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七重天之路

一九四六年十二月。他们要离开关牛窝了,离开房子都憋出了苔的深山,离开到处是湿气、安静与山魈的森林。两子阿孙整夜都没睡得好,辗转反侧,竹床嘎吱不停。天才透光,帕就坐在床沿发呆。墙头有一张亚细亚火车的图画,是赵阿涂从中国东北寄来的,那家伙真的跑去找火车了。赵阿涂把自己画进去,成了开火车的驾驶。帕每每看到难免一笑。这时刘金福也起床了,帕便起身到菜园撒泡尿,顺道浇退那些来偷吃的蜗牛。晨雾还没散,树林在有无之间,树叶滴滴答答的落水。他再次检查三辆板车,因疑虑而用力过猛地把一根把手折断,只好赶工做。刘金福下厨蒸番薯签,转念间又煮起糙米饭。吃完餐,把三台联结的板车衔在铁马后座,衣物与煮饭工具放第一台板车,五头猪赶上其他两台车,至于五只鸡则绑了腿,把两脚缝穿过车把倒挂。这样子颇像机关车拖三台车厢。狗熊呢?刘金福想了一下,叫它掌屋(顾家)吧!不用跟着去。

帕叫躺在屋檐下的熊进屋,把窗户上钉,能封的封死,这才叫熊坐下,用梳子仔细梳那又硬又粗的黑毛,说你就是主人了,好好等他们回来。帕又从车上拿下一小袋番薯与青芎蕉,丢进屋内,吹口哨要熊躺下,便关上门,在门后面顶上两根棒子。刘金福不放心,还拿了一把山下捡来的马蹄锁锁上,钥匙插入锁心后用力折断,把手上那截扔得远远的。

森林的小径难走,崎岖狭小,有时板车卡着进退不行,只好赶下畜生跟后头。到了山下,再把牲畜赶上车。帕踩着脚踏车,拖着三台板车走。他骑车出村口时,哨口卫兵正打哈欠,闷着头把烟抽得卡滋响,浓烟也遮住视线,没看到帕离开村子。帕没骑太快,原因是每隔一段时间要换轮胎——实心的后车胎在战前骑坏了,战后的物资缺货,干脆用替代品——他从板车上拿出一捆卷成像汽车轮胎大的稻秆绳,抽出几公尺,卷在轮圈上。稻绳的收尾处因打结凸起来,轮胎每滚到那里会跛起,帕会拱起屁股。坐后座的刘金福这也弹,那也拱,脊椎弯得失去弹性,便抱在帕背上。这时火车通过,汽笛尖拔,原是驱赶帕的声音对他有如仙乐般亲切。他把刘金福放肩上,铁马放板车上,趁火车刚过,从后头拉板车追去,坐上火车的车门口,三台板车也用草绳拖在后头。这下能喝口水,把掉入鞋里的小石倒掉,帕靠在门边小盹,享受回笼觉,谁教此时的阳光与微风如此甜美。但猪只口水泛滥,挤窜使竹笼快被撑破了。它们晕车了。帕一早在它们脖子上挂一圈的香草植物,九层塔、山胡椒、香茅、肉桂与艾蒲,香味不浓,是能安心的晕车药。这药是他花半天帮泰雅猎人盖房子换来,现在看来是唬烂药,反而把猪搞得像要上断头台的死犯。但随即发现扰动它们的是一团黑影,他养的熊,那暴戾又忠心的家伙,在火车后头百公尺紧追。它曾在某个黑夜,击退另一只来偷吃鸡的七年公熊,把对方屁股咬破,如今肚皮上一尺长的伤疤就是那场战争的记录。家畜视它为保镖,难怪对熊的追来充满欢舞的心情。

帕笑了,站起来眺望。他有一种主子被追随的感觉,大喊:“遽遽来,快上车。”

它怎么脱困的?从一座封死的竹屋逃出。寻思间,贴地飞行的黑毛毡飘来了,飞奔之快,完全不费力的样子。近距离下,帕才看到了真相:它的头毛被血水黏塌了。它是撞倒竹屋逃出来,留有一根从脸颊穿入嘴巴的竹条,嘴上又叼着一袋番薯。但是,一身伤口拦不住野劲,朝帕奔来,一个大跳扑,把前脚挂在最后一台板车上,后肢踏地奔跑,模样像是在推着板车。

“这头狗嬷熊 对你有感情了。”刘金福冷冷地说,“莫给它跟来。”

可不嘛!熊叼着那袋番薯来。那是留给熊的粮食,它拿来还了。板车被拖得快,熊的脚步一乱,往后栽了孔翘。它趴落地,铲出一大泡尘埃,但没瘫死,壮起身子又跑。这下它嘴上的竹子刺得更深,从脸颊刺入、从下颚穿出。要是没人拔掉竹子,熊即使没死于失血,也可能嘴颚发炎,吸自己的脓水,最后被败血症折磨到死。

帕要把竹刺拔掉,一个跃身,跳扑到板车上。三台联结的板车剧烈起伏,晃不停,简直是一道大浪,浪尾的载猪车跳起来,笼里的猪哀号,差不多是要淹死的表情。帕捉住车缘,很快调好站立的位置,让板车安定。他又依序跳过两台板车,这次学会了,落在车重心。先拿香蕉安慰猪群,再把竹笼绳上紧些。这下又更近地看到熊,样子很糟,它的头皮破烂,有块削起的皮像耳朵垂挂。这是撞开竹篙屋的代价。帕最后跳上马路,抱住熊,他没有回应熊热情地舔他脸颊,只检查竹条有没有倒叉,这很重要,看过有倒钩的鱼钩从鱼嘴上失败取下的情形就是。还好竹片平滑。趁熊的情绪高昂,帕把它压在地,两脚夹住它身体,快速拔去竹片。它哀号一声,获得自由了。

“转去,快转屋家去,莫来。”帕大声说,不断挥出手势。

熊听不懂,绕着帕跑,甩晃脑袋,在主子旁欢乐。

要阻止熊跟来有些难。帕蹲下,发声攻击,拾一块石头往自己抹些体味,要它去找回这块石头。熊匍匐待命。去,帕喊了,侧身子以打水漂的方式把石头沿路弹去。它最后落入边坡下草丛。熊的视力不好,但嗅觉能锁定一座山后头的青刚栎落果。它追去,先是一摊摊停下来嗅,后来直追,好像百公尺外有太阳碎片,闭上眼都看得见。帕陆续又丢出好几颗石,以为人离开关牛窝,忠心的熊还为哪颗石头才是真的而困扰。错了,熊又跟来了,嘴巴塞满石头,固执硬颈,跑得又快又欢畅,毫不顾忌自己身上的血会加速流光。帕这次从板车上抽出一截稻草绳,跳下车,抱着熊玩,趁隙把熊的后肢绑在路旁的茄苳树下。熊向前追去,身体被拉瘫在地,它愤怒拉绳索,又倒立爬上树好拉开死结,最后用牙齿咬断前肢的索结,咬烂脚了。它成功了,紧追前去,什么也阻止不了,好像这下轮到火车欠它而该停下来等它呢!

“算了!给它跟来吧!”刘金福暗算,熊的体能已差,最后会跟不上火车速度了。

帕可不认为,他懂它的脾气。熊追下去,今天追丢了,明天会找到你,追到天涯海角。很多年后你应门,看见门后是一头毛几乎用脱毛剂拔光、胸口伤痕多到误以为肋骨的老熊。你忘了它,它没有。它的热情仍保温到跟离开时一样,直扑向你猛舔。唯一阻止的方式是让熊对你绝望。帕跳下车,脱下衣绑住熊的嘴,他猛力地扳断熊的前肢。熊在地上滚,挣脱嘴的衣服,发出痛苦的吼声。它最后站起来,一拐一拐地往前,断裂的右肢甩着。它停下来了,不再往前追,发出悲鸣,那声音显然不是来自喉咙,而是源自更深处的内心。

帕很快追上火车,心有所憾,反射性用残缺的右手抓车杠上车,一个落空后跌地上。但他很快挺起身,跳上车,坐在刘金福身边。刘金福碎碎念几句,不过一头狗嬷熊,干吗打断它的脚。帕掉过头回避刘金福的眼神。但刘金福看到帕那张染满黄土的脸颊被泪水滑过,便不再讲话,随着火车震动慢慢靠过身,想给他一些安慰。当两子阿孙肩碰一块时,帕站起来,往车厢顶爬。那里的视野很棒,能看到道路蜿蜒,熊还在原地悲鸣,皮毛在秋阳下发光,很刺眼,像是道路流出的一颗眼泪。

“日头辣,不要跟来了。”帕大吼,即使整个关牛窝听到又如何,反正他要离开了,“再跟来,我就杀了你,就像杀了你的妈妈。”帕要去的地方是不能让熊去的。它跟来,帕会打断它的腿,拆掉它的肋骨,拔掉它的喉咙,如果必要他会一拳打死它,就像它的母亲一样。

那是中央山脉一役。当帕失去左眼而单独攻入山谷时,一只母熊竖起身保护小熊。帕带着幻视、痛苦与暴怒,把母熊当米军,一拳打得它脑壳爆炸,成了断头熊。断头熊没有马上死,倒退几步,立在那儿不动,直到一头小熊凑过头去吸奶头,才启动母性按键。它放下前肢,把小熊慢慢压在肚子下,避开战火。隔日白虎队清理战场,山谷到处是兽尸,有的挂在树梢,眼睛没阖上,让人觉得它们还活着。帕在母熊肚下发现小熊。它还活着,伸出舌头舔他的手,帕才发现他手上都是干涸的血块,而且全身都是血块呢!

没错,帕会杀了熊,如果它再跟来。他站在车厢上,看村子越离越远,看着熊在那儿迟疑与悲鸣。火车转来转去,九拐十八弯,把一切甩后头,剩下滚烫的琉璃色的天空。远行的帕记得关牛窝的简单线条,简单的阳光,简单的风,风里有单纯味道,这些很折磨人,简朴的记忆会是最完美的孤寂,他第一次感觉关牛窝的孤独,而非自己的。他好平静了,却因看到这些风景而流泪,也说不上来为什么。

火车带他们来到苗栗火车总站。大街就是大街,一切比乡下繁荣,空气浮动各种味道,连墙角爬的蚂蚁都贵气不少。帕卸下板车与脚踏车,要刘金福在外头顾,自个到站内买票。这下他懂了,全世界的火车站都是天然的屠宰场,大厅都是上绳的鸡鸭鹅猪,好像等一下把它们的头放上铁轨,火车铡过就行了。火车永远误点,有时候等上数小时,乘客屁股快养出一窝的痔疮。没有人会抱怨,这是家常便饭,要是碎碎念嘴巴会长痔疮,还不如找乐子消磨时间,下棋、睡觉、玩牌、斗蟋蟀,不然到广场边的榕树下小赌,那里的赌资大小与嘶吼声等同,路人永远懂得哪时可去下注。乘客多,一票难求,老是有人穿梭在卖黄牛票。这时会为插队的事打架,有两人在地上扭,帕偷踹不守规矩的那人。那人不打了,跳起来大吼,骂尽粗话,对稍后来维持秩序的警察也不满。闹哄哄时,火车来了,大厅回荡车声,让人以为活在狮子大吼的嘴巴里,耳膜和窗户都震个不停。大家赶紧上下车。帕第一次看到真正的火车,烟囱冒烟,汽笛尖锐,机关车顶仍有被大家称为脓包的汽包,一样都不少。火车最后开动,他在栅栏内学人家猛挥手,却不知道给谁送行,算是给火车再见吧!之后,他到票窗打了两张车单,也给那些牲畜与货物打单。火车没这么快来,还有余闲,走到外头透气,看刘金福坐在板车上睡回笼觉。帕这下紧张,大喊铁马被偷了。没错,那台又破又烂、历经摧残的铁马不见了,帕原本把它依在板车边,现下除了地上的脚架痕外,什么也没了。他往附近找,每台脚踏车都上了大锁。帕心想,难不成铁马到了都市比较凶,得绑脚才不会偷跑。

找遍车站附近,没有一台是他的。小偷还跑不远,要是脚程快能找到。他跟踪自己的车轮在泥路上的胎痕,那是古怪的草绳痕迹。他追下去,在每个岔口检查路面,但是街上来往的车辆与行人足迹往往掩盖最珍贵的胎痕。最后在陆军野战医院附近断了线索,帕蹲在地上检查,不顾车况。停,他对一辆驶来的巴士大吼,要司机后退。司机不屑,像这种伤残的日本兵满街都是,个个都有妄想症,便按喇叭,踩油门前行。忽然车晃起来。司机很诧异,往后视镜去找共犯,不然眼前的年轻人怎么可能只用一只手抓保险杆摇晃,整台车就震动,害乘客大叫。他只好依帕的,把车子往后退,不这样今天可能只能拿方向盘回车厂了。帕终于在公交车下找到线索,朝一条小径跑,顺利抓到两个小偷。一对十几岁的乞丐兄弟,眼白发黄,鼻涕乱流,激情地大哭求饶,只有听施主说算了才会停下来。帕一路追来,越追越火,老早有念头想把小偷打得像马路上的蟾蜍皮干,如今看到这两个天生演员,只好念上几句便罢。

不过回到火车站后,帕被浇熄的怒火再度爆开。检票员说帕错失了原班车,能坐下班车,但得补足物价上涨带动的票价。也就是说,物价一日三市,车票也是。刘金福快气死了,如今物价像裤子被人扯掉的处女,她跑得快,你永远追不到。他们坐在火车站前生闷气,看火车一班班过去,手上车票也一班班地折价,天色也晚了。两人在路灯下,晚餐含糊地吃下干粮,刘金福饭后那种深山中无灯无火过日子的习性来了,得上床睡,人钻入板车上的稻草堆,打呼声便钻出来。帕不担心牲畜被偷,它们懂得叫,反而担心不会开口的东西被偷,比如那匹铁马。他耗尽一大捆稻草绳,把铁马后轮绑三十个死结,还系在自己腿上。经一日奔波,帕也睡着了,梦见有人放火解开草绳结,又偷走铁马。他吓醒,看见有人正在拉动草绳,要一拳赏去时,发现那是刘金福在测试绳索牢靠吗。两人对这样的上锁都不满。帕有了一计,自豪有效。他把车扛到灯柱下,用牙叼起铁马背脊的横杆,抱着灯杆爬上去,最后用草索把它缠在路灯边。电火球很亮,下头亮出一团草蛹,只露出轮胎。人越聚越多,搞不懂一台铁马怎么会在那里。帕这下安心了,顾着地上影子,慢慢睡去,一觉到隔天,直到凌晨五点准备上路。他们决定不搭火车了,卖掉火车票,用铁马拖着三辆板车上台北。

帕换上银藏送给他的飞行服,也戴上风镜与皮盔,还遮个大斗笠避免太招摇。帕起先骑得快,转而放慢骑,感到在地面慢速滑行是享受,连呼吸都可以遗忘。从白天骑到晚上,几乎能不睡觉地骑下去。只有上厕所时暂停,从板车上抽出稻草当卫生纸,找个草丛就范。事后顺道换个草绳胎。饿了就拿饭团或番薯就口,渴了路边到处是奉茶桶,免费喝到饱。他骑车时,很认真观察影子,路不是直的,影子便跳来蹦去,有时跑远,有时缩在脚下,只有夕阳下的影子又长又瘦,横扫过田野。到晚上,四面埋伏的虫鸣与月光把人杀得剩下孤寂,他听着轮胎辗过道路,声响细微,像马路在对他私语,比任何鸟叫还悦耳。他喜欢这样骑车,认真呼吸,慢慢流汗,汗水在深夜里挥发成一团裹着他飞行的云朵。最后他会停下来,因为月亮西下,看不到路了,他会牵车走上一段路等汗水干了,才钻入板车上睡觉。隔天继续上路。

路途上也有插曲。那是在一段和铁轨平行的乡间道路,火车从后头追来。他猛踩踏板,要与它拼这段路的高下。他骑太快了,后头的三节板车快被拖坏,轮轴又累又叽叽叫,一颗石头都能掀倒。于是帕放弃尬车,对车上的人挥手说再见。那一刻,他近距离看出那是运兵车,十二节车厢涂上又黑又厚的沥青,车窗焊上铁窗,车门反锁,荷枪的士兵站在门口。当帕挥手回应时,座位上穿着草绿服的士兵从铁窗伸出手,紧握拳头。车道上的卫兵大吼,用棍子敲他们,命令缩回手。数百双的手在那里挥,有人求救,他们最后放开拳头,手里飘出五颜六色的纸片,就像鸟儿获得自由往外扑。火车走远了,纸片落地,随风滚来滚去,帕走去看时几乎惊着,那些色纸全是钞票。刘金福见了也不可思议,钱多到够他们坐车玩透透。刘金福阻止帕捡钱,说光明正大放在地上的钱,都有阴谋,像冥婚红包,代价是被空气似的女鬼纠缠得没完没了。“有影喔!”帕反讽完,弯腰去捡钱,摊开看,人就像女鬼缠身般不动。他又捡了几张钞票,都绑着纸条,上头写的是求救讯号。最后,帕把纸条拿给刘金福看,向只懂几个字的他解释字条内容:“我是国军139师,帮帮忙,请告诉我的家人,我正被押去大陆当兵。”“转告家人,我会离开台湾很久,这几年没办法回去过年。”“我要去打仗了,帮我写信给家人,我会回来。”“请告诉我妻子,务必认真生活,好好照顾小孩。”每张字条末尾附上救助者的户籍地址,或者电话几号之类。

如何处理这些字条?它们字迹凌乱,不知从哪仓促撕下的纸条或布条,边缘破烂,倒是折得方正,而且附上的纸钞摆明像是贴上邮票,找个邮筒投递便行。帕后悔捡了纸条,但没有流泻表情,要是有,刘金福会用“我早就说过”的话骂他。他把三百零八张的纸条叠好,用稻秆捆妥,两万多元也整理好。但是刘金福又碎碎念,钱不能拿,放在地上给其他人捡,三百多人怎么救,你能拦下火轮车去救?帕不理他,越是回应,刘金福越是念。他一手盘过刘金福的腰,放在板车上,继续上路。他真佩服这老货仔,全身上下,就数舌头最灵活,要说就让他说破嘴也好,省得以后再说。

这时有一群人引起刘金福注意。他们是十二人组合的脚踏车队,倒骑车前进,反过身,屁股坐在龙头上,不时回头看路。帕靠边骑,好让他们先过。为首的队长骑看到帕头戴飞行帽、飞行镜,单手抓龙头,车后头拖三辆板车,甚为勇猛,用闽南语说:

“看,我们是‘嘉义十二少颠倒驶’,啊你是啥咪队?”

帕听不太清楚,直到对方用日语说上一遍,才响应:“利阿卡(板车)队。”

“我们要从嘉义骑到基隆港,去看大船拉尿,啊你咧?”

“去台北逛菊元百货,坐流笼。”

菊元百货是台北战前的摩登地标,高七楼,人称“七重天”,有流笼(电梯)升降。这是战前小学生的毕业旅行习惯,凭浊水溪把台湾一分为二,以北的去逛菊元百货,感受电梯给人晕吐的感觉;以南的学生,坐森林铁道上阿里山看神木和樱花,拿火把到祝山看日出。

嘉义十二少你一句、我一句,说菊元百货是战前的事了,现在改成新台百货了,不过在那里还能看到假装礼貌,其实是妆厚到得低头的电梯小姐。又说,现在流行看大船排水,再到基隆庙口吃一碗公的面线羹与米肠,直让人上天堂。一海碗喔!嘉义十二少齐口说出,装出翻白眼、猛吸面的表情。帕中了食蛊,肚子饿了,完全懂得他们表情的含意。他喳了齿缝,说他坚持到台北而已。嘉义十二少又我一句、你一句,说看你这么行,一个人拖三台板车,他们十二少也不是省油的灯,脚踏车能一起骑,就比看谁先骑到台北。说罢,拿出后座行李袋中的柴刀把路边的竹子劈了几根,把十二台车绑成一台协力车,一人在前头掌控把手,其余的人倒骑。帕这几天骑得慢,关节都生锈了,趁此除锈正好。比赛开始了,帕故意漏个慢,看十二少耍宝。他们简直是马戏团特技表演,一下是千手观音拍蚊子,一下子蜈蚣游泳;有的人头抵在坐垫倒立,有人站在坐垫上张手平衡。帕看够了,把车慢慢超过去。嘉义十二少很快追上来,比个尬车手势,发出“好啦!我先走了”的告别。起先互有消长,差距不大,最后嘉义十二少发挥了,屁股离开椅垫,两腿猛踩,喉咙爆开嘶吼,一排快转的轮胎快把泥土路刨坏了。他们耗尽吃奶的力气,却只能目送前头的断臂少年跷二郎腿骑车,单脚踩着落落叩叩、随时会拆解的铁马离开,整台车在下一个转弯后消失了。他们发出怒吼,推托见鬼了,也深觉一路苦苦建立的嘉义十二少名声在桃园路段被玩残了。

帕直往前骑,不顾刘金福在后头发抖。傍晚时,骑到一座如彩虹般拱起的斜背式铁桥,才感觉台北到了。那座桥旧称明治大桥,帕曾在毕业纪念册看过。一入台北深似海,随时会把人淹死,什么都很多。他们现在得图一块栖身处,凭着介绍信的住址去找,问人最方便。但是那些人对生活范围的几条街之外全然陌生,没有方向感,随意乱指,而且语气非常肯定,好像那些道路会像拼图瞬间打散后照他们的意思重组。帕走了很多冤枉路,要不是繁华夜色满足了好奇,他可不敢领教下去。几小时后,他们来到目的地,一间木造的旅馆。门前游戏的小孩热诚的帮他们找房东。帕边吃干粮边打量房子。它用砖墙围着,上头挂有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庭前种有黑松、银杏与枫树,不太像旅馆,倒像日本时代的铁路局或电火局的员工宿舍,只有日本人才种这些树。房东来得慢,手中拿扇子,拖着嘎吱响的木屐,说要租房间是有,四坪大小,卫浴共享,一个月五万块,先付三个月,涨价也要补足。

“有没有那种又大又便宜的房间?”帕恭敬地问。

“又大又便宜?”房东收起扇子,敲敲自己的肩,说,“买张报纸摊在骑楼睡就行了,那真是又大又便宜。”

等到帕递上介绍信。房东看完后哈哈大笑,说你连住址都找错了,差个天南地北,还要再过淡水河找才行。帕听不懂。房东也懒得解释,推开扇子,说:“算了,又大又便宜的房间当然有,不过是鬼屋,看你们自己。”

刘金福在外顾着牲畜与家当。房东带帕进入旅馆,十烛光的照明灯,格局是中间一条走道,两旁客房,传来各种吵闹声,空气弥漫陈腐味道,蟑螂蚂蚁老鼠到处爬着欢迎他。房东介绍起来:以前是日本警察训练所的宿舍,光复后一群人跑来抢地盘,把日本人赶到街上。后来国民政府军又接收了这间房子当营舍,又把人赶到街上。没想到最后还是“日本鬼子”赢了,把一连的军队赶走。啰!这就是日本鬼子的房间,唯一格局没有变的。

房间到处是黄底红字的符,和各式用来镇压的军徽、军旗、军阶等。房间窗户上锁,有檀香味道,角落有插着香脚的一碗米,落满香灰。房间有独立的西式厕所,还有一张极其夸张又笨重的老式眠床。这间房子闹鬼的原因没什么,这种故事到处有:一个日本巡察部长在光复后,被昔日不满的台湾人重击头部,不敢张扬,捂着头喊疼,回到宿舍后流血而死,就坐在窗户下的藤椅。他的鬼魂徘徊在房里,凄厉的叫声没有间断,最高潮是一连的军队连夜撤走。而这间鬼屋是连长住的,老眠床是他的癖好收集,搬都没搬走。目前的房东便租下整栋房子当二房东,隆重地做法事,简单地装潢隔间,专租给来台北发达的人。帕对这房间颇满意,格局方正,窗户通风,后头还有个小庭院能养牲畜,唯一不满意的是一个月一万元的房租。他目露难色,这边嫌那边嫌,连格局正、窗户大才招鬼这种屁话也是临时掰的,好与房东一番价格拉扯,以九折价成交。

房子租好了。帕把符咒撕了,拿扫帚把墙上的蜘蛛网去除,打开窗户,让一阵闯入的阴风把灰尘都吹干净。大概清理后,他叫刘金福进入休息,将台车与铁马叠在窗户外,牲畜撒到小庭院去干活。他累到骨子里,要好好躺这张大眠床,刚坐上床缘脱鞋,刘金福就指着墙角的那碗米说,怎么有拜死人的东西。帕边解开鞋带,边说那是给鸡仔食的,丢后院就行了。刚讲完便觉得鞋带越解越紧,而且像章鱼触角拼命缠着他的手。他动作越来越迟钝,睡了。再度醒来时天亮了,帕的头磕在膝盖上睡一夜,全身僵痛酸硬,鞋带未解完。他干脆又绑上,走到小庭院深呼吸。庭院虽乱,但仍有盎然之气,蜗牛昨晚爬过的液痕在墙上发亮,两只灰瓦色的玻璃罐在草丛透光。银杏透着阳光,多么青嫩,甚至看到水分在叶脉舒展的速度。他伸展筋骨,撒泡尿,放个响屁算是朝气无限。刘金福醒了,是被帕的放屁声惊醒的,他从板车上的稻草堆钻出,满脸倦意,说这一夜极难睡,还是稻秆堆好睡。

“你是看到鬼了。”帕一夜没梦,也没听到啥,但有义务告诉刘金福,“尽好的办法,是接纳‘它’。”

“比见鬼还惊人,我这辈子头一次看自己的屁眼。”

是辘轳首 出现了,帕心想。辘轳首是长颈鬼,脖子伸缩自如,能像一缕烟往上冒,样子像是打井水时用来控制绳索的辘轳,才有如此名号。帕肯定刘金福被这种鬼附身,头能往裤裆钻,不要说是看透屁眼,连大肠结构也行。但刘金福说的不是鬼,是蹲式马桶。他带帕到厕所看,指着地上的家伙说,他昨晚把裤子又脱又穿了二十次多次,一次比一次急,但都没有办法,这个东西干净得能反射屁眼。

帕哈哈大笑,说别往下看就行了。刘金福反驳说,怎么行,他上惯了老式的屎缸,还没脱裤子就先往下叫,要下头的屎虫醒来,他把裤子脱了,那些屎虫看到白白的屁股,发出嘈杂的钻动声,好像说,来吧!我王,赏我食的吧!可能是人到台北精神爽,刘金福继续说下去,他说这新式的厕所上不得,便到后院蹲在两个板车间,手抓轮胎,喝一声,屁股顿时轻了,还有人用湿湿黏黏的湿毛巾帮他擦屁股。他低头一看,唉!那些猪抢食他的落屎,互相钻闹,让板车抖不停。猪仔好像吃不饱,有的直舔他屁眼,搞得他既舒服又畅快,屁股欲拒还迎,他看没人偷看,便大方地赏屁股给猪舔了。他兴致够了,就钻入到草秆堆睡去。

帕当然知道那种奇异的感觉,是土皇帝,不,应该叫“屎皇帝”君临城下的快感。既然找不到蛆当城民,找猪也行,这下连卫生纸也省了。不过,帕自觉有义务介绍马桶给阿公,不然刘金福会把它当镜子。他拉了条绳条,一股水从上头水箱冲入便斗,水花激烈,几乎像放闸的恶狗去抢食什么。他边做边示范,只差没有脱裤子,最后补充说,城市人都这样上厕所,你迟早要习惯的。

刘金福比较关心的是,这些排泄物被怪物吞下肚后,还拿得回来吗?还好帕的答案让他很满足,粪便藏在地窖中,像酒一样越陈越香。刘金福听了,巴不得拿尿勺舀给满园发亮的菜苗吃。没错,他想在后院辟个菜园,好节省菜钱,这要些水肥,能自己拉的自己用更好,菜吃起来也甜得有感情。他在山上生活大半辈子,快被叶绿素与芬多精给麻痹了,刚到城市就怀念那儿。这里的空气让人咳嗽,阳光毒辣,水中有尘沙,够糟了,要是不能够像在山上时拿锄头,安静地刨上半天,聆听锄头与土地的对谈,简直折腾他,也浪费后院的土地。

刘金福继续说下去,意思又重复。帕却无心再听了,他知道刘金福碎碎念其实最内层是希望有人陪伴,这是老人症头。但帕需要安静,而且是孤独。他走到小庭院,从板车卸下些番薯签与芎蕉叶,撒给牲畜吃。这时从街角来了卖闽南式早餐的挑夫,沿路叫卖油糋粿与杏仁茶。帕好饿了,跳上墙头,立刻叫卖家备一份给刘金福,自己则点猪油糕配米奶。油糋粿即是双股油条。刘金福吃一口,酥爆了,嘴窝好像有着鞭炮爆炸的碎片,他吓一跳,多使些力便捏碎手中油条,便宜在地下讨吃的牲畜。帕只好再点份猪油糕给他。早餐吃罢,帕胸中自有千万的气力,得挥霍一下,站在墙头上走得颠颠簸簸,不时张手平衡,也不时秀个翻筋斗。他拿了两块砖竖在头顶,从墙这头走到那端,又跑回来,躲过那些松动的墙角。他也看到邻居的样貌与居家装潢。他们是洗衣服的老人、老是对他挥手的痴呆少女、准备上工的工人,还有搬藤椅坐在庭院晒太阳的苍白少年。帕不吝表演他的墙头功夫,化身成马戏团的小丑。

“看!圆山动物园跑出来的猴子。”晒太阳的少年说。

“我是鬼屋跑出来的猴子。”帕回答,忽然他好喜欢这句话。他在墙头转身面对街道,从这里看过去,篱笆墙、泥土路、铃铛响的牛车、急忙上学的孩子,更远还有噗噗转的轿车。帕叉腰,面对眼下的风景大吼:“我是鬼屋来的猴子,你们要倒大霉了。”然后他笑起来,要整条街的人回头看他。他对路人挥手,但没有人响应,于是他的挥手,好像对着充满鼠灰色的天空问安呢!台北,全新的世界等他挖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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