店,进了店,中年男人说:“他要买铁桶。”

老板指了指一个角落,那里摞着几个铁桶和塑胶桶,灰尘盖在上面。老板对中年男人说:“你又来干啥?”

中年男人说:“家里洋镐又丢了。”

老板一脸严肃:“铁铲找到没?”

中年男人气得直跺脚,说:“日他妈了。”

我站在一边盯着铁桶,又拿起铁桶比画着看大小,心里很不是滋味。

老板说:“咋这玩意还能丢呢?谁家没有啊。”

中年男人沉默了下,说:“你家最多了。”

在我的比画下,铁桶估计几铲子土就要满了,这不是我需要的工具,但应该会派上用场。赵乃夫此时正在坑里干活,我突然想到要带点东西回去。

“给我一箱蜡烛。”我说。

“一箱?”中年男人问。

“对。”

老板问:“你是那边的学生吧?你们电闸是不是不太好,找电工啊。买这么多蜡烛算怎么回事?”

“没事,要一箱就行,宿舍分分就没了。”

老板就往另一个房间走去,那里应该是库房。这时中年男人正在挑洋镐。他自言自语着什么我没有听清楚。

我叉着手等蜡烛,老板抱着一箱子沾着灰土的蜡烛过来,拍了拍。

中年男人扛着洋镐,我抱着一箱蜡烛,向村子的南边走,在一个路口他停住了,说:“我就住那。”他转身走去,然后我继续顺着路往南走,也就在此时,我发现在中年男人家的大门旁,有一辆手推车。

手推车才是我所需要的,能够最快地把挖出的土运输到别处。只是我看着中年男人扛着洋镐的背影,有一丝丝酸楚,如果再推走他们家的手推车,我自己也接受不了。我抱着蜡烛在周围逛了逛,眼看就要天黑了。

再次路过中年男人家门口时,我咬咬牙,把蜡烛轻轻放上去,推着手推车向学校走去。

赵乃夫灰头土脸地坐在洞口不远处的沙子地里抽烟,看到我推着车来了,他露出和蔼的笑容,牙齿在灰脸的衬托下如大蒜一样。

我说:“你跟郭仲翰,偷的都是同一家的,我碰见人家去买洋镐了。”

“那你这手推车哪来的?”赵乃夫一副不好意思的表情,“不是他们家的吧?”

我想了想,说:“不是。”

我们在这一天刨出的还是只有土。赵乃夫干活的时候我在一旁盯着地图仔细研究,我精确到了那个记号所标示的范围,发现就在这块区域,而这里已经没有明显的记号。

我带来了一箱蜡烛,但看着脏乎乎的双手和西边落下的太阳,对赵乃夫说:“算了吧。”

赵乃夫从洞里钻出来,他的纱布已经拆掉了,一道伤口就在眼角边。他说:“不行。”

“这都是假的,都不对。”

赵乃夫舔了舔嘴唇,吐出一口沙土,说:“我信。”

我呼出一口气,想着那好吧,即使他相信,我已经不信了。我觉得像丁炜阳那样天天躺着也挺好的,或者继续跟着刘庆庆去网吧,不用跟这些黄土打交道。

回宿舍的路上,赵乃夫再一次验证了他是多么热爱“尽情挥洒汗水”,他精神抖擞,而我满心失落。我已经忘记了发现皮革那天的激动,也忘记了要扭转这一切的想法。所有人都找不到任何东西。但这不妨碍赵乃夫竭尽全力地去做一件多余的事,也许比起挖土,其他的事情更多余。

但是当夜下起了大雨。

赵乃夫赶忙来找我。

“我们挖出的土,离着洞口有多远?”他焦急地问我。

“不太远,一直用铲子能铲多远。”我说。

“那完了,这么大雨,那个坑要被堵住了。”

我看向窗外,雨水磅礴,玻璃被捶打得直响,不知道是不是有冰碴子在里面。我看向南边的方向,因为被食堂挡住,是不可能望到那个坑的。我没有把土堆挤压结实,松软的小土丘一定会随着雨水被冲刷进洞里。赵乃夫和我一样十分失落。我们用了三天时间,在这个世界上制造了一个土坑。尽管它也许连多余都算不上。

赵乃夫从墙角抓了把伞。

我说:“你去了也没用,而且冰雹能砸死你。”

“砸死我吧。”赵乃夫向楼下冲去,只听到雨伞甩动的响声。

在北京遇到赵乃夫时,他窝在一个地下室里。他一副清奇骨骼,面相在长期不规律生活的调节下呈现骷髅的形状,眼眶硕大,颧骨高耸,毅然决然的刚毅薄唇。他有一件大袍子,时常双手缩在袖子里。那是一件皮袄。我遇到他时,他已经落榜四年,每年考试时来到北京的地下室里。随着温度的下降,手往袖子里就多进一分。

赵乃夫那年考试带来了他画的一百部电影的分镜头,假如没日没夜地画,这厚厚一叠分镜稿纸需要画七个月左右。但一年只有十二个月,除去睡觉的时间,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完成这项工程的。后来他跟我说,他在原来读大学的三年里给一个女孩写了一千封情书,然而这个女孩跟着一个大款跑了,大款有貂皮大袄。之后他就退学,来到北京。

“但你也穿皮袄。”我说。

“没错,我的是狗皮的,不值钱。”他说。

我觉得女孩不是跟大款跑了,她在三年时间里,每天都收到一封情书,面对着如此强大的一个神经病,女孩很可能崩溃掉了,她也许不是跟着一个人跑的,甚至一件在街上飘荡而去的棉衣,也能将她带走,逃离寒冷诡异的生活。赵乃夫所做事情都具有着夸张的数量级,大部分人没有毅力也没有时间完成那些工程浩大的事情。

他考学五年,最终来到山传,开学时所有人都说没见过他,很可能有一天他自己接受了已经身在此地的现实,然后觉得可以显形了,所有人才又可以看到他。来到山传之后他倍感难过,觉得五年时间的努力不应该只限于留在北京,应该可以考到南极洲的某所电影学院,在那里北极熊可以帮忙做做场工什么的。但事与愿违。只是按照赵乃夫给自己规定的数量级人生,他应该考五十年。

在山传刚开学的某个夜晚,我们在打够级,赵乃夫当天运气极佳,数次将我闷烧带走,看得丁炜阳喜极而泣。而赵乃夫也非常激动,那是一份等待了五年的成就感。一晚上的大小王差不多都被他鸡爪一般的手抓走了,五年里他第一次感到命运给予他的安慰,那成就感让他迫切想要与远在两千公里以外的昔日恋人分享。他从李宁手里借了手机,来到天台,就是西门大官人后来差不多命丧黄泉的天台。赵乃夫站在楼顶,心情复杂,他有激动人心的事要与那个女孩分享,那是从退学之后每年住在北京冬天的地下室里,五年的等待终于换来了在华北平原荒凉土地上——抓到了一晚上的大小王。

他拨通了电话,大口地吞着凉飕飕的空气。然后电话响了。赵乃夫激动得无以言表。

“你好,你是谁?”

“是我。”赵乃夫说。

接着传来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声,电话就挂掉了。如果有什么声音可以撕碎一个人,差不多就是那声尖叫了。因为之后赵乃夫的好运都被撕碎了,他摸的牌总是最差,但大家看到他精神恍惚就没有在牌局上欺负过他。

十几万张分镜头,和一千封情书,以及数年矢志不移的赤子之心,最终换来了——摸到一手大小王。所以在我们的寻找黄金之路上,赵乃夫是第一个因此将自己打入地狱的人。那是从尖叫声就开始的堕落之路。

赵乃夫提着伞,浑身上下淌着水,站在走廊里,对我说:“塌了。”

“什么塌了?不是堵住了吗?”

“土丘塌了,坑都给埋上了。”赵乃夫胳膊上沾着泥水,他应该还用手确认了下。

他从旁边抽下一条毛巾,往脸上狠狠地抹着。

我说:“不挖了,地图扔了吧。”

赵乃夫猛地回头,说:“不行!”

“挖了也没用,不是已经挖了三天了吗?什么黄金啊,蚯蚓都没有,我们就是个笑话!”我因为坑被完全压住,等于三天来所有的付出都被掩埋,一股深深的仇恨。

“挖,会有黄金的。”赵乃夫骷髅一般的眼眶里挂着水滴。

“我问你,为什么一定要挖?”我看着赵乃夫。

他看着地面,显然陷入了思索。“我不知道,”他说,“但一定要挖,里面有黄金。”

我嘲讽地说,“你能挖一千米,还是能挖五年?”我没想到自己可以如此恶毒。

赵乃夫抬头鄙夷地看了我一眼,说:“你不懂。”

雨下了两个夜晚,在第三天的清晨停了。这两天里,李宁陆续给所有宿舍都分发了钢管,学生会的钱都用来买管制器具了,大家的伤势渐好,原本不知道该做什么的人们都树立起了新的目标,同时也在等待西门大官人的归来。山传人数是老广院的两倍,所以他们决定将老广院置于死地之后,两人一组把每个老广院分散抬去荒野里,让他们清醒之后看到浮尸一般横躺于大地之上的绝望画面。定计划的是杨邦,名字像一个古代将军。为了达成这个计划,杨邦在身上大面积的纱布还未拆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准备,号召许多有志之士定期开会。

杨邦之前在厨艺学校学习西餐,我有幸参加了一次他们的会议,他们挑了一间最大的教室,十来个人都笔直地坐在拼成的大桌旁。我看到李宁像个泥腿子一样跟在杨邦旁边。暴力事件之后,李宁对我们这种浑浑噩噩的软弱派萌生蔑视。“你们就不感到羞耻吗?”李宁愤慨地质问我们。郭仲翰停止搓动鼠标,嘴角一挑,“羞耻?羞耻是什么?”算是给了李宁一个答复。然后继续搓着鼠标,宿舍里仍然回荡着女人哼哼啊啊的声音。李宁头也不回走出门,从此再也没来过郭仲翰宿舍。

杨邦开完会就给众人做西餐,做西餐的炉子是烧蜂窝煤的,不能搁在教室里,所以吃饭的时候大家就蹲在一楼大厅。杨邦把首领和后勤的事务都囊括在身,带领着一部分人重新找回了生机,意气风发地穿梭在学校的各个角落里。

雨停之后我跟赵乃夫来到南边的小土丘,小土丘已经没了,地上是泡芙一样的凹地,好像还泛着泡沫的样子。我看到手推车,上面的锈迹好像更厚了。赵乃夫走到原来坑洞的位置,蹲在那,两条猿猴一样的胳膊横支在膝盖上,落寞地抓一把土,一副重要亲人去世的模样。

“走吧。”我说,“这里面全是水,我们挖不了,除非西门大官人来。”

赵乃夫站起身,拍了拍手掌上潮湿的泥沙。

也就在隐约中我想起几个月前的那个梦,梦里的空地上有一个土山,周围是群雪白的乌鸡,乌鸡在土山上爬上爬下。我想着那个梦,突然一个机灵。

我忙走向一边的草丛,把洋镐和铁铲都拿出来,上面湿淋淋的。我走到湿漉着的凹地中,好像又陷入进去一点。我说:“挖吧。”

赵乃夫困惑地看着我。

我压着激动不已的心情,装作平静地说:“你傻啊,我们挖的洞比这个土丘小多了。”

“那怎么了?”

赵乃夫就像头梁龙一样,几十米的身躯生长着一个核桃大小的脑子。

“这下面是空的,我们的洞是装不下这个土丘的。”我说。

赵乃夫这才反应过来。我心想老天为什么给我这么聪明的脑袋呢。

手推车也推了过来,由于泥土松软,我们完全用铁铲就能轻松地把土刨出来,而且效率极高,比上一次挖坑不知道轻松了多少。雨后的空气清新,我觉得全身都要舒展开了。

土丘之下,有一个洞,我们所挖的小洞把土丘的地基给刨空了,所以雨水一润,土丘就塌了下来。赵乃夫在瓢泼大雨的夜晚来到这里,黯然神伤,此时他一定为自己的愚蠢感到懊恼。

还没到中午,不但原来的小坑被挖开,土丘下的洞也已经见了模样,是一个一米多点的洞口,当把堆在里面的土壤全部铲出来,里面冲出一股雨水和腐败树叶的味道,又黑洞洞,斜斜地向下通去。

赵乃夫蹲在一旁抽烟,我们都满怀希望,感到许久不见的轻松和愉悦。抽罢一支烟,赵乃夫急忙扛起了洋镐,我们跳到坑洞下,朝着一片漆黑凝望。

“金子会发光吧?”赵乃夫口齿不清地说。

“有光才会发光,那箱蜡烛呢?”

“我搬回宿舍了。”

“你为什么搬回宿舍?”我看着眼前的漆黑,蠢蠢欲动。

“我怕下雨淋了啊。”

“蜡怎么会淋?你这不是耽误事儿么!”我气急败坏地说。

赵乃夫朝着宿舍跑去。我看着他猿猴一样抖动的背影,想着来回一趟至少二十几分钟。我坐在一旁的台阶上,紧握着洋镐。我把洋镐上的沙子都抹干净,抬起头,仍然可以看到赵乃夫的背影,时间煎熬得令人浑身难受。

不远处的石阶上留着赵乃夫的烟和打火机,我两步蹿过去拿起火机试了两下,就下了土坑。

土坑里丝毫不见光,我把胳膊伸在前方,里面潮湿得像是空气都在滴水。洞的高度有一米,只能蹲着朝前挪着步,然而还没爬几步我就看到了洞的最深处。洞的最深处只有三米多点,我回头,还能看到放置在外面的洋镐。我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这如同厕所一般的洞穴再次愚弄了我,胸口好像被这潮湿的泥土堵塞住一样,我往回挪着,却踩到了一个东西。一个硬邦邦的东西,而火机已经烫手,光一下子熄灭了。

我本以为会十分恐惧,但却有一种奇异的温暖人心的安全感,我看向三米外光亮的洞口,洞外是一片荒凉,而我身处洞穴,远离了这一切。我觉得周围有木耳生长起来,所有柔软的植物都在缓缓生长,让这个洞穴变得更为温暖,那种感人肺腑的能量再一次传递过来。火机凉下来之后,我看向那个硬如石头的东西,如同一个白酒瓶子。

也许在此之前我就有那种感觉,起码知道找不到什么,黄金不会如此轻而易举地出现。那是一截股骨,连接着深入到土里的胫骨,胫骨露出地面有五公分,薄薄的土壤覆盖在这上面。

我钻出了洞,恍如穿梭在两个世界。远处赵乃夫的影子正在奔跑,可以看清楚时,只见他手里抱着蜡烛。我嘴里有股涩涩的味道,我知道这下基本可以断定,黄金就在这大地之下,只要矢志不移地寻找,必然可以看到一片亮光。

他把箱子搁在地上,抽出两根红色蜡烛,我把火机扔向他。他跳到坑里,而我一动不动地坐在一块石阶上。他说:“你不进去?”

“我等等进去。”

赵乃夫看着我,说:“你进去过了。”

我点点头。他说:“里面有什么?”

我嘴唇颤抖,说:“不知道。”

赵乃夫就钻了进去。

此时,南边郭仲翰的花园已经彻底消失了,一切都像垃圾一样重归于土地。我听到洞里有细碎的声音,赵乃夫高大的身躯是否能塞进那个小洞里。

他出来的时候举着那根大腿骨,在亮处看着,并擦着上面的土。骨头上有细小的坑洞,颜色也没有那么白,是染了一层油墨的浅灰色。

赵乃夫说:“走。”

“去哪?”我说。

赵乃夫拿着一根粗壮的大腿骨行走在校园里,没有人注意他,看到的人也会以为那是一根不知道什么用途的棒子。我们一路没有说话,直接来到了郭仲翰宿舍。

我们到来时,杨邦和一个戴眼镜的青年也在那。

这个宿舍充满着灰败的气息,一切同一周前一模一样,丁炜阳的背像一截朽木,而郭仲翰仍佝偻在椅子上,蜷缩在上面,手臂来回滑动。

杨邦坐的椅子摆在房间正中心。他显然已经待了一会儿了。他说:“正好你们也来了,我就一起说了。”他说话时两条法令纹是纹丝不动的。

他说:“我们要做的不只是报复那么简单,各位同僚想一想,我们还要在这个地方待三年,如果这次没有任何抵抗,那接下来的日子会怎么过?他们会骑在我们头上拉屎。”杨邦说到这句话的时候愤慨激昂,好像他当时被老广院按到茅坑的遭遇一下子分担给了所有人。

“我知道大家都不好过,觉得从这个学校出去没什么好做的,学校对待我们也非常冷漠。但这不重要,这世上的一切都是要自己争取而来,哪怕只有一点微弱的希望之光,也要抓住它,抓住这团光,抓得死死的,堂堂正正的,做出个样子来。”他停顿一下,眼镜递过去一瓶水,杨邦没有接,眼镜忙拧开瓶盖,杨邦缓缓把水瓶举到嘴边,喝了下去,水滑过喉咙的声音很响亮。

“说句老实话,我只说给你们这个宿舍听。”杨邦回头,对眼镜说:“不要告诉别人。”眼镜点点头。

杨邦说:“你们这个宿舍,是最晚的,之前我也派了几拨人来,但好像没什么效果,我想说的,第一,新生并不是缺了你们就不行,我认为更重要的,是大家要团结;第二,你们,不像其他宿舍,不经过任何思考就冒失地想要打过去。说明你们有自己的想法,现在有想法,能冷静考虑的年轻人不多,三思而后行,是好习惯,所以这次我亲自来,邀请各位有志之士,把这个校园控制下来。既然校方、社会都看不起我们,我们更要团结一致,把自己分内的事情建设好。”杨邦说完回头看了看我,又点了点下巴。

赵乃夫把大腿骨藏在身后。我看到郭仲翰耷拉着眼皮,听得要睡着。而床上的丁炜阳已经被吊起了兴趣,专注地听杨邦说着。刘庆庆也一副动容的样子。

赵乃夫喊:“你们看。”

他举着大腿骨,几乎要把骨头攥碎的样子。郭仲翰疲惫地看着赵乃夫,一双眼皮被无数纹络包裹住。

他们知道我们在南边挖坑,已经接近一周,我拿走他的铲子时,郭仲翰还建议我一铁铲拍死他,他宁可被拍死也不愿跟着我们做一点事情。丁炜阳也扭过身子来,像章鱼一样拧着身体。丁炜阳说:“这是什么?”

“我们,挖到了一截大腿骨。”赵乃夫说。我靠在支撑床的架子上。赵乃夫把大腿骨举过丁炜阳眼前晃了晃,丁炜阳脸色立马变了,大腿骨上有一种极其寒冷的气息,从上面的坑洞里不停地释放。大腿骨举到郭仲翰眼前时,他皱着的眼皮向上抬起,挤成一条线。

杨邦也歪了歪身子,观察着我们的骨头。站在他旁边的眼镜朝一侧躲了躲。

杨邦说:“这骨头,从何而来?”

赵乃夫兴冲冲地说:“我们有一张藏宝图,可以挖到黄金,现在已经挖到这个了!”我朝赵乃夫怒目而视,我不知道他告诉杨邦这件事做什么。

赵乃夫对杨邦说:“你可以带着很多人跟我们一起挖,挖到了大家就不是现在这样了。”

杨邦冷冷地看着赵乃夫,嘴角不经意挑了一下。

“大家一起挖,很快就会挖到。”赵乃夫天真地以为,假如杨邦也加入,那么只需要二十个人,两天以内连小镇都能通过去。

丁炜阳痴痴地看着骨头,哭着说:“我不知道怎么办,我已经躺了很久了。”

郭仲翰拿过大腿骨,仔细查看,腮上的肉像一个橘子般抖动着。

杨邦站了起来,说:“太幼稚了,太可笑了,你俩是活在童话里吗?还藏宝图,挖黄金?愚蠢!”他面露怒色,说:“我们养伤筹备,每个人齐心协力,你们却做白日梦!”

赵乃夫说:“没有什么是白日梦。”

杨邦嫌恶地看着赵乃夫,对丁炜阳他们说:“你们考虑得如何?”

郭仲翰歪着脸说:“将军,你走吧,我们想打的时候就上战场了。”

杨邦没听出郭仲翰的讽刺,用手重重地摸了一把椅子背,说:“期待。期待。”然后和躲避着骨头的眼镜出了门。

杨邦走后,我说:“我们得救了,我们将找到黄金,远离这里,做世界上所有的事。”

事情的开始是这样,除了刘庆庆,其他人都从椅子和床上走下来了,他们沐浴在阳光下,像吸血鬼一样伸手遮挡眼睛和额头,丁炜阳说:“不行,我要烧成灰了。”丁炜阳与郭仲翰加入了我们,开始挖坑。

挖坑的开始,他们需要洋镐和铲子,于是我在地上画了村子的地图,告诉他们五金店的位置,让他们务必要从五金店买来工具。郭仲翰和丁炜阳就往北边村子走去。路过那片茉莉花地的时候,郭仲翰突然想起这个世界上有个女人叫王子叶,而她已经消失好久了。但这个困惑仅存在了数秒,当枯萎的花地飘向视线之外的时候,郭仲翰已经彻底遗忘了王子叶。

走在路上时,郭仲翰问丁炜阳:“你有多少钱?”

丁炜阳说:“我有两块钱。”

郭仲翰面露疑惑:“为什么一个二十岁的人身上只有两块钱?”

丁炜阳想了想,说:“因为我贫穷,又落后。”

“那你有多少钱?”

郭仲翰没说话,他们走到村子里,按照我指引的位置,来到五金店门口。两人站在门口观察了一会儿,郭仲翰说:“不进去了,我知道一个地方。”

从五金店的大路往北走,在一个路口拐进去,有一户人家的大门,是那个买洋镐的中年男人家。郭仲翰带着丁炜阳走到院子的另一侧,墙根上还摆着几块砖。

郭仲翰说:“这几块是我上次搬过来的。”

他踩着砖头,悄悄地朝院子里看着。丁炜阳揪着郭仲翰的裤子,说:“你干什么?”

院子里静悄悄的,郭仲翰说:“我先看看。”

之后郭仲翰把身体撑起来,腰部卡在墙上,丁炜阳紧张兮兮地扶着郭仲翰的腿,郭仲翰伸出长长的胳膊,抓上来一把铁铲。他对丁炜阳说:“你看,还挺新的。”他又把胳膊伸下去,抓上来一把洋镐,洋镐略沉,郭仲翰就双手把洋镐送上墙,翻了下来,拿下洋镐,观察一番,对丁炜阳说:“也挺新的。”

两人扛着器具往学校走,路上他们遇到了那个中年男人。中年男人推着一辆崭新的手推车,他感觉这两个扛着器具的青年身上哪里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来。丁炜阳心虚,郭仲翰踹了丁炜阳一脚,丁炜阳说:“你干什么?”

郭仲翰说:“踹你一脚。”

“为什么?”

“因为你贫穷,落后。”郭仲翰说,“落后就要挨打。”

中年男人嘀咕着:“这些学生太残暴了。”就往自己家走去了。那时郭仲翰没有看到中年男人的去向。

在他们去偷洋镐的时候,我和赵乃夫搓着已经起了茧子的双手,我说:“我们需要手套。”

我和赵乃夫下了坑,把骸骨挖了出来,那骸骨一点也不可怕,骸骨是黄金的地标,不管此人生前遭受了什么,他此时都只证明了,这里可以挖到黄金。而我们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穷凶极恶。

洋镐和铁铲被扛回来后,赵乃夫跟他们讲了目前的工作进度,和发现骸骨的位置。

“首先要把这个洞挖得大一点,方便我们以后作业。”我说,“然后我们将沿着这个存放骸骨的坑洞,直奔黄金而去。”

他们两人戴上手套,跳入坑洞。我和赵乃夫把骸骨装上手推车,将骸骨推到一个墙角,打算就地掩埋。这时我再也伪装不下去,颤抖着将骸骨倒进坑里,我心里知道他就是那个写下木板上那句话的人。即便他不是,他也是追随黄金而来的人。

“你害怕吗?”我问赵乃夫。

赵乃夫深深呼吸着,说:“害怕。”

“我们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赵乃夫安慰自己道。

我们只是做着该做的事。

把骸骨都倒进了那个坑里,洞穴里还残留着一些细小的关节和破损的骨片。之后我们去北方的村子,除了手套之外,还要准备可以充电的头灯、水壶。

土丘已经塌落,填堵了昔日挖掘的洞穴,在土丘各处的乌鸡已经不知逃散到何处。我奇异地找到了一个梦里出现的土丘,梦里上面点缀着稀稀落落的浅色鸟粪,绒毛在乌鸡挥舞翅膀的时候就飘散出来一点,只是我什么也抓不到。不但接触不到,这一切都塌陷并不复存在。给骸骨盖上土的时候我清楚地意识到,旧的梦境再也不会出现了。

来到村子,我们直奔五金店,但老板说没有手套。那种一面胶皮的毛线手套,要去东边的镇子上才有。在门口,我们碰到了那个丢失洋镐的中年男人,他失魂落魄。

“你怎么了?”老板双手撑在柜台上。

“我的洋镐和铁铲都丢了。”男人沮丧地说。他像一个腐烂的梨。

“我这儿洋镐没有了,铁铲还有一把。”老板说。

我和赵乃夫就走了出来。赵乃夫说,“这是很悲惨的事情,接连丢失洋镐和铁铲。”

没想到男人已经出现在了我们身后。我登时很紧张,好像所有人此时都已经知道是我们偷了他的东西,因为这种偷窃不论次数还是针对性都太明目张胆了,我们不该在没商量好的情况下只偷一家。他摸着自己脸上的胡子,说:“学生,这个世界越来越坏了。”

他好像要在脸上找什么东西,连树叶也找不到。中年男人的感慨似乎很有道理。

“世界越来越坏了,朝鲜偷渡来的人七八成都是女人,给东北光棍结婚生子,男人被抓回国关进劳动营。棒子只提供三万人的救助,其他人都遣送回去。东欧的难民经过三代人才能融入主流社会的最下层,你看看周围,觉得一切都不错,但你根本接触不到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目的性让世界一点都不美好,只是看起来好像有理有据地运行着。”丢失洋镐的男人说。

“我没有觉得一切都不错,一切都很糟。”我说。

丢失洋镐的男人说:“那还好,但你的糟和世界的糟是一回事吗?”

我看着南边的荒原,说:“也许有重合的地方。”

“我在英国的时候,过得比现在好一点,但除了同胞的聚集区哪里也不能去。我以前住在乡村的垃圾里,后来住在城市的垃圾里,在英国我仍然住在郊区的垃圾里,假如你努力一些,你的下一代,或者下一代,会比现在好一点。你知道这其中的意义吗?”

赵乃夫说:“你为什么会去过英国?”

我说:“那你怎么又回来了?”

丢失洋镐的男人没有搭话,接着说:“据我所知,所有改变了自己位置的人,都在计划之内。其他所有人都不属于计划里,朝鲜有朝鲜的规律和计划,棒子有棒子的规律和计划,不同文明程度有不同文明程度的规律和计划,高级可以连同低级计划吞噬掉,这些的区别就是二百年。二百年是文明的区别,一百年是国家的区别,几十年是家族与个体的区别。层,就是这么形成的。”

我说:“我们该怎么办?”

丢失洋镐的男人从胡子里找出了一根鸡毛,他捏着那根鸡毛说:“现在这样就很好,在英国的时候没有人偷洋镐,放在哪都没人拿。但你们学校的学生就偷了我两把铁铲,两把洋镐,这以前从没有发生过,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什么?”赵乃夫说。

“世界会越来越坏,这一点无法控制,比如一列火车冲入悬崖,也是从头到尾按顺序掉落,这趟火车就是二百年时光。”男人扔掉了鸡毛,接着说,“我不指望他们把我的东西还回来,但我希望能告诉你的同学一句话。”中年男人停住了。

赵乃夫说:“需要转达什么?”

中年男人说:“如果他们某天把洋镐和铁铲还回来,”他顿了顿,“也没有什么会因此变好。”

“这他妈太绝望了。”赵乃夫悲愤地说。

“是啊,就是这样。你身上有多少钱?”中年男人说。

赵乃夫摸了摸口袋,说:“二百多。”

“比我二十多岁的时候多呢,很好。”丢失洋镐的男人推着崭新的手推车朝自己家走去,那个方位我们太熟悉了。他买了新的手推车,但仍失魂落魄。我想着为什么一个人丢了东西后可以产生如此多的想法,而他提出的问题我一个也不知道,从未想过。赵乃夫对此比我要在意得多,他仍然沉浸在丢失洋镐的男人所制造的语境中。

我们走到高速公路上拦车,这条公路基本上将这大片的土地生生切开,像一个经过细腻处理贴着纱布的伤口。我们上了一辆风尘仆仆的大巴,朝着镇子一路驶去。这是我第一次沿着学校东边的方向走这么远,荒原如此蔓延,除了镇子外别无他物。车上的人都一脸疲惫,他们好像是去市区上班的人,这是回家的时候。临下车的时候我问了司机五金店的位置,我们在距离五金店一条街的地方下了车。赵乃夫仍然一脸困惑。

“你怎么了?”

“我在想,我们为什么老偷他们家的东西?”赵乃夫说。

“你真的在想这些吗?你还想怎么样?”我说。

“他打动我了。”赵乃夫说。

“不是的,他等于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说明白,他自己也没多明白,就是丢了东西发牢骚而已,你也没怎么着,就是偷过他们家东西有点愧疚而已。”我说。

赵乃夫恍惚地看向前方。

我们没走多远,听到路边有砸窗户的声音,看过去,两旁是几家KTV,有女人穿着廉价丝袜坐在里面敲窗户。赵乃夫站住了,于是那女人站了起来,打开了门,手叉在腰上。

“来吗?”女人说。

“不了。”赵乃夫一脸愚蠢。

“来吧!”女人说。

赵乃夫就朝KTV走去。

我拦住赵乃夫,说:“你就这么被说服了?”

赵乃夫挣开我的胳膊,说:“你懂什么,我不是被她说服,”赵乃夫满脸通红,说:“我憋了好几年了。”

他说:“你身上有多少钱?”

我说:“四十五。”

“那你去买水壶吧。”赵乃夫说。说完他就进去了,女人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生怕我把赵乃夫呼唤走。

回来的时候,我们坐上高速公路的车,抱着水壶和手套,此时去往西边的车上,人明显少了许多,把小巴士的窗子打开后凉风像有生命一样,在车里张牙舞爪,可以感觉到那冰凉的尾巴一样的形状。赵乃夫吹着风,说:“挺好。”

到了土坑,郭仲翰正在坑里铲土,洞里丁炜阳一定在挖。我问:“多深了?”

“就把洞挖大了一点。”郭仲翰说。

丁炜阳听到我们的声音,从洞里钻了出来,他灰头土脸的,膝盖上补丁般糊着一块泥巴。丁炜阳说:“黄金一定在这里面,我感觉到了。”

郭仲翰说:“你感觉到什么了?”

丁炜阳说:“黄金。”

“黄金什么感觉?”郭仲翰说。

“说不清楚,就是一定在里面。”丁炜阳兴冲冲地说。

“你感觉到屎了。”郭仲翰说。

大家戴上了手套,我沿着凹进去的大坑,用洋镐敲出了一个斜坡,用铁铲拍平,这样可以用手推车来运送挖出的土。与此同时我感到赵乃夫对挖洞已经有些疲态了,可能是因为刚去嫖娼的缘故。后来我发现不是这样的,当我们越加地确信存在着黄金的时候,他就越对挖掘失去了兴趣。当只有我和赵乃夫时,那一周的时间里没有任何收获,还下了一场大雨,我们对着一团虚空挖掘,赵乃夫对此兴致勃勃。当他拿着大腿骨上来的时候,我看到了他神情上的失落,我们离着黄金近了一点,他就丧失一点挖掘的生机。

丁炜阳在最里面,他找到几个指骨,用卫生纸包着,放在口袋里,像宝贝一样珍藏起来。从床上下来之后,他的身体恢复得很快,虚弱离他而去。

赵乃夫和丁炜阳一起在洞里打前锋,郭仲翰把土送出来,我用手推车将土推到埋葬骸骨的墙角。洞里的墙壁上插着蜡烛,半截蜡烛插进土壁里。后来为了让蜡烛充分燃烧,我把蜡烛捆在了树枝上,又将树枝插进土壁中,这样蜡烛就可以一直烧到底。沿着墙壁流淌下来的蜡液渐渐形成一条小瀑布。

而我知道,所有人的耐性最多坚持三天,三天之后,如果没有任何发现,该回到床上躺着的人还是会回到床上。

疲惫的第三天到来时,郭仲翰已经想念自己的鼠标。因为四人一起劳作的缘故,这个向下延伸的洞已经深入到六七米,每隔一米,蜡烛流淌下来的蜡液像标尺一样给洞留下刻度。这期间赵乃夫又去过一次东边的小镇子,回来的时候如同完成了任务般,我知道他又去嫖娼了。

第三天结束时,我们像往常一样朝食堂走去。

郭仲翰打个了嗝,说:“我们在干什么呢?”

丁炜阳说:“我们在找黄金。”

“不对,”郭仲翰说,“我们在浪费生命,虽然我们的生命是垃圾,但我们仍然在浪费,因为原本垃圾挑挑拣拣未必全都没用,有些还是可回收的,能重复利用的。但挖洞就等于把垃圾全都焚烧了。”

我说:“你不要这么消极。”

“跟你比当然不可能了,你已经干这事很久了,为什么这么有毅力呢?”郭仲翰说。

丁炜阳说:“我觉得充实多了,那天我就感觉到黄金了,现在更近了。反正我比原来更好了。”

郭仲翰的嘴角又扬起来,说:“你比原来更好了?”

丁炜阳点点头。

“你哪里比原来更好了?”郭仲翰挑衅地问道。

丁炜阳被问蒙了,说:“怎么说呢,我觉得自己不弱小了。”丁炜阳极其真诚。

郭仲翰大笑着,他伸出手抓了一下丁炜阳的屁股,丁炜阳没有躲,也根本不在意。这让郭仲翰非常不悦:“就是说,你原来觉得自己很弱小,现在很厉害了?”

看到郭仲翰这极具攻击性的模样,我怕他会打击到丁炜阳和赵乃夫的情绪。我说:“你就是条狗,你真不相信那三天前来挖什么?你就是干不了人的事儿,没毅力,一点点努力就让你变回狗。”

郭仲翰立马站住了,说:“我现在还能挖,你行吗?如果一直挖不到怎么办,你把自己埋了吗?”

我咽了口水,看着郭仲翰歇斯底里的挣扎模样,说:“好啊,去挖,都去挖。”

赵乃夫忙说:“先吃点饭。”

“现在就回去挖,就现在挖,挖不到我死都不回去。你们才是狗,让你们看看自己怎么变成狗的!”郭仲翰喊着,他调头朝大坑跑去,一边喊着,“还一点点努力!努力点就变好了!一群杂碎玩意!一群狗屎!”

郭仲翰的样子没有激起我们的愤怒,我看到经常受他欺负的丁炜阳也没有因此生气,大家只是感到很伤心。

等我们走到大坑时,洞口已经冒出晃动的烛光,可以听到郭仲翰在洞里拼命地砸着洋镐。丁炜阳就钻入洞,在郭仲翰身后把土铲出来。随着洞里的长度增加,我们现在的工作方式已经显得落后了,人数根本不能维持土堆的传递,而且最初觉得很有效率的方法,现在反而成了累赘。我们需要新的工作方式,如果手推车能进到洞里就比较好了。需要木板给坑洞铺上道路。

大约一个多小时,郭仲翰就精疲力竭了,我们又饥饿又疲惫,浑身酸痛,隔着手套的手指也肿胀起来。

赵乃夫朝里面说:“走吧,今天就先这样。”

里面没有反应,仍然是洋镐捶地的声音。我说:“郭仲翰,今天算了,明天再来吧。”

就在这时,一个包裹从里面扔出来,落在近洞口的地方,我放下手推车,走过来。丁炜阳和赵乃夫也聚了过来。

这是一个塑料布缠绕的包裹,有二十几公分长,塑料布已经硬化,并且灰蒙蒙的,土壤从包裹的缝隙往里侵入。丁炜阳问:“这是什么?”

我把包裹拿起来,从外面只能看到层层叠叠的灰茫,那片灰茫中我看到我们几个人在这上面的反光,都变了形。解开塑料布,抖落上面的土,里面有一个塑料袋子,袋口是一个死扣,缠着几圈绿色布条,我以为绿色布条上有字,但上面什么都没有,像是从拖把上扯下来的。这个包裹有两三斤的重量。把布条解开,可以看到塑料袋里是一种长条状有点像茶叶的植物。味道却比茶叶浓郁多了。赵乃夫捏起一根闻了闻,说:“好像是烟草。”这里面没有霉味,这堆破烂产生了很好的防潮效果。

丁炜阳说:“应该是茶叶。”然后他又说,“如果有毒呢?别管了,谁知道是什么。”

郭仲翰像土拨鼠一样钻出来,说:“试试。”

丁炜阳问:“有毒怎么办?”

“有毒就去死,一了百了。”郭仲翰说。

赵乃夫微微笑着,露出嫖娼的笑容。他掏出一根烟,揉搓着,把里面的烟叶挤出来,只剩下烟蒂和一个空的纸卷壳,捏起两根长条状植物,团了团塞进去,又捏起两根将整条烟塞实。手指捏住,然后揉,直至这根烟竖直有力。

丁炜阳说:“我不会抽烟。”

郭仲翰看着赵乃夫干瘪的手,他一直担心赵乃夫把手上的土也塞进去,但赵乃夫此前已经在身上擦了又擦。“那你就泡水喝,跟喝胖大海一样。”

赵乃夫把烟蒂塞到嘴边,慢慢举起火机,点火,猛吸一口。他缓缓吐出一口浓得像痰的烟雾,一股很冲的味道冒出来,如燃烧的牛粪一样。接着郭仲翰接过来,深深吸一口。

“什么味道?”我说。

郭仲翰递过来,说:“有点臭。”

“那我不抽了。”我说。

赵乃夫说:“抽下去就不臭了,我现在就觉得不臭了。”

我吸了一口,没有那么臭,甚至有植物的香气在里面燃烧。我们就这么传递着,每个人抽了三两口,这根烟草才燃烧殆尽。期间丁炜阳去找水壶了。

大约过了几分钟,开始有一种轻微的晕眩感。我看了一眼赵乃夫,他已经躺在了地上,舒坦地把胳膊撑在头下。郭仲翰坐在台阶上,面带笑容,像一个蠢货。而丁炜阳果真已经将烟草泡在水壶里,摇晃着,喝了下去。那股晕眩感让周围的东西好像膨胀一般,不断冲击过来,近处的小树如同团起来的海绵,正极速地向外生长,扩张,而远处的光点和自己的距离也变得十分诡异。

“这不是好东西,以后不要抽了。”我说。我隐隐约约知道这大概是什么了。它为什么会出现在洞穴里?我想起那具骸骨的形状,此时变得真真切切,好像骸骨就在眼前,并且光亮整洁,浑身如白玉般冒着幽暗的光,那骸骨的样子跟赵乃夫此时一模一样,胳膊交叉在头下,躺在地上。我抬起头,如螺旋一样的星空中,光斑链接起各种形状,我感到自己可以制造星座,星辰之间有了交流,传递着一种神秘莫测的语言。这种虚妄感控制着我。

赵乃夫这头猪如一个打破的鸡蛋般瘫在地上。

大约半小时后,我们不约而同地觉得该吃饭了,饥饿感好像让体腔都变成一个空洞。我和丁炜阳把赵乃夫拎起来,朝食堂走去。

到了食堂,却看到王子叶跟杨邦正坐在不远处。他们不是每天吃蜂窝煤上烧的西餐吗?为什么会来食堂?郭仲翰看到王子叶时一怔,好像想起了什么,他突然想起了还有一个叫王子叶的女人,这个女人喜欢花,不喜欢屎。郭仲翰瘸腿后,王子叶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了,郭仲翰这才意识到原来王子叶来到了杨邦的身边。

他朝杨邦走去。丁炜阳抱住了摇摇晃晃的郭仲翰。赵乃夫已经趴在了旁边的一张桌子上,流着口水。我急忙伸手勾住了郭仲翰。

“不是,我去打声招呼。”郭仲翰笑着说。

他熊一样厚实的身板一下就将我们挣脱开,而我们现在也没多少力气。

郭仲翰走到王子叶身边,直接就坐了下来,王子叶微微一愣,她残留的羞耻心让她稍微紧张起来。杨邦正襟危坐,看到郭仲翰,把双手交叉在胸前。郭仲翰一副烂兮兮的模样,周围有几个杨邦的同僚站了起来,杨邦将胳膊抬起来,轻轻一挥,这几个同僚又坐了下来。这副场面的愚蠢程度让我忍俊不禁,我捂着嘴笑起来。

只见郭仲翰把胳膊搭在了王子叶肩膀上,杨邦再次抬起了胳膊,王子叶迅速像轰苍蝇一样把郭仲翰的胳膊支走。郭仲翰的胳膊就滑到椅子上,他没扶稳,差点摔倒。

杨邦义正词严地说:“等你酒醒后我们再谈。”杨邦说起话来像一尊石像。

郭仲翰将自己坐稳,吧唧着嘴,说:“你说什么?”

“等你酒醒之后,我们再谈。”杨邦冷冷地说。

“我跟你,谈什么?”郭仲翰软兮兮地说。

王子叶往旁边挪了挪,说:“你走吧。”

郭仲翰瞪着王子叶,说:“你,跟我种花去,浇大粪,开花。”

我再也憋不住,抽搐般笑起来。丁炜阳在那里不知所措。

王子叶嫌弃地看了一眼郭仲翰,坐到了杨邦的身边。郭仲翰看到王子叶过去,有些不高兴。他伸出手,想抓王子叶,却没控制好,双手抓住了杨邦,杨邦皱着眉,也没有反抗。等郭仲翰意识到自己抓错了人时,自嘲地笑了笑。他说:“小杨,我有很多心里话想跟你说。”

周围几个同僚又站起来。

郭仲翰还沉浸在抓错手的自嘲里,他觉得很好笑,还看了我一眼,我也认为很好笑,郭仲翰又转过头。他说:“小杨,你怎么看待上次挨揍的事儿?”

杨邦把手从郭仲翰的手里抽回来,说:“跟你不一样,我号召大家准备着还击。”

“你觉得,你伟大吗?”郭仲翰说。

“伟大谈不上。”杨邦抿着嘴角。

郭仲翰哈哈大笑,说:“还他妈,谈不上!”郭仲翰自言自语,“伟大,谈不上。”

杨邦反问:“怎么了?”

郭仲翰说:“你为什么自我感觉这么好?像你这种虚伪的狗屎,我一直纳闷,你为什么自我感觉那么好?”

杨邦脸色变了,一拍桌子,说:“嘴巴放干净点。”

郭仲翰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厉声道:“为什么,你自我感觉那么好!为什么你这个人渣,无知的小丑,你对什么都丝毫不了解,连一泡尿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的你,永远,永远自我感觉那么好!你究竟知道什么啊?”郭仲翰大声喊着。

杨邦冷笑起来:“不要来这里发疯了,我早就知道你了。”杨邦看向王子叶,王子叶点点头,杨邦继续说:“贵兄刚才的一席话,我权当你说给自己听的,你就继续反思,也好,早晚有一天你会知道什么是正确的。”杨邦站起来,王子叶挽着杨邦,后面的十来个同僚也纷纷站起来。

王子叶怜悯地看了郭仲翰一眼,这一眼让郭仲翰丧失了所有的信心,他就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他什么也看不清楚,眼前一片模糊,一堵冷酷的墙壁将他紧紧围住,好像维持呼吸本身就已经是最终极的事情。

这是残忍的一场败仗。郭仲翰穿了一件风衣,风衣里面是层层叠叠的衬衫、秋衣、羊毛衫,这些衣服叠在一起形成一个复杂的领子,很不好看,而且羊毛衫上还打着补丁。郭仲翰把风衣一披,浑身一裹,从外面丝毫看不出他的狼狈。王子叶和杨邦走后,丁炜阳走到郭仲翰身边,拍了拍郭仲翰的肩膀。郭仲翰把粘在桌子上的脸抬起来,笑着说,“这些人真逗。”这笑容让人觉得郭仲翰跟只黄鼠狼一样。

之后郭仲翰想起王子叶时,保留了那个最美好的画面,他扛着铁铲在小片花地里耕耘,王子叶拿着一根小木棍戳着地企图松松土,两人之间产生了一股来自久远的农耕家庭的幸福感,这种幸福感在当下轻轻一戳就破了。

那种草,刘庆庆告诉我们是墨西哥鼠尾草。郭仲翰在第二天便回忆不起昨日都发生了什么,在他的记忆里他一直在南边的洞里用洋镐刨土,丁炜阳在身后用铁铲运土。我主动提醒他是否记得王子叶依偎在杨邦怀里的画面,郭仲翰说好像有,那是在一个沙场上,周围硝烟弥漫,一个风尘女子被一个将军揽在怀里,飘着稀稀落落宛如萤火虫的小雪。郭仲翰说他举着一把洋镐从将军的屁股直直向上挑起,并且大喊着:“你为什么不能多了解这个世界一点!”当他了解了,当然就不再是他自己了。

那包植物被赵乃夫拿走。然后我就很少见到赵乃夫了。刘庆庆说他在网吧的门口遇到了赵乃夫,赵乃夫双手插兜,脸色暗沉,向人兜售墨西哥鼠尾草。他卖草的方式很简单,对一个走过去的人说:“要么?”那人摇摇头。赵乃夫再说:“要吧。”那人就朝赵乃夫走来,他就做成了一笔生意,把赚来的钱放进口袋里,奔向高速公路,向小镇走去。大雾弥漫的时候可以看到赵乃夫披着狗皮大袄的身影,在路灯下极其孤单地行走着,他抽了鼠尾草,心情愉悦,恍如走在星辰网罗的迷宫中。

我去赵乃夫宿舍找他时,他正收拾东西。

“你要去哪?”我说。

“我要住到镇子上去。”赵乃夫嘴唇发紫。

“你怎么生存呢?”

“我把普通的烟草和鼠尾草混在一起,量大了好几倍。这段时间过后我在镇子上再想点别的办法。”赵乃夫把衣服塞进旅行袋里。

一时间我无言以对,我总觉得自己身上有责任,我应该早点察觉,住在二楼的赵乃夫早就跟老广院们一样一心一意地扑向毁灭,他在一段时间内还能压抑住那种趋向,但鼠尾草的那次经历彻底将他推了出来。

“你不要黄金了?”我说。

“不要了。”

“为什么?”

赵乃夫顿了顿,说:“那天我很清醒,从抽第一口开始我再也没有比那一刻更清醒过。”

“我告诉你啊,那个洞的深处一定有黄金的。我体会到所有人的悲哀,你的,丁炜阳的,所有人的,然后我就意识到,那是黄金也改变不了的。你现在可能无法明白,但你不是也抽了吗?你不感到清醒吗?而且之后我们到食堂,郭仲翰太可怜了,那就是他的答案。你记不记得我们偷人家洋镐的那个人,他当时不是说了么,‘世界会越来越坏,这一点无法控制,比如一列火车冲入悬崖,也是从头到尾按顺序坠落,这趟火车就是二百年时光。’我就一直想着这句话,一直不明白,你以为我真的是去镇子上嫖娼?可能我真的是在嫖娼,但没这么简单,如果事情真这么简单,你也写一千封情书看看,没有一件事是你看起来那么简单。不过当时我钱多些就让你也进去了。我大部分时间都无法控制自己,我知道写情书是神经病,写一千封,我收到了也会疯掉,但没有办法,我控制不了,真的,她尖叫的那天晚上我觉得自己完了。怎么能这么残忍呢?她不能从另一个角度看待这件事吗?

“鼠尾草真的打开了那扇门,在我知道所有意义之前,那种体会我传达不出来。你看看这片荒原,这算什么地方啊?这里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连草都长得很少。你相信预言吗?我已经找到自己的预言了,我不能控制自己沿着这个方向走去,你不需要劝我,你真的觉得你比我更有存在感吗?你真的觉得按照一个下了定义的方式,趋向更好的,更有利的,能控制更多资源的方向,会让你我觉得世界更好一点吗?可能在最开始的时候你会觉得好,好那么一点,这一点也很快就没了。

“我觉得,再也不用问自己,我该做点什么这个痛苦的问题了。我再也不问自己了。我知道自己会做什么,而不是该做什么。并且只需要知道自己会做什么就可以了。我们认识了那么多年,关于我的事情你什么也没问过我,你觉得那是隐私,我很感激你,真的,因为假如你问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我抱着一袋子鼠尾草走在路灯底下的时候,高速公路上全是雾气,我不知道自己的人生里有几天是没有这种大雾弥漫的。不论我从地下室里醒来,还是在牡丹江的家中,眼前总是大雾弥漫,我是不是视力不太好?还是患了眼疾?但前几天突然就好了,没有比这更清晰的了,我看见了各种各样的颜色,你能相信吗?你看到过色彩吗?”

赵乃夫说完的时候,已经收拾出两个大包。

我感到十分困倦,又失落。我说:“住哪?”

“那边房子很便宜,你看看这个宿舍,跟陷阱一样。”赵乃夫打量着自己住的宿舍说。

我帮赵乃夫拎着包,在荒芜的校园里朝高速公路走着,“你要去看看他们挖的洞吗?”

“不看了。”

我们直接从北边出了那个破损的墙洞,站在高速公路上,赵乃夫在风里裹了裹自己的狗皮袄子。

“黄金找到了我就叫你。”我说。

“还需不需要呢?”赵乃夫缩在领子里,“不知道啊。”

来了一辆大巴,赵乃夫上了车。

送完赵乃夫,在朝洞口行走的路上,我觉得那个穿着狗皮袄子的男人像座头市里的盲人剑客,他将抵达一个镇子,这个镇子所有人的命运将因此牵连,意识到过去的混乱与不堪,同时抵达新的地方,然后此地将崭新。

然而这是不可能的,赵乃夫是第一个脱离了混乱的人,他朝着堕落一去不复返。若有神要拯救他,他便会质问:“为什么这是个颠倒的世界呢?为什么丑陋掌控着所有人呢?”

到达洞口的时候,丁炜阳和郭仲翰在喝水,丁炜阳说:“乃夫呢?”

郭仲翰说:“他还来挖吗?”

我摇摇头。

这一天我们用手推车运来长条木板,铺在这个洞穴的地面上,使得挖洞的效率提高了。洞继续往深处延伸着。

在下午的时候,有两个男青年走到南边来,站在不远处,双手交叉在裤裆上看着我们。

“他们是谁啊?”我说。

两个男青年神态冷峻。丁炜阳说:“他们是杨邦的那啥。”

他们观察了我们大约有十分钟,就离去了。杨邦也许就想看看我们在做什么,他担心我们去投靠老广院一起搞他。西门大官人回来后,就直接进了杨邦的会议圈子,但据说西门大官人有勇无谋,所以谁都知道杨邦打算让西门大官人打头阵,像上次一样,被打死了就认了,打不死就是个莽夫。

王子叶经常穿梭在三楼宿舍,跟在杨邦的后面,后来干脆住在了里面。郭仲翰经常可以在走廊听到那个女人的声音:“杨邦是一个完美的男人”。甚至郭仲翰在厕所的时候也能听到不远处传来“不及他百分之一的美”。

这声音折磨得郭仲翰生不如死,我曾亲眼见过郭仲翰在听到杨邦跟王子叶对话的声音后痛苦地在地上打滚,身体扭曲。当郭仲翰承受不住的时候,他说:“我住到洞里去吧。”

我说:“也好,帮你收拾收拾,你去赵乃夫宿舍也可以。”

“算了,我还是住到洞里去吧。”

后来丁炜阳悄悄告诉我,郭仲翰最痛苦的时候曾经对他说,“要将两人碎尸万段”。

我从不认为,在这个荒原上,这些凶狠的字眼只是一时发泄,十一月中旬的时候梁晓被家人带走,去了国外。因为李宁在一片树林里将梁晓强暴了。

梁晓离开校园那天找到我,我再见到她时,她嘴唇上浮满了干裂的皮屑,动作幅度小而谨慎,她习惯性地不眨眼睛,那是缺乏睡眠后,眼睛对干涩的麻木。她说:“因为我当时嘲笑了他的故事。我知道。”

社团第一次活动时李宁拿给所有人看一个儿子变成猪的故事,没有人觉得有意思,大家不置可否然后打起了篮球,我本以为那是一个美好的下午,因为尽情挥洒了汗水。没想到李宁将忽略在内心升级成了羞辱,尤其是女人的。李宁无法在王子叶身上发泄,我不知道李宁计划了多久,因为他所做的事情太完美了。梁晓只是感觉到李宁的气息,其实她没有任何证据可以向周围人证明是李宁。我见到梁晓时,她只是隐晦地跟我表达了她的痛楚境地。我记得她无助的父母就站在不远处,她父亲在包里好像还藏着什么东西,手臂陷在包里,不停地四处看,梁晓一定告诉过父母这是一个多么危险的地方。

梁晓说:“这只是开始吧。”

我说:“对。”

梁晓临走时给了我一张纸,那张纸上写的是她最中意的故事,她说:“我已经不相信了,一点也不美好。”

然后梁晓朝父母走去。

大概从幼年起,我就有一种可以左右周围发展的感觉,随着成长,那种感觉越来越稀释。我记得初见李宁的时候,他跟他所写的那个故事有着同样的气质,后来他跟着我们打牌,一切看起来都很平和。大概是那场暴力事件将这片土地着上了另一层颜色,西门大官人皮糙肉厚在医院躺了两个月后回来,而有几个人我们再也没见过。等李宁已经在另一个方向走远时,我发现自己连当初写了一个儿子变猪这样故事的人都改变不了了。这已经不是一个,交换生命意义就可以互相影响的地方了。

而且这只是开始。在进入年末的时候,计划中的那场对老广院的报复也在不知不觉中升级了。刚开始我认为这是一件没有意义的事,不过是再回到二楼依靠人数将老广院也暴打一顿,这改变不了我们对自己的认识,也不会在这荒原里重建起什么。后来,杨邦提出“横尸遍野”的口号,我觉得一切都有夸张的成分,与当时听到“片甲不留”时会觉得很有喜感一样,最初,杨邦可能也认为不过是为了提高士气而喊的口号。但渐渐地,一切都脱离了控制,每个人在没有察觉中都向更残忍的一端靠近着,某一天大家恍然大悟,怎么会变成这样。但只是白驹过隙的思虑而已,谁也不能控制事情的发展,“世界是一个悬崖,文明是二百年的火车”,丢失洋镐的男人所说的话我现在明白了一些,不过也没什么区别了。

郭仲翰搬到洞穴里的动机,也不仅仅是因为王子叶恶心到了自己,他有不好意思倾诉于我们的,就是他感到了危机。

于是我们在洞穴里挖出一块可以摆开一个钢丝床的空间位置,在四壁都盖上了塑料布防止泥土掉落,塑料布用木桩钉入土壁中。

“这里真的可以吗?”丁炜阳说。

“没事,我住过更差的,差不多的。”郭仲翰说。

这是一个十分简陋的地方,空间狭小,又潮湿,好像随时随地都可以生出蘑菇,我尝试着躺了一下。烛光给塑料布的皱褶染上条条光亮,一侧头,可以看到已经五六米外的洞口。

住进了洞穴里的郭仲翰比我们更热衷挖洞,也许除此之外他没什么选择,而黄金真的找到的那天,就是可以离开这里的时候。

那天刘庆庆拎着一袋子香蕉来到洞穴。见了郭仲翰,他说:“你还没死啊?”

郭仲翰没回击,也没有笑,刘庆庆就轻松不起来了。我们在洞口吃香蕉,丁炜阳说:“你怎么来了?”

“我来给大家吃香蕉。”刘庆庆说。

这样我们四个人就看着深秋已经枯枝败叶的周遭,吃着香蕉。然后刘庆庆说:“那天傍晚,我从西门回来,遇到梁晓了。”

我们都在不知不觉中停止了咀嚼。

“李宁在后面跟上去,手里拿着一块布,后面还跟着三个人,我就躲到砖堆后面了。”刘庆庆把香蕉皮举在手里,说:“扔哪啊?”

我指了指一边,“那个铁桶是装垃圾的。”

刘庆庆说:“李宁没有强暴她。”

丁炜阳噎住了,开始咳嗽,他慌忙去旁边找杯子。

刘庆庆咽了口水,看着远处,说:“他从包里取出了一张猪皮,逼着梁晓穿上,梁晓衣服也被脱下来了。”

“后来就穿上了。”

我们都缄默不言。刘庆庆已经接连吃了三根大香蕉,此刻还在吃。

当时刘庆庆从网吧回来,西门往东走有一片稀疏的树林,旁边有叠得十分整齐的砖堆,天色昏暗,刘庆庆还听到某种鸟类的声音,是燕子的尖叫声。他想走过去的时候,看到不远处站着三个人,那三人的视线没有朝向刘庆庆,也不知道是否看到了他。刘庆庆跟梁晓并不熟悉,他不太能确定梁晓跟李宁的关系。然后刘庆庆就躲到了砖堆的后面,这几乎是他本能的反应。后来,梁晓穿着猪皮哭泣着矗立在那。

李宁说:“你对这里了解多少?”

梁晓抱起自己的衣服,咬牙切齿。

李宁说:“你懂么?”

梁晓瞪着仇恨的眼睛,说:“懂什么?”

李宁靠在一棵树上,说:“看来你什么也不懂。”

梁晓吸了一下鼻子,说:“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周围是一阵风,风把落叶吹出了极其锋利的声音,划着地面,那风声好像是带着疼痛感的。李宁笑了笑,说:“好啊。”

刘庆庆说,后来他听到李宁和那三人走了,但他仍然不敢出来。期间梁晓穿着猪皮站在树林里的时候,刘庆庆只看了一眼,那一眼,让他的下颌不自觉地抽筋了,疼痛难忍。他的下颌像被钳子夹住骨头,不断往下,往两旁,疯狂地拧来拧去。那种寒冷不可想象。

李宁走了很久,梁晓一直蹲在地上,刘庆庆此时更不敢出去。直到梁晓穿好衣服朝东边走去,刘庆庆彻底听不到任何动静后,才从地上爬起来,双腿抽搐。

那是张半风干的猪皮,还可以闻到冷冰冰的腥味,看起来很硬,像厚纸板。

刘庆庆之后非常难受,他觉得自己像一个猪猡,穿着猪皮站在荒凉的树林里,不知道可以做些什么。他打算暗中帮助梁晓,却听说梁晓把这说成强暴,否认了那天真正发生的事情,刘庆庆就放弃了。他的放弃伴随着不断重复的,他披着猪皮站在荒原里的梦魇。从此他将一直被此梦魇控制,躲藏其中,不知何时才能彻底从中挣脱出来。

丁炜阳听刘庆庆讲完已经蜷缩了起来。我想起老广院破门的那个夜晚,丁炜阳也是因为恐惧,蜷缩得像一团草。

“你要不要来挖黄金?”我说。

“可以挖到吗?”刘庆庆天真地看着我,那一副期待的眼神里全是痛苦和躲藏,我没有办法直视他。

“可以挖到,很快。”我低着头,郭仲翰在另一边抽着烟,洞穴里的烛光灭了一根,他朝自己的洞穴走去,重新点燃了蜡烛。

刘庆庆把塞在嘴里的香蕉全部咽下去,说:“我挖。”

在通向小镇的高速公路上,我提着半袋子香蕉。我从未认真观察过这条高速公路,因为这条路实在没有什么可看的。它通向的两个方向都好像没有尽头,向西可以看到那座小煤山,在高速公路一旁,如同一个瞳孔般注视着东方。煤山附近有一条蜿蜒而去的河流,从附近唯一的一座桥下朝北流去。河的周围偶尔有羊群,羊毛都是灰色而卷曲的,放羊的是个瘦削老头,戴一顶圆帽,经常坐在一块石头上,翘着腿看着河面。

到达小镇后,我从上次同样的地方下了车,没走多远就到了那条有KTV的街。听到敲玻璃的声音,那个女人在屋里看着我,她说:“来吗?”

我站定了,看着那扇贴着透明胶带的玻璃门。她站起来,开了门,高兴地说:“来吧!”

我就朝她走去。

“那个学生住在哪?”我扶着门说,屋里飘出暖烘烘的烧开水味道。

“哪一个?”

我说:“穿狗皮袄子的。”

“他啊,”女人扶了扶耳朵,好像耳朵要掉下来,指着一个方向,说:“拐进去走两个大门,你进去喊一喊。”

我离开门。女人见我要走,说:“你不来吗?”

“我没钱。”我说。

“你身上有多少钱?”女人说。

我说:“你管不着。”然后朝赵乃夫住的地方走去。女人在背后大声说:“越穷越嘚瑟。”

这是铺着石板路的胡同,进来后我数了两个大门,小院子里堆满了杂物,还有一棵臭椿树。我喊:“乃夫!”

过了一会儿,踢着拖鞋的声音响起来。赵乃夫双手抄在袖子里,一副刚起床的模样,见到我,他那骷髅一样的眼睛笑了起来。

他住在一间通光条件很好的小屋里,屋外有一个煤气炉子,烟囱自屋外从最上层的窗户里开了个洞,伸进来,又从窗户的另一侧开了个洞,钻出去。

我指着烟囱说:“这是为什么?”

“这样,屋里没有一氧化碳,还能靠烟囱取暖。”乃夫在门口用铁钩子通着炉子说。

“你原来怎么没有这么聪明?”我说。

“我一会儿带你去喝牛肉汤,那边有一家牛肉汤特别好喝。”

屋里东西很少,都杂乱地堆放着,桌子上有七八个五颜六色的打火机。还有一个熏得黑黑的木头烟斗。

“你找到工作了吗?”坐在牛肉汤铺子的时候,我说。

“我在那边一个大一点的店。”赵乃夫往汤里撒着胡椒粉。

我没有食欲,就吃了一口饼,饼酥脆得几乎在嘴里崩裂开,我就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我说:“你满意吗?”

赵乃夫看着眼前的汤,说:“都还好。”

他说:“我上一次看到天花板上全是海浪,自己好像飘在空中,整个颠倒过来了。”

我说:“现在刘庆庆也过来了。”

“他啊,他一个人活不下去,得跟别人在一起才行。”赵乃夫说,“挖到哪了?”

“很深,郭仲翰住到洞穴里了。”

“为什么?”

“你可以自己去问啊。”我说。

“我就不回去了,现在挺好。”

“这香蕉还是刘庆庆带给你的。”

赵乃夫笑了笑。

我说:“要开始屠杀了。”

赵乃夫愣住了,说:“为什么?”

“因为每个人都像你一样,但方式不一样。你还嫖吗?”

赵乃夫想了想,说:“我跟一个女人好了,她晚上住我这,我给她读书听。”

我说:“她不识字?”

“她眼睛看不见。”赵乃夫说。

赵乃夫喝了口汤,说:“我上次跟你说自己看不清东西,现在我发现这都不算什么,真正看不见才可怕,”赵乃夫抬起头,“尤其是习惯了之后,她说觉得自己只活着一半,另一半不知道在哪。”

吃完牛肉汤之后,赵乃夫带我走过两条街,我们到了一个拐角口,他说:“你等着。”就走向另一边。傍晚天空阴郁,他走远的狗皮袄子总让人感觉在发着光,像一团荧光蘑菇。我在电线杆下四处看看,也不知道可以看什么。

五分钟后赵乃夫拉着一个女孩走过来,女孩在后面走得很慢。走近了,看到女孩面容姣好,睁着大眼睛,眼睛里是一片阴翳。女孩掏出一个小黑布口袋,说:“我需要戴上眼镜吗?”

赵乃夫说:“没事,他是我朋友。”女孩就把一个薄薄的墨镜收了起来。

我跟着他们两人回家,这段路走得极其缓慢,时间像是被拉面师傅抻开了。有什么东西将赵乃夫的生活挖去了一部分,这种缓慢的时间体验让我瞬间明白了赵乃夫的节奏。

赵乃夫在家门口抽着烟,对我说:“我想养一只狗,这样晚上家里还能有只狗。”

他去通了炉子,坐上烧水壶,将门从外面锁起来。说:“我走了。”里面传出“啊”的一声。我知道他的烟囱是为这个女人才装置得这么复杂。

走到那条街上,我说:“我总觉得害了你呢。”

赵乃夫笑着说:“你别多想了,你害不了任何人,我现在知道人是很难被别的东西影响的,环境、时间,可能都不行,或者微乎其微。”

“我有很多搞不清的东西。”我说。

“我都清楚了。”赵乃夫说。

赵乃夫朝远处的光亮走去,他的狗皮袄子又黯淡下来,像熄灭了。我锁着领子,手脚寒冷,去到接近高速公路的拐角口,等着拦大巴。想着,他已经都清楚了,他清楚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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