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风来助,桃太郎大战鬼王

台风后几日。在练兵场的升旗典礼后,鬼中佐讲话了,他问在场的白虎队和士兵:“在森林有一片树叶落下,没有人听到声音,算不算有声音?”没有人敢回答,问题越简单越难回答,不是哲学问题就是有诡计。鬼中佐在操场划条线,要大家选边站,有或没有声音。两边的人数各半,还有人当墙头草跨在在线。鬼中佐继续说:“你们是树叶。树叶在隐蔽的森林落下,即使身在远处的天皇陛下听不到,也该舍身奉公,这是武士道的叶隐 精神。如今,米军久攻冲绳仍攻不下,有消息显示,他们将转攻台湾当前进的基地,从花莲一带进攻。台湾也是皇土的一部分,攻台就是皇土大战,我们要护卫皇土,化身火球冲向鬼畜。你们不是父母的孩子了,是天皇陛下的赤子,是神的孩子。”说完,鬼中佐问白虎队,愿意去作战的举手。帕立即举手。三小时后,有一半的白虎队站不下去了,唯有举手的人能出列休息。八小时后,最后的十个队员往后昏倒时也把手摊高了。隔天早上八点,参战的四十余个学徒兵和三十个士兵剪下一撮自己的头发,用石头互磨出粉当骨灰,放入写好姓名的信封当遗物,战亡后寄回家。他们把爆药、粮食与饮水塞入背包,立即出发,随同的有三位看护妇与五个宪兵。因为铁、公路被炸坏,交通麻痹了,他们取径山路,沿着早期为征伐少数民族所辟的“理番道路”前进,翻越中央山脉,到东部和抢滩的米国陆战队死战。

他们撑木杖走,日落时到了最后一个防番驻在所,受到日警热烈欢迎。他们在石砌的短墙下休憩过夜,做起晚餐。双脚酸痛,屁股沾到地就站不起来。他们干脆趴地上做饭,才点起火柴,竟累得睡着了,火烧到手都没知觉。只有帕还能干活,他埋锅造饭,打理好了晚餐,再叫醒人爬过来吃饭。帕目光涣散地看大家用餐,站着打盹,梦见神秘小国的旧时光。醒时,他借着尿遁往回跑,一小时后回到关牛窝深山的家。竹篙屋在月光下锈蚀,竹影缓缓地抚摸屋脊,上头的厚苔爆开了孢子。帕推开门时,得把门往上提些,避免碰地的轴柱出声。他折返家门时,已先到练兵场拿回平日攒下来的军米、干粮和罐头,用手舀米入缸,把罐头放入,掩上竹篾盖子,一切过程尽量不出声吵醒刘金福。又像往日在干活,他把水缸打满,到山沟洗净刘金福的脏衫,挂在竹篱上晾。拔去菜园杂草,洒下水和高丽菜的种子。这种菜爽甜润牙,是刘金福最爱。因为日文报纸上说有高丽人参的药效,强壮健身,比健脑丸还好,帕便托人买些。他很难解释日语高丽菜,便说它是以菜叶开花的,入口咯吱,脆得像舌头砸碎玻璃,故名“玻璃菜”。下完菜种,帕用绳子把梁木绑紧,用泥巴塞死缝隙,同时来十道风台或十个日头也撑得住。他给十九只的猪鸡即席教学,要它们懂得扮鬼脸,学老莱子娱亲,好让刘金福不寂寞。

早在帕进门时,熟睡的刘金福被开门射入的月光刺醒,以为是熊来偷吃东西,摸出床边的木棍要下手,最后发现是帕趁夜回家,用影子干活般不发声。直到帕脱下新长靴留给刘金福用,还把邮便局储金簿和私章留在鞋内,刘金福这才了解是诀别来了。他刻意出声,看着帕,安安静静地,让时间冻结在这房间,怕此时看不够,下次便以鬼相遇了。刘金福直流泪,快把帕的身影溺死在自己的泪窝。除了愤怒外,他们不敢温情地凝视,此时也是。刘金福只好闭上眼,用双手抚摸帕,发现他的皮肤下竟埋了有这么多疤痕,之后从床头拿起以细竹捆成的枕头,里头塞有一帖锦囊妙计。他对帕说,这是从恩主公那求来的时间咒法,危急时,口服妙计后喷出,再多的军队都会瞬间变成雕像。刘金福说话时,还始终不敢张开眼看,等到山屋寂静很久,才张眼追出门。帕已走远了,在小径留下目汁。刘金福想到还有好多话没交代完,沿泪痕追去,紧追紧喊帕的小名。猪鸡也跟在后跑。他们追过山溪就没见影了。因为帕溯着溪水离开,好掩护他落下的泪。只有赤脚碰触土地的人才能感受溪水的细微升高,刘金福不确定那变化是否与帕有关,或上游的一头山羌正渡过溪,便蘸一滴溪水尝,确定有泪咸。他马上倒在地上佯装气喘,有一小时之久,以为躲在附近的帕会像往常一样跑出来讨打。畜生们也有样学样,伏在河边又是号啕、又是流泪。殊不知,帕早已跑出数公里外了。

当帕快回到原地,听到学徒兵们躺在地上唱《红蜻蜓》助眠。曲调忧伤,反而让人失眠起来。

那天姊姊背着我,去看黄昏里的红蜻蜓。

我们提小篮子,在田野摘桑椹,像梦一样。

姊姊十五岁嫁出去,从此失去联络。

黄昏的红蜻蜓,依旧停在竹梢呀!

睡不着,他们数星星催眠。夜空饱蘸了星光,开绽得闹,不时地轧下几缕流星,算也算不妥。忽然间,一颗大流星划过上头的天际,拖着数公里的浓烟,坠在群山间。就在那里,星星落地后放光芒,他们猛眨眼瞧,兴奋地大叫瑞穗驿的路灯亮了,标示出关牛窝的位置。他们用两个望远镜联结看,二十公里外的村庄好清楚。路灯下,站了些人,朝东面挥手,一些出生关牛窝的学徒兵很快发现那是自己的父母,这引起其他学徒兵的嫉妒和哭泣。帕也看到刘金福。他站上梯子,接近电火球,用投射的手影向山壁放大他最后想说的话:“活着归来,活着归来。”他要帕看到而重复打手影,足足有一小时,直到冲来的宪兵打破路灯。学徒兵激动往回跑,但路灯乌了,关牛窝消失在群山间。“瑞穗,莎哟娜啦!”白虎队吼去,想把声音传回村庄,却听到大山的回音:“莎哟娜啦!”怎么热情喊,就怎般无情地回。学徒兵黯然灰心,面对眼前的荒黑风景,想起历史上白虎队的悲剧结局。一八六六年,当新政府的官军攻陷会津藩据守的鹤之城,守城的白虎队手执武士刀、长矛或女用雉刀冲出城,前头的人用自己的肉体为盾,挡下铳炮,让后头的人肉迫官军。其中幸存的二十名小武士,在铳火中奔散到附近的饭盛山,当他们回望失火的鹤之城,自知大势去了,全部切腹自杀,只有一名被救回来。学徒兵心想,这次到东部和鬼畜作战,会一个都不剩了。

白虎队各自背了十余公斤的爆弹,士兵则背了步铳、干粮、锅具和米粮,还带了一种能瞬间提升战力的“槟榔锭”。暗算七天可爬过大山到达东部,但花了半个月还没到,快吃光粮食,但无撤退的意思。森林是落叶、雨雾和时光的坟场,弥漫神秘的死亡气氛。他们在雾海与树海中走,总看到似曾相识的景致,却在兴奋地冲过极为陌生的冷杉林,或穿越一条没见过的山溪后头,又回到熟悉的起点。他们没辙,指北针成了手表,每秒都在转。那些山脉好像有生命的长大,而且趁夜乱位移,与地图上的等高线不符。方位更不可靠,北极星在天央,回音从背后传来,如果沿太阳升起方向前进,却发现那是落下的月亮。部队越拉越长,某日从后头传出爆炸声,帕往回跑,是队尾的士兵精神错乱得拉开手榴弹自杀,头轰不见了。帕下令部队驻留,但宪兵执意前进,不依就照军法开枪。帕把对准他的铳管拨开,跍地上拨开新落叶,“这地方已陷下,因为我们重复走了一百回。森林是活的,不肯让我们走出去。”

好证明所言不虚,第二天,帕领军出发时,把衣服的脱线绑在树上。线丝不断抽出,没了换另一件。到临暗时,他们又回到绑线头的原点。大部分的人信心崩溃,相信是“鬼打墙”,走在迷宫中。森林不只是活的,还懂得恶作剧。他们开始砍树、搭寮舍,在山上建造一座小村子,每天派出十人小队寻路径,即使晚上也一样。其他的人则狩猎、采集可吃的植物。某暗晡,帕发现蹊跷。那些以营火为中心而辐射出的树影,并非直的,树梢影子会转弯。凭转弯的指示,他独自前往秘密的中心,寻找森林的黑洞核心。穿过森林还是森林,爬过山头仍是山头,只有溪水有源头。帕闭上眼溯溪,不要被景观迷魅,仅用脚上寒毛感受水的方向,跌跌又撞撞,忍受饥寒,他终于来到溪源处,那是滴着水的巨大山墙。他走一圈,发现是一座四方宽有两百公尺的岩堡。帕心跳好快,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奇异感觉,他趴上岩壁听,里头流动各种水声,有的像彩虹落泪,有的像云霓成雨,还有熔浆流动的声音。帕知道这是什么,是他的血肉、力量和秘密来源的大霸尖山,泰雅人的圣山,称为Pa-pak-Wa-qa,也是他全部的名字。他跪在地上,不断复诵山的名字,希望圣山带领他们走出森林。可是自己好宁静,没那种呼喊全名会涌出神力的情绪。他对山倾诉,又好像对自己呢喃。帕开始爬圣山,沿山壁上爬,他感到自己像鱼快溯到源头了,游过浓重流动的雾气,风声轰隆,雷声霹雳,世界如此混沌呢。忽然间,一切安静了,帕终于来到大霸尖山山顶,上头全是苔锈的巨石块。放眼看去,脚下的雾气成了包围在岩堡四周的云海,他就站在世界孤岛的顶端,身体像点燃的璀璨烛芯,剧烈震动。帕忍不住呼吼自己的全名:“Pa-pak-Wa-qa。”以泰雅圣山为全名的帕,他的呼吼启动世界了,云海活起来,以漩涡状绕着圣山在旋转、推挤和搅和,越来越快,发出隆隆的巨响。云海最后被圣山吸尽。帕感到脚底的石块是水酿的,有生命,会呼吸,充满了泰雅传说中淹没世界的力量。月亮好亮,世界好白,视野打开了,森林和山脉就在眼前。帕看到夜探部队的灯火,是沿着弧度前进。他知道这一月来走不出森林的原因了,探路军队是不断绕着圣山走,没头没脑地前进。这是山的引力,没有圣山同意,永远走不出去。

他们在森林滞留几个月,摩擦日渐加大,常会为一个眼神打架,赢的人愤怒地吸食输者伤口流出的血,好解决饥饿。缺盐巴,他们头发渐渐转淡,一夜醒来发现全变成红色,“完了,变成红孩儿了。”他们大笑对方的发色,后来才气着自己的丑样。这期间,他们用石头捶小量的火药,或用放大镜燃烧弹药取火,维持每日的篝火。又跟少数民族学徒兵学打猎,用活套作陷阱,步铳变成猎枪,但是能吃的早吃完了,方圆数公里内的动物也被狩猎光。动物早有预感,闻到人类味道,逃得比风还快还远。再快也逃不过帕,他每日猎回的几头水鹿、山羌,却填不饱所有的人。老饿鬼坂井一马更是花整个下午把兽骨捶成粉,和水当面糊喝,能混上一餐消夜。更惨的,是老兵新兵的阶级扩大,拳头和枪杆就是命令。帕强制把士兵和白虎队隔开,彼此避过一条山溪建立营地,不然暴动迟早毁了大家。另外,还有一种怪病传开来,比饥饿更可怕,患者的手脚水肿、牙齿脱落、视力退化,痛苦的呻吟声真让人想杀了他们。这下子,帕又在远处建立病房,好把伤员集中管理。

一个部队三足鼎立,老兵组、白虎队组与病患组。帕经常对学徒兵说,他出去对边巡视老兵组,顺道猎几头野兽回来吃,好给大家体力。帕才离去,一些学徒兵开始哭泣,不满地抱怨:“白虎队最后只有一人能回去,就是帕。他最强,他躲起来了。”大家相信这理论,大骂帕的不是,还说他每次猎回兽肉,身上带有馨香的烤肉味,一定是先吃饱再回来。白虎队开始内讧,互相指责、怒骂和动手脚,三个强壮精明的学徒兵夺门出去,决心找回帕安军心,结果引来十个学徒兵的误会,以为是逃兵,也跟着逃。十几人不知道要逃到哪,下意识顺着平日走出的小径,有的害怕得跑回去,有的继续逃离。其中一个学徒兵逃到病患组的寮舍,饿肚子闻到血腥和烤肉味,还看到帕的身影。他赶紧跑回山屋,招来所有的宪兵和白虎队,紧紧地包围帕。那一刻,所有的秘密都揭开了,那些生病或失踪受伤者被帕寻回后,最后失去医疗而死亡。帕把他们焚毁,但烧尸体的柴薪不够,内脏无法烧净。帕只好砍下手指烧掉,装入竹管标记他们的姓名,当成遗物骨灰。到最后,由于食物不够,帕只好把尸体切割成碎状,权充兽肉给士兵吃,剩下的人骨埋下葬。白虎队曾在碎肉发现体毛,根本想不到帕敢这样做。当士兵包围帕,发现事实时,他们扪着肚子呕,又连滚带爬地跑到山谷喝下满腹的清水催吐,最后坐在溪边发呆,不顾强风呼呼地刮过,直到帕把他们一个个拎回寮舍。吃人肉一直是他们内心的秘密,而帕也发现,吃了会大量做噩梦,晚上梦到地狱景象,白天又活在人间炼狱,无怪乎大家的冲突日益加深。最后断了这项肉源。

即使这样,宪兵坚持不撤退,每天派出先锋队找出路。临暗时节,回来的先锋队往往少一两人,没人知道为何失踪,也不想知道,找答案不如等答案自己出现。军心涣散之际,帕下令每天娱乐,每小时集体大笑一次,好打发会杀死人的寂寞。他们每天不是竖蜻蜓,就是翻筋斗,接着骑马打仗、丢沙包、躲迷藏和大风吹,最后是闹热的“红白对抗”,每天搬演新游戏。游戏结束,帕带领大家到溪谷游泳,顺着滑石溜,光屁股、甩鸡鸡从巨木上跳水,炸入蓝透骨子的河水。瀑布一层层接上天,仿佛澄澈的天空液化成河水流下来,难怪会冰蓝干净,手一抓就蒸发成云,喝了满腹都是回音呢!玩饿了,帕举起一颗巨石,大喊爆击,奋力把大石丢到溪水中。河水瞬间炸得干净见底,从天上哗啦啦雨落,苦花的鱼胆囊破裂,自动掉落到手上。他们坐在山背上吃烤鱼,看着盛开的高山杜鹃绵延在草坡。这花美得真麻烦,红红白白地染伤眼珠,闭眼都逃不过,夜里还强占梦境。他们迎着风,在云空下,开喉大唱:“春が来ゐ来ゐ 雲水空。やがてほのかな 日のひかり。(在流云飘过的晴空,春来了。最后,阳光不再灰阴了。)”那时山上的春天已过好久了,但他们童年的欢快才刚来。

山中生活,成了白虎队生命中最快乐的日子。他们每天游戏,吃帕猎回的兽肉和溪鱼。即使这样,他们仍搜寻山下的讯息。一个“拉积欧(radio)”学徒兵背个收音机来,每日定时装上电池收听。收音机越到大山,越是装聋作哑,不是听不到,就是因高山症而头疼得传出吱吱喳喳的杂音,好不容易收到讯号,就高兴地得了口吃,一句话讲成十句。为让讯号清晰,拉积欧学徒兵每天爬上树梢收听,偏偏他有惧高症,很难克服高度。大家等不及,连收音机也急了,人还没到树梢就自动开机。几个月后,拉积欧兵练成了爬树高手,当他爬上九十公尺高的台湾冷杉,抱着树梢前后晃,收音机自动吓出声:“……吱吱喳喳……强大的……吱吱喳喳……将从台湾东部登陆……吱吱喳喳……毁灭性攻击……吱吱喳喳……全体军民防备……”拉积欧兵发着抖,对底下喊:“吱吱喳喳发动攻击。”树干每十公尺趴了一个学徒兵,好把讯息传递下来,传到底成了:“米鬼攻击,全体作战。”话讲完,收音机从树梢掉下,摔碎成一摊冒着小闪电的粉末。树梢的拉积欧兵急地喊:“是拉积欧自己掉下去,不是我推的。”这句话一路经过八个心生恐惧的学徒兵传下来,最底端、树根旁的那个说:“拉积欧怕鬼畜,先自杀了。”

收音机跳树自杀,米鬼威力连铁块也怕。他们开始整军备战,绑好山屋,把平日穿的木片衣脱下,换上整套军衣。磨亮刺刀,剃好遮耳的长发。然而等待敌人来,真是煎熬,消耗他们的体能,任何风吹草动,马上使他们的心跳高飙不止。帕分配给他们“槟榔锭”的药丸,加强夜视能力,有孙悟空火眼金睛的妙用。药丸落肚,脑壳通了,士兵们精神饱满,不用吃饭也有好体力,甚至有人跑到前方挖伞兵坑监看敌情。等了一夜,他们累过头、饿过头,几乎爆肝了,但奇怪的是灵魂爬到高峰仿佛是熟透的花朵,处在盛开的亢奋状态,他们又吃起“槟榔锭”,把自己变成视力与战力更强的士兵。到第二天临暗,天色大变,强风刮过山谷,落叶成群地窜刺,大山轰隆隆吼出回音。白虎队和士兵相信鬼畜从东部上岸,轰炸机投下无数炸弹,死亡的暴风吹上中央山脉。

面对强风,“万载,神风来了,神风来保佑我们了”,帕兴奋大叫,好驱走他们的恐惧,每个人都高举双手大叫。十三世纪末,野心勃大的元朝曾两度派遣十余万兵力,征伐日本源氏幕府,没想到在海途中都诡异地被台风袭毁。得以保存命脉的日本,称这台风为神风。那股曾吹走蒙古人的神风如今来到中央山脉庇佑白虎队了,他们回去岗位戍守,好给敌人一击。更晚时,风雨更强,山脉扭来扭去的,冷杉与桧木就要连根飞起来了,屋外头活像太上老君炼坏的丹炉,弥漫黑雾。几个前哨的学徒兵突然跑回寮舍,喘得趴在地上,勉强才挤出话:“战车来了,米军攻来了。”帕吓一跳,竖尖耳,听夹杂在风中的微响,轰隆隆,真的是米军雪曼战车的履带在刨土,朝山谷前进,他甚至听到B29轰炸机低沉飞过的声音。不久,随后有一个营的米军陆战队攻入山谷,不断吼叫、喷气和磨蹭。山溪对面的老兵组驳火,战火点燃,火光把暴雨染成凄迷的素描线条,每束雨都充满生命,懂得散放死亡气息。

爆炸四起,山谷传来米军的哀号。鬼畜反击了,攻上山坡,撞击白虎队的寮舍,门板后头传来地狱般的热情呼唤。学徒兵感受到死亡逼近,这不是演练,因为死了不会重来。他们腿软站不起,身体抖动,脑海空白,忘记了怎么呼吸。忽然间,一朵小小的云从一个学徒兵的耳后飘起,缓缓地震动,是蝴蝶呢!在山屋中飞呀绕的。他们纷纷从领口或笔记本放出黏湿的液体,那是从火车沾下来的蝶液,好像他们预知远行而及早收藏。一吹气,蝴蝶活过来,白的、黄的、灰的都有,在山屋飞得悠闲,和屋外轰隆隆的战火唱反调。“回家去吧!飞到妈妈的梦中,说我不再回去了。”他们祈祷,每一只蝴蝶都代表一个学徒兵的死讯。他们还彼此搀扶,咬破指头在墙上写下“爸妈,再见了”。

无论帕如何踹、怒骂与鼓励,学徒兵都怕得动不了,于是他喊:“让我们保护蝴蝶,让它们飞回家报信。”这招有效,学徒兵醒了,不要连死亡的报讯都没了。他们反击,拔掉手榴弹插销,往头上的钢盔敲醒底火,五秒内丢出。一个学徒兵太紧张,把插销丢向敌人,把手榴弹握得死死的,跪着喊要爆炸了。一时急,帕用手刀敲碎他的手腕,夺下后丢出。但抛得慢,手榴弹在近处爆炸,一块碎片回射中他左眼。帕瞎了一眼,眼眶喷出大量的血,脑浆差点流出,在地上打滚尖叫。他知道哀号只会带给白虎队更大的恐惧,躺地上告诉自己不要抽搐,不要听,也不要看他们的请求,咬牙握紧拳,恳求心脏快快安息下来。学徒兵围在帕身边尖叫,死命拉起帕,要他起来领军,无视帕的痛苦,最后看着他们的支柱就赖在那,化成血滩。屋外全是战车、飞机和咆哮的米军,夹杂狂烈的大风暴,从木墙的裂缝发出奇妙的韵律。雨水很快流进屋内,找到路狂奔,现场成了宽阔的血泊。

在死亡的关卡,帕梦到那个场景,关于一座湖的秘密。那是有一回,他扛着柴回家,听到草丛后头传来窸窣声,循声而去。是一只山羌,被猎人的活套套住。它用力挣扎而颈子的皮毛尽脱,露出猩红肌肉。帕用柴刀砍断绑在树干上的套绳,让它跑开,但是套绳还在它脖子上。帕要跟上去解开,森林隐秘,连兽径都不轻易现出踪影,在蕨影密度高得吓人的后头,有水光反射出来。是沼泽,一座水中森林的化身,薄暮时分的水畔,夕阳蔓衍,处处是亢奋的声音,有蛙鸣、虫吟与夜鸟的沉啼。帕看到山羌。它抖着耳朵,在水中游。他好喜欢这个梦,能在梦里死去也好。他走下水中,看到红娘华有着镰刀般的前脚,用屁股上的小管子呼吸。龙虱游到水面换气,屁股带着一颗气泡。帕闭上眼,闭上呼吸,慢慢死去。

学徒兵哪肯帕死去,拿出更多“槟榔锭”,捣碎后掺着帕的血,用针筒打回他的体内。一股火焰从帕的施打点窜爆,他心脏高速运转,脑浆快融化。在自我梦境中的帕,被梦中的湖水呛到,猛咳猛咳的。然后帕醒了,回到战火的现实中,把流入鼻腔中的血咳出来。帕从地上蹦起来,又痛苦乱翻,当他在濒临死亡地大力扯下自己耳朵后,有一种舒泰飘然,脑壳不卡了,身上没病渣,仿佛神经系统都死光光了,便用手挖出烂眼珠和碎铁片。帕把命豁出,用棉布塞入左眼眶,戴上飞行镜不让布掉出来,准备发动死亡攻击。

白虎队惧怕死亡,害怕死亡前的折磨,也害怕自己没有力量面对死亡了。帕看穿了他们的心思,拿白布条绑上额头。白虎队也绑布条,血书“大和魂”,意谓武士道的精神;看护妇把白布条圈在手臂上,血书“大和抚子”。他们害怕地围成一圈,男的背弹药包等待攻击,女的拿针筒随时往血管注入空气自杀,他们身体疲困得想永眠,决定和鬼畜玉碎。

帕看着大家,说:“在这最关键时刻,我要选出副队长。”学徒兵互相推荐心中的第一人选,有人还毛遂自荐。

“吧嘎,你们在干吗?”坂井怒骂,然后转头对帕说,“鹿野殿,你不要丢下我们。”

学徒兵这才知道帕的计划是单独去决战,丢下他们,纷纷摇头说不当队长了。帕生气地喊:“不服从就是中国猪,就是清国奴。给我鬓打。”肉攻队两两相对,猛掴对方耳光。帕也猛扇自己巴掌,五官几乎甩出轮廓,鲜血用喷的,他边打边说,好像把话从嘴里揍出来:“我没教好,没人服从命令。”于是学徒兵又争着要做副队长了。

帕对白虎队说:“假如我手断了,用脚战斗。假如我脚断了,用牙齿咬。假如我身体死了,用鬼魂战斗。不用为我难过,我会成为鬼保护你们。”帕立即选了一位副队长,把随身戴着的金鴩勋章别上,对他下达命令:“现在,带部队强行军‘转进’瑞穗,全部回去,回去。”转进是撤退的意思。帕讲煞了,将弹药包和手榴弹绑在自身,要独自肉迫,给部队留下一线生机。白虎队说,你不要死,我们有锦囊妙计。他们拆开小竹筒,敲碎封蜡,露出一条片假名纸张,看不太懂内容,却知道那是“喊水也会结冻”的中国和米国咒语。他们念咒,零零落落的。帕看都不看,便带他们念,那是刘金福曾在菜油灯下誊的字句,是阿公耗尽棺材本三个佛银、两锭大清纹银向神秘走私客买的“暗(黑货)”,根本不是向神明求的咒语。他们照说明把武器丢掉,双手举高,轮番用破汉语和烂英语吼出咒语:“我们是中国人,不是日本人。我们是娃儿,全部投降了,拜托不要开枪。”时间冻结的咒语有效了,风雨变小,躁乱渐息。他们最后又咬破指头,把木寮写满咒语,防止鬼畜大军入侵。忽然间,帕喊:“空袭,全体掩护。”白虎队跪落地,轻张嘴巴,拇指塞耳洞而用另外的四指捂眼,这是防空袭方法。但他们发现没有敌军轰炸,只是一阵风夺门而去,让他们的衣角都掀向那。是帕离开了,独自去肉迫。没有一阵风回到原地。他们多么悲伤,唱起“国歌”饯别:“君王世代,千秋万世,直至小石凝成巨岩,直到岩石长青苔。”

“我们不能让队长落单,大家上紧爆药包,其他的人拿竹棍。”副队长要各班长检查队员装备。白虎队知道接下来要干吗了,拿起前头绑小刀的竹棍,拿着耗尽弹药的步铳。

副队长高举胸前的金鴩勋章,拳头紧捏,大喊:“……总……攻……”却骇惧得迟迟说不下去。

“我们去找妈妈了,冲——回——家。”坂井大喊完,率先跑出门,一路蹦蹦跳,即使随时横尸也不怕了。哗啦啦!就像嘉义农林的子弟到内地参加甲子园赛获得了亚军,回台后在街道游行接受欢呼的闹热场面,大伙冲上街放鞭炮。在中央山脉某处,三十几个小兵拿了棒球棍似的当武器,欢欢朗朗地冲出木寮,往山谷杀去。

帕奔过巨岩、苔藓和雾气蒸腾的树林。他全身共绑上十二包爆弹,一手拿六颗手榴弹,一手握配备的手枪,却不知后头追随了皇小学勇士。他跑入了河谷,突进到敌阵。十余名米国伤兵躺在水边,发出哀鸣和膻臭,身体是濒临死亡的搐跳,流出的血染红了河。有几个米国陆战队员向帕攻来。他用手枪瞄准,一勾火,没喷铳子,因使力过头把枪捏残了,便丢了废铁杀去。

(米军会把男俘虏的牙齿撬断,好塞入手榴弹引爆。他们把女俘虏强暴,再用战车履带压过。千拔,你要怎样保护他们?鬼中佐说。)

肉迫到了米军陆战队。帕二话不说,一出拳,轰得为首的军官头壳穿了,目珠迸出、脑浆花喷,顿时见阎王去。杀人很简单了,把他们当牲畜即可,帕很快习惯这种快感了,可怕的是人比牲畜懂得求饶和哀号,那语气竟然像失散好久后又回来的童年玩伴。

(你只会变鬼变怪,根本不会带兵,那些小囝兵早晚给你带死,你对得起人家的爷娘吗?你拿目汁回失礼,有屁用。刘金福怒骂。)

敌人又来了,他回转身,一矮一抗,出拳打穿另一个鬼畜的胸。尸体挂在帕手上。他把尸体掼在地,甩得皮毛糜烂,血肉哗啦哔啵地爆炸,还大脚踹鬼畜的胸膛。尸体飞过小溪,人已死,胸腔的血流过喉咙时还发出呜咽声,目珠睁得比伤口大,流泪比流血还认真。

(打仗,打仗呀,用尽残忍才是慈悲。用憎恨、用愤怒、用死亡面对敌人,就亲像面对自己的杀父仇人。鬼王说。)

忽然间,一道影子直冲帕来,刺刀刺中他的胸膛了,冲撞的力道让帕退了几步。他用手切断刀柄,叉开五指,对那米国大兵的眼睛刺入,趁对方来不及哀号,扣了头颅猛往大石摔个血肉爆炸,五脏喷跳。

(如果像历史上的白虎队,只剩一个活下来。我们都会死,只有队长鹿野殿会活下来,因为他最强。一个学徒兵告诉另一个学徒兵。)

(我们会在天上相见的,时间从现在开始倒数计时。尾崎说。)

河对岸,人影憧憧。帕对他们吼出时间咒语。一个连的鬼畜吓坏了,全速倒弹,撤往山头去。帕要杀尽,多个鬼畜就给队员多一分危险。他涉过血河,乘胜追击,好争取时机给部队转进。帕杀进冷杉林,突进到箭竹林,一下子往右翼的敌人抛手榴弹,一下子往左侧的鬼畜丢炸药,爆炸声和血肉洒了回来。米军流窜得更快,也更哀鸣了。到山顶的草原,帕得了猛,手脚并用地跑,直铆铆地往米国大军的阵营去。他拔了手榴弹的插销,拉开爆药引信,腾空思绪,肉迫、肉迫、再肉迫,玉碎、玉碎、坚决玉碎,要将肉躯炸为灿烂万朵之樱。他怒吼自己的全名“Pa-pak-Wa-qa”,唤醒最后的一丝体力冲去。霍然间,圣山启动了,风卷来,天顶的浓云瞬间排空,月亮好亮,世界好白,视野打开了,现出鬼畜的真面目——百来只的水鹿和山羌,冲浮在短草坡。帕着惊,把炸药奋力地往外丢,爆开的死亡逮捕了外圈的野兽,血雾弥漫,天空掉下腥臭肉块。受爆袭的兽群往中间靠,雄鹿、雌鹿、小鹿数十个家族,它们流出的泪和汗散成了大雾。他跳上一头大雄鹿的背,拔去胸前的那截刺刀——某只冲撞他的水鹿而被他打断的鹿角。他一身血肉残败,高举两手,终于卸下心中盘旋不去的死意,痛哭失声,往倒在鹿群铺成的浮动大毛毡上,大喊:“对不起,差点就全毁了大家。”大毛毡载他到崖边,嘀嘀嗒嗒地蹬蹄,不久安静下来。

鹿群散去,留下帕坐在石岩上,看着云海波荡。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背后有几丝窸窣,踪步很熟悉,头不转地说:“不要藏了,出来吧!”伏在草原的小肉弹蹦出来,个个背爆药,跟着帕的血迹一路倒退地追来,符合“转进”命令但又能与帕生死与共。

你看,米军撤退了,我们赢了,帕指着东方的云海说。只见万壑往下坠,群山奔散,云海浮了来。那些云海不平坦,高耸起伏,月光下像是无数的航空母舰、驱逐舰、坦克运输舰、两栖登陆艇。而往山谷滑落的雾气,简直像上千辆撤退的战车,发出轰隆隆响。那渐渐散去的白雾,在白虎队眼中,还成了数万个米军的残影,全是白皮肤、黑人面孔,五官全都一样,这印象来自他们唯一看过的洋人,就是掉落在关牛窝的黑人飞行员。米军擎枪扛炮筒,钢盔歪斜戴,哼着歌,抽着烟,走进云海滩边的两栖艇,有的还回头对白虎队挥手。有个学徒兵响应,挥着手,但很快被同伴制止,直到帕举手,所有的人才挥手说再见。他们身子倾斜,站在豪气的草坡,看云海慢慢散去,米军散去,一切都散去,他们打的是一场与自己幻觉的仗。因为,那种日本军部研发用来提升夜间战力的“槟榔锭”事实上叫猫目锭,是一种含有安非他命的药,吃过量会召唤心魔,一切与米军有关的都是自己的幻听与幻影。如今战事结束,狼藉的战场只剩草叶上的雾水汇向山谷而成溪,奔腾入海,成为太平洋。在误为米军登台的强烈台风侵袭后,视野好辽阔,在海的那边,世界的尽头,有一条鼓鼓的海平线拦下半颗地球的咸水。他们最后都哭了,好像太平洋的海水映不满他们的眼,得从眼眶溢出,因为被美景的撼动与征服,除了哭没有办法。

“回家去吧!”帕说。没有到东部,至少已看过了。

那年夏天,帕带领六十余名士兵从中央山脉撤退。山不再阻拦,他们很快找到原路,还带回了三十头兽肉干。他们把误杀的水鹿、山羌、狗熊的内脏掏干净,用烟熏烘干兽体水分,木头串起,扛回家。帕臂弯则抱着一只战场捡来的小狗熊。它头上戴钢盔,只露出小眼睛。白虎队一路高唱童谣《桃太郎》助兴,不时高呼万载、万载,他们打赢恶鬼岛上的鬼王了,扛回了鬼畜尸体为证。他们跨入第一个少数民族部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输了。当地驻在所的巡察拿着收音机,悲愤地说,残暴的米国用超级炸弹爆击广岛和长崎,两个城市瞬间变成阿鼻地狱,死伤惨重,天皇玉音放送,向米国停战了。帕和士兵再次听收音机,都是投降消息,摇头说:“拉积欧在山里会说谎,还会口吃。”他们稍获信心,大步往关牛窝走去。每到下个部落,他们又安慰自己下个收音机会更老实。临暗到关牛窝时,火光烧亮,不少的村民敲锣打鼓,大哭大笑好像被发情的野鬼降乩,抱着鸡鸭乱跳,激动地说:恩主公派米国飞机,载了两颗天公炉丢到日本去了,日本输到脱裤底了。“苦灾过去,台湾天光了。”老人大声欢呼。这时候,白虎队笑了,也哭了,根本搞不清楚自己是输是赢。

几天后的中午,日头斗大,热死人不偿命,唯有森林涵养出流水与清风。从练兵场出来的帕要回山上的家了,腋下夹着一只戴钢盔的小狗熊。在小径的入口,他放下小狗熊,任它跑来跑去。无人烟的森林,在时光流动中,充满影子颀长的诗意。小狗熊在落满山毛榉树荫的地上打滚,或绕圈子追自己的尾巴,或转身时被自己的影子吓着。它爱玩,油亮黑毛沾满了白絮,在地上滚。白絮飞走,往林冠飞去,飞入更高远辽阔的天空,帕和小熊看去,层层密密的树叶后头,日头秀晴,他们不约而同地被那蓝天逗得打喷嚏。

帕笑了,跍身摸小狗熊,说:“‘日头辣’,走,你先行。”

日头辣,他为小狗熊取了名字,有种“目珠会被阳光呛伤”的味道。足声朗朗,森林多了几条路,埋伏在草蕨中,他停下来看得发呆,骚蝉长吟,树下的光斑漾晃,那些新路会通到哪?小狗熊却来劲地往那里跑,把蕨叶推得唰唰地排开,直到没了声。帕久等不到,大吼一声,才跑回一只精力无限的小影子,在他跟前吐舌头。帕知道了,小狗熊一直找熊妈妈。母熊死在山脉的战场,死在帕的突击中。帕伏地,代替了母熊,用四脚走动,靠在一株樟树磨蹭肩膀,用手指刮出新鲜的爪痕。不知为何,帕刮完树干后的手隐隐发抖,体力好像枯竭了,怎么会这样?于是他对森林大吼两声。小狗熊吓着,被母性的威势所屈服,靠着帕的脚绕圈子。帕低头舔小熊,嘴里都是腥味,说:“走下吧!我们转家去。”他与小熊兽行。它听不懂不重要,路会通到家,脚会自己走下去。

转到屋家,短坟摊平,碑石被敲得粉碎,篱笆爬满了开花的紫牵牛。帕拉开篱笆的门闩,手感竟然钝了,用力过头,门板轰然被扯倒,连声响都好陌生。篱笆内的猪鸡抬起头看,认真地看着异乡人。帕跍在篱笆后,露出头做鬼脸,抓住小狗熊的前肢左右摇晃,说:“我是日头辣,转屋来了!阿哥阿姊,我知你们的名。”帕喊出猪鸡的日文小名,阿鲁米、椭结索、椭蔓多、林檎、哈娜、夫库洛……,指出谁是谁,没搞差。

这时,在厨房暖水的刘金福探出头,拍响门前的铁马提醒。帕也用两手做出踩脚板的样子。猪鸡才睁大眼,兴奋地奔向帕。都长大了,铁马再也载不下一家子的畜民,帕分批载,在园里转圈子玩。暖好水了,刘金福放入驱邪除秽、俗称“抹草”的金剑草,提到菜园,兑上冷水,给归来的帕擦身子。他用菜瓜布帮帕刷背,洗掉的污垢多得能种甘蓝菜,洗到腋下时,严肃的帕不禁笑了。他知道如此的笑有些暧昧,放眼四周,风景不殊,不久前才为天皇的赤子而煞猛努力,如今乖乖成为刘金福眼中的中国人了。

但是,刘金福要摘下帕始终挂在头上的皮盔和飞行镜时,被强力挡下。搞到最后,帕站起来,走出篱笆外,这才回头,露出满是黑窟窿的左眼和无耳的头,然后跑走了。刘金福和小畜民追了出去,每到岔口,分批寻去。帕走入一条从未走过的新山径,内心有无限的期待。路的尽头,成海的菅草奔荡了,倒向风的去向,更远的村里,神社熊熊烧起,灰烬被怒火抛了开来,黑烟几乎把天空染色。帕看着烟发呆,感到那就是童话中浦岛太郎从水龙宫回到陆地后打开玉匣冒出来的烟,那神社大烟多么诡魅呀!他对山下大喊完全不懂意思的时间咒语,“我们是中国人,不是日本人……”多喊几下,或许时间还会倒流。接着帕向前走,踏入草海,才感觉到草下有异物,就被那成片的新坟绊倒。他滚几圈,脑袋的铁片诱发了新伤癫痫,全身抽搐,辗落溪谷。一只奋迅而来的猪跑去,扑去挡下帕,发出尖叫,呼唤其他的同伴。不久,从草丛窜出了其他的猪来救援,而鸡从天空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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