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我们没有做到任何事情,弗里德里希,我变得更糟了。”在他的书桌上振笔疾飞的尼采,没有听到布雷尔走了进来。现在他转过身,张开他的嘴巴要说话,但是保持着沉默。

“我吓到你了吗,弗里德里希。你的医生走进你房间并抱怨他更糟了,这一定是非常让人糊里糊涂!尤其是当他盛装而来并带着他专业保证的黑色医疗袋!”

“相信我,我的外表全部是假象。在我的外表下,我的衣服湿了,我的衬衣黏在我的皮肤上。对贝莎的妄想,它是我心里面的一个旋涡,吸走了我每一个纯洁的念头!”

“我不怪你!”布雷尔在桌旁挨着他坐下,“我们之所以缺乏进展是我的错。是我去恳求你直接攻击那些妄想的。你是对的,我们进去得还不够深入。当我们应该彻底清除杂草时,我们仅仅修剪了枝叶。”

“是的,我们什么都没拔掉!”尼采回答道,“我们必须重新考虑我们的步骤。我也感到气馁。我们上一次的会面既虚伪又肤浅。看看我们试图去做的事情,调教你的思想,控制你的行为!思想训练与行为塑造!这不是施用于人类的方法!噢,我们不是驯兽师啊!”

“是的,是的!在上次会面后,我觉得我像是一只被训练来用后脚站立与跳舞的熊。”

“正是如此!一位教师应该是人的提升者。在过去几次会面中,我却代之以矮化你,同时也矮化了我自己。我们不能以对待动物的方法,来与人类的忧虑交手。”

尼采起身,并朝壁炉前虚位以待的椅子指一指。“我们是否……”在他坐下来的时候,布雷尔心里浮起了一个念头,尽管未来的“绝望医生”可能会抛开传统的医疗器材,听诊器、检耳镜、眼底镜,他们假以时日会发展他们本身的装备,作为起点的,是炉火旁的两张舒适座椅。

“所以,”布雷尔开口说道,“这场对我的妄想思虑欠周的直接战役,让我们回到在它之前的地方。你提出了一套理论,认为贝莎是声东击西的幌子,而不是一项原因,我忧惧的真正核心,是我对死亡与不信上帝的恐惧。也许就是这样!我觉得你可能是对的!我对贝莎的妄想,真的是把我黏在事情的表面上,让我没有时间留给更深层与更幽微的思想。”

“然而,弗里德里希,我不认为你的解释完全令人满意。第一,依然有个谜团是‘为何选贝莎’呢?在所有可能让我自己对抗忧惧的方式当中,为什么要选这个特别愚蠢的妄想呢?为何不是其他的方式,某种其他的幻想?”

“再者,你说贝莎只是个幌子,用来误导我的注意力远离我忧惧的核心。然而,‘幌子’是个模糊的字眼。它不足以解释我妄想的强度。对贝莎的想象具有不可思议的强制性,它含有某种隐藏又有力的意义。”

“意义!”尼采用他的手猛力拍击椅子的扶手。“完全正确!自你昨天离开以来,我就循同样的路线思考。你最后的那句‘意义’,可能就是关键。或许,我们打从一开始的错误,就在于忽略了你妄想中的意义。你所主张的是,借由发现贝莎歇斯底里症每个症候的起源,你治愈了它们。而同时又宣称,这个‘起源’的方法跟你本身的案例无关,因为,你对贝莎妄想的起源是已经获知的事情,开始于你见到她的时候,在你停止见她后益加剧烈。”

“不过,”尼采继续说道,“或许你用错了字眼。或许,有关系的不在于起源——症状的首度出现,而在于症状的意义!或许你搞错了。或许,你之所以治愈了贝莎,并非通过发现了起源,而是发现了每一个症状的意义!或许,”,说到此,尼采几乎是在耳语,好像他是在交付一项意义重大的秘密,“或许症状是意义的信差,而且,只有在它们的意义获得理解后,症状才会消失。如果是这样,我们的下一步就很明显了:如果我们要克服这些症状,我们必须决定妄想贝莎对你所意味的是什么!”

接下来该怎么办?布雷尔满腹狐疑。人要如何着手于发现一个妄想的意义?尼采的兴致勃勃也感染到布雷尔,他等待着尼采给他下一步指示。但是尼采坐回椅子,拿出他的小梳子,开始打理胡髭。布雷尔变得越来越紧张与不悦。

“怎么样,弗里德里希?我在等着啊!”他搓揉他的胸口并深深地呼吸着。“这里的压力,在我胸口,在我坐在这里的每一分钟都在增长。它很快就要爆炸了。我无法以理智劝它走开,告诉我怎么动手!我如何能发现一种对我自己所隐匿的意义呢?”

“不要试着去发现或解决任何事情!”尼采回应道,依然梳着他的胡髭。“那是我的工作,你的工作只是去清扫烟囱。谈谈贝莎对你意味着什么。”

“我不是已经谈过太多有关她的事情了吗?我是否要再次沉迷于我对贝莎的朝思暮想呢?你已经听过全部的事情了——触摸她、爱抚她,我的房子陷入烈火,每个人都死了,我们出走到美国。你真的想要再听一遍这些垃圾吗?”突兀地站了起来,布雷尔在尼采的椅子后面走来走去。

尼采继续以一种镇定又慎重的态度说着话,“勾起我好奇心的,是你妄想的顽强,像是一只北极雁紧紧抓着它的岩石。我们能不能,约瑟夫,把它撬起来,偷看一下底下是什么呢?我说的是,为我清扫烟囱!对这个问题清扫一下烟囱:没有贝莎的生活,你的生活会像什么样子?只要说出来就好了。不要尝试说得合理,甚至不要说成句子。说出任何浮现在你心头的事情!”

“我做不到,我动弹不得,我是被紧压的弹簧。”

“不要踱步了,闭上你的眼睛。并且试着描述在你眼皮后面,你所看到的是什么。就让思绪流动,不要控制它们。”

布雷尔在尼采的椅子后面停下,紧抓着椅背。他的眼睛合起,前前后后地摆动着,就像他的父亲在祈祷一般,并且,慢慢开始喃喃说出他的思潮:“没有贝莎的生活,是一种炭笔画的生活,没有色彩、圆规、比例尺、葬礼用的大理石,所有事情都被决定了,现在并直到永远,我会在这里,你会在这里找到我,永远是如此!就在这里,这个地点,带着这个医疗袋,在这些衣服里面,带着这张脸,日复一日的越来越阴郁,越来越憔悴。”

布雷尔深深地呼吸着,感到不那么激动了,并坐了下来。“没有贝莎的生活?还有什么呢?我是一个科学家,但是科学没有色彩。人只应该在科学里面工作,不是去尝试在它里面生活,我需要魔力还有热情,你不能在缺乏魔力下生活。那就是贝莎所意味的——热情与魔力。没有热情的生活,谁能够过这样一种生活呢?”他遽然张开他的双眼,“你能吗?有任何人能吗?”

“请清扫关于热情与生活的烟囱。”尼采激励他。

“我有一个病人是位接生婆,”布雷尔持续下去,“她年老、干瘪、孤独,她心脏的功能在逐渐地衰退中。但是,她依然对生命热情洋溢。有一次,我问她有关她热情的来源。她说,那是在举起一个静默的新生儿,与拍醒他的生命的那一刻。她说,通过沉浸在那奥妙的一刻,那跨越存在与煙灭的瞬间,她又恢复了活力。”

“而你呢,约瑟夫?”

“我就像那位产婆一样!我想要接近奥秘。我对贝莎的热情不是自然的,它是超自然的,我知道这点,但是我需要魔力,我无法生活在一片黑白之间。”

“我们全都需要热情,约瑟夫,”尼采说,“酒神戴奥尼索斯的热情是生命。但是,热情需要魔力或失去尊严吗?人不能找出一种方法来做热情的主宰吗?”

“让我告诉你,我去年在恩格丁碰见的一位佛教僧侣。他过着一种节俭的生活。他以一半清醒的时间来沉思冥想,而且几个星期,不跟任何人交谈。他的日常饮食很简单,一日一餐,任何他能够化缘得来的东西,或许只是个苹果。但是他冥想着那个苹果,直到它出现出鲜红、多汁与清脆为止。到了那天的末了,他热烈地期待着他的一餐。重点在于,约瑟夫,你没有必要对热情断念,但是你必须改变你对热情所设下的条件。”

布雷尔颔首以对。

“继续,”尼采催促说,“清扫更多有关贝莎的烟囱,她对你意味着什么。”

布雷尔闭上了他的眼睛。“我看见我自己与她一同奔跑,远走高飞。贝莎意味着逃离——危险的逃离。”

“怎么说呢?”

“贝莎就是造成危险的力量。在她之前,我生活在规范之内。今天,我跟这些规范的极限在玩捉迷藏,或许,那才是接生婆所代表的意义。我考虑要推翻我的生活,牺牲我的事业,触犯通奸,摆脱我的家庭,移民,与贝莎再度重新开始生活。”布雷尔轻轻掴着自己的脸颊。“愚蠢!愚蠢!我知道我永远不会去这样做的!”

“但是,有通往这个危险边缘跷跷板的诱惑吗?”

“诱惑?我不知道,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我不喜欢危险!如果有诱惑的话,它不可能是危险,我想那个诱惑是逃离!不是远离危险,而是远离安全。或许我过得太安逸了!”

“也许,约瑟夫,过得安逸就是危险,危险而且致命。”

“过得安逸就是危险,”布雷尔对自己喃喃自语地说了好几遍,“过得安逸就是危险,过得安逸就是危险。弗里德里希,这是一个有力的想法。所以,这就是贝莎的意义,去逃离致命的生活?贝莎是我自由的希望吗——让我从时间的泥淖中脱逃的希望?”

“或许是远离你的时间、你的历史时刻的泥淖。不过,约瑟夫,”他郑重地说,“不要误以为她会引导你跳脱时间!时间是无法中断的,那是我们最大的负担,而我们最大的挑战就是,尽管在这个负担之下,我们还是要生活。”

这是第一次,对尼采以他哲学家的口气所发表的主张,布雷尔没有表示抗议。这一项来自哲学立场的解释有所不同,他不知道要拿尼采的话怎么办,不过,他知道它们影响了他、打动了他。

“当然是如此,”他说,“我没有永生的梦想。我想要脱逃的生活,是1882年维也纳医界那种资产阶级的生活。其他的人,我知道,他们在羡慕我的生活,但是我惧怕它,惧怕于它的一成不变与了无新意。惧怕它到如此厉害的程度,有时候,我觉得我的生活是一项判决性的死刑。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吧,弗里德里希?”

尼采点点头:“你记得问过我吗,或许是在我们第一次谈话之中,你问说,偏头痛是否有任何好处?那是个好问题。它帮助我对我的生活有不同的思考。记得我的答案吗?偏头痛迫使我辞去了在大学的教职?每个人,家里、朋友甚至同僚,都痛惜这个不幸,因为历史会记载说,尼采的疾病悲剧性地终结了他的事业。但不是那样!倒过来才是对的!巴塞尔大学的教授职位才是我的死刑判定。它判给我空洞的学院生活,并且把我的余生耗费在从经济上供养我的母亲与妹妹。我是命中注定陷在那里。”

“然后,弗里德里希,偏头痛,那伟大的解放者,降临到你身上!”

“约瑟夫,我的偏头痛和你的妄想,并没有太大的不同吧?或许,我们比我们所以为的更为相似!”

布雷尔闭上了眼睛,跟尼采感觉如此亲近是多么美好啊。泪水涌了上来,他假装是为了突发的咳嗽以把头转开。

“让我们继续吧,”尼采冷漠地说,“我们有所进展了。我们了解到,贝莎代表了热情、奥秘与危险的脱逃。还有什么呢,约瑟夫?被包装到她身上的,还有什么其他的意义呢?”

“美丽!贝莎的美丽是那奥秘中一个重要的部分。这里,我带了这个来给你看。”

他打开他的袋子,拿出一张相片。戴上他厚重的眼镜,尼采走到窗边以在较佳的光线下打量它。从头到脚包在黑色之中的贝莎,一副骑马的装扮。她的外套紧紧包在身上:小巧的双排纽扣,从腰际延伸到下颌,费力地把她异常丰满的胸部包裹在里面。她的左手优雅地拎着裙子,还有一根骑马用的长鞭。从她另外一只手中,手套在摆荡着。她的鼻梁挺直,头发短而简洁,头上漫不经心地别着一顶黑色的软帽。她的眼睛又大又黑,一派自在地注视着照相机,但是目光固着在遥远的远方。

“一个令人畏惧的女人,约瑟夫,”尼采说,递还相片并再次坐下来,“是的,她非常美丽,但是我不喜欢拿着马鞭的女人。”

“美丽,”布雷尔说,“是贝莎的意义中一个重要的部分。我是如此轻易地就被这样的美丽所掳获。我觉得,比大多数男人要容易。美丽是一种神秘。我很难了解要如何去形容它,不过是一个女人拥有某些特定组合的血肉、乳房、耳朵、大而黑的眼睛、鼻子、嘴唇,尤其是嘴唇,简直是让我又敬又畏。这听起来很愚蠢,但是,我几乎相信这样的女人有超人的力量!”

“去做什么呢?”

“那太愚蠢了!”布雷尔把他的脸埋在他的双手里。

“只要清扫烟囱就好了,约瑟夫。抛开你的判断并且说话!我跟你保证,我不会评判你!”

“我无法用话来说。”

“试着完成这个语句:当贝莎的美丽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感到——”

“‘当贝莎的美丽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感到——我感到——’我感到些什么呢?我觉得我在地球的深处,在存在的中心,我就在我所应该在的地方。我所在的,是一个没有攸关生命或目标的疑问的地方,中心,那个安全的地方。她的美丽提供了无尽的安全。”他抬起他的头来,“看吧,我跟你说过,这没有道理!”

“说下去。”尼采沉着地说。

“要我被掳获,那个女人必须要有特定的外表。要令人爱慕的外表,我现在可以在我心中看到她,大大的、水汪汪的眼睛,嘴唇合起成一种柔和的似笑非笑。她似乎在说着,‘噢,我不知道——’”

“继续下去,约瑟夫,拜托!继续去想象那个微笑!你依然能够看见它吗?”布雷尔闭上了他的眼睛,点点头。

“它对你诉说着什么?”

“它说,‘你很迷人,任何你做的事都不会有问题的。噢,你这个可爱的人,你失去了控制,不过,人们都料到一个男孩会这样。’现在,我看到她转向她身边的另一个女人,她说,‘他是不是很了不起呢?他是不是很贴心呢?我会拥他入怀来安慰他。’”

“关于那个微笑,你可以说更多。”

“它对我说,我可以玩乐,做任何我想要的事情。我可能会涉入麻烦,但是,她无论如何都会继续被我所取悦,会继续觉得我很迷人。”

“那个微笑对你来说,有件个人的往事吗,约瑟夫?”

“你指的是什么?”

“回到过去。你的记忆里有包含这样一个微笑吗?”

布雷尔摇着他的头,“不,不记得。”

“你回答得太快了”尼采坚持说,“在我说完我的问题之前,你就开始摇你的头了。去找!就继续以你的心灵之眼来观看,看看会有什么东西出来。”

布雷尔合上了眼睛,注视着他记忆的卷轴。“我曾经看过,玛蒂尔德对我们的儿子乔纳斯有过那样的笑容。同时,当我10岁或11岁的时候,我为一位名叫玛丽·葛培兹的女孩着迷,她给过我那样的微笑!那完全一样的微笑!我在她家搬走时感到凄然。我已经有30年没见到她了,然而,我依然会梦到玛丽。”

“还有谁?你遗忘了你母亲的笑容吗?”

“我没有告诉过你吗?我母亲在我三岁时就过世了。当时她只有28岁,而且,她在生出我弟弟之后就死了。人家告诉我说她很美丽,但是我对她毫无印象,一点都没有。”

“那你的太太呢?玛蒂尔德有那种充满魔力的笑靥吗?”

“没有,对这点我可以确定。玛蒂尔德很美丽,但是,她的微笑对我没有力量。我认为10岁的玛丽有力量,而玛蒂尔德却没有,我知道那很愚蠢。但,那就是我体验它的方式。在我们的婚姻之中,是我有凌驾于她的力量,而且是她渴望于我的呵护。不,玛蒂尔德没有魔力,我不知道为什么如此。”

“魔力需要黑暗与神秘,”尼采说,“或许,她的神秘被14年的婚姻歼灭了。你是否对她太过了解了呢?或许,你无法承受与一位美丽女子有亲密关系的真相。”

“我开始觉得,我需要美丽以外的另一个字眼。玛蒂尔德拥有美丽的所有因子。她有审美上的美丽,但不是权力上的美丽。或许你是对的,太熟悉了,我太常见到皮肤底下的血与肉。另一个要素是没有竞争,玛蒂尔德的生活没有其他竞争者。那是一场安排好的婚姻。”

“约瑟夫,你想要竞争的这点让我迷惑。就在几天以前,你提到惧怕它。”

“我想要竞争,而我又不想要。记住,是你说我不必讲道理的。我只不过是表达出那些浮现在我心头的字句。让我看看,让我收拢我的思绪,是了,如果她被其他男人所渴望,美丽的女子就会有较多的权力。但是这样的女人太过于危险,她会在我身上留下烙印。也许贝莎是完美的折中,她尚未完全成熟!她是美丽的胚胎期,依然不完全。”

“所以,”尼采问说,“她很安全,因为没有其他男人追逐她?”

“不完全是这样。她比较安全是因为我近水楼台,任何男人都会想要她,但是我可以轻易地击退竞争者。她是或者毋宁说曾经是完全地依赖我。好多个星期她拒绝吃饭,除非我每餐亲手喂她。”

“作为她的医生,我自然疼惜见到我病人的退化。乖喔,乖喔,我这样哄着她。乖喔,真是可怜!我对她的家庭表示我专业上的忧虑,但,私底下作为一个男人,除了你之外我从未对任何人承认过这点,我享受着征服的喜悦。当她有一天对我说她梦到了我,我欣喜若狂。好一场胜利,进入了她内心深处的密室,一个没有其他男子曾经得其门而入的所在!而既然梦境不会死去,那就是我可以存在到永远的地方!”

“所以,约瑟夫,你在不必去竞争的情况下就赢了竞赛!”

“是的,这是贝莎的另一层意义,安全竞赛,一定获胜。但是,一个不具备安全的美丽女子,那是另一回事了。”布雷尔陷入了沉默。

“继续说,约瑟夫。你的思潮现在到了哪里?”

“我在想一个靠不住的女人,一个约略在贝莎的年纪却完全长成的美女,她在几个星期以前来我的办公室见我,一个许多男人会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女子。我为她所吸引并且恐惧!对抗她,我无能为力,我不管当时其他病人的顺序而先见了她,我没办法叫她等。当她对我做出一项不妥的医疗请求时,我唯一能做的是,不对她的希望让步。”

“哦,我知道那种两难,”尼采说,“最令人渴望的女人就是最让人恐惧的女人。而且,当然不是因为她是什么人,而是因为我们让她变成了什么人。非常可悲!”

“可悲,弗里德里希?”

“可悲于那个女人永远不会知道,而且也可悲于那个男人。我知道那种悲伤。”

“你也认识一个贝莎?”

“没有,不过,我认识的一个女人就像你描述的另一个病人,让人无法拒绝。”

路·莎乐美,布雷尔想到。毋庸置疑,一定是路·莎乐美!终于,他谈到了她!虽然不情愿把焦点从他自己身上转开,布雷尔依然施压地询问下去。

“所以,弗里德里希,那位你无法拒绝的女郎,她发生了什么事呢?”

尼采迟疑着,然后拿出他的表来。“我们今天发觉了一条丰富的脉络,谁知道呢,或许,对我们两个人都是一条丰富的脉络。但是我们没有时间了,而且,我确信你还有许多事情要说。请继续告诉我,贝莎对你意味的是什么。”

布雷尔知道,尼采比以往任何时间都更接近于揭露他本身的问题。在这个节骨眼上,一个温和的询问或许是有所必要的。然而,当他听到尼采再次敦促他的时候:“不要停下来,你的意念在流动着。”布雷尔只能说是非常乐意地继续进行下去。

“我深深懊悔于这种双重生活、秘密生活的复杂。然而我珍惜它。资产阶级生活的表面是一潭死水,太明显了,人可以太清楚地看到终点,而所有行动都直接导向那尽头处。这听起来很疯狂,我知道,但是,双重生活是一种额外的生活,它支撑着一个延长寿命的承诺。”

尼采点头,“你感到时间吞噬着表面生活的可能性,反之,秘密生活则用之不竭?”

“是的,那不完全是我所说的,不过是我的意思。还有一件事,或许是最重要的一件,当我跟贝莎在一起时,或者说,是当我现在想到她时,那所拥有的是一种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感觉。极乐!那是最接近的形容词。”

“我一直相信,约瑟夫,我们对欲望,比对欲望的对象要爱得更多!”

“对欲望比对欲望的对象要爱得更多!”布雷尔复述着,“请给我张纸,我想要记下这句话。”

尼采从他笔记簿的后面撕了一张,并等候布雷尔写下这一句话、把纸折起来、放进他外套的口袋里。

“还有另外一件事,”布雷尔继续说,“贝莎缓和了我的孤寂感。就我记忆所及,我就被我心里虚无的空间所惊吓。而且,我的孤寂感与有没有人在场毫无关联。你了解我的意思吗?”

“哈,谁可以了解得更清楚呢?我偶尔会觉得,我是现存人类中最孤寂的一个。而且就跟你一样,这与他人的出现没有关联,事实上,我痛恨某些人夺去了我的独处,却不曾提供我陪伴。”

“你指的是什么,弗里德里希?他们如何不曾提供陪伴呢?”

“不把我视为珍贵的事情当成珍贵!有时候,当我凝视到生命的深处,遽然环顾四周,却看不到有人跟我做伴,而我唯一的伙伴是时间。”

“我不确定我的孤寂感是否像你的一般。或许,我从未胆敢像你一样地深入。”

“或许,”尼采建议说,“贝莎阻止了你如此深入生命。”

“我不认为我想要更为深入。事实上,我感谢贝莎消除了我的寂寞,那是另一层她对我的意义。在过去两年中,我从未孤单过,贝莎总是在她家里等待我的造访,或者是在医院。而现在,她一直在我心里,依然在等待着。”

“你归功于贝莎的是某些你本身所成就的东西。”

“你的意思是什么?”

“你依然如以往一般的孤寂,就像每一个被判决如此的人一样孤单。你制造了你自己的偶像,然后被它的陪伴所温暖。或许,你比你所以为的还要虔诚!”

“但是,”布雷尔回答说,“在某种意味上,她一直在那里。或者,在过去一年半以来是如此。这虽然不是好事,却是我生命中最棒、最有生气的时光。我每天都见到她,我不停地想到她,在晚上则梦到她。”

“你告诉过我,有一次她不在那里,约瑟夫,在那个不断返回的梦之中。它怎么发展的,你在寻找她——?”

“它以某种可怕的意外开场,地面在脚下开始液化,我在寻找贝莎但找不到她——”

“是的,我确信那个梦里面有某种重要的线索。所发生的可怕事件是什么——地面裂开来吗?”

布雷尔点头。

“为什么?在那一刻,你会去找寻贝莎呢?去保护她?或者,要她来保护你?”

一段漫长的沉默。布雷尔两度迅速把他的头往后一甩,仿佛在下令自己专心一样。“我无法再继续下去了。这很令人惊讶,但是,我的心智一点都无法运作下去了。我从来没有如此疲惫过,现在不过是早上10点左右,但是,我感到好像日复一日劳动却不得休息似的。”

“我也感觉到了,今天的工作很艰苦。”

“不过,是正确的行动,我觉得。我现在一定要走了,明天见了,弗里德里希。”

节录布雷尔医生对艾克卡·穆勒一案的笔记

1882年12月15日

我恳求尼采吐露他自己,这真的有可能只是几天之前的事情吗?今天,终于,他准备好了,无比地渴望。他想要告诉我,他感到被他的大学事业所牵绊,说他憎恶于资助他的母亲与妹妹,还有,他因为一个美丽女子而感到寂寞与受苦。

是的,他终于想对我吐露自己。然而,令人吃惊的是,我并没有鼓励他!并非我没有想要倾听的欲望。不,比那更糟!我憎恨他的自白!我憎恨他侵入了我的时间!

那只不过是两个星期以前的事吗?我试图巧妙地引导他来吐露一点点自我,我对麦克斯与贝克太太抱怨他的遮遮掩掩,我还弯下腰到他的唇边听到他说,“帮助我,帮助我,”我则对他承诺说,“相信我,”这真的是在两个星期以前发生的事吗?

那么,我为什么今天要置他于不顾呢?我是不是越来越贪婪了?这种咨询的过程,它进行得越久,我越无法了解它。但它的强制力是如此之强。我越来越频繁地想到我与尼采的谈话,有时,它们甚至打断了我对贝莎的幻想。这些会谈已经成为我一天生活的中心。我对我的讨论时间感到贪得无厌,而且常常等不及我们下一次的会面。这是不是今天我让尼采放我走的原因呢?

在未来,谁知道是什么时候,也许是从今以后的50年?这种谈话疗法会成为再平凡也不过的事情。“忧惧的医生”会成为一种标准的专科,而医学院,或者也许是哲学系,将会训练他们。

未来“忧惧医生”的课程应该要包含些什么呢?到目前为止,我可以确定一项基本课程:“关系”!那是复杂性出现的所在。就像外科医生必须先修习解剖学一样,未来的“忧惧医生”必须先了解咨询者与被咨询者之间的关系。而且,如果我对这样一种咨询的科学有所贡献的话,我就必须如同对鸽子的大脑一般,学会客观地去观察这种咨询关系。

当我自己是一种关系的一部分时,去观察它并不容易。然而,我察觉到令人印象深刻的趋势。

我以往一向对尼采吹毛求疵,但是不再这样了。相反,我现在珍惜他的每一个字,并且在时光推移中,就他有能力帮助我的这点,越来越深信不疑。

我一向相信我能够帮助他。甭提了,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他,他却有一切可以给我的东西。

我以往总在跟他竞争,设棋局来对付他。不再这样了!他的洞察力超人一等,他的智慧翱翔天际。我对他的凝视,就像一只母鸡之于鹰隼一般。我太过崇拜他了吗?我想要他在我的头上翱翔吗?或许,那就是我为什么不想听他的心声的理由?或许,我不想去知道他的痛苦,他也在所难免地会犯错。

我一向在考虑如何去“操纵”他,不会再发生了!我时常对他感到波涛汹涌般的热情。这是个改变。我一度将我们的状态比拟作罗伯特与他的小猫咪:退后,让它喝你的牛奶。稍后,他会让你抚摸它。今天在我们谈话进行到半途中,另一个意象飞快地闪过我的脑海:两只虎斑小猫,头并头舔同一个碗里的牛奶!

另外一件奇怪的事情。我为何会去提到,一个“完全长成的美女”近来造访过我的办公室呢?我想要他得知我跟路·莎乐美的会面吗?我是不是在玩火呢?试图在我们之间敲出一道裂痕?

而尼采为何会说,他不喜欢拿着皮鞭的女人呢?他一定指向路·莎乐美的那张照片,他不知道我看过的那一张。他一定知道他之于她的情感,跟我对贝莎的没有太大的差异。所以,他是在默默地戏弄我吗?一个小小的私人笑话?我们在这里,两个男人试着对彼此坦诚相待,然而,两个人都被口是心非的小恶魔所撩拨。

另一个新词儿!尼采之于我是什么,就是我之于贝莎是什么。她歌颂我的智慧,崇拜我的只字片语,珍惜我们的聚会,简直是等不及下一次,因此,说服我一天去见她两次!

而她越突出地把我理想化,我就越让她浸染着权力。她是我所有悲痛的镇静剂。她最微不足道的一瞥,就治好了我的寂寞。她将目标与意义,给了我的人生。她单纯的一笑就给我涂上了欲望的神油,赦免了我所有的兽性行动。一场奇特的恋情:我们每一个都沉浸在彼此魔力的光辉之下!

但是,我感到希望与日俱增。在我跟尼采的对话之中,有权力在里面,而且,我确信这个权力不是镜花水月而已。

奇怪的是,仅仅在几个钟头之后,我就遗忘了我们大部分的讨论。一种奇特的遗忘,不像是一般咖啡馆闲谈的那种蒸发。有可能会有这样一种叫做主动遗忘的东西吗——遗忘了某些东西,不是因为它的不重要,而是因为它太重要了?

我抄下了一个令人震撼的句子:“我们对欲望比对欲望的对象要爱得更多。”

还有另一句:“过得安逸就是危险。”尼采说我整个资产阶级的生活都在经历危险。我想他指的是我在失去真实自我的危险之中,或者,我在无法成为我的存在的危险之中。但是,我是谁呢?

节录弗里德里希·尼采对布雷尔医生所做的笔记

1882年12月15日

终于,我们有了一项有价值的活动。深邃的水域,迅速地潜进浮出。冰凉的水,令人振奋的水。我喜爱一种活生生的哲学!我喜爱一种从原始的经验所雕塑出来的哲学。他的勇气增长了,他的意志与他痛苦的体验引导了方向。不过,是不是我分担风险的时候到了呢?

应用哲学的时机尚未成熟。什么时候呢?距今50年、100年吗?当人们停止对知识的恐惧,不再把软弱掩饰为“道德规则”,能够找出勇气来打破“您必须”的束缚,时候就到了。那时,人们就会对我生动的智慧有所渴求。那时,人们就需要我,帮助他们做出真实生活的指引,一种不信宗教与发现的生活,一种克服的生活,对欲望的克服。又有哪一种欲望,会比渴望于顺从更为强大呢?

我有其他必须被吟唱的歌曲。我的心灵孕育了优美的曲调,而查拉图斯特拉比以往更为大声地呼唤着我。我的专长不在于作为技术人员。然而,我必须着手于这样的工作,并且记录所有隐蔽的巷弄以及所有似是而非的小径。

今天,我们工作的整个方向改变了。而关键呢?在于意义而非“起源”的概念!

两个星期以前,约瑟夫跟我说过,他通过发现它的起源,治愈了贝莎的每一个症状。举例来说,他经过帮助贝莎回忆她有一次看到她的女仆容许狗从她的杯子里舔水,这治愈了她对喝水的恐惧。我起初深表怀疑,现在甚至越加强烈。狗从一个人的杯子里喝水的景象——不愉快?对某些人来说,是的!一场灾难?很勉强!歇斯底里症的原因?不可能!

不对,那不是“原因”,而是征候——某种固守在更为深层的忧惧!那才是约瑟夫的疗效为什么如此短暂的理由。

我们必须期望于意义。症状不过是一个信差,携带了忧惧正在内心最深处爆发的消息而已!关于有限、上帝之死、孤立、目标、自由的最深切忧虑(纠缠一生的深层忧虑)它现在打破了禁锢,而在心灵的门窗上敲打着,它们要求被听到。而且不仅是被听到,还要被体验!

有关地下室的人的那本俄国书,持续迷惑着我。陀思妥耶夫斯基写道,某些事情是不可说的,除了跟朋友之外,其他的事情甚至连朋友也不可说,最后,有些事情,人甚至连自己都不可说!现在爆发在他心里的事情,肯定就是约瑟夫甚至不曾告诉过他自己的那些事。

考虑一下贝莎对约瑟夫所意味的是什么。她是脱逃,危险的脱逃,从安全生活的危险中脱逃。还有热情、奥秘与魔力。她是伟大的解放者,对他的死刑判决提供了缓刑。她拥有超人的力量,她是生命的摇篮、伟大的母性告白,她赦免了他体内所有的野蛮与兽性。她为他提供了凌驾所有竞争者之上的笃定胜利,在她的梦中,她为他提供了经久不变的爱、永恒的友谊,与直到永远的存在。她是抗拒时间利牙的一面盾牌,在地狱深渊内提供救援,在底下的阴曹地府提供安全。

贝莎是神秘、保护与救赎的丰富象征!约瑟夫·布雷尔称呼这个为爱情。但是,它真正的名字是祈祷。

像我父亲一样的教区牧师,总是保护他们的羔羊远离撒旦。他们宣扬说,撒旦是信仰的敌人,为了破坏信仰,撒旦可能穿上任何伪装,而且不会比怀疑主义与反信仰的外衣更不安全、更阴险。

但是谁会保护我们呢,神圣的怀疑论吗?谁会警告我们对智慧之爱与奴役之恨的威胁呢?那是对我的召唤吗?我们怀疑论者有我们的敌人,拥有我们的撒旦,破坏我们的反信仰,并在最狡诈的所在植下信仰的种子。结果,我们杀掉了诸神,但是我们认可了它们的替代品——老师、艺术家、美丽的女人。而声誉卓著的科学家,约瑟夫·布雷尔,40年来因为一个名叫玛丽的小女孩的讨喜微笑而受到祝福。

我们反信仰的人必须提高警觉,而且要坚强。宗教信仰的驱动力是极端凶猛的。看看渴望坚守无神论的布雷尔,如何想要永远地受到注意、原谅、崇拜与保护。我的使命,是否就是作为怀疑者的传教士呢?我应该把我自己奉献给侦测并摧毁宗教信仰的希望吗?不论它们的伪装是什么?这些敌人很难缠,信仰的火焰通过对死亡、受到遗忘与缺乏意义的恐惧而无穷尽地增添着燃料。

意义会带我们上哪儿去呢?如果我揭开了妄想的意义,接下来怎么办呢?约瑟夫的症状会缓和吗?我的呢?什么时候?迅速潜进浮出“了解”就足够了吗?或者,必须要长期地潜在水面以下?

而且是哪一个意义呢?对同一个症状似乎有许多层意义,而且,约瑟夫还没有说完他那些贝莎妄想的意义。

或许,我们必须一层又一层地把意义剥除,直到贝莎停止代表贝莎自己以外的任何东西。一旦她被剥掉了多余的意义,他将会看出,她是令人惊骇而赤裸裸的“人性的,太人性的”,那个她与他以及所有人性的真面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