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故人塘西

堂主们私下讨论张志谦,仿佛都知道得比陆南才多。他们说在日军发动进攻的第二天,警务处长伊云士曾把张志谦找到香港大酒店会面,要求帮忙维持民生秩序,汇丰银行可以承担经费,但须由洪门弟兄出面处理。张志谦乃成立“忠义慈善会”,在九龙和新界向贫民发放米粮和每天现金两元。陆南才听得愣了,原来他跟洋人的联系如此紧密,忍不住猜度,他跟张迪臣熟悉吗?会不会也有相同的秘密?秘密像圈圈,每人的心里有不止一个圈圈,大的,小的,人与人之间的圈圈互有重叠,秘密之内与之外,皆是重重叠叠的秘密。

堂主们又说,张志谦于英军投降后自知危险,立即剃光了头,披上袈裟,跑到庙里伪装和尚,可惜旋遭日兵发现,抓到汇丰银行大楼七楼的宪兵部打得皮开肉绽。这时候的张志谦变成神了。有堂主说张志谦重施“小刀张”的飞刀绝技,以一敌百,杀了许多日兵,并把最后一把刀留给自己,自割喉咙而亡,为洪门尽忠,为民族尽义。亦有人说他于日兵攻港时跟陈策将军乘快艇突围,但在西贡海面遭受堵截,他遮护陈策,身中十枪,跌进海里喂了鲨鱼。更有人说他根本没死,当天跟陈策一起杀出重围,早已回到重庆,只不过身受重伤,休养之后必重现江湖。堂主们说得口沫横飞,似皆曾身处现场目睹一切。然而不管故事的结局是生是死,大家都相信一个理由:日本鬼子抓张志谦主要是“擒贼先擒王”,镇服其他堂主,好让众人乖乖听令。

薯仔茂由此认真地说出结论:“张志谦为我们而死,我们更应该拼命活下去,只要能够活着,做乜捻都冇所谓!我们不能死、不可以死!谁死了,谁对不起张先生!”为求活命,任何事情皆成借口。陆南才暗觉凄然,却亦被他们强烈的生之意志所撼动。自己其实何尝不是一直不择手段地求生?从河石镇到广州,再到香港,遇上什么做什么,只要有饭吃、有路走,不愁找不到说服自己的理由,什么都愿意相信,只是偏不承认活着就只为了活着,不想死、不敢死。活下去是何等卑微而又庄严的事情。

无论生死,见不到张志谦了,陆南才更决心要保护他的臣。他把哨牙炳找到住处喝酒,对时局唏嘘一阵后,压低声音,嘱咐他打听张杭吏和张迪臣的下落。他拿笔把两人的英文姓名写在纸上,Henry Charlton和Morris Davidson,提醒道:“阿炳,事关重大,必须做得妥妥当当,千万别张扬。” 

哨牙炳点头答应,瞧见陆南才脸上的严肃神情,他懂分寸。

陆南才知道战后的英国人被分囚于三个地点,赤柱是平民和文官,北角是军官,九龙深水埗那边是士兵,印度兵则在马头涌。至于华籍兵员,英军司令于投降前已命令他们换回百姓便服逃离军营,因明白一旦落入日兵手里,必遭特别残酷的对待。按道理,亨利哥目前应在赤柱,但不确定张迪臣——如果仍然活着——身处北角抑或深水埗。陆南才握笔慢慢写出Morris Davidson十四个英文字母,每写一个字都像捶打一下自己的心,俗语屡说“生死未卜”,平日听来轻松无常,现下这个“卜”字却似一柄沉甸甸的锋利铁钩,直插心脏深处,钩子悬吊半空,摇摇坠坠,几乎把心从喉咙里狠挖出来。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呀。陆南才唯想有个答案,唯想知道,他的神,到底还在不在。

哨牙炳费了许多工夫,十天后把答案带给陆南才,道:“南爷,查到了,那个乜春Henry被关在赤柱集中营,可是查来查去,几个集中营的囚禁名单上都没有另一个鬼佬。你确定没写错名字?抑或已经死捻咗?”

“刁你老母,你黐捻咗线?我点会写错?”怒气冲上脑门,无法自制,陆南才冲口而出喝骂哨牙炳,但真正想喝止的是自己不想面对的事实,“肯定是你条捻样查漏了!再查!再查!”

哨牙炳嗫嚅道:“应该错不了……我找了一个在集中营厨房帮忙伙食的弟兄,他跟萝卜头领班混得很熟,经常替萝卜头找花姑娘,他托对方查了一遍又一遍,确实只有Henry,没有什么Morris。几个集中营的名单都查了,连马头涌那边的嚤啰差名单也查过,有七八个Henry,就是没发现另一人。”

陆南才铁青着脸坐在木桌旁,双手抱胸,双眉紧蹙,如一只尖毛倒竖的刺猬。为了缓和气氛,哨牙炳故作幽默地说:“鬼佬好细胆,如果尚未被炸死,搞不好已经跳到海里,游水返英国了……”

陆南才突然松开右手,向前一甩,把桌上的双蒸酒瓶和玻璃杯推到地面,砰砰数声,像子弹横扫。哨牙炳吓得身子后仰,坐不稳,几乎连人带椅跌倒。陆南才站起,伸脚踢开他的椅子,又是砰一声,比先前更响亮,像在脚边炸开的手榴弹。

陆南才骂道:“快去再查!快点!查唔到,我踢你落海,你游水返乡下!”

哨牙炳愣住,不认得这位好兄弟了。几年来的互相照顾提携,还一起斩鸡头、烧黄纸,在关公面前许下毒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怎么今天竟然为了一个鬼佬发这么大的脾气?鬼佬比兄弟重要,手指向外不向内,怎么回事?但陆南才到底是龙头,哨牙炳不敢驳嘴,站稳脚步,低声说:“我马上去。南爷早点休息。”转身拉门离去。

陆南才站在客厅中央,气得双肩抖动,但不确定自己在生哨牙炳抑或张迪臣的气。他是气哨牙炳办事不力,查不到张迪臣的名字?抑或气张迪臣的名字竟然没出现在囚禁名单上,不知所踪,生死未明,让他牵肠挂肚?再或是气这天翻地覆的一切,所有人都无能为力,阻止不了甚至没法避开眼前大大小小的毁灭败坏?

窗外传来收夜香的敲木声,咯咯咯,咯咯咯,仿佛提醒陆南才,最原始的始是最强大的,不管香臭,最重要的是能够永恒存在。陆南才气馁之极,瞄一眼臂上文的“举头三尺有神明”,不自觉地抬头望向天花板,发现一只蜘蛛在角落爬着、爬着,似已爬了千年万载,毫不理会人间的痴心妄想。

陆南才的日子过得恍恍惚惚,近日天雨绵绵,右腿当年的枪伤患处忽然痛得厉害,走路一拐一拐,于是干脆足不出户,堂口的事情都交给哨牙炳和弟兄打理,自己躲在家里,坐着,躺着,偶尔勉强站起,握棍在客厅或天台胡乱挥舞,像空气里有千军万马,看不清楚是洋人或日人,把棍棒朝空气打去,欲把世界打个稀烂。

过两天,他另外交托哨牙炳一项任务,把一张写了“Where is Morris Davidson?”的纸条让他带在身上,有机会带到赤柱交给张杭吏。哨牙炳面有难色地说:“南爷,不容易呀。”陆南才再度发怒了,骂道:“刁那妈,不容易也得做到!叫你做事情就左推右搪,冇捻用!冇义气!”

哨牙炳见他近日脾气异常暴躁,不敢搭腔,只嗯了一声,避之则吉。陆南才控制不了情绪,似有一头怪兽在心里经常冷不防地扑出来胡咬乱噬,连他自己亦遭咬得遍体鳞伤。唯一的快乐是仙蒂前来敲门,带着饭菜,也煲了他最喜欢的鸭肾汤,喝酒聊天,找出所有可以感慨的旧事来感慨一番。面对仙蒂,陆南才总觉坦然自在,所以感慨亦是以哀伤起始,以快乐终结。他问仙蒂,你觉得往后会怎样?仙蒂的回答仍然是那句话,仍然是抚摸一下他的脸,在耳边轻声道,我们会好好的,会的,会好好。

门外世界早已换了主人。日本人成立军政府,军政厅设于半岛酒店,酒井隆中将主其事,出榜安民,市面到处张贴告喻:

“我大日本帝国皇军,高举圣战之旗,出于攻略香港之举,是为推翻白色人种侵略者的势力,通过有色人种的大团结,建设大东亚共荣圈。我们日本人和中国人有着几千年的友好关系,必须停止兄弟阋墙之蠢行,紧密携手,为建设大东亚而迈进。”

一个月后,军政厅变成香港占领地总督部,总督是陆军中将矶谷廉介,再一次在街头巷尾贴出文告,像屎坑草纸般的黄,上面是血红色的太阳,下面是麻密密的中文字:

照得香港乃英国强占我东洋之土地,以物质文明,蚕食我东亚已经百年,现一朝为我忠勇义烈之皇军占领,成为大日本之皇土,人类公敌之英国,使用无餍野心不逞企图之本源地,经已挫折消灭,堪为东亚万众庆祝无量者也。

夫大东亚战争终局最大之目的,乃确保东亚之安定,进而贡献世界和平,以谋万邦之荣乐。

故在军政之下香港,今后之统治建设,应共同协力,完成大东亚战争,一洗香港从前旧态,方能发扬东洋本来之精神文化。庶几万民同沐圣泽,而完成皇道昭垂之东亚永远福利之基础。

本督拜受香港占领地总督之大任。

今日亲临此土,当遵守圣旨,竭尽心力,以期无负使命。顾万民永远之福利,必在大东亚战争全胜之后。现尔各居民应忍耐坚苦,善体圣战之意义。切戒淫放恣,在皇军治下,奋发努力,对于时局多所贡献。凡尔民众,如能革除故态陋习,挺身自励,一秉东洋精神,完成大东亚兴隆伟业者,本督当以知己待之。其有违反道义,不守围范者,乃东亚万众之公敌,非我皇土之民,无论国籍,无论人种,本督当以军律处治,决不容恕。兹当莅任之始,特此通谕知之。其各凛遵,勿违

切切此谕

昭和十七年二月二十日

香港占领地总督 矶谷廉介

李才训摇身变成总督部的华人警察,但不叫警察,叫“密侦”。杜先生说得对,皇帝由洋鬼子变成日本鬼子,江湖却依旧是江湖,总得有人出面维持连皇帝也维持不了的秩序。赌馆和妓寨被下令闭门了几个星期,之后便都回来了,老百姓仿佛战时吃得愈多苦,战后愈要狠狠地把失去的快乐追回补回,手里没钱的,可以赊账,彼此记下欠债,你欠我,我欠他,里面其实有一种乐观的期待,相信眼前一切苦难折腾总会过去,而且很快,你和我和他都能等到这一天。

有一回哨牙炳到家里向陆南才报告堂口事务,喝了两杯双蒸,感慨道:“那年我在上海当兵,被萝卜头的炮声吓捻到逃来香港,想不到逃来逃去始终要在萝卜头的手下揾饭食。如果当年唔走,嘿,可能我今日已经系将军!”

“当时唔走,早就死捻咗啦!将军你条命!”陆南才啐道,“你依家系孙兴社的草鞋先生,咁多弟兄俾你管,咁多女人俾你屌,仲唔满足?”

哨牙炳搔一下后脑,吃吃笑道:“满足!满足!”

他告诉陆南才,密侦和日本兵常来赌馆白吃白喝白赌,更饬令撤走番摊赌桌上的门号数字,把原先的一二三四分别改为人名:东条英机,希特勒,墨索里尼,汪精卫。还要加上肖像。赌馆弟兄随便画了几个人头,有日本兵觉得把东条英机画得太丑,骂他刻意羞辱皇军,把他压在地上,用军靴朝脑门猛踩,活生生踩死。

改变的何止于赌桌名号。区名街名店名都改了,皇后大道中变成“中明治通”,德辅道中变成“东昭和通”,庄士敦道和轩尼诗道变成“八幡通”,英皇道变成“丰国通”,皇后像广场变成“昭和广场”,英京酒店变成“富士酒家”,半岛酒店变成“东亚酒店”,告罗士打酒店变成“松原酒店”,湾仔码头变成“湾仔行乘场”,跑马地如今叫作“青叶区”,中环是“藏前区”,香港仔是“元港区”。仿佛天地换了新名字,即可在旧宇宙的废墟上重新开始。

但改变的又不止于区名街名店名。总督部把港九新界切割为不同区域,各设区长和街长,家家户户登记人口,姓名人数刻在小木牌上,钉于门前,日兵日夜随时登门检查,查有不符,要抓要杀要抢要奸,随他们高兴。哨牙炳说,有日兵在民居墙上发现一幅岳飞画像,并有“还我河山”书法,本来看不懂,“单义”的弟兄在旁边替他解说岳飞抗金故事,听懂了,二话不说,把户主压在地上,刺刀直插,背后进,胸前出。

又有一位户主姓杜,名日胜,弟兄对日兵说“杜”在中文里有杜绝之意,杜日胜就是杜绝日军胜利,暗藏反日之心,是天生的反日分子。日兵立把户主一枪毙命,再把他两名幼女强抓到慰安区。

慰安区设于骆克道至大佛口之间,日军进城之初已从广州急调一百名中国、朝鲜和日本慰安妇南下替士兵解决性欲烦恼,却仍嫌不够,就地在港征集,招雇、胁迫、诱骗,日日夜夜趴在她们身上。哨牙炳感慨道:“打炮归打炮,我们妓寨干的其实也是这码子事,不见得比萝卜头光明正大多少,何况萝卜头替姑娘们搞卫生,还比我们认真呢!可是为了自己爽快,把这么多人赶到无家可归,太残忍了吧?一想起我们的女人让萝卜头屌到嗌救命,就谷捻气!”

“别忘了有些女人不见得不开心……”陆南才摇头苦笑道。哨牙炳明白他说的是仙蒂。

日兵强收骆克道上的一百六十多幢楼宇,赶走住户,改为日本人专用的慰安所,哨牙炳当时亦在现场,有人不肯搬离,萝卜头命令他和弟兄捉住他们的手脚,活生生抬起,活生生从二楼阳台往街外丢去,像丢垃圾。哨牙炳稍为犹豫,日兵立即用枪柄敲撞他的背;再犹豫,枪上刺刀已经抵住他的腰。他一咬牙,丢就丢,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九龙的油麻地和西环则被指定为“华人娱乐区”,红窗绿门,专门招呼本地客人,日本人相信只要管住中国男人的阳具,等于管住中国男人。石塘咀起死回生了,风月胜景不逊于六七年前。有客人甚至说:“日本人应该早些来,英国佬应该早些走!英国佬不管我们是否爽快,日本人可体贴得多!”说毕旋觉心虚,补道,“开玩笑!开玩笑!来,我自罚三杯,先干为敬!”

有塘西,不会没有仙蒂。她是熟门熟路的大姐大了,冬叔拉到日军的线,取得营业核准执照,找仙蒂合作在塘西花艇上承包了一间酒厅,唤回几个酒吧姐妹,齐心协力把酒厅做得有声有色。仙蒂当然不再叫作仙蒂了,也不好意思用回老名字“小白仙”,遂取了个新名字,碧仙,叫大家喊她作“仙姐”。其他姐妹亦不再叫什么安娜、苏珊、玛莉,统统改为肖娟、月娇、燕桃。回来了,原来世事不会回不去,只待时机。

酒厅名为“欢得厅”,是仙蒂的主意,她多年以前在欢得楼做艇妹,吃尽苦头,多年后荣升事头,特地对冬叔坚持用回旧号,表面是不忘本,心底享受的却是吐气扬眉的自豪感。连她亦对陆南才道:“没有萝卜头,我没有今天。我早说过,我们会好好的。”人间的腥风血雨,成全了她的风月新途。

欢得厅开幕那夜,陆南才前往捧场,厅前烧起串串鞭炮,轰隆轰隆,然后满厅宾客发出比炮声更响的欢笑声。站在仙蒂身旁,他忽然发现她的手臂圆滚滚,奇怪,竟比战前还长了不少肉。他揉一下眼睛,以为是错觉,再看仔细,确定是胖了。腰也粗,被旗袍包裹着的肚子向前突出。陆南才忍不住笑。已经好久笑不出来了。是鸠但啦,今朝有酒今朝醉,只要活着,我们会好好的。活着便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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