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银辟法斯特说。“好好听,好好看。”

夜幕降临在远古的坂裘星上。天空黑暗而空旷。唯一的光线来自不远处的小镇,轻风静静带来欢宴的愉快声响。他们站在一棵树下,大树散发出的香气令人沉醉。亚瑟蹲下去,感受泥土和青草的信息幻象。他用手指抚摸泥土和青草。泥土厚实肥沃,青草茁壮生长。很难不认为这里从任何方面来说都是个极其令人愉快的好地方。

然而,天空却荒芜到了顶点,在亚瑟眼中,这似乎让这片除此之外都田园风味十足的地方——尽管此刻啥也看不见——笼罩上了一股特定的寒意。不过,他还是觉得,这只是一个你习惯什么风景的问题而已。

有谁敲敲他的肩膀,他抬头望去。银辟法斯特没有说话,把他的视线引向山丘另一侧脚下的什么地方。亚瑟看过去,但只能分辨出几点微光,光点起伏跃动,正在缓缓接近。

亮光越来越近,声音也能听得见了;很快,黯淡的光点和声响化为一小群回家的人,他们正在翻越山丘,走向小镇。

他们走到树下这三位观察者的近处,手里的提灯晃来晃去,光线在树木和青草中跳着柔和而疯狂的舞步,他们惬意地谈天说地,甚至还唱起一首歌曲,描述万事万物多么好得出奇、他们多么高兴、多么享受在农场的劳作、回家见到妻儿将有多么愉快,轻快活泼的合唱段落大致在说每年这个时节花儿格外芬芳,可惜那么喜欢花儿的狗狗却死掉了。亚瑟几乎能想象出保罗·麦卡特尼晚上跷着脚坐在炉火旁边,一边对琳达 [1] 哼唱这首歌曲,一边琢磨能用收益买些什么,最后决定埃塞克斯郡就挺不错。

“坂裘的主人,”银辟法斯特用阴森的语气低声说。

亚瑟还满脑子都是埃塞克斯郡呢,这句话就重重地砸进了他的脑海,这让亚瑟一时间有些困惑。接着,眼前局势的逻辑硬是压上了他散乱的思绪,他发觉自己还是不明白老人在说什么。

“什么?”他问。

“坂裘的主人,”银辟法斯特又说了一遍,上次他的低语若是已很阴森,那这次听起来就像罹患支气管炎的冥府来客了。

亚瑟盯着那群人看了一会儿,努力理解此刻手头的零星信息。

这群人显然是外星人,但不过是因为他们比地球人略高些、略瘦些、略有棱角些,而且肤色浅淡,近似纯白——除此之外,他们看起来非常令人愉快;或许有点儿古怪,你不一定想跟他们一起坐长途车,可重点却在于:假如他们真在任何方面偏离了正直好人标准的话,也肯定不是不够好,而是好得过头了。那么,银辟法斯特为啥要从肺里挤出各种难听的声音呢?这种声音更适合给有关电锯操作者带着工作回家的龌龊电影做电台广告。

话说回来,坂裘这方面也是疑点重重。他还没完全理解其中的联系,一边是他所知的板球,一边是这个……

银辟法斯特打断了他的思路,像是感觉到了他的脑袋里正在转什么念头。

“你所知的板球运动,”他的声音像是还迷失于地下通道之间,“只是稀奇怪诞的种族记忆而已,真实意义早已失落在了时间的迷雾之中,但影像却在几十亿年后仍旧保存在意识里。在全银河系的所有种族里,只有英国人能用这种方式复活一场颠覆宇宙的惨烈战争的记忆,将其变形成——我很遗憾这么说——一项被普遍视为沉闷和无聊得难以理解的运动。”

“虽说我本人还挺喜欢的,”他补充道,“但在大部分人眼中,你们在漫不经心之下就造了孽,搞出最最糟烂的坏品位。特别是用小红球打仨柱门,实在太低级了。”

“喔,”亚瑟沉思着皱起眉头,表示他的认知突触群正在尽其所能理解这一点,“喔。”

“而这些人,”银辟法斯特的嗓音继续下潜,成了地下墓室般的喉音,他伸手指着正在走过身边的那群坂裘人,“就是一切的始作俑者,时间就在今晚。来,咱们跟上去,看清楚原因。”

三人悄悄走出树下,跟着那群快乐的人沿黑漆漆的山路前行。本能让他们在跟踪目标时蹑手蹑脚、潜踪匿影,但他们其实只是走在录制好的信息幻象之中,哪怕用靛蓝涂抹身体,再吹起次中音号,那些目标也不可能注意到。

亚瑟发现那群人里有几位唱起了另外一首歌。声音随着柔和夜风飘到耳边,这是一首甜美浪漫的慢歌,挣到的钞票能让麦卡特尼除了买下肯特郡和苏塞克斯郡,还可以给汉普郡开个好价钱。

“你肯定已经知道了,”银辟法斯特问福特,“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吧?”

“我?”福特答道。“不知道。”

“你小时候没学过银河系上古史吗?”

“我的赛博盒子就在赞法德背后,”福特说,“非常容易分神。倒不是说我没学到任何让人目瞪口呆的东西。”

这时,亚瑟发现那群人正在唱的歌曲有个很古怪的地方。中间八个过渡小节,也就是能让麦卡特尼一举买下温彻斯特并将火热视线越过泰斯特河谷投向富饶的新森林地区的那八个小节,所配歌词相当奇特。作者提及约见女孩时,没有说“在月光下”或“头顶星空”,而是用了“在青草上”,这让亚瑟觉得有失平淡。他再次抬头仰望令人困惑的漆黑天空,顿时有了不寻常的感觉——此处必有关键,就等他去领会了。这使得亚瑟有了独自存在于宇宙间的感觉,他把这话说给福特和银辟法斯特听。

“没什么,”银辟法斯特略微加快步伐,“坂裘星的人从未想过‘我们独自存在于宇宙间’。有一大团尘雾星云包围着这里,明白吗?他们只有一个太阳,有人居住的行星也只有这个,此处又位于银河系最东端。由于有尘雾星云,因此天空中从未出现过别的东西。夜晚彻底漆黑,白天虽说有颗太阳,但太阳不能直视,所以他们也没有去看。他们几乎没有意识到天空的存在。就仿佛他们有个从一侧地平线到另一侧地平线伸展了一百八十度的盲点。”

“要明白,之所以在今晚之前他们从未想过‘我们独自存在于宇宙间’,是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宇宙的存在。直到今晚为止。”

他继续前行,留下话语在背后空中萦绕不去。

“想象一下,”他说,“从未想过‘我们独自存在’,只是因为你从未意识到还可以思考是否存在其他的存在方式。”

他接着继续前行。

“很抱歉,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情有点令人不安,”他补充道。

就在他说话的当口,福特和亚瑟发觉头顶一无所有的天空高处传来了极为尖细的呼啸声。他们警觉地抬头望去,但刚开始的一两个瞬间还什么也看不见。

亚瑟注意到前面那群人也听见了这怪声音,但他们谁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几个人惊慌失措地左看看、右看看,前看看、后看看,甚至还低头往地上看了。他们谁也没想到要向上看。

片刻之后,一艘飞船燃烧着的残骸呼啸落下,坠毁在他们站立之处半英里外的地方,这一刻的震惊和恐惧唯有身临其境方能领会。

有人说起“黄金之心号”时会压低嗓门,有人说起“小酒馆数学号”飞船时会压低嗓门。

还有许多人说起传奇巨船“泰坦尼克号”时会压低嗓门,这是一艘富丽堂皇、奢华豪贵的定期邮轮,几百年前从“制造托沃尔”这个伟大的造船小行星联合体起航 [2] ,他们的敬畏理由充足。

这艘飞船美得耸人听闻,大得惊世骇俗,装备比现在残存的历史(见“真实时间运动”条目下的注解)所记载的任何飞船都要令人愉快,但它运气太差,修建于不可能性物理学的草创时期,人们尚未完全理解这门艰深而难以捉摸的学问,或者应该说根本就没理解。

无知的设计者和工程师决定要植入不可能性场的原型产品,也就是说,这应该能保证飞船任何部分出毛病的概率都是无限不可能。

但他们没有意识到,由于所有不可能性计算的类倒数和循环性质,任何无限不可能的事情实际上都很可能立刻发生。

星际飞船“泰坦尼克号”安躺于纵横交错的竖立架之间,在激光灯的映照下,犹如一头搁浅的银色大角星超虚鲸,无数盏射灯在黑色星际深空的背景上织出了辉煌彩云,这场景漂亮得荒谬绝伦;但启程以后,飞船还没来得及发完第一条无线电信号——呼救的SOS——就突然遭遇了毫无理由的存在性障碍。

然而,这个事件虽然见证了一种科学在婴儿期的惨痛失败,但也目睹了另外一种科学如何走上神坛。有决定性的证据表明,当时观看三维转播起航的人数多过了实际存在的总人口数,这个结论现在被视为观众调查科学历史上最伟大的成就。

同期另一个举世瞩目的媒体事件发生在几个小时之后,恒星伊思洛丁斯遭遇了超新星大爆发。环绕恒星伊思洛丁斯运行的行星上居住着——更准确地说,曾经居住着——全银河系大部分最主要的保险代理人。

然而,以上这些宇宙飞船,再加上此刻能想起来的其他伟大舰艇,例如银河舰队的诸战列舰——GSS果敢号、GSS大胆号、GSS自毁疯狂号——尽管人们说起它们时会带着敬畏、自豪、狂热、挚爱、敬佩、后悔、嫉妒、怨恨等大多数众所周知的各种情感,但真正总是能激起发自肺腑的讶异感情的,则永远是“坂裘一号”,也就是坂裘人建造过的第一艘太空飞船。这不是因为它好得出奇,实情恰恰相反。

这是一堆近乎垃圾的疯狂造物,看着像是在谁家后院胡乱赶工造出来的,而事实上这正是它的诞生之地。这艘船让人讶异的地方不在于造得有多好(因为并不好),而是它真的造了出来。从坂裘人发现还存在太空这么个东西,到坂裘星的第一艘宇宙飞船发射,中间隔了差不多恰好一年时间。

福特·大老爷扣上安全带的时候心怀极度感激之情,因为这不过是信息幻象而已,所以他安全得很。换了真实世界,就算把全中国的米酒都给他,他也绝不可能踏上这艘船。“末期软骨病”是蹦进脑海的第一个词,接下来就是“不好意思,能让我下去吗?”

“这东西能飞?”亚瑟眼神凄凉,打量着用绳子扎起来的管道和电线,狭窄的船舱里到处都点缀着这些东西。

银辟法斯特向他保证飞船能飞,保证他们都安全得很,保证接下来的事情非常有教育意义,一点儿也不让人痛苦。

福特和亚瑟决定放松下来,让自己痛苦一番。

“咱们为啥,”福特说,“不发个疯呢?”

他们前方是三名宇航员,宇航员当然没有觉察到他们的存在,理由很简单,因为他们根本不在现场。这三个人同时也是飞船的建造者。那天夜里他们在山路上唱着特别温暖人心的歌曲,大脑被附近坠落的外星飞船弄得稍微有点不对劲。他们花了几个星期掏空了烧焦的飞船残骸,没有放过哪怕最微不足道的小小秘密,从头到尾一直唱着轻快活泼的掏飞船小调。他们据此建造了自己的飞船,这就是劳动成果。这是他们的飞船,他们此刻正在唱关于这艘飞船的小曲,表达成就和所有权的双重喜悦。合唱部分略有些心酸,讲述造船如何迫使他们在车库里熬夜赶工,无法在家陪伴妻儿,妻儿非常想念他们,不断前来报告小狗正在健康成长,以此让他们心情愉快。

噗,起飞了。

飞船咆哮着直冲天空,活像一艘明确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的飞船。

“不可能啊,”隔了一会儿,福特说,他们从加速带来的休克中恢复了过来,飞船正在突破大气层,“不可能啊,”他重复道,“谁能在一年之内设计并建造出这么一艘飞船,再怎么心怀大志也不可能。我不相信。就算证明给我看,我也还是不相信。”他沉思着摇摇头,视线穿过一扇极小的舷窗,望着舱外的无尽虚空。

旅程接下来有好一阵子都平淡无奇,银辟法斯特快进跳过。

就这样,他们很快抵达了裹住坂裘及其太阳的空心球形尘雾星云的内侧边缘,这条周界像是占据了坂裘星系向外的一条运行轨道。

空间的质地和密度似乎在逐渐发生变化。黑暗如绳屑和涟漪般擦身而过。这种黑暗异常寒冷,断然而沉重,就是坂裘行星夜晚天空的那种黑暗。

黑暗的冰冷、沉重和断然攥住了亚瑟的心脏,他敏锐地体会到了坂裘宇航员的心情,他们的感受沉甸甸地悬在空中,仿佛一团强大的静电。此刻,他们身处于这个种族的认知范围的边缘。他们谁也没有揣测过这条界限之外的事物,甚至不知道外面存在任何可被揣测的事物。

尘雾星云的黑暗冲击着飞船。船内则是历史事件一般的寂静。他们历史性的任务是搞清楚天空的另一侧是否存在任何东西或任何地方,能为坠毁的飞船提供出处——也许是另外一个世界,尽管对于居住在坂裘天空下的那些封闭心智而言,这个念头既奇异又难以理解。

历史正在积蓄力量,准备送上新的一击。

单调的黑暗仍旧肆意掠过,还是那种断然包裹一切的黑暗。黑暗似乎越来越近,越来越厚,越来越重。忽然,黑暗消失了。

他们飞出了尘雾星云。

他们看见了——繁星似尘,夜空挂满了令人惊叹的宝石;他们心中唱起恐惧之歌。

他们继续飞了一段时间,对于蜿蜒流淌的银河而言仿佛动也不动,而银河对于无限延伸的宇宙而言也仿佛动也不动。接着,他们调转了船头。

“这个,必须消失,”坂裘宇航员启程返乡时这么说。

回家的路上,他们唱了许多旋律优美、发人深省的歌曲,主题涵盖了和平、正义、道德、文化、体育和家庭生活,还有消灭其他一切生命形式。

[1] 琳达是保罗·麦卡特尼(The Beatles乐队成员)的妻子。——译者

[2] 亚当斯曾设计过一款名为《星舰泰坦尼克》的电子游戏,特里·琼斯(Terry Jones)根据游戏撰写过同名小说。然而,游戏和小说中的“泰坦尼克号”从Blerontin星球起航,因此与这艘坠毁在坂裘星的是两艘飞船,在游戏中玩家若是引用了《银河系搭车客指南》系列小说中的台词,电脑会提示说你弄混了两个不同的宇宙。另外,《神秘博士》(Doctor Who)剧集的2007特别篇也有名叫“泰坦尼克号”的飞船,结局同样不幸。——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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