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塘西名花花影恨

暗杀失败后,风声紧,陆南才几乎足不出户,但仙蒂和姐妹们的筹款舞会可得去捧场。

石塘歌女那边的义唱活动筹了三千多元,美丽丽获选“歌国皇后”,万红女当了“歌国明星”,热闹高兴,报上刊了文章,毛妹读报后,不甘后人,决定依照当初计划举行“义舞”,但不提筹款,更不提抗日,嘱咐吧女们只对洋人佯称有姐妹想办一所幼儿护理院,专门照顾跟洋客诞下的孩子,那些是“野种”,更是“杂种”,备受白眼,比一般孤儿更可怜。洋人向来看重育幼,听了,纷纷捧场,这个晚上的 Crazy Darling酒吧挤个水泄不通。毛妹并未接受陆南才的建议,姐妹们不捐工资,只让洋客花钱请她们跳舞,舞资就是善款,酒水消费照例进了冬叔的口袋,客人的额外打赏则归吧女所有。

陆南才晚上出门,打算到酒吧瞧瞧热闹便离开,但终究心情欠佳,临时改变主意,走到半路上折回麻雀馆,宁可跟哨牙炳等弟兄打打牌,一赌解千愁,以前如此,今天一样,何年何月都见效。这夜的牌局打至十点多,陆南才手风极顺,和了一回十三幺、两回大三元、五六回清一色,桌前堆满钞票。喝多了,大难雄趁着酒意问:“情场失意,赌场得意,南爷大旺特旺,系唔系因为最近同女人嘈交?对了,几时带个南嫂回家,让细佬们鞠躬问好?”

陆南才低头算钱,脸上全无动静,光头忠却插嘴,拍马屁道:“南爷的女人多到站满整个萧顿球场呀!带这个回家,那个会哭;带那个回家,这个便去上吊,南爷聪明,干脆让她们全部站着等候,南爷去了,要选谁,就选谁!”

陆南才瞄一下手表,把纸币推到哨牙炳面前,交他带回保管,然后戴起帽推门而出,直往毛妹的酒吧走去。每当被弟兄问及女人,他便想起仙蒂,只有仙蒂知道他的秘密,只有她有相同的秘密。所以他已觉得仙蒂是自己的女人,而自己,则是张迪臣的人。

Crazy Darling酒吧在卢押道和骆克道交界处,跟麻雀馆仅隔两个路口,陆南才走在骆克道上,两边马路的酒吧招牌霓虹大多熄灭,隐隐约约见到招牌上的英文字和图案光管,沉睡着的人、蛇、妖,守候另一个黑夜的降临,重新苏醒。

行近史钊域道口时,看见一辆汽车迎面驶来,走得左摇右晃,陆南才猜度必是鬼佬喝醉了仍驾车,毛妹她们今晚应该收获丰富。当车子摇摆不定地从身边驶过,陆南才忽觉眼熟。这不是我坐过的车吗?往车里瞟一眼,果然看见张迪臣坐在司机座前,旁边竟坐了另一个洋人,灯光虽暗,却仍可见该人的高挺鼻子,侧脸望向张迪臣,并用手从后轻抚张的头发。陆南才连忙压低毡帽,透过帽檐偷偷看着车子跟他擦身而过,朝天乐里方向驶去。

陆南才呆住脚步。

张。迪。臣。竟然跟另一个洋人!

陆南才从不奢望自己是张迪臣的唯一,洋人特别乱,他早就心里有数,否则当初也不会这么容易搭上。搭上了一个精于玩乐的人,如果以为他从此养性收心,只是自己的天真。而且不见得是好事。养了性,收了心,变成另一个人,真的更值得爱?还是,将会失去先前的快乐?陆南才早已想通了答案,可是,明白道理是一回事,眼睁睁面对道理又是另一回事,道理像远看的珠宝非常悦目,但当从远处掷来而狠狠击中了身体,珠宝亦是石头,会让人痛彻心扉。

在马路旁挨靠着栏杆抽了两三支烟,陆南才强迫自己收起伤感,慢慢走向酒吧。是鸠但啦,就当作没见过,今晚什么都没发生,他不在,张迪臣也不在,另一个洋男人更不在,一切只是最近忙乱后的幻觉,都不存在,明早睡醒后一切如常,他坚决不会对张迪臣追问半句。千山万水从河石镇来到香港,好不容易遇见一个自己信任的人,他乐意信任下去,只要乐意,便是值得。

把心神调理妥当,陆南才推门踏进酒吧。打烊了,洋客散去,吧女也走得七七八八,剩下冬叔、毛妹、仙蒂和白兰达几个人,萧家俊也在,见到他,立即从毛妹旁边站起喊南爷。毛妹微微白他一眼,似嘲笑他没出息。陆南才坐下,向冬叔要了一杯威士忌,他开始懂得欣赏洋酒了,可以喝得缓慢,不像喝双蒸般必须干杯才过瘾。不待他问,毛妹兴高采烈地报告,今晚先后来了二十多个客人,跳舞捐钱喝酒,结算下来,筹了一百八十五元美金,等于九百二十多元港币,冬叔答应添补至一千元整数,成绩是石塘歌女的三分之一,已够让她们感到骄傲。毛妹却仍叹气道:“但美丽丽一个人已筹了一千一百元!”

仙蒂安慰毛妹道:“不见得。《华字日报》说只是花影恨临时弃权,把自己筹得的份额拨到美丽丽名下,让她成为筹款冠军,如愿当选‘歌国皇后’。真是够义气的好姐妹。如果你去选,我们也一定把账全部归你!”仙蒂对陆南才说了花影恨的身世。花影恨本名朱秀珍,乳名阿珠,苏州穷家女,被卖到广州陈塘为琵琶仔,卖歌卖笑也卖身,曾有官员把她赎出,纳为妾侍,但遭大老婆登门打骂,后来移居香港,在塘西重操故业,是红牌阿姑,经常组织筹款支持抗日和救援风灾水灾,最后一次是一九三九年七月八日的“塘西歌姬七七义唱”,五十八位妓女登台,她独自筹得七百多元,全场冠军,国民党将军吴奇伟在报上撰诗赞颂她:“短曲长歌吊国魂,几时弓箭靖邪氛?儿家自有兴亡感,脱却金钗为犒军。”

可惜能救灾民,救不了自己。四个月后,在廿二岁农历生日的晚上,花影恨在家吞鸦片膏自尽,遗书上说“生无可恋甘为鬼”,坊间都说她为情,对象是无处不风流的粤剧大佬倌马师曾。花影恨葬于香港仔华人永远坟场,位于“祸”字区,十二段,十三台,廿二号,碑石刻着简简单单的一行字:朱秀珍姑娘之墓。

陆南才果然对张迪臣半句不提那个夜晚的事情。张迪臣亦减少了见陆南才,大半年里,大概每月只见一回,匆匆忙忙每回两三个钟头,有时候甚至不到一小时,连晚饭也不吃了,碰头时把想做的事情做完便走,幸好每回仍是轰轰烈烈,恍如初次,把积压下来的力量尽情宣泄。

张迪臣解释因为事忙,陆南才仍然是愿意相信。其实后来又听仙蒂说了几句,她站在酒吧门外招客时见过张迪臣,他身旁走着一个在意大利驻港领事馆工作的洋人,洋人偶尔来酒吧玩乐,但只是喝酒,也跟吧女闲聊,却从未见他们带女人离开。吧女知道这个意大利佬叫作米利托,来港只一年,才十九岁。

陆南才早已不想此事了,是鸠但啦,又唔系做夫妻做人世,只要在一起时开开心心便够了,说到底,张迪臣在骚格烂有妻有儿,他是张的外遇,有了一个外遇便可以有无数外遇,更何况他绝对不是第一个。广东俗语常说“有今生,冇来世”,尤其对他们这类人来说,更是有一回便算一回,难谈生生世世。陆南才告诉自己,那夜不高兴主要是迎面遇见,像眼睁睁看其他小朋友吃水果,没自己的份,不甘心,不服气,仅此而已,跟吃醋妒忌无关。如果真有让他觉得难过的地方,其实是两人之间的秘密愈积愈多、愈积愈厚,昔日畅所欲言、无所不谈的坦率感受愈见稀薄,他怀念那些拉车的夜晚,一前一后,一尊一卑,那才各有自由。陆南才逐渐相信,人与人若想长久相处,最好是由一方压倒一方,一旦有了对等的地位,自由反而烟消云散。

然而张迪臣说事忙,亦非全属谎言。

日本占领广州和宝安后,继续集结军队,大有随时挥军南下之势,又不断派舰攻击附近海面船只,封锁海域,中国渔船商船固难进出,连英国和香港货轮亦受阻滞,港英政府抗议、谈判,日本外交官口头总说“非常抱歉,那只是误会……”之类,行动上却仍强硬,有一回更轰炸罗湖,数十民众死伤,只赔偿两万元予香港了事。侵入香港,是意料中事了,问题只是时间。丘吉尔判断日本在中国战事未了以前不敢对英美宣战,但香港仍应采取两手策略,一方面做好备战,另方面不主动挑衅日本,甚至处处迎合,应日本要求,禁止经香港陆路边界对中国大陆输入武器弹药。港督罗富国则提出了一个更大胆的主张:解除香港武装。

罗富国于一九三七年十月就任香港总督,此前在非洲做过黄金海岸总督,又在南美洲做过圭亚那总督,他自信掌握国际形势,认为英国根本无力防守,倒不如干脆宣布香港为“不设防城市”。罗富国写信给伦敦,列举八个弃守香港的考虑理由,包括英国已无舰队增防、可把驻港英军改派到其他更有需要的战场、避免日军对港狂轰滥炸造成“史上罕见的血腥屠城”、防止香港快速沦陷而令英国掉失面子、美国在“维持太平洋现状”的政策下更愿意保护香港等等。但英国军方不买账,参谋部长委员会坚信防卫香港攸关大英帝国的殖民声誉,继续驻军备战足以恫吓日军,也可激励美国对日强硬、提早参战。丘吉尔站在军方这边。

这可让张迪臣忙坏了。因是警察部的情报主管,张迪臣被召加入“一号计划”小组,参与备战工作,所有组员集中居住于赤柱军营的一幢房屋内,日以继夜,谋划铺排。

战争气氛确实一天比一天浓厚,香港民间继续反日抗议,日本鬼子继续要求英国人配合压制。香港政府这边厢应允,那边厢继续准备迎接决战时刻,先登记在港的英籍侨民,以便随时疏散,另颁布《战斗人员义务法令》和《战时征集条例》,组成义勇军和后备军,也要求加拿大陆续调兵增援,又加速兴建防空洞、战壕、仓库,储存粮米弹药。战云密布,仿佛有一根炸弹引线从高高的天空垂下,无人确知它有多长,只知道它已被点燃,火花吱吱地烧着、喷着,往上吞噬引线,随时可以是尽头,或许是明天,或许是明年,轰隆一声,世界在巨响后归于死寂。

张迪臣在“一号计划”小组里主责对外联系的对应安排,也协助新成立的“防空署”编辑备战文件,印成一份名为“在空袭中保护家园”的小册子,中英文两式,广泛派发,教导市民防避空袭。教导,其实等于预告,鬼子必来。防空总监史柏坚更秘密飞到重庆,商量一旦日军袭港,华南战区的国军游击队会否支援战斗。重庆答应近期先派出“第八工作队”前来香港,帮忙破译日本海陆航空队在广东省的电报,有十二名队员,亦以赤柱的美利兵房为运作中心,张迪臣则是他们与英国人之间的翻译员,所以笑称自己是“翻译的翻译”。

不愧是老牌政治家,英国人擅长面面俱圆,既配合日本鬼子的要求压制抗日,也跟抗日的重庆分子保持紧密联系,甚至对共产党在香港的活动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周恩来早于一九三七年八月已在重庆跟英国新任驻华大使克拉克秘密见面,提出在香港设立办事处,把筹得的抗战捐款和物资集中送回内地。

周恩来对克拉克道:“请放心,办事处不公开挂牌,只秘密行事,那就不妨碍贵国的中立地位,请将军关照香港英国当局,给予便利。”

克拉克是军人出身,周恩来特地称他将军,让他感到高兴,当然微笑点头。

周恩来随后指示廖承志到香港落实计划,翌年一月,外号“肥仔”的廖承志前赴香港约找潘汉年,一天早晨在上海街的奇香茶楼碰面,精明干练的潘汉年吃了几笼点心,喝了几杯茶,举重若轻地提出布置计划,办公室须设在闹市,便于各路人马进行联络,亦要有后门,便于应急撤离。他又介绍了几个适合的人选协助肥仔,有开设药房的小柯,有开设办馆的小健,都是地下党员。

肥仔最后找到了皇后大道中十八号二楼的一个单位,在门前挂起“粤华茶叶公司”招牌,门后便是八路军驻港办事处,另在中环汇丰银行大厦四楼设立“陶记公司”,收集捐款,物资则由“东利运输公司”设法秘密运到惠阳游击区,再转往内地。

八路军驻港办事处在香港开展工作,处处得要花钱,担任主任的廖承志亲自接待宋子文,宋是孙中山的内弟、蒋介石的内兄,虽已从财政部长的岗位退下,仍任中国银行董事长,是国民党的财神爷。廖承志唤他叔。宋子文道:“侄儿这个主任,官不小啊,你要知道,现在我们国民党驻港办事处主任俞鸿钧,去年还是上海市长呢。”

廖承志知道宋子文其实热衷于推动国共合作,目前坐冷板凳,心情不好,乃故意安慰他道:“子文叔,你知道吗,毛泽东主席在延安对我和许多人都讲到你。”

宋子文急问:“他讲我什么?”

廖承志道:“子文叔,毛主席讲你为抗战立了大功。你看,有了国共合作,才有现在这八路军办事处,没有你,便没有今天。”

这话可不假。廖承志曾于一九三七年被毛泽东召见于窑洞详谈,毛泽东提过自己曾经写信给宋子文,肯定他抗日主战的勇气,此时廖重提旧事,让宋子文听得开心,并礼尚往来地说:“肥仔,你们八路军的确能打仗,东渡黄河,一入山西,就在平型关打了一场漂亮的仗。”

廖承志知道宋子文上钩了,立即提出请求:“子文叔,你是知道的,我们在各地的八路军办事处很难领到‘国共合作协议’规定的军饷,你能不能借给我们办事处一笔钱,用来购买些医药用品送到延安分配给八路军?”

宋子文瞪他一眼,有责怪他苛索的意思,却又问:“借多少?”

“咳,最好有二十万元。”廖承志道。

宋子文抽一口雪茄,点头道:“你下午到中国银行来吧。”

钞票下午到手,虽然只有十万元,已够让八路军办事处顺利起航。廖承志渴望从速打开办事处的局面,又往找宋庆龄商量对策。宋庆龄早于去年抵港,住在宋子文的干德道十一房大宅,化名“林太太”,秘书廖梦醒是廖承志之妹。见了廖,推敲一番,宋庆龄同意应该另设组织,做八路军驻港办事处不方便出面处理的事情,一个明,一个暗,里应外合。花了几个月工夫,“保卫中国同盟”在一九三八年六月十四日成立,会址设于西摩道二十一号,弟弟宋子文是会长,姐姐宋庆龄是主席,还有几位洋人医生、记者、教授成员,邹韬奋负责文宣,出版《保盟通讯》,他们或捐或募,把金钱和物资以至百多部电台机器涉水攀山地送往八路军、新四军和各国抗日基地,廖承志是中央委员,调动八路军驻港办事处的人力配合,开辟西南方的运输通道,事情办得有声有色。

但也因此更惹麻烦。在日本政府和重庆当局的同时施压下,一九三九年三月十一日清晨,一群香港警察如临大敌般冲到粤华茶叶公司抓走了几个职员,理由是他们藏有“从香港邮寄到印度尼西亚和马来西亚的反英宣传品”。廖承志向周恩来急电报告,周立即找克拉克,交涉一轮,香港政府以“不知道粤华茶叶公司就是八路军驻港办事处,纯属误会”为由,释放职员,并归还收缴的文件。潘汉年判断麻烦不会就此打住,既然已有保卫中国同盟,不如干脆撤销粤华茶叶公司,化整为零,办事处人员分散办公,廖承志改以华比银行为联络基地。

改变策略之后,肥仔廖加紧办事处的工作步伐,协调惠阳的同志组成“人民抗日游击大队”,未几扩大为“东江纵队”,在新界牵制日军,张迪臣花了不少力气搜集这支杂牌军的行动情报,而他从没想过自己竟有一天会被他们从日本人的牢房救出——但那已是三年以后的事情,香港早已遍插太阳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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