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在他们第一次聚会之后,布雷尔只在尼采身上花了几分钟的公务时间,他在艾克卡·穆勒的病历上写了一个摘要,对护士简单地说明了他偏头痛的状况,稍后在他的办公室里,在一本跟尼采一样的笔记簿上,写下了较为私人的笔记。

但是,在接下来的24个小时中,尼采夺走了布雷尔更多的私人时间,这些时间来自其他病人、玛蒂尔德、他的孩子以及他最重要的睡眠。睡眠只断断续续地出现在前半夜,其间,布雷尔不安稳地做着梦。

他梦见自己跟尼采在一个没有墙壁的房间里谈话,似乎是在一个剧院的布景里。搬着家具的工人,在经过他们身边时,侧耳听着他们的对话。那个房间感觉像临时搭起来的,仿佛可以全部折叠起来,用马车载走。

在第二个梦里,他坐在浴缸里,水龙头开着,流出来的是昆虫、小零件,还有黏糊糊的沥青,一缕一缕令人作呕的黑线汩汩而下。零件的部分让他感到困惑,沥青与昆虫让他恶心。

在3点的时候,他被那个反复出现的噩梦惊醒,地面在颤抖、寻找贝莎、他脚下的土地液化。他滑进泥土里,先下沉了40英尺,然后停留在一块白色的石板上,石板上则铭刻着一个难以辨识的信息。

布雷尔清醒地躺在那里,聆听着心脏猛烈的跳动。他借着思考来镇定自己。首先,他想知道,为何中午12点时看来愉快又宜人的事情,会如此频繁地在凌晨3点渗出恐惧来。得不到一点放松,他寻求另一种方法,试图回想起,他当天稍早对尼采吐露的一切事情。但是,他想起得越多,他就变得越是忧心忡忡。他说了太多吗?他的坦白让尼采反感吗?他着了什么魔呢,让他脱口说出一切,抖出他对贝莎与伊娃一切秘密又不体面的情感?在当时,分享一切事情似乎是对的,甚至是在赎罪。但现在想到尼采对他的评价时,他感到畏缩。虽然知道尼采对于性有清教徒般的感受,他却用跟性有关的谈话来侵犯他。或许,他是蓄意的;或许,隐藏在病人身份的外衣下,他有意要让尼采震惊与愤怒。但,为什么呢?

主宰他心灵的女王——贝莎迅速滑进视线,媚惑他,并散布着其他念头蛊惑他,要求独占他的注意力。那天晚上,她的性诱惑非比寻常地强烈,贝莎欲语还休地慢慢解开她的医院长袍;一个赤裸裸的贝莎进入了恍惚;并把他拉到她身上。布雷尔的欲望跳动着;他想伸手去找玛蒂尔德寻求发泄,但是无法承担那种欺瞒还有那种罪恶感——在利用她身体的同时,幻想着被他压在下面的是贝莎。他提早起床去发泄自己。

“似乎,”稍后的那天早上,布雷尔在过目他的病历时,对尼采说,“穆勒先生睡了一个好觉,比布雷尔医生要好上许多。”然后,他细述了他的夜晚:间歇的睡眠、恐惧、那些梦、那些妄想,他对吐露太多的忧虑。

在布雷尔从头到尾的陈述中,尼采都点头表示知道了,并且把那些梦记录到他的笔记本上。“就像你所知道的,我也经历过那样的夜晚。昨晚在只有一克的水合三氯乙醛的帮助之下,我不曾中断地睡了五个小时,但是,这样的夜晚很罕见。像你一样,我做梦,我被夜晚的恐惧所窒息。像你一样,我常常会怀疑,为何恐惧盛行于夜晚。在20年这样的怀疑之后,我现在相信,恐惧并非产生于黑暗;相反,恐惧像星辰一般总是在那里,但是为耀眼的日光所遮蔽。”

“至于梦,”在他从床上起来时,尼采继续说着,跟布雷尔走到房间的另一边,来到他们在壁炉旁的椅子,“梦,是恳求被了解的一种奇妙谜语。我羡慕你记得你的梦,我很少捕捉到我的。我不同意瑞士的一位医生,他一度劝告我,不要把我的时间浪费在梦境的思考上,因为,它们不过是随机的废弃材料,是夜间出现的心灵排泄作用。他主张,大脑每隔24小时就洗涤自己,借梦来把白天过多又无用的思想排泄掉!”

尼采暂停去阅读他对布雷尔的梦所做的笔记。“你的梦全部是关于挫败,不过,我相信你其他两个梦是来自于我们昨天的讨论。你跟我说,你担心你可能吐露了太多,然后,你做了一个梦,关于没有墙壁的开放房间。至于另一个梦,水龙头与黏液、昆虫,它岂不是证实了你的恐惧,惧怕于泄露太多你自己黑暗、不快的部分?”

“是吧,奇怪的是,在夜晚时分,这个想法如何越变越大。我担心我冒犯了你、吓到了你或让你作呕。我担心你会如何来评断我。”

“不过,我不是预测到它了吗?”尼采双脚交叉地坐在布雷尔的对面,以铅笔轻敲笔记簿来强调,“你这种对我的感受的忧虑,就是我所害怕的事情,正是为了这个理由,我力劝你所吐露的事情,不要超过让我理解的必要。我希望帮助你发展与成长,不是通过告白你的失败,而让你自己软弱。”

“但是,尼采教授,这里就是我们意见不同的主要领域了。事实上,我们上个星期就争论过同一个问题。这一次,让我们达成一个较为温和的结论吧。我记得你说过,而且,我在你的书中读到过,所有的关系都必须以权力作为了解的基础。然而,这对我来说根本就不对。我不是在竞争,我没有击败你的兴趣。我只要你帮助我,重新掌握我的生活。我们之间权力的平衡,谁赢,谁输,似乎是琐碎又不相干的事情。”

“那么,布雷尔医生,对显露你的软弱给我看,你为何感到羞耻呢?”

“不是因为我在什么竞赛上输给了你!谁在意那个呢?我只为一个理由感到不舒服,我重视你对我的评价,而在昨天我猥琐的自白之后,我怕你对我已不存希望!参详一下你的单子”,布雷尔指一指尼采的笔记簿,“记得那项有关自我憎恨——我想是第3项。我把真实的自我藏起来,因为,那里面有如此多跟我的卑劣有关的事情。然后,我甚至更为不喜欢自己,因为,我切断了与别人的联结。如果我曾经打破过这种恶性循环,我必然能够向他人展示我自己。”

“或许吧,但是你看,”尼采指向笔记簿上的第10项,“你在这里说,你太过于在意你同行的意见。我认识许多不喜欢他们自己的人,而试图矫正这点的方法,是先去说服别人对他有好感。一旦做到了那点,他们接下来就开始对他们自己有好感。但这是一种虚假的解决,这是依从他人的权威。你的目标是认同你自己,不是去找出方法来获得我的认同。”

布雷尔的头开始晕眩。他有一个机敏又锐利的心智,并且不习惯受到有系统的驳斥。但明显的是,跟尼采做理性的辩论不是明智之举,他永远无法击败他,或者是说服他任何违反他立场的事情。或许,布雷尔决定,以一种受感情驱使的非理性诉求,他可能会做得好一点。

“不,不,不!相信我,尼采教授,虽然那很有道理,但它对我没有用!我只知道我需要你的认同。你是对的,最终的目标是不受他人意见的影响,但是,通往那目标的路线,而且我是替我自己这么说,不是为你,是去知道我并没有越过正当行为的界限。我需要能够对另一个人透露,有关我自己的一切事情,并且得知我也……只不过是个简单的人而已。”

作为一个补充说明,他加上一句,“人性的,太人性的!”

他的书的书名,给尼采的脸带来一丝微笑,“说得好,布雷尔医生!谁能够挑剔这样得体的措辞呢?我现在了解你的感受了,不过,我依然不清楚,它们跟我们的程序有什么瓜葛。”

在这个微妙的领域内,布雷尔小心地挑选着用词。

“我也不知道。不过,我的确知道的是,我必须能够放松我的警戒。为了我要对你透露些什么事情,而感到必须谨言慎行,这样对我就没有用了。让我告诉你发生在最近的一个意外,它可能有所关联。我跟我的连襟麦克斯谈过一次,我从来不曾对麦克斯感到亲近,因为我视他为心理上的麻木。但是,我的婚姻恶化到我需要跟某人谈论它的程度。在跟麦克斯的谈话中,我企图把它带出来,但是被羞耻心压迫得如此厉害,我发现我说不出口。然后,以一种我从来不曾预期的方式,麦克斯把他在他的生活中所遭遇的类似难题,作为礼尚往来的秘密。他的坦白以某种理由解放了我,而我跟他第一次有了一场涉及私人层次的讨论,这帮助非常大。”

“当你说‘帮助’的时候,”尼采立刻问道,“你意指的是你的绝望减弱了吗?或者,你跟你太太的关系有所改进?或者,你有了一种瞬间达到赎罪的轻松?”

噢!布雷尔了解,他被揪住小辫子了!如果他声称跟麦克斯的谈话真的有帮助,那么,尼采所会提出的问题,为何需要他的——尼采的忠告。要谨慎,要谨慎。

“我不知道我指的是什么,我只知道我感到好些。那天晚上我不会躺着睡不着,也不会为了羞耻而感到畏缩。而从那时起,我比较坦然,比较愿意继续对自我内心的探索。”

这样子不行,布雷尔觉得。或许,一个简单明了的恳求会比较好。

“我很确定,尼采教授,我可以更坦诚地表达我自己,如果我能够获得你的认同的保证。当我谈到我的迷恋或我的嫉妒时,知道你有过这种事情的经验也会有所帮助。譬如说,我怀疑你认为性是令人厌恶的,并极端不赞同我对性的热衷。自然而然地,这让我不容易去吐露我自己的这一面。”

一段长时间的停顿。尼采在沉思中瞪着天花板,布雷尔则感到有所期待,因为,他已经有技巧地增加了压力。他希望,尼采现在终于要说出他自己的一些事了。

“或许,”尼采回答说,“我对我的立场,交代得还不够清楚。告诉我,你跟我的出版商订购的书来了吗?”

“还没有。你为什么会问呢?那里面有任何段落跟我们今天的讨论相干吗?”

“是的,特别是在《快乐的科学》。我在里面陈述说,性关系与其他关系没有两样的地方,就在于它们也牵涉到一种权力的斗争。基本上,性欲望就是完全去主宰另一个人身心的欲望。”

“那不是真的,对我的欲望来说不是!”

“不,它是的!”尼采坚持着,“看得深入一点,你将会看出来,那种欲望,同时就是一种宰制其他所有人的欲望。‘爱人’并不是那个去‘爱’的人,他宁可去独占他所爱的对象。他的希望,是把整个世界都排除在某种珍贵的财产之外。他跟那个守护他的金银财宝的守财奴一样,度量狭小!他不爱这个世界,相反,他跟其他存在的生物完全没有两样。你自己说的不就是这样吗?这不就是你为何迷恋,我忘了她的名字,那个瘸子的理由吗?”

“贝莎,但她不是个瘸——”

“是啦,是啦,当贝莎说你永远是她生命中唯一的男人的时候,你很高兴!”

“但是,你把性欲从性里面拿掉了!我是在我的生殖器上感到性冲动,不是在某种抽象权力的精神竞技场里面感到性冲动!”

“不对,”尼采声明说,“我只是用它的真名来称呼它而已!我不反对一个男人在他需要的时候,去发生性关系。但是,我痛恨一个男人去哀求它,把他的权力奉献给一个可有可无的女人,给那个诡计多端的女人,用她自己的软弱和他的力量,去转变成她的力量。”

“噢,你怎么能否认真正的性爱呢?你忽略了那股冲动,那内在我们身体里面的生物欲望,那推动我们繁衍的内驱力!肉欲是生命的一部分,是自然的一部分。”

“一部分,但不是重要的部分!它肯定是重要部分的致命害虫。听着,让我读今天早上稍早写下的一句话给你听。”

尼采戴上了他厚重的眼镜,伸手到他的桌上拿起一本破旧的笔记本,并且翻过充满难以辨识涂鸦的扉页。他停在最后一页,他的鼻子几乎碰到了它,读着,“肉欲是咬住我们脚跟的母狗!而且,这只母狗是多么精明,知道要如何在拒绝一片肉的时候,去哀求一丝灵魂。”

他合上册子。“所以,问题不在于性的出现,而是它让其他东西消失了,某种更有价值的东西,更为珍贵无比!性欲、煽情、沉迷欲海,它们是奴役他人的东西!贱民像猪彘般挥霍他们的生命,在肉欲的食槽里进食。”

“肉欲的食槽!”布雷尔对自己复述着,为尼采的激动感到讶异。“你对这种事情有强烈的感受。我在你的声音中,听到比过去更多的激情。”

“击败激情,需要强大的热情!太多男人被欠缺热情的巨轮所碾碎。”

“这是你本身在这个领域内的体验?”布雷尔在放长线,“你自己是否有过帮助你塑造你的结论的不幸经验呢?”

“你较早的论点,关于繁衍的原始目标,让我问你这个,”尼采的手指在空气中挥舞了好几次,“在我们繁衍之前,我们不应该创造——我们不应该成为什么吗?我们对生命的责任,是去创造更高级的生命,而不是去复制那些低等的生命。内在于你体内的主人翁,他的发展没有必要受到任何东西的干扰。如果性欲挡了路,那么,性欲也必须被克服。”

面对现实吧!你实际上不曾控制过这些讨论,约瑟夫。尼采根本就忽视任何他不想要回答的问题。

“你知道,尼采教授,在理智上我非常同意你所说的,但是,我们讨论的层次太过抽象。它不够现实到足以帮助我的地步。也许我太执著于实际——毕竟,我整个专业生活集中在抽丝剥茧出一种疾病上,做一个诊断,然后,对这种病症提出一种明确的对策。”

他往前倾身,好直接看着尼采。“现在,我知道我的毛病无法被如此立竿见影地处理,但是在我们的讨论中,我们转到相反方向太远了。我无法拿你说的话做任何事情。你告诉我说,去克服我的性欲、我的缺乏热情。你告诉我说,去培养我自己体内较为高级的部分,但是,你没有告诉我如何去克服,如何去培养找自己内部的主人翁。这些是优美的诗意概念,但是当下,对我来说,它们不过是空中楼阁而已。”

显然不受布雷尔抗辩的影响,尼采的反应,就像老师对待一个没有耐心的学童。“等时候到了,我就会教你如何去克服。你想要飞,但是你无法说飞就飞。我必须先教会你走路,而学走路的第一步就是认识到,不服从自己的人将被他人所控制。服从他人比支配自己要容易得多,要远远地容易得多。”说到此处,尼采掏出他的小梳子,开始去打理他的髭须。

“服从他人比支配自己要容易?再说一次,尼采教授,为什么不更设身处地跟我说呢?我晓得你句子里的意思,但你是在对我说话吗?我能拿它怎么办?请原谅我,如果我听起来太过俗气。我当下的欲望是世俗的。我想要简单的东西——让我在凌晨3点能睡一个没有噩梦的好觉,让我从心悸的压力中感受到一些纾解。这里,这里就是我的担忧恐惧,它们成家立业的所在,就在这里——”他指着他胸骨的正中央。

“我现在所需要的,”他继续下去,“不是抽象、诗意的论述,而是一些平凡又直接的话语。我需要个人亲身经历来担保,你能够跟我分享吗,这些事对你来说像什么样子呢?你有像我这样的爱恋或妄想吗?你怎么度过它?克服它?它要花上多久?”

“还有一件事,我计划今天要跟你讨论,”尼采说,把他的梳子推开,并且再次忽视了布雷尔的问题,“我们有时间吗?”

布雷尔沮丧地靠回他的椅子,显然尼采准备继续去忽视他的问题。他鼓励自己要有耐心,他看看他的表,并说他可以再待15分钟。“我每天10点会来这里待上30~40分钟,不过有些日子会有急诊,所以我得提前离开。”

“很好!有一些重要的事情我想要对你说。我听你频繁地抱怨着不快乐。事实上,”尼采翻开他的笔记簿,到布雷尔的问题名单——“‘普遍的不快乐’是你单子上的第一个问题。同时,你在今天说到你的担忧恐惧,你持续的压力感——”

“心窝——胸部区域的顶端,心脏。”

“是的,谢谢你,我们教学相长。你心窝的压力、你在夜晚的不安、你的失眠、你的绝望,你对这些抱怨说了许多,还有你描述你‘俗气’的欲望,你想要立刻从不适中缓解。你对于你跟我的讨论,无法像你跟麦克斯的那样,而感到相当遗憾。”

“是的,而且——”

“而且,你想要我直接处理你的压力,你想要我提供你慰藉。”

“正是如此。”布雷尔再次从他的椅子上前倾,他点着头,催促尼采说下去。

“我两天前抗拒你的提议,让我成为你的,我该怎么称呼它呢?——你的顾问,并帮助你处理你的绝望。当你称呼我是一个世界级专家,因为我多年来都在研究这些事情,我对此不敢认同。”

“但是现在我仔细考虑过它的时候,我了解到你是对的,我是个专家。我的确有许多东西可以教你,我已经奉献了我大部分的生命,从事对绝望的研究。这个研究占了我生命中的多少部分呢,我可以详细地说明。几个月之前,我的妹妹伊丽莎白给我看了一封我在1865年写给她的信,当时我21岁。伊丽莎白从未回过我的信——她把所有的东西收起来,并且说,有一天她会建一座博物馆,用来存放我所写过的东西,还要收取入场费。我深知伊丽莎白,她无疑会把我做成标本、摆好姿势,并且作为最主要的展览品。在那封信里面,我陈述着人的行为模式上有一种基本的区分,那些希望灵魂安宁与快乐的人,必定相信,并拥抱信仰;反之,那些希望追求真理的人,必定背弃心灵的安详,并奉献他们的生命于解惑。”

“我在21岁就知道这点,在半辈子以前。现在,是你了解它的时候了:它必须是你的初始起点。你必须在慰藉与真理的探究之间做出抉择!如果你选择了科学,如果你选择从超自然的抚慰锁链中获得自由,如果你就像你所声称地选择了避开信仰并拥抱无神论,那么你不能在弹指之间又同时渴望于那些信仰的小小慰藉!如果你杀掉了上帝,你必须同时脱离那神殿的庇荫。”

布雷尔静静坐着,从尼采的窗子往外看疗养院的花园,一位老先生闭着眼睛坐在一张轮椅上,有一位年轻的护士推着他绕行一条迂回的小径。尼采的评论令人赞赏,很难把它们仅仅当做虚幻的哲学推论而抛诸脑后。不过,他又试了一次。

“你让它听起来,好像比实际上有更多选择性似的。我的选择没有如此慎重,也没有如此深奥。我之所以选择无神论,不是主动的选择,而是因为无法相信宗教的童话。我之所以选择科学,不过是因为它是唯一有可能精通身体奥秘的行事方法。”

“那么你对自己隐瞒了你的意愿。你现在必须学会去承认你的生活,并且有勇气去说,‘这是我的选择!’一个人的精神是由他的选择所建构!”

布雷尔在他的椅子上局促不安,尼采传道般的口气让他不舒服。他从哪里学来的?不是来自他传教的父亲,他死的时候尼采只有五岁。传道的技巧与癖好是否可能有遗传上的传承呢?

尼采继续冗长地训诫着,“如果你选择成为那些少数的一员,分享了成长的愉悦以及不信上帝的自由所带来的快活,那么,你必须为你自己准备好面对最大的痛苦。它们结合在一起,无法分开去体验!如果你想要较少的痛苦,那你必须像禁欲主义者那样退缩,并对至高的享乐断念。”

“尼采教授,我不确定,人必须接受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世界观。这听起来像是叔本华,但是,应该还有其他较为不悲观的观点。”

“悲观?问问你自己吧,布雷尔医生,为什么所有伟大的哲学家都悲观呢?问问你自己,‘谁是无忧无虑的那群,安逸又永恒的快乐?’我来告诉你答案:只有那些见事不明的人,那些普通人跟小孩子!”

“你是说,尼采教授,成长是痛苦的回报。”

尼采打断他,“不对,不只是成长,还有力量。如果一棵树要达到一个自豪的高度,它需要狂风暴雨的气候。创造与发现自痛苦中产生。在此,容我引用我自己在几天前所写下的注脚。”

再一次,尼采用大拇指翻着他的笔记,然后读道:“人,必须在自己体内拥有混沌与狂乱,才能诞生一位舞蹈明星。”

布雷尔对尼采的朗诵变得更为不耐,他诗意的言谈,感觉起来像是他们之间的路障。将一切纳入考虑,布雷尔确信事情会比较好些,如果他能够把尼采从天上给带下来。

“又来了,你太抽象。请不要误解我,尼采教授,你的文字既优美又有力,但是当你对我朗诵它们时,我不再感觉你我有个人之间的联系。我在知性上掌握你的意思,是的,是有痛苦的回报——成长、力量、创造力。我在这里了解它,”布雷尔指指他的头,“但是它不会进入这里,”他指指他的腹部,“如果这是要帮助我,它必须到达我的经验所根植的所在。这里,我的内脏,我体验不到成长,我不会诞生任何一位舞蹈明星!我只有狂乱与混沌!”

尼采满脸的笑容,并且在空气中摇摆着他的手指,“正是这样!现在你终于说出来了!那就是问题所在!为什么没有成长呢?为什么没有更有价值的思想呢?那就是我昨天最后一个问题的重点,当时我问,你会在思考些什么,如果你不是被那些外来的念头所盘踞?请坐回去,闭上你的眼睛,并且跟我一同来试试这个思想实验。”

“让我们选一个遥远的安全位置,或许在一座山峰的顶端,并且一同来观察。那里,就在那里,远远地我们看到了一个男人,一个心灵具备了理智与敏锐的男人。让我们观看他。一度,他或许看进了自身存在深处的恐惧。或许他看了太多!或许,他看见了时间吞噬人的巨浪,或者,他看见了自身的微不足道,他只是个污点,或者,他看到了生命的短暂无常。他的恐惧既残酷又可怕,直到某一天,他发现性欲可以安抚恐惧。由此,他欢迎性欲进入他的心灵,而性欲是一个无情的竞争者,迅速把所有其他思想都排挤出去。但是性欲不会思考,它渴望,它收集。所以,这个男人开始好色地收集着贝莎,那个瘸子。他不再遥远地窥视,而是把他的时间花在收集那些令人惊奇的事情,像贝莎如何移动她的手指、她的樱桃小口、她如何宽衣解带、她如何说话、她的结巴、她的跛行。”

“这名男子的整个存在,很快就为这样的琐事所耗尽。他心灵内为了高尚的观念所铺设的宏伟大道,现在已被垃圾所阻塞。他一度思考过伟大的思想,但他对此的记忆变得模糊,并且迅速退色。他的恐惧也淡去了,留给他的,只是一种啃噬人心的焦虑,总是担心某个地方出了差错。困惑不已的他,在其心灵的垃圾堆中找寻他焦虑的根源。而这就是我们今天发现他的样子,在废物中东翻西找,仿佛它拥有答案。他甚至要我跟他在那种地方一起寻找!”

尼采停了下来,等待布雷尔的反应。沉默。

“告诉我,”尼采催促说,“你觉得我们观察的这个男人怎么样?”

缄默不语。

“布雷尔医生,你的看法是什么?”

布雷尔静静地坐着,他的眼睛闭着,仿佛他被尼采的话语所催眠。

“约瑟夫!约瑟夫,你认为如何?”

布雷尔让自己振作起来,缓慢地打开双眼,转头看着尼采。然而,他没有说话。

“你看到了吧,约瑟夫,问题不在于你觉得不安?你心口的紧张或压力的重要性是什么?谁曾经保证过,你一定会得到慰藉呢?还有,你睡得很糟!那又怎样呢?谁曾经保证过,你的睡眠一定会很安稳?不是的,问题不在于不安,问题在于你对错误的事情不安!”

尼采瞄了一眼他的表。“我发现我耽搁你太久了,让我们以昨天我所提供的相同建议来结束。如果贝莎没有阻碍你的心灵,请想想你会在想些什么。好吗?”

布雷尔点点头并告辞离开。

节录布雷尔医生对艾克卡·穆勒一案的笔记

1882年12月6日

在我们今天的谈话中,发生了奇怪的事情。没有一件事是照我计划进行的。他不回答我的问题,丝毫不透露他自己的事情,他如此一本正经地把他的角色当成是顾问,有时候让我觉得很滑稽。然而,我以他的观点来检查这点时,他的行为完全正确,他在为他的协议付出,并且尽他所能试图来帮助我。就这点,我对他表示敬意。

在面对如何对一个单一个体、一个有血有肉的生物——对我有所帮助的问题上,他的心智活动非常迷人。然而到目前为止,他还是奇特地缺乏想象力,并且完全依赖于华丽的修辞。难道,他真的能够相信,理性的解释或满腔热情的劝告,就会解决这个问题吗?

在他的一本书中,他论证道,一个哲学家的个人道德结构,决定了他所创造的哲学形态。我现在相信,同样的原则适用于这种形态的咨询,咨询师的人格特质,决定了他的咨询方法。因此,由于尼采的社交恐惧与愤世嫉俗,他采取了一种不被个人情感影响又冷淡的形式。他当然对此一无所知,他着手发展一套理论,用来合理化并合法化他的咨询方法。因此,他不会提供私人的支持,不会伸出一双安慰的手,总是从一个高高在上的讲坛对我开讲,拒绝承认他本身的个人问题,并且谢绝以一种人类社会的方式来加入我。除了一个瞬间之外!接近今天我们谈话的尾声时,我忘了我们在讨论的是什么,他突然以“约瑟夫”来称呼我。或许,在建立和谐关系上,我比我以为的更为成功。

我们处在一种奇特的竞逐当中。这个竞逐是,看看谁能对另一个人更有帮助。我被这种竞争所苦恼,我害怕它会提供了证据,证实了他对社会关系无意义的“权力”模型。也许我应该做麦克斯所说的事情,停止竞争,并且尽我所能地从他那儿学习。对他来说,掌握支配权是很重要的事。我看出了许多他感到胜利的征兆,他跟我说他有多少东西必须教我,他对我朗读他的笔记,他看看时间,并且傲慢地指派给我下次会面的功课,借此来打发我走。这一切都让人生气!不过,我提醒自己,我是个医生,不是为了我个人的兴趣来与他会面。毕竟,移除病人的扁桃腺或解决便秘问题,所带来的个人乐趣是什么呢?

在今天的某个时刻,我体验到一种奇怪的心不在焉,我几乎感到自己处于一种恍惚状态。也许,我终究是个容易受暗示的人。

节录弗里德里希·尼采对布雷尔医生所做的笔记

1882年12月6日

有时候对一个哲学家来说,被人了解比被人误解更糟。他太过努力于尝试了解我,他企图从我这里骗取一份明确的指南。他想要发现我的行为模式,并把它也用做他的行为模式。他尚未明了到,有一种我的行为模式与一种你的行为模式,但是没有特别的“那种”行为模式。而且他不是直截了当地要求一份指南,他用哄骗,并佯装他的哄骗是某种其他的东西:他试图说服我说,我的告白对我们工作的进展具有根本的重要性,还说这会帮助他讨论,会让我们一起更为“人性化”,仿佛一同在烂泥中打滚,就是人性的意思!我尝试教导他说,真理的爱好者,不畏风暴或狂飙的水域,我们所怕的是浅薄的水域!

如果医疗职业是这样费力地作一个向导,那么,我是否绝对不要做出一个“诊断”呢?这是一种新兴的科学——对绝望的诊断。我认为他渴望成为自由的灵魂,但是无法舍弃信仰的桎梏。他想要的只是抉择上的肯定、认可,而一点也不要否定、放弃。他自欺欺人:他做抉择,但拒绝成为那个做抉择的人。他知道他很痛苦,但不知道他为了错误的事情在苦恼!他期待从我这里获得缓解、慰藉与快乐。不过,我必须给他更多的苦难。我必须把他琐碎的苦恼,转变回它曾经的高尚痛苦。

如何让微不足道的痛苦,脱离它所栖息的横木呢?再经历一次痛苦的诚实吗?我利用了他本身的技术——那个第三人的技术,他在上个星期运用过,当他笨拙地企图诱骗我自愿接受他照顾的时候,我教导他从高处来俯视自己,但结果太奇怪了,他几近于昏厥。我必须把他当做孩子来说话,称呼他“约瑟夫”,用这种方法去唤醒他。

我的负担非常沉重,我为了他的解放而工作,还有我本身的解放。但我并不是另一个布雷尔,我理解我的苦恼,而且我欢迎它。路·莎乐美也不是个瘸子,但是我知道那是什么滋味,被一个我爱恨交加的人所困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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