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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的开端实在不怎么牢靠，过后亚瑟的意识终于开始自我修复，昨天的种种事情让他的大脑变成了罹患弹震症的满地碎片。他找到自动营养机，得到了满满一塑料杯几乎彻底不是但又不尽然不像是茶的液体。这机器的工作过程颇为有趣。揿下“饮料”按钮后，机器对揿按钮者的味蕾立刻进行一番极为详细的检查，然后对此人的新陈代谢系统做光谱分析，接下来沿着神经通路向其大脑的味觉中枢传送微弱的试验性讯号，看他更容易吞咽什么样的东西。可是，谁也不清楚这机器为何要做这些事情，因为它总是提供满满一杯几乎彻底不是但又不尽然不像是茶的液体。自动营养机由天狼星控制系统公司设计并制造，公司的投诉处理部门已经占据了天狼星τ星系头三颗行星的绝大部分土地。

亚瑟喝下那杯液体，发现精力有所恢复。他再次抬头望向屏幕，看着又是几百英里贫瘠的灰色土地掠过画面。他忽然想了起来，问出了那个始终困扰着他的问题。

“安全吗？”他说。

“玛格里西亚已经死了五百万年，”赞法德说，“当然很安全。这么长的时间，连鬼魂都安顿下来成家立业了。”

话音刚落，一个奇特而难以理解的声音忽然响彻舰桥，这怪声仿佛遥远的号角声，空洞、绵长、精致但脆弱。接下来的说话声也同样空洞、绵长、精致但脆弱。这声音说：“欢迎各位……”

已经死亡的星球上有人对他们说话。

“电脑！”赞法德叫道。

“大家好啊！”

“这他光子的是什么东西？”

“哦，五百万年前的录音在向我们广播。”

“什么？录音？”

“嘘！”福特说，“听它在说些什么。”

这声音很老，很有教养，颇具魅力，但其中蕴含着的威胁也非常明显。

“这是一段录音声明，”那声音说，“我很抱歉，主人这会儿都不在家。玛格里西亚商业委员会感谢您拨冗前来…… ”

（“这声音来自古老的玛格里西亚！”赞法德叫道。“好吧，好吧。”福特说。）

“……但非常遗憾，”那声音继续道，“我们的整颗星球都在暂时闭门歇业。谢谢您的关注。如果愿意的话，请在信号音后留下姓名和可以与您取得联系的星球地址。”

接下来是短短一声蜂鸣，随后又恢复了寂静。

“他们想赶咱们走人，”翠莉安紧张地说，“咱们该怎么办？”

“只是一段录音而已，”赞法德说，“继续前进。电脑，听见了吗？”

“明白了。”电脑说，又给飞船加了几分速度。

他们等待着。

过了一秒钟左右，号角声再次响起，说话声紧随其后。

我们愿意向您保证，一旦我方重新开门营业，必定会在各种畅销杂志和彩色增刊刊登声明，客户将又能够从最好的那些当代地貌中选择心头所爱。

语音中威胁的成分换上了更锐利的锋刃。

另外一方面，虽然感谢客户对我们的诚挚热爱，但我们必须要求您即刻离开。

亚瑟挨个看着同伴们那几张紧张的面孔。

“呃，我想咱们是不是该走了？”他提议道。

“嘘——！”赞法德说，“绝对没有任何值得担心的。”

“那你们为啥都这么紧张？”

“他们只是很感兴趣而已！”赞法德叫道，“电脑，开始进入大气层，准备降落。”

这次的号角声很敷衍了事，说话声则分外冷酷。

贵方对我们星球的热忱丝毫不减。

那声音说，

这一点的确令人感动，因此我们想向诸位保证，此刻锁定贵方飞船的导弹乃是我们向最具热忱的客户奉上的一项特别服务，全副武装的核弹头自然只是出于礼貌的小小敬意而已。希望你们下辈子还能找我们定制星球……谢谢。

声音戛然而止。

“喔。”翠莉安说。

“呃……”亚瑟说。

“嗯？”福特说。

“看，”赞法德说，“你们还当真了不成？那只是录音留言而已。有几百万年的历史了。不是针对咱们的，明白了吗？”

“那么，”翠莉安平静地说，“导弹怎么办呢？”

“导弹？别逗我笑了好吗！”

福特敲敲赞法德的肩头，指指后面的显示屏。飞船背后远处两个银色物体正在飞速爬升，穿过大气层朝他们而来。镜头的放大倍数立刻改变，给了它们一个特写——两具货真价实的巨大火箭正轰鸣着刺穿天空。事出突然，他们都被镇住了。

“我想他们针对咱们来了好一场袭击。”福特说。

赞法德惊讶地瞪着导弹。

“喂，这太了不起了！”他说，“底下有人想弄死咱们！”

“了不起。”亚瑟说。

“你们难道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知道啊，咱们这就要死了。”

“这倒是。不过除了这个呢？”

“除了 这个？”

“这意味着咱们肯定找上什么了！”

“可啥时候能下去呢？”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导弹在画面中变得越来越大。它们掉了个头，此刻正走在直线归航航线上，因此显示在屏幕中的仅仅是核弹头，正对着飞船的核弹头。

“有件事情我很感兴趣，”翠莉安说，“咱们怎么办？”

“保持冷静。”赞法德说。

“没别的了？”亚瑟叫道。

“不，咱们同时还要……还要……呃……采取规避行动！”赞法德突然恐慌起来，“电脑，我们能采取什么规避行动？”

“呃，啥也不能，弟兄们，我很抱歉。”电脑说。

“总有什么吧，”赞法德说，“……呃……”他说。

“有什么事情阻塞了我的导航系统，”电脑轻快地解释道，“撞击前四十五秒。如果能帮助您放松一下的话，请叫我埃迪好了。”

赞法德试图同时朝几个同样明确的方向奔跑。“对了！”他说，“呃……我们必须手动控制飞船。”

“你会驾驶吗？”福特愉快地问。

“不会，你呢？”

“也不会。”

“翠莉安，你会吗？”

“不会。”

“很好，”赞法德放松了下来，“那咱们一起来。”

“我也不会，”亚瑟觉得轮到他表现出自己的权威了。

“我猜到了，”赞法德说，“很好，电脑，我要全面手动控制。”

“给你，”电脑说。

几块硕大的桌板骤然滑开，成排的控制台从里面弹了出来，聚苯乙烯包装物和赛璐玢小球如雨点般洒在众人身上：这些控制器件还从来没有使用过。

赞法德瞪着它们，目光狂野。

“很好，福特，”他说，“全力反向制动，右舷十度转舵。或者……”

“弟兄们，祝大家好运气，”电脑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撞击前三十秒……”

福特几步冲到控制台前，其中只有少数几样一眼就看得出用途，于是他挨个拉了一把。飞船又是震颤，又是尖啸，导向用的火箭喷射器努力同时朝各个方向推动飞船。他松开一半拉杆，飞船以极小的弧度回转，朝着来路鼠窜而去，径直扑向袭来的导弹。

众人被甩向墙壁，墙壁中立刻弹出气垫。有好几秒钟，他们被惯性力压在墙上，动弹不得，蠕动着努力呼吸。赞法德使劲挣扎，如躁狂症患者般拼命用力猛推，最后终于狠狠一脚踢中了导航系统中的一根小控制杆。

控制杆啪的一声断成两截。飞船陡然转向，直插天际加速而去。巨大的力量拽着众人飞向船舱后部。福特那本《银河系搭车客指南》 撞碎了控制面板的另外一部分，得到的结果有两个：《银河系搭车客指南》开始向任何这会儿还有心情听的人解释走私心宿二长尾鹦鹉生殖腺的最好方法是什么（把心宿二长尾鹦鹉生殖腺插在一根小棍上，这是非常惹人厌恶但极受欢迎的鸡尾酒装饰物，很多有钱白痴愿意花一大笔钱买这东西，只是为了给其他的有钱白痴留下深刻印象），而飞船突然如一块石头般从天空中坠下。

当然了，差不多就是在这个时刻，他们中某一位的前臂被撞出了好大一块淤青。必须强调这件事的原因在于——正如前面已经透过底的——除此之外，他们毫发无损地逃脱了这场危机，致命的核导弹最终并没有击中飞船。几位乘客的安全得到了百分之百的保障。

“弟兄们，撞击前二十秒……”电脑说。

“那还不重新发动那该死的引擎！”赞法德声嘶力竭地吼道。

“噢，弟兄们，没问题。”电脑说。随着一阵轻微的轰鸣声，引擎重又发动起来，飞船停止下坠，流畅地平飞出去，再次径直迎向来袭的导弹。

电脑开始唱歌。

“‘当你在风暴中前行 ……’”电脑带着鼻音低声哀唱，“‘请高昂起你的头 ……’ [1] ”

赞法德尖叫着要电脑闭嘴，但他的叫声湮灭在了众人眼看末日正在迅速逼近时发出的喧杂吵闹声中。

“‘不要……畏惧……黑暗 ！’”埃迪嚎啕高唱。

正在平飞的“黄金之心 ”号在拉平时上下颠倒了船身，此刻朝下的是天花板，船上这几个人完全不可能摸到导航系统。

“‘风暴过后 ……’”埃迪深情咏唱。

两颗导弹如雷霆般轰鸣着冲向飞船，在屏幕中赫然耸现，显得那么巨大。

“‘就是金色的天穹 ……’”

出于超级幸运的巧合，他们还没来得及完全修正胡乱摇摆的飞船的飞行路径，导弹擦着船身从下方掠过。

“‘还有云雀甜美的歌声 ……’伙计们，经过重新计算，撞击前十五秒……‘在风中走下去 ……’”

导弹侧向倾斜，呼啸着掉了个头，紧追不舍。

“就这样了，”亚瑟望着导弹说。“毫无疑问，咱们这就要死了，对吧？”

“能不能别说这种丧气话！”福特叫道。

“好吧，是要死了，对吧？”

“是的。”

“‘在雨里走下去 ……’”埃迪还在唱。

亚瑟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他挣扎着站起身来。

“咱们为啥不发动那个不可能性引擎什么的？”他说，“咱们说不定能摸到啊。”

“你胡扯什么啊？发疯了吗？”赞法德说，“不按照合适的程序操作，啥也不会发生的。”

“到了这当口还有区别吗？”亚瑟喊道。

“‘尽管梦想会经历风雨摧残 ……’”埃迪唱得起劲。

亚瑟摸索着爬到了弯曲的墙壁与天花板相接的地方，站上了那些浇铸出的令人兴奋的矮粗物体之一。

“‘走下去，走下去，希望在你的心中 ……’”

“有谁知道亚瑟为啥不该发动不可能性引擎吗？”翠莉安喊道。

“‘而你将永远不会独行 。’撞击前五秒钟，弟兄们，很高兴认识各位，上帝保佑……‘你将永远……不会……独……行 ！’”

“我说，”翠莉安嘶喊道，“有谁知道……”

接下来发生的是一场爆炸，巨响和强光简直能摧毁人的心智。

[1] 歌词来自著名福音歌曲You will never walk alone，这首歌亦是英超利物浦队的队歌。“带着鼻音”多半指的是“猫王”埃尔维斯·普莱斯里的翻唱版本。——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