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丘-3-

萨玛科纳早年在比斯开湾一个名叫卢阿尔卡的宁静港口小城度过,关于这段时间他着墨甚少。他是家中的次子,生活过得狂放不羁,1532年来到新西班牙时年仅二十岁。他性格敏感,富有想象力,深深着迷于北方的富裕城市和未知世界的缥缈传言——尤其是圣方济各会修士马可斯·德尼萨讲述的故事,后者1539年旅行归来后绘声绘色地向人们描述不可思议的锡伯拉和它高墙大城中石砌的成排房屋。听说科罗纳多准备组织远征队去寻找这些奇迹——还有传闻中存在于更遥远的野牛之地的更璀璨的奇迹——年轻的萨玛科纳想方设法加入了精挑细选的三百人队伍,于1540年启程前往北方。

历史记录了那场远征的前后经过——他们如何发现锡伯拉仅仅是个祖尼人的肮脏村庄。德尼萨如何因为他的浮夸描述而被耻辱地赶回墨西哥。科罗纳多如何第一次见到大峡谷,他如何来到佩科斯河上的西库耶,听一个外号叫突厥佬的印第安人说遥远的东北方有一片富饶而神秘的土地,这个名叫基维拉的国度盛产黄金、白银和野牛,有一条宽达两里格的大河在那里奔流。萨玛科纳简要讲述了他们如何在佩科斯河上蒂盖科斯镇建立冬季营地,如何在来年4月启程向北而去,土著向导如何诓骗他们,领着队伍游荡于遍布土拨鼠、盐沼和捕猎野牛的流浪部落的土地之上。

后来科罗纳多解散大部队,带领一个他亲自选择的小分队继续最终的四十二天探险,萨玛科纳想方设法挤进了这支队伍。他提到肥沃的田野和极深的溪谷,树木只有从陡峭的河岸边缘才能看见,而所有人的食物只有野牛肉。接下来他提到了探险最终抵达的疆域,也就是声名在外但令人失望的奎维拉,那里有茅草屋组成的村落,有小溪和大河,有上佳的黑色土壤,出产李子、坚果、葡萄和桑葚,还有种植玉米、使用铜器的印第安居民。他随口提到诓骗他们的土著向导突厥佬如何被处决,还提到1541年秋科罗纳多如何在一条大河的岸边立起十字架,上面刻着“伟大统帅弗朗西斯科·巴斯奎斯·德·科罗纳多远征至此”的铭文。

所谓的奎维拉坐落于北纬四十度左右,我注意到纽约考古学家霍奇博士不久前将其定位于阿肯色河流经阿肯色州巴顿县与莱斯县之间的地域。在苏族将威奇托部落向南驱赶到如今的俄克拉荷马之前,那里曾是威奇托人的老家,考古学家在此处发现了多个茅屋村落的遗址并挖掘以搜寻器物。科罗纳多在这附近进行了可观的探索工作,多年来在印第安人口耳之间满怀敬畏地传播的富裕城市和隐藏世界的流言带着他东奔西走。这些北方土著似乎比墨西哥印第安人更加不敢和不愿谈论那些传说中的城市和世界,然而若是他们敢于和愿意开口,能够揭示的情况也比墨西哥印第安人多得多。他们的语焉不详触怒了西班牙人的首领,许多次徒劳无功的搜寻过后,他对待说故事的那些人越来越残酷。萨玛科纳比科罗纳多更有耐心,发现这些传说特别有意思。他学习当地人的口头语言,熟练得足以与一位名叫冲牛的年轻人进行长时间交谈,好奇心曾驱使后者去过比部落里其他人敢于涉足之处更加怪异的一些地点。

冲牛告诉萨玛科纳,在某些遍覆树木的陡峭深谷的底部——探险队在向北行进的路上见过这些溪谷——存在着奇特的石砌通道、大门和洞穴入口。他说,这些洞口大多数被灌木丛遮住了,难以计算的千万年间极少有人进去过。进去的人几乎再也没有回来过,寥寥无几的归来者不是疯了就是怪异地残疾了。然而这些全都是传说,因为在附近最年长的老人的祖父辈记忆中就没有人曾靠近那些地方到有限的距离。冲牛本人走得恐怕已经比其他人都要远,见过的事物足以克制他的好奇心和对传说中埋藏于底下的黄金的贪念。

他进入的洞口里是一条漫长的通道,这条通道令人发疯地上下左右盘旋迂回,墙壁上满是可怕的雕纹,所绘制的怪物和恐怖景象是没有人曾见到过的。最后,在无数英里曲折下降的行进后,前方出现了一团可怖的蓝光,通道前方豁然开朗,连接着一个骇人的地下世界。说到这里,印第安人再也不肯说下去了,因为他见到的某些东西使得他连忙后退。但黄金城市肯定就在底下的某个地方,他又说,带着能释放雷电魔法的棍子的白人也许能成功地抵达那里。他不想把他知道的情况告诉大首领科罗纳多,因为科罗纳多已经不会相信印第安人的任何话了。对——要是白人愿意脱离队伍,接受他的引导,他可以给萨玛科纳指路。但他不会陪白人走进洞口。里面有不好的东西。

那个地方在向南走大约五天行程之处,临近巨大土丘林立的区域。这些土丘与地底下的邪恶世界有所联系,很可能是连接那里的远古通道已被封死的入口,因为古老者在地面上曾经有过殖民地,与各处的人们有贸易往来,连后来被大水淹没的土地上的居民也不例外。就是在那些土地沉没的时候,古老者将自己封闭在地下,拒绝再和地面上的人们打交道。沉没土地的幸存者告诉他们,外部世界的神祇与人类作对,除了和邪神结盟的恶徒,外部世界的居民全都必死无疑。正是因为这些,他们才和所有地表居民断绝了往来,对胆敢入侵它他们栖息之地的人做出各种令人胆寒的事情。各个通道口曾经驻扎过哨兵,但随着世代交替,渐渐地不再需要哨兵了。没有多少人愿意谈论隐藏地下的古老者,若不是偶尔有一两件可怕的事情提醒人们记住他们的存在,关于他们的传说大概早就彻底消亡了。这些生物古老得近乎永恒,使得他们怪异地接近灵体的界限,因此他们幽魂般的投影出现得颇为频繁和生动。遍布巨大土丘的区域相应地在深夜时分经常因鬼魅之间的争战而躁动,它们反映的是通道口封闭前展开过的殊死搏斗。

古老者本身是半魂体的——事实上,据说他们不再衰老和繁殖,而是永远在介于肉身和灵魂之间的状态中摇曳存在。然而变化并不彻底,因为他们必须呼吸。地下世界需要空气,所以深谷里的隧洞和平原上的土丘隧洞一样没有完全堵死。冲牛还说,这些隧洞很可能是以土地中的自然孔隙为基础挖掘的。有传闻称古老者是在这个世界尚年轻时从群星降临的,他们进入地下建造纯金的城市,因为当时的地表还不适合生存。他们是全人类的祖先,但谁也无法想象他们来自哪颗星辰或群星外的什么地方。他们的隐藏城市依然遍地黄金和白银,但人们最好不要去招惹他们,除非有非常强大的魔法保护。

他们豢养混有一丝人类血脉的可怖兽类,将其充当坐骑,也用于其他场合。人们含蓄地提到,这些兽类和它们的主人一样,也是肉食动物,尤其喜欢人肉的味道。因此尽管古老者本身并不繁殖,但他们拥有某种半人类的奴隶阶层,同时也为它们和兽类提供血食。这个阶层通过怪异的手段补充成员,另有由复活尸体构成的次级奴隶阶层从旁辅助。古老者通晓将尸体变成自动机的手段,这些自动机可以近乎永恒地持续运转,能够在思维流的指挥下完成各种工作。冲牛说古老者仅仅通过思维就能进行交谈。在亿万年的探索和研究实践中,他们发觉语言是粗鲁和无用的,因此只有在宗教仪式和表达情感时才会使用。他们崇拜伊格,众蛇的大父,还有图鲁,将他们从群星带到地球上来的章鱼头存在体。他们向这两个骇人的畸形怪物献祭人类,其怪异的方式是冲牛无论如何都不肯详细描述的。

印第安人讲述的故事迷住了萨玛科纳,他立刻决定请冲牛当向导,带他去溪谷看一看那所谓的神秘石门。他并不相信传说中对隐藏种族的奇特习俗的描述,因为探险队的经验已经足以打破一个人对土著神话中未知国度的幻想了。然而他确实认为地下那些墙壁刻有怪异雕纹的通道必然连接着充满财富和冒险的神奇土地。刚开始他还想说服冲牛向科罗纳多讲述这个故事,许诺会承担首领那暴躁的怀疑情绪有可能造成的一切后果,但后来他决定还是一个人单独探险比较好。假如没有帮手,无论发现什么他都不需要和别人分享,而且有可能成为一位伟大的发现者,拥有不可思议的财富。胜利会让他成为比科罗纳多更伟大的人物,甚至整个新西班牙最伟大的人物,连一手遮天的总督大人安东尼奥·德门多萨也会黯然失色。

1541年10月7日,午夜前一小时,萨玛科纳悄悄离开茅屋村庄不远处的西班牙人营地,与冲牛会合后踏上了向南的漫长征程。他尽可能轻装上阵,没有戴沉重的头盔和胸甲。手稿没怎么详述旅程的细节,萨玛科纳只记录了他在10月13日抵达了那条深谷。他们没有花多少时间就沿着林木茂密的山坡降至谷底,印第安人在深谷微弱的光线中寻找隐藏在灌木丛中的石门遇到了一些麻烦,好在最后还是成功地找到了。就通道入口而言,这个洞口委实很小,用整块砂岩搭成门柱和门楣,刻着几乎磨损殆尽、现已无法解读的雕纹。它高约七英尺,宽度不到四英尺。门柱上有几个位置钻过孔,证明曾经存在过带铰链的门扇,然而这么一个东西留下的其他痕迹都早已消失了。

看见这个黑黢黢的深洞,冲牛表现出了极大的恐惧,扔下装满给养的背包,动作中流露出匆忙的迹象。他为萨玛科纳带来了足量的树脂火把和口粮,诚实而认真地履行了向导的职责,但拒绝和萨玛科纳一同完成即将展开的冒险。萨玛科纳给了他一些专门为这种场合储备的小饰品,请冲牛承诺他一定会在一个月后返回此处,然后再带萨玛科纳向南返回佩科斯河上的土著村庄。他们选择平原上的一块显眼岩石为会合地点,先抵达者应扎营等待另一人的到来。

萨玛科纳在手稿中表达了他对印第安人在会合地点等了多久的期冀与好奇,因为他终究没能守住这个约定。直到最后一刻,冲牛还企图说服他放弃进入深渊的念头,但很快就意识到这是白费力气,于是听天由命地挥手告别。在点燃第一支火把走进洞口之前,西班牙人目送印第安人瘦削的身影如释重负地匆忙穿过树林爬向坡顶。这切断他和世界的最后一道联系,此刻他还不知道他将再也不会见到其他人类了,至少从人类一词的公认意义上说是这样。

萨玛科纳走进那道不祥的石门,尽管从一开始就被某种怪异而不洁的气氛包围,但并没有立刻感觉到邪恶降临的征兆。通道本身比洞口稍高一些也稍宽一些,最初的一长段路是用巨石垒砌的平坦隧道,脚下是磨损严重的石板地面,墙壁和天花板是花岗岩和砂岩的石块,刻着光怪陆离的雕纹。从萨玛科纳的描述来看,那些雕纹肯定非常恐怖和令人厌恶;根据他的叙述,它们绝大多数围绕伊格和图鲁这两个怪异生物展开。它们与这位冒险家见过的任何事物都毫无相似之处,不过他也说在外部世界的所有事物中,墨西哥土著的建筑物与它们最为接近。走了一段距离,隧道陡然下降,上下左右都露出了不规则的自然岩石。通道似乎只有部分是人工建造的,装饰物仅限于偶尔出现的镶板和其中骇人的浅浮雕。

这段下降的距离非常长,地面的陡峭有时甚至造成了滑倒和滚落的迫切危险,通道随后变得方向极其不定、表面异常崎岖。它有时狭窄得变成一条缝隙,或者低矮得需要弯腰甚至爬行,而有时宽阔得变成了尺寸可观的洞穴或连串洞穴。显而易见的是极少有人工造物进入这部分隧道,不过偶尔还是会在墙壁上见到阴森的镶板或象形文字或堵死的侧向通道,提醒萨玛科纳想起这事实上是已被遗忘千万年的通衢大道,连接着一个居住着难以想象的活物的远古世界。

就他尽可能准确的估计而言,潘费罗·德·萨玛科纳跌跌撞撞地穿行于万古长夜中的这个黑暗区域,行进了足足三天,隧道时而向下,时而向上,时而水平,时而迂回,但总体趋势始终是向下。他偶尔会听见某些属于黑暗的隐秘生物从他前方的道路上走开或飞离,有一次还隐约瞥见了一只惨白的庞大生物,使得他战栗不已。空气质量大体而言尚可忍受,但时不时会经过散发恶臭的区域,还有一个遍布钟乳石和石笋的巨大洞穴潮湿得令人窒息。冲牛也曾遇到过这个洞穴,它颇为严重地挡住了去路,因为无数岁月中积累的石灰石在远古深渊居民通行的道路上筑起了一根根廊柱。然而印第安人先前已经突破了障碍,萨玛科纳此时也不觉得他被绊住了脚步。对他来说,想到还有其他外部世界的来客曾经来过这里,他在潜意识中就受到了安慰——印第安人的细致描述消除了惊讶和意外的情绪。更有甚者——冲牛对隧道的了解使得他提供了足以完成来去旅程的火把,因此萨玛科纳不会遭遇受困于黑暗的危险。萨玛科纳扎营两次,自然通风良好地处理了篝火的烟雾。

他所认为的第三天行将结束的时候——尽管他对自己估计时间的能力深信不疑,然而实际上未必靠得住——萨玛科纳遇到了一段陡降和紧接着的陡升坡道,按照冲牛的描述,这就是隧道的最后一部分了。从先前的一些地方开始,人工建筑的痕迹变得越来越明显,有几处陡峭的坡道上粗略地凿出了台阶。火把照亮了墙上越来越多的怪诞雕饰,走完最后一段向下的台阶,萨玛科纳向上攀爬,树脂燃烧的火光中似乎混合了某种黯淡的弥散微光。上升的坡道走到尽头,前方是一段由暗色玄武岩石块人工垒砌的水平通道。现在不再需要火把了,因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泛蓝色、准电离、如极光般闪烁的辉光。这正是印第安人描述的地下世界的那种怪异光线——没多久,萨玛科纳就走出隧道,来到了一片乱石嶙峋的荒芜山坡上,头顶上是沸腾翻滚、视线无法穿透的天空,涌动着泛蓝色的光辉,高得令人眩晕的山坡底下是看似广袤无垠的平原,笼罩着泛蓝色的雾气。

他终于来到了这个未知世界,根据手稿所述,他俯瞰着这片无定形的景象,那一刻骄傲和得意的情绪无疑能和其同胞巴尔沃亚踏上达里恩那座难忘高峰俯瞰新发现的太平洋时相提并论。冲牛来到此处就折返了,驱使他逃离的恐惧感来自他只肯闪烁其词地模糊描述为一群恶畜的东西,它们不是马匹也不是野牛,而是更像土丘鬼魂夜间骑行的那些动物——然而如此微不足道的小事可挡不住萨玛科纳。充斥他内心的不是畏惧,而是一种奇异的荣耀感。因为他拥有足够的想象力,知道单独来到一个别的白人甚至不曾梦想过其存在的神秘地下世界意味着什么。

在他背后急剧隆起、在他脚下陡峭地向下伸展的这座山峰的土壤是深灰色的,遍布石块,没有任何植被,很可能是玄武岩构成的。一种非尘世的怪异气息笼罩着山峰,他感觉自己像是来到外星球的入侵者。数千英尺之下广袤的平原上辨认不出任何地貌,首要的原因是缭绕的泛蓝色蒸汽似乎遮蔽了大部分土地。比起山峰、平原和雾气,给冒险家留下最深刻的奇妙感和神秘感的还是那散发蓝色辉光的天空。他无法想象是什么在一颗星球的内部创造了这片天空,但他知道北极光的存在,甚至亲眼目睹过一两次。他的结论是这种地下辉光与极光有着隐约的同族关系。当代人多半会赞同他的观点,不过特定的某些放射现象似乎也可以列入考虑范围。

萨玛科纳所走出的隧道口在他背后幽深地敞开着,框住它的石门很像他在地上世界走进的那道石门,但质地并非红色的砂岩,而是灰黑色的玄武岩。门上有一些保持完好的骇人雕纹,很可能与外部入口被时间几乎磨损殆尽的雕纹互相呼应。此处没有风化的痕迹,说明气候干燥而温和。事实上,西班牙人已经注意到这里的温度犹如春天,令人愉快地恒定不变,类似于北方内陆地带的天气。石头门柱上留有曾经存在铰链的痕迹,但门扇本身早已无影无踪。萨玛科纳坐下休息和思考,他取出足以帮他穿过隧道返回地面的食物和火把,借此减轻行李的重量。他用随处可见的碎石在门口垒成一个锥形石冢,把这些东西藏在底下。他重新调整已经变轻的行装,然后下山走向遥远的平原。他准备侵入的区域在一个多世纪内没有任何外部世界的活物曾经涉足,历史上白人从未来过这里,而且若是传说故事可以采信,进来的有机生物没有一个回去还能神智健全的。

萨玛科纳沿着看不见尽头的陡峭山坡轻快地大步向下走,松动的碎石和过于险峻的坡度时而阻挡他的行进。雾气缭绕的平原肯定遥远得不可思议,因为许多个小时的行走并没有让它比刚开始时稍显接近。他背后那座雄峰依然向上伸展,插向散发着泛蓝色辉光的明亮云海。寂静笼罩一切,他的脚步声和被他碰落的石块的滚动声听起来清晰得令人惊诧。到了他所认为的中午时分,他第一次见到了怪异的脚印,他不禁想到冲牛那些可怖的暗示、突如其来的逃跑和持续不变的怪异的恐惧。

遍布石块的土壤质地没有给任何种类的痕迹多少得到存留的机会,然而山坡上有一处的地势较为平整,松脱的碎石得以堆积成一道山脊,制造出一块面积可观的区域,灰黑色的肥土完全裸露在外。萨玛科纳在这里发现了那些怪异的脚印,它们杂乱无章,意味着有一大群动物曾在此漫无目标地游荡。非常可惜的是他未能更详细地描述这些脚印,而且手稿里显示出的语焉不详的恐惧超过了精确的观察结果。究竟是什么让西班牙人如此害怕,这就只能从他后面对那些兽类转弯抹角的描述来推测了。他提到那些脚印时称之为“不是蹄子,不是手,不是脚,也不完全是爪——就尺寸而言也没有大得足以引起警觉”。这些动物在多久前经过此处和为何在此停留,这是两个难以猜测其答案的问题。山坡上看不见任何植被,因此排除了放牧的可能性。不过另一方面,假如这些兽类是肉食的,那它们应该会捕食较小的动物,而后者的足迹往往会被前者消除。

他从这片高地回望更高的山坡。萨玛科纳觉得他分辨出了从隧道口向下通向平原的蜿蜒道路的残余痕迹。你只能从视野开阔之处得到这条道路的印象,因为松脱的岩石碎片如水流般淹没了它,不过冒险家还是能够感觉到它确实曾经存在过。它很可能不是一条精心铺设的主干道,因为它连接的小隧道恐怕算不上通往外部世界的主要通道。萨玛科纳选择了径直下山的路径,没有顺着它曲折的路线向前走,但他肯定曾经横穿过它一两次。此刻注意力完全放在了这条路上,于是他望向前方,看能不能顺着它下山走向平原,他最后的结论是可以。他决定等下次横穿的时候研究一下它的表面,若是能够看清道路的走向,就不妨顺着它走完剩下的距离。

萨玛科纳继续前进,走了一段时间,他踏上了他认为是古老道路的一个转弯的地方。这里能看见铺平地面和多年前切削岩石的迹象,但道路早已残破得不值得费力沿着它向前走了。他用佩剑在土里乱翻,挖出了一件在永恒的蓝色天光中闪闪发亮的物品,他激动地发现这是某种钱币和奖章,质地是某种有光泽的深色未知金属,两面都刻着骇人的图案。这东西让他觉得既困惑又陌生,根据他的描述,它无疑与灰鹰在四个世纪后给我的护身符完全相同。他怀着好奇心长时间地研究它,随后将它装进口袋,继续大步前行。过了一个小时,他猜测外部世界已经到了晚上,于是扎营休息。

第二天,萨玛科纳起得很早,他沿着山坡继续下行,穿过蓝光照耀下充满迷雾和孤寂、寂静得异乎寻常的世界。随着他的前进,他终于能够辨认出底下平原上的一些物体了——树木、灌木丛、岩石和一条小河,小河从右侧流入视野,在他预期路线左侧某处转弯流向前方。河上似乎有一座桥连接着下山的道路,探索者仔细查看后认为这条路在过桥后径直深入平原。沿着这条笔直的长带向前看,他甚至觉得他辨认出了散落其旁的一些城镇。城镇的左侧边缘延伸到河畔,有时还会过河到另一侧河畔。随着他继续下山,他发现在过河之处总能见到桥梁存在的迹象,有些桥梁已经损毁,有些依然完好。此时他置身于稀疏的草本植被之中,看见底下的植被变得越来越茂密。道路现在变得很容易分辨了,因为路面不像松软的土壤那样适合植物生长。岩石碎片越来越常见,比起此刻所处的环境,背后贫瘠的高处显得愈发凄凉和令人望而生畏。

就是在这一天,他看见远处的平原上有一团模糊的成群生物在移动。自从他第一次看见那些险恶的脚印,他再也没有遇到过类似的痕迹,但那一团缓慢而有目标地移动的成群生物有某些特征让他产生了极其厌恶的情绪。除了一群正在放牧的动物,没有任何东西能以这种方式移动,见过那些脚印之后,他非常不愿意遇到制造出此种痕迹的东西。不过,移动的成群生物并不靠近道路,而他对传说中的黄金的好奇和贪欲更加强烈。另外,一个人难道应该根据杂乱而模糊的脚印或者无知印第安人被惊恐扭曲的叙述做出判断吗?

萨玛科纳瞪大眼睛观察移动的成群生物,同时注意到了另外几件有意思的事情。首先是此刻已经清晰可见的城镇里有些区域在雾蒙蒙的蓝光中奇异地闪闪发亮。其次是除了城镇,还有一些同样闪闪发亮但单独耸立的建筑物散落于道路旁和平原上。它们似乎被簇生的植被包围,道路旁的那些有小径通往大路。所有城镇和建筑物都找不到炉烟或其他生命迹象的存在。萨玛科纳终于发现平原并非无穷无尽地延伸,只是朦胧的蓝色雾气使得它看起来如此。一列低矮的山峦在极远处为它画出边界,河流和道路似乎通向山脉上的一个缺口。萨玛科纳在永恒的蓝色白昼中第二次扎营,这时所有这些都已经变得非常清晰,尤其是城镇里某些闪闪发亮的尖顶。他还注意到了高飞的鸟群,但无法看清它们的模样。

第二天下午——用手稿从头到尾所使用的外部世界的语言来说——萨玛科纳踏上了死寂的平原,从刻有怪异雕纹、保存得颇为完好的黑色玄武岩桥梁跨越了无声无息地缓慢流淌的河流。河水很清澈,游动着面貌完全陌生的大型鱼类。此时的路面显然经过铺筑,但长满了杂草和藤蔓,时常能见到刻着晦涩符号的小立柱标出道路的边界。平坦的草地在道路两旁延伸,偶尔有一丛树木或灌木点缀其中,不知名的蓝色花朵毫无规律地到处生长。草丛偶尔会突兀地抖动片刻,证明那里有蛇类出没。旅行者行进了几个小时,终于来到一丛似乎非常古老的常绿植物前,从他在远处的观察得知,这丛植物遮蔽着一座那种屋顶闪闪发亮的孤立建筑物。他在蚕食道路的植被中分辨出路边一座石门的刻有骇人雕纹的塔柱,遍覆青苔的棋盘格步道两侧林立着巨大的树木和庞然的廊柱,他穿过重重荆棘勉力前行。

最后,他终于在寂静的绿色微光中见到了建筑物那风蚀剥落、古老得难以言喻的正立面——毫无疑问,这是一座神庙。你能见到不计其数的令人作呕的浅浮雕,描绘的景象和生物、物件和仪式在这颗或任何一颗居住者神智健全的星球上都绝不可能有容身之所。萨玛科纳只愿意间接描述这些事物,第一次显示出了震惊和虔信者的迟疑,因此削弱了手稿剩余部分的见闻价值。我们不得不遗憾于文艺复兴时期西班牙的天主教气氛如此彻底地渗透了他的思想与情绪。神庙的大门洞开,没有窗户的内部充满了无法穿透的黑暗。萨玛科纳克服了壁雕激起的反感情绪,取出燧石和钢块,点燃一支树脂火炬,他掀开仿佛帘幕的藤蔓,勇敢地跨过了散发不祥意味的门槛。

有一瞬间他被眼前的景象彻底惊呆了。惊呆他的不是无数岁月积累的灰尘和蛛网覆盖了一切,不是扑打着翅膀乱飞的生物,不是墙上可憎得让他想尖叫的雕像,不是为数众多的水盆和火盆的怪异形状,不是险恶的顶部凹陷的角锥状祭坛,不是阴森地蹲伏于刻着象形文字的台座上睨视众生的用暗色怪异金属打造的章鱼头恐怖怪物,尽管这尊塑像甚至剥夺了他吓得尖叫的力量。惊呆他的不是这些非尘世的神秘事物,而仅仅是因为除了灰尘、蛛网、有翅生物和翡翠眼睛的庞大塑像,视线内所有东西的每一颗粒子都完全由纯粹的黄金组成。

即便撰写手稿时萨玛科纳已经知道地下世界蕴藏着用之不竭的黄金矿脉,因此黄金在这里是最常见的金属,但他依然表达出了旅行者突然发现印第安人的黄金城市传说的真正源头时的狂热兴奋情绪。有好一段时间,仔细观察的能力离他而去,最后还是他紧身上衣口袋里传来的一种奇异的拉扯感觉唤醒了他。追寻之下,他发觉他在废弃道路上发现的怪异金属的圆盘受到了台座上章鱼头、翡翠眼塑像的强烈吸引,此时他看见塑像的质地也是同一种未知的奇特金属。他后来得知这种有磁性的特异物质——对地下世界和地上世界的居民来说同样陌生——是蓝光深渊中的一种贵金属。没有人知道它是什么和在自然界中产自何处,这颗星球上的全部该金属都是伟大的图鲁——也就是章鱼头的神祇——最初将这些居民从群星带到世间时一起带来的。因此它唯一的已知来源就是既有的传承物品,包括大量的庞然塑像。人们始终无法成功地找到其来源或分析其成分,连它们的磁性都只对同种物质起作用。它是隐藏居民最具仪式意义的金属,使用它必须遵循一定的习俗,以免其磁性造成任何不便。它与诸如铁、金、银、铜和锌等贱金属铸成的合金具有非常微弱的磁性,在隐藏居民历史上的一段时期曾构成他们专有的货币形式。

滔天的恐惧像巨浪打断了萨玛科纳对奇异塑像及其磁性的沉思,因为自从走进这个死寂的世界,他第一次听见了声音,这种非常清晰的隆隆声似乎正在向他接近。他不可能猜测声音的来源。这是一群大型动物奔跑时仿佛雷鸣的脚步声。西班牙人回想起印第安人的惊恐、他看到的脚印和远远望见其移动的成群动物,不禁在恐惧的预感中瑟瑟发抖。他没有花时间分析他的处境和一群庞大动物奔驰的意义,而是仅仅缘于自我保护的本能冲动做出了反应。奔跑的兽群不会停下来寻找躲在暗处的弱者,若是在外部世界,待在这么一座树林环绕的巨大建筑物里,萨玛科纳几乎不会甚至完全不会感觉到任何惊慌。然而此刻却有某种本能在他灵魂深处孕育出了深切而特别的畏惧心理,他疯狂地环顾四周,寻找能够确保安全的防护手段。

遍覆黄金的宽敞室内并没有任何藏身之处,因此他觉得必须关上那扇弃用了无数年的大门。门扇依然挂在古老的铰链上,背面贴着内侧的墙壁。泥土、藤蔓和苔藓从室外侵入了门洞,因此他必须用佩剑为黄金大门挖开一条通道。还好在越来越近的恐怖噪声的驱策下,他非常迅速地完成了这项工作。他奋力推动沉重的门扇,蹄声每时每刻都变得愈发震耳和凶险,他的恐惧一时间达到了令人发狂的高度,推动堵塞了无数年的金属大门的希望变得渺茫。但就在这时,随着吱嘎一声,那东西对他年轻的力量做出了反应,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癫狂的生拉硬拽。在庞杂的践踏声之中,他终于成功了,沉重的黄金大门铿然关闭,黑暗顿时吞没了萨玛科纳,只有他插在一个三角台水盆的两根支撑柱之间的火把还在绽放光芒。门上有门闩,惊恐的年轻人向他的主保圣人祈愿,希望门闩还能派上用场。

只有声音能告诉这位避难者后来发生了什么。喧嚣声来到足够接近的地方,逐渐变成了一个个单独的脚步声,大概是常绿树丛使得兽群必须放慢速度和散开。然而脚步声依然在接近,那些动物显然在树木之间穿行,绕着刻有可怖雕纹的神庙外墙转圈。门有一次在古老的铰链上不祥地咣咣作响,像是受到了巨大的冲击,所幸它还是熬过去了。过了似乎没有尽头的一段时间,他听见脚步声开始远去,意识到他的未知访客正在离开。动物的数量似乎并非非常巨大,因此再过半小时甚至更短的时间,他就可以安全地出去了。不过萨玛科纳没有冒险。他打开背包,准备在神庙的黄金地砖上扎营,沉重的大门依然牢牢地闩着,将所有不速之客挡在外面。最后他坠入了香甜的梦乡,他在外面蓝光照耀下的地方绝不可能睡得如此安稳。他甚至不再介意伟大图鲁那章鱼头的恐怖塑像,它用未知金属铸造的庞然身躯蹲伏在刻着怪诞象形文字的台座上,从他上方的黑暗中以海绿色的鱼类眼睛睨视着他。

自从离开隧道,黑暗第一次包围了他,萨玛科纳睡得既踏实又长久。这一觉不但弥补了他前两次扎营损失的睡眠,当时永不熄灭的天空辉光使得他尽管疲惫却依然清醒,而且在他陷入安稳无梦的沉睡时,其他活物的腿脚替他走完了许多旅程。他能如此舒坦地休息可真是太好了,因为在他下一个清醒的周期里,他将遭遇那么多怪异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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