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江湖依旧是我们的

神不再是神,却仍有可用,甚至比仍然是神的时候更可让陆南才用得心安理得。每回碰头,匆匆忙忙十来分钟,陆南才急向张迪臣打听各方动向,英军的布防情况,日军的进攻策略,以至汪政府在香港的秘密行动,不问出一些消息即觉得吃了亏。张迪臣都简略回答,陆南才没法确定有几分真有几分假,他觉得眼前的人愈来愈陌生,连声音亦变得似另一个人,他得处处提防。听了情报,陆南才也不全向军统那边报告,大多是听了便算了,听了已经觉得赚了。

有一个消息倒是由张迪臣主动提供,而且说时神情凝重,陆南才不得不认真对待:香港政府对杜月笙很是不满,短期内很可能有所行动。

“他们会做什么?把杜先生抓入监牢?”陆南才愣了一下,问,“不怕堂口弟兄暴动,包围警察局吗?”

张迪臣耸肩道:“你们想做什么,是你们的事情。港督想做什么,可没谁能够阻止。戴笠以前也在香港被关过,你不知道?”

陆南才还真不知道。张迪臣对他简单说了,戴笠去年底从重庆搭机抵港,有人告密,搜出手枪,被送到拘留所住了两个晚上,最终透过大使馆交涉才放人。张迪臣笑道:“又是女人惹祸。他从前的女人,翻脸了便什么都做得出。”

陆南才本想反问,难道男人翻脸便会手下留情,他才不相信。但忍住了,把话题转回杜先生的安危:“鬼佬到底不满杜先生什么呀?”

“你们也太嚣张了。文件送来香港刊登就算了,连人也偷偷跑来,完全不给面子,that's too much,日本人和南京那边给了我们很大压力,港督不能没有行动。你们好自为之。”

张迪臣离开后,陆南才独坐屋里盘算对策。这么大的事情总得通知杜先生,既为义气,更是邀功的大好时机。张迪臣说的文件是“日汪密约”,人是高宗武和陶希圣,他们一直参与和平运动,更跟随汪精卫到南京筹组政府,但不久后跟汪精卫翻脸,南逃香港,更把南京政府和日本人签订的草约条文带出刊发于《大公报》,所有人看了都骂汪精卫卖国。那是两个月前的事了,江湖都说是杜先生在背后运筹帷幄,陆南才亦只有听的份儿,但军统那边最近嘱咐他多派几个弟兄帮忙杜先生把守门户,想来必跟此有关。

翌晨睡醒,陆南才如常到英京酒家饮早茶,然后到荣记行求见王新仁,但到了门外,记起昔日曾被刘方威拍打后脑,余恨未消,刘方威是王新仁的下属,陆南才不服气把这么重要的讯息白白送给他们,于是决定到上环三角码头附近的“信记南北货店”找张志谦。

张志谦是杜先生的恒社门生,在上海办过三星棉花厂、三友实业社,是在商界吃得开的青帮头目。他跟随杜月笙到港,统合本地洪门堂口,替杜先生和军统结交朋友、击杀敌人,大家在背后唤他“小刀张”,传说他初出道时做买卖,谈判不顺利,桌子踢翻,飞刀掷出,准确射中仇家眉心,百发百中。张志谦现为“信谦堂”当家,信记是大本营,他当然知道孙兴社南爷之名,很客气地接见了他,唤他“南才兄”。

问明陆南才来意后,张志谦脸色大变,二话不说,驱车载他到码头搭小电船渡海前赴柯士甸道的杜公馆。张志谦个子很高大,穿着体面,陆南才跟他一样是西装领带,却仍自觉是个乡巴佬,然而肩并肩站在船边,朝阳直照到两人脸上,陆南才侧脸瞄一眼,竟然发现对方的高挺鼻梁跟自己有七分相似。广东佬通常鼻型较扁塌,皮肤也较粗黑,不像上海人般高挺细白,陆南才算是例外,此刻难免有点自豪,更对张志谦多了一份突然涌来的亲切。

风浪大,小电船被抛得颠簸摇晃,一不提防,张志谦几乎失足跌倒,陆南才连忙拉住他的手臂,张志谦用上海话说:“谢谢侬。”

陆南才道:“弗客气。”

“懂几句上海话?”张志谦问。

陆南才道:“不就那么几句,阿拉唔冇铜钿,侬要知道大小,对,还有,拆那娘个烂逼!”

张志谦哈哈笑道:“够用了,够用了。我懂的广东话恐怕还没你的上海话多!”

两人扶着船头栏杆,电船哒哒哒地朝着尖沙咀方向冲去,像欲割破维多利亚港的肚皮,往最深处看个究竟,杜公馆就在前头,陆南才有冒险的感觉。他问张志谦:“黄浦滩比香港繁荣多了,是吧?”

张志谦凄然道:“都一样,都是乱世,乱世只求生存,还谈什么繁荣不繁荣。”

陆南才忍不住好奇打听“小刀张”名号的来龙去脉,张志谦连连摇头,朗声笑道:“没那么神奇!完全没有!不瞒南才兄,我出道时在社帮忙,大家知道杜先生在飞黄腾达以前曾在市场喊卖水果,刀术出神入化,手里小刀转个两三下已把梨皮削得一干二净,后来他老人家偶尔手痒,兴致来了会即席表演让学生们高兴。我在旁偷师,学了几度板斧,但就只懂得削削水果、切切菜肉,当然确曾在帮会决斗里使过刀、见过血,弟兄们见了却一传十、十传百,以讹传讹,最后竟然把我说成了飞刀杀人王。南才兄,你看我像杀人不见血的角色吗?”

“张先生是我见过最优雅的前辈。”陆南才由衷感叹道。张志谦拍一下他的肩,电船突然猛烈摇动,他几乎再次滑倒。

站稳后,张志谦向陆南才简略分析九龙和新界那边的堂口地盘分布状况,也问及孙兴社发展得是否顺利,陆南才刚要回答,他却道:“南才兄,有一桩事情,我希望听到真实的答案。日本鬼子有联络你吗?”

电船被海浪抛摇了一下,把陆南才的心也从嘴里摇了出来。难道张志谦知道张迪臣的事情?知道他和张迪臣的关系?陆南才陷入慌乱,迟疑着,不知道如何应对。他讨厌被别人掌握秘密,他痛恨被秘密咬噬。

幸好张志谦再先抢白,轻抬下巴,示意说的是维港对岸那边,道:“日本鬼子近几个月动作颇大,收揽了我们不少堂口,有些弟兄想不通透,竟然替鬼子办事。其实,事并非全不可办,但要看如何办,为什么办。港岛这边的情况比较好,却亦有愿意‘下海’的人。孙兴社的风头这两年风风火火,日本鬼子没理由不前来探路。”

听来张志谦似是打听多于质疑,更跟张迪臣的事情扯不上关系,陆南才稍稍放心,朗声道:“张先生,天地良心,确实没有。如果他们来了,我把他们乱棍打死!”

张志谦点头道:“想必因为他们知道孙兴社跟杜先生的关系非比寻常,不敢打草惊蛇。嗯,如果他们找上门,其实……不妨谈谈。我们在上海和南京那边都安插了自己人,弟兄们忍辱负重,免不了要受些名誉上的委屈。”

陆南才道:“委屈不是问题,最重要是值得。”

张志谦道:“这话说得太对了。有些弟兄目光短浅,贪图日本鬼子的眼前便宜,他日肯定得不偿失。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当然是这样的,但为己亦须为得够精明,眼睛看长一些、远一些。中国这么大,鬼子占得这里,占不了那里,占得一年,占不了十年……”

陆南才打断他,道:“对,对,像打麻将,前面两圈让你和了,没关系,自己守住牌势,等到手风顺了,再把对手杀个片甲不留,结局时是赢钱,才是真正的赢家。”

“南才兄比喻贴切!”张志谦笑道,“把宝押在鬼子身上,等于吃诈和,最后必输到丢裤子!”

杜公馆在柯士甸道一一三至一一五号,屋主为澳门富商高可宁,也就是湾仔英京酒家的东主,他把这两幢相连的四层高房子低价租给杜月笙,算是送给杜老板的见面礼。但高可宁也没吃亏,因为“中国红十字会”和“赈济委员会”在杜公馆挂上牌子,杜先生在,等于半个中华民国在,让他极感风光。杜公馆门前挂着高高的楹联,“老夫生前好奇古,使君意气凌青霄”,是接受了蒋介石“赈济”的前清两广总督张鸣岐集杜甫诗句所赠。

张志谦领着陆南才踏进公馆,坐在偏厅等候十来分钟,屏风后传来脚步声,两人连忙站起,依旧是一袭长衫的杜先生在屏风后面现身。跟两年前初见相比,杜月笙的腰背稍微弯曲,脸色却明亮有神,或许那时候刚来香港,诸事不惯,住定后,代表国民政府接应各路人马,俨然蒋委员长派遣的御史巡按,不再只是上海滩的江湖盟主,意气自是风发。更何况最近办妥“日汪密约”的大事,立了大功,心情特别爽朗。

杜月笙摆摆手,示意两人坐下,张志谦用上海话对他说了两三分钟话,他边听边望向陆南才,眼神渐渐由宽容变为严厉,令陆南才不寒而栗。待张志谦说毕,杜月笙提了几个问题,张志谦频频点头说是,杜突然转脸盯住陆南才,问:“这有几分可靠?”

不妨有此一问,陆南才一时间答不上话,张志谦连忙安抚道:“南才,没关系的,杜先生问,你就答,有话直说,自己人,我们相信你,想多听你的判断。”因有杜月笙在,须顾及辈分,张志谦把“兄”字收回了。

陆南才深吸一口气,挺胸答道:“杜先生,弟子相信确有其事,这线索直接从香港政府的情报人员口中探取,得来不易,如果没信心,弟子切切不敢前来冒犯杜先生。”

杜月笙呷一口茶,没搭腔,半晌始道:“想不到你的消息比王新仁还灵通。拆!吃官粮的终究比不上混道上的!”

这虽是对陆南才的肯定,却令他半喜半忧。杜先生对荣记行不满意,说不定会向戴笠那边抱怨,戴笠必追究怪罪,稍稍消解了他曾被刘方威掴脑敲头的旧恨。但此事被王新仁得知,冒犯了荣记行,孙兴社从此行事必备受刁难。一得一失,孰轻孰重,一时之间也难定论。然而,转念一想,又马上释然。针无两头利,做什么事情都要付出代价,关键是付得起付不起,以及付出之后能够换来什么。对方若真要刁难孙兴社,也得付代价。万一孙兴社的弟兄不替他们尽力办事,杜先生和戴笠这边船来人往、烟货进出,能有这么顺利吗?刘方威两年前挥掌打他,今天陆南才始对他轻轻捅回一刀,算是走运,时辰到了,报应便来,没人会管你高不高兴。所以最重要是想办法让自己承受得起报应,先立于不败之地,其他管不了那么多,报就报吧,报完之后,老子仍然站在原地,你吹咩。

陆南才陷入沉思,杜先生忽又开腔,令他心头一紧。杜月笙道:“南才,你弟弟在广州很吃得开,跟日本人合作,办了不少赌馆,你准知道吧?”

“报告杜先生,弟子只是辗转听闻,没跟弟弟北风直接联络。”陆南才说的是真话。两年前收过陆北风的信,说什么“顺风而行”,话藏玄机,他已猜到几分,之后断了联系,因为彼此不愿牵累对方。

没通信,倒常有广州来港的人对他谈及万义堂,都说葛承坤有了个“黑汉”的滑稽外号。“汉”是汉奸,“黑”是洪门。这乱世,“汉子”辈出。日本鬼子占领南京和上海,先成立梁鸿志的维新政府,人们戏称“前汉”,相对于汪政权的“后汉”。在广东省内,汉奸群起,亦有不同名目的“汉”:许少荣自任汕头市长,在粤之东,故名“东汉”;区大庆控制西江,得名“西汉”;招桂章被日人招安为海军司令,但仅有几艘破船,出不得海,只在珠江河面游来划去,乃名“河汉”;罗赓嵩就任广州地方法院院长,被唤“罗汉”;另一些七老八十的教授风光万分地替日本人办事,称为“老汉”;汪精卫夫妇的广东亲戚在庇荫下做官,名唤“软汉”。至于做了汉奸却仍发不了财的倒霉鬼,则称“愚汉”。此汉彼汉,各领风骚,而陆北风是“黑汉”葛承坤的二把手,当然亦在“汉子”之列。

陆南才满腹狐疑,不明白杜月笙忽然提起陆北风是何用意,连忙望向张志谦,用眼神求救,或许因为觉得张志谦的侧脸跟自己相似,看着他,有安全感,像孙悟空轻吹毛发,变出分身,能够互相保护。

张志谦仍然毕恭毕敬地望着杜月笙,杜先生才是张志谦的神,陆南才不是。杜先生此时接过女佣在身旁递来的香烟,猛抽几口,令他和他们之间隔起一团雾气,烟雾缓缓散开,陆南才眼前重现一张清癯的瘦脸,两只铜铃般的眼睛,和两片宽厚的嘴唇。杜月笙用上海人特有的尖亢语声开口说话:“南才,做人要忠,吃江湖饭的人更要忠,混江湖的人如果不把忠字挂在心里,连狗都不如。”

陆南才又是心头一震。杜先生希望他跟陆北风划清界限?陆南才心焦如焚。万一杜先生要求他制裁自己的亲弟弟以表忠心,怎么办?不至于吧?

焦急得口干,陆南才偷瞄茶几上的杯子,犹豫应否伸手,杜月笙却又开口,抢回他的注意力:“话说回来,到底什么是忠,因人而异,因景况而异,要分个黑白清晰,非常困难,也不一定有必要。你们说是不是呀?”

两人点头附和,张志谦端杯喝茶,陆南才立刻跟随。女佣再递上一支烟,杜月笙接过,吐吞几下,终于说明真意:“南才,替日本人办事,如果办得有分寸,不见得是坏事。身在曹营心在汉嘛。有心,本身便是好事。广州那边有不少洪门子弟在鬼子手下一边发财,一边却仍跟我们互通声气。发财亦是好事,俗语说,发财立品,发财立品,有个先后次序,并不是立品发财,但如果发了财却仍不肯做些立品的事儿,便是不值得饶恕的坏家伙了。依我判断,鬼子是不会放过香港的,英国人太天真了,鬼子今天不来明天来,明天不来后天来,一旦来了,英国人那几支烂枪破炮是守不住的。所以眼下应该想好,鬼子进城之后,怎么办?人在屋檐下,不合作是不可能的,但,谁去合作?怎样合作?这是关键。幸好我们是江湖人。皇帝由鬼子做,江湖却依旧是我们的,格件事,从古到今都这样。鬼子拿下香港,留下来的弟兄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得有个分寸,眼光要看得长、望得远,我们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山高水远,日子长得很,不管是青帮是洪门,‘但见铁树开花,未闻青洪分家’,面对鬼子,总得同心协力,江湖江湖,江和湖,分不开就是分不开……”

谈到这里,杜月笙忽然猛咳几声,女佣连忙递茶,也捧起痰盅,杜月笙闭上眼睛重重喘气。他有肺病,大家知道,大烟抽太多了,戒了四回都戒不掉,干脆放任不管。张志谦对陆南才道:“我们不要打扰杜先生休息。杜先生的教诲,你听懂了?听不懂的,我待会儿再跟你说说。”

两人起立告辞。杜月笙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只抬一抬手。陆南才跟在张志谦背后轻步踏出大门,感觉像步离一刹庄严的庙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