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星星系的第二颗行星,大气层浑浊不堪,毁人心脾。

潮湿阴冷的风不断刮过星球表面,扫过盐滩,汲取沼泽、正在腐烂的蓬乱植物和废弃城市逐渐崩解的遗骸中的残余活力。星球表面没有生命迹象。和银河系这个区域的许多行星一样,这片土地荒弃已久。

狂风刮过城市里正在朽烂的旧房子时,呼号声已经足够凄凉;吹过地表上比比皆是、摇摇欲坠的黑色高塔基底时,就更是凄凉得无以复加了。高塔顶端栖息着散发恶臭的枯瘦巨鸟,曾经居住此处的文明如今只剩下了这些幸存者。最大一座废弃城市的近郊有片宽阔的灰色平原,平原中央有个形如粉刺的圆丘,风经过此处时发出的声响最为凄凉。

正是这个形如粉刺的圆丘,让这颗行星以“银河系最邪恶透顶的地方”而臭名昭彰。从外面看,它不过是个直径三十英尺的普通钢铁拱顶;但从里面看,就是任何心智都无法理解的可怖物体了。

大约一百码开外,隔着一片遍地麻点和爆痕的贫瘠得不可思议的土地,是一块或可称为着陆场之类东西的地方。换句话说,这片相当大的区域内,散落各处的那些丑陋大块物体,乃是二三十幢在迫降时撞毁了的建筑物。

一个意识在这些建筑物上方和周围飞掠,这个意识在等待什么。

这个意识把注意力投向空中,没多久,远处就出现了一团黑斑,四周是一圈较小的黑斑。

较大的黑斑是《银河系搭车客指南》 办公大厦的左侧塔楼,此刻正在穿过蛙星星系B行星的平流层下降。

随着大楼的下降,雄鸡突然打破了两人之间越来越让人不舒服的持久沉默。

他站起来,把毛巾收进口袋,说:“毕博布鲁克斯,现在我要执行被派来此处完成的任务了。”

坐在角落里和马文一起沉思默想的赞法德抬起头看着他。

“什么?”他说。

“大楼很快就要降落。离开大楼的时候,千万别走房门,”雄鸡说,“走窗户。”

“祝你好运,”他又说,然后走出房门,从赞法德的人生中消失了,消失得和他进入赞法德的人生时同样神秘。

赞法德一跃而起,想打开门,但门已经被雄鸡锁上了。他耸耸肩,回到角落里坐下。

两分钟后,大楼在其他罹难建筑物之间迫降。陪伴而来的蛙星战舰关闭力场束,飞回空中,驶向舒服宜人得多的蛙星星系A行星。他们从不在蛙星星系B行星降落。没有谁会这么做。除了确定要成为绝对全景漩涡的牺牲者的那些人之外,没有谁曾在这颗星球表面行走过。

迫降震得赞法德七荤八素。办公楼的大部分房间都成了尘土飞扬的瓦砾堆,他静悄悄地躺了一会儿,觉得自己正处于生命中的最低点。他感到困惑,感到孤独,感到无人爱他。最后,他感到他该去面对无法逃脱的命运。

他环顾四周裂纹丛生的破烂房间。门框周围的墙壁都已崩裂,门开着。出于某种奇迹,窗户关着而且毫无损伤。他犹豫片刻,随后想道:假如刚才那位奇怪的伙伴克服了种种艰难险阻,就只为了告诉他这么一句话,那么,这句话背后肯定大有道理。他在马文的帮助下打开窗户。迫降时掀起的漫天尘埃犹未散去,周围其他建筑物的残骸耸然挺立,行之有效地阻止了赞法德看清外面的世界。

这倒并不特别让他烦心。他更烦恼的是低头望见的景象。扎尼呜普的办公室位于十五层。尽管大楼斜向约四十五度落地,但落差仍旧令人心惊胆寒。

最后,在马文接连不断的轻蔑眼神的刺激下,他深吸一口气,爬出窗口,站上大楼陡峭的斜面。马文紧随其后,两人一起缓慢而痛苦地爬下将他们与地面分隔开的十五层楼。

爬行的路上,潮湿阴冷的空气和灰尘呛得他难以喘息,两眼刺痛,可怖的高度让他天旋地转。

马文不时丢出“你这种生命体莫不成喜欢这种勾当?随便问问,只是为了搜集信息而已”之类的话,这对于改善赞法德的精神状态毫无裨益。

沿着破损大楼向下爬到一半,他们停下休息。赞法德觉得,他躺在那里因为恐惧和疲惫气喘吁吁的时候,马文却似乎比平时兴高采烈了那么一丁点儿。最后,他意识到事实并非如此。机器人的兴高采烈只是相对于他自己的情绪而言。

一只黑色枯瘦巨鸟扇着翅膀飞过正在缓缓沉降的尘云,伸出皮包骨头的两腿,落在离赞法德几码处倾斜的窗台上。巨鸟收起丑陋的翅膀,难看地站在那里前后摇晃。

这只鸟的翼展至少有六英尺宽,脑袋和脖子对于鸟类来说大得奇怪,面部扁平,喙部不发达,翅膀下侧靠中间的位置,类似于手的退化器官清晰可辨。

实际上,这只鸟看起来很像人类。

它把偌大的眼珠转向赞法德,鸟喙发出不连贯的咔哒咔哒声响。

“滚开,”赞法德说。

“好的,”大鸟闷闷不乐地嘟囔道,拍打着翅膀飞回灰尘中。赞法德困惑地望着它的背影。

“那只鸟刚才跟我说话了?”他紧张兮兮地问马文。他准备好了迎接否定性的回答,接受是他产生了幻觉的事实。

“是的,”马文确认道。

“可怜的灵魂呐,”赞法德耳中响起一个深邃而飘渺的声音。

赞法德猛然转身,想找到声音的来源,害得他险些跌下大楼。他手忙脚乱地抓住一个突出的窗台,不小心割破了手。他撑住身体,大口喘息。

他没看见声音的来源——那里空无一人。然而,声音又说话了。

“他们背后有段悲惨的历史,知道吗?可怕的灾祸。”

赞法德发狂般地四下张望。那声音低沉而平静。换了其他环境甚至可以形容为抚慰心灵。然而,这个声音却脱离了肉体,不知从何处传来,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抚慰心灵,而假如你身处险境,挂在一幢坠毁大楼八层的窗台上——比方说就像赞法德·毕博布鲁克斯这样——那就更是如此了。

“喂,呃……”他结巴起来。

“要我说说他们的故事吗?”那声音平静地问他。

“喂,你是谁?”赞法德喘着粗气说,“你在哪儿?”

“那就以后再说吧,”声音喃喃说道。“我是迦格拉瓦,绝对全景漩涡的管理员。”

“我为什么看不见……”

“如果你肯向左移动大约两码,”那声音提高嗓门说,“爬下大楼的路就会好走得多。不愿意试试看吗?”

赞法德望过去,看见大楼侧面从上到下有一连串的平行短槽。他怀着感激的心情移了过去。

“我们不如在底下再见吧,”耳朵里的声音说,一边说一边渐渐淡出。

“喂,”赞法德喊道,“你在哪里……”

“只需要几分钟而已……”那声音已经非常微弱。

“马文,”赞法德激动地问旁边垂头丧气蹲着的机器人,“刚才有没有……一个声音……”

“有,”马文只答了一个字。

赞法德点点头,再次掏出危险感应墨镜。墨镜已经彻底变黑,而且被口袋里不请自来的金属物体刮得一塌糊涂。他戴上墨镜。只要看不见自己在干什么,爬下大楼就会变得轻松舒畅。

几分钟后,他吃力地翻过大楼被撕裂损毁的地基,重新摘掉墨镜,落在地面上。

隔了一小会儿,马文落在他身旁,脸朝下趴在灰尘和瓦砾上,看样子是再也不愿挪窝了。

“啊哈,你下来啦,”那声音忽然在赞法德耳中响起,“很抱歉,刚才就那么撇下你走了,只是我一到高处就头晕。或者说,”声音悠然怀念道,“过去我一到高处就头晕。”

赞法德又慢又仔细地看了一圈,想知道他有没有看漏也许是声音来源的东西。然而,目力所及之处只有尘土、瓦砾和周围高耸的楼宇残骸。

“喂,呃,我为啥看不见你?”他说,“你为啥不在这儿?”

“我在这儿,”那声音缓缓地说,“我的肉体想来,但它这会儿有点忙。有事务要处理,有人要见。”说到这里,那声音轻微得不可察觉地叹了口气,“你明白的,肉体嘛,总是这个样子。”

赞法德对此很不确定。

“我想我明白了,”他说。

“希望它能好好休养一下,”那声音说,“最近它那种生活方式哟,肯定忙得后肘打前肘了。”

“肘?”赞法德说,“不是后脚打前脚吗?”

那声音有几秒钟一言不发。赞法德不安地环顾四周。他分不清对方是走了还是没走还是在干什么怪事。那声音随即又响了起来。

“这么说,你就是要进漩涡的人喽?”

“呃,是的,”赞法德故作冷淡,但很不成功,“兄弟我一点也不着急,晓得不?咱可以四处逛逛,看看本地风景啥的,晓得不?”

“你还没看过本地风景?”迦格拉瓦的声音问。

“呃,没。”

赞法德翻过瓦砾堆,绕过一幢挡住视线的坠毁大楼,望向蛙星星系B行星的地貌。

“唉,好吧,”他说,“那我光是四处逛逛就行了。”

“不行,”迦格拉瓦说,“漩涡已经为你准备好了。你必须来。跟我走。”

“呃,什么?”赞法德说,“我该怎么跟你走?”

“我哼哼给你听,”迦格拉瓦说,“跟着哼哼声走。”

轻柔而哀婉的声音飘荡在空中,这朦胧而悲伤的声音似乎怎么也听不清楚。赞法德必须非常仔细地聆听,才能辨清它从何方飘来。他迈着缓慢而茫然的步子,跌跌撞撞地跟随而去。否则他还有什么事情可以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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