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平素音容成隔世

陆南才也爱洋人,却不妨碍替党国效力。他替杜先生和戴先生办事,并非所有事情都办得妥当,但问心无愧,都尽了力气。杜先生是他的关公,戴先生是杜先生的关公,抬头望天,他自问对得起神明。唯一让陆南才有当汉奸的感觉是在床上,被张迪臣压着、摇着、猛烈地冲撞着,那是鬼佬啊,鬼佬把他占有、填满,而他竟然欢天喜地。有一回陆南才被从后紧抓腰臀,摇晃着,忍不住笑了两声,张迪臣问他笑些什么,他断断续续地呻吟道:“汉奸……我是汉奸……奸……汉……奸……”

张迪臣也笑了,加劲冲刺,嘴里不断喊着:“杀汉奸!杀汉奸!”很快便整个人瘫软在陆南才背上。陆南才忽然想起阿娟那永远没法被填满的欲望。

陆南才小心翼翼地守护秘密。幸好两个男人走在一起,只要不是勾肩搭背或眼神暧昧,旁人通常不起疑心,何况一个是警官一个是龙头,有黑白二事要见面商议,在太平盛世或是大逆不道的事情,但在乱世里,非常时期行非常之法,大家反觉正常。一个“乱”字等于一张庞大无比的雨伞,任何人任何事都可以躲在伞下,取得暂时的庇护所。

张迪臣毫不避讳跟陆南才公开见面,主要为了让其他人知道他连堂口龙头亦能控制,警告其他堂口切勿在香港捣乱。陆南才公开见张迪臣,是狐假虎威,让其他堂口明白孙兴社有大靠山。在公开场合,一切是公事,白道的公,黑道的公,黑白本不分家,正如孙兴社供奉关公,警察总部亦供奉关公,关老爷不拘黑白,只问忠义。到了晚上则轮流到对方住处,也会到六国饭店。香港已实施宵禁,所有店铺须在晚上十点半关门,十一点后任何人都不准走到街上,除了军人和警官。张迪臣偶尔借来警车,嚣张地驾于路上,陆南才坐在旁座,畅顺无阻,在漆黑里飞驰,隐隐约约有同生共死的错觉。有一回在路上遇见仙蒂,介绍彼此,仙蒂朝陆南才做了个调侃的眼色,陆南才不以为忤,反而感受到强烈的幸福。

张迪臣嗜吃,尤喜广东菜,文咸东街的得云茶居、庄士敦道的高升茶楼、永乐街的添男茶楼、轩尼诗道的香海茶楼、威灵顿街的中央茶楼、皇后大道中的莲香茶楼、德辅道中的银龙茶楼,无不是他们经常帮衬的店,店墙上贴着“军事秘密,切勿妄谈;敌人有耳,必须提防”的标语,是政府的规定,吃喝不忘战争。

张迪臣对陆南才眨眼笑道:“茶楼特别危险,所以也特别安全。”

陆南才后来始明白他的意思。茶楼是各路人马交换情报的地方,日本的,国民党的,共产党的,在此出出入入,忽见他俩大剌剌地坐在这里,看见警官和大佬共坐一桌,以为江湖有事,纷纷识相避开,他们即可畅所欲言。

张迪臣曾把一本叫作《酒楼月刊》的杂志创刊号给陆南才翻看,由香港酒楼茶室总工会出版,有文章开宗明义说:“大小汉奸走狗的活动当然是有他们的机关,但酒楼茶室也是大小汉奸联络的场所,至于汉奸们的集会、酌议,都有在酒楼茶室举行的。我们的工友,在提奉酒之余,对顾客的言语、谈话一一加以技巧的留意观察的话,汉奸的面目不难在酒楼茶室里暴露,他们的活动线索,也可以从酒楼茶室里捉住。”

张迪臣对陆南才笑道,我们到了茶楼就像举起一把火棒照向角落,把老鼠蟑螂吓得屁滚尿流,属于维持治安的必要行动。

“但我也会被别人视为汉奸呀!”陆南才嘀咕道。

张迪臣摇头说:“不会的!跟英国人合作,是英雄!”

对于名分,陆南才并非全不在意,但他看得更重的是自己选择的人。他不愿意被背弃,所以他不会背弃对方,这是最起码的江湖规矩,即使只有两个人亦算是江湖,翻天倒海,可以比整个世界更轰烈。

一天傍晚,张迪臣带陆南才到中央茶楼用餐,茶楼附设歌坛,瞎子亚南在台上演唱南音《男烧衣》,一唱三叹:“咁多物件烧来交你手,你且关防门户莫畀人偷,妹你生前所用般般都有,今日把火焚烧在水渡头,点得黄泉共妹你叙首。奠妹妆台,愿妹呀你前来鉴领我一杯,饮过此杯呢离苦海,等你早登天界系直上蓬莱。哭极咁多唔见你会,莫非你将我情义当系薄幸王魁,此情一去难复再,我胸前一拍自见痴呆。”

张迪臣似懂非懂地听着,食指轻轻跟随拍子在桌上敲,似弹西洋钢琴。陆南才记得他说过小时候学钢琴,弹得不好,被男老师脱裤子打屁股。张迪臣的手指很细长,不似陆南才在内地见过的其他武夫的手指,他自己的手指其实也像他,只不过肤色较深,所以当两人在暗处牵手,有额外的亲昵快乐。

在瞎子亚南的歌声里,陆南才忽然对张迪臣开玩笑道,熬过了战争,发了财,不做什么堂口龙头了,他要做比较特别的生意,而且要做得有绰头,在轩尼诗道上开一间香港最气派的广东茶楼,侍应生全是洋人,但得穿上红红绿绿的唐装,长衫或短打,还要戴黑色的瓜皮帽,帽前镶一块像麻雀牌大的碧玉,甚至要在脑后缚一条假辫子,不妨化点妆,把眼角拉高,把眼梢抹长,描出一对凤眼。男侍应如果有胡子,须把胡须修剪成二撇鸡,两道胡尾往上翘得高高,看上去嘴角永远似在诡诈地笑着,笑容里包含了一个不属于他们的神秘东方。

陆南才把计划想象得兴高采烈,说当有客人登门,洋侍应须用阴阳怪气的粤语喊道:“老细,几位?饮乜野茶?冲壶靓普洱俾你,啱唔啱?”最好同时弯腰低背,极尽谦卑之能事。洋人对唐人谦卑,能够催生额外的喜感,唐人肯定喜欢光顾,愿意花点小钱被鬼佬侍候。洋人也必喜前来猎奇,旁观中国茶客脸上那副洋溢征服感的满足神态已是娱乐。

张迪臣微笑聆听陆南才的生意大计,眼睛却仍望向台上的瞎子亚南。陆南才不悦于他没有专心听话,故意纠缠问道:“你和我合股,我们一起做事头,好不好?”张迪臣依旧注视歌台,七分敷衍却又三分认真地答应:“Of course, we are partners。有爱的人必须有用,有用的人才值得去爱,否则只变成负担。”

陆南才愣了一下,不确定自己听得懂他的意思。瞎子亚南此时唱完歌,张迪臣请陆南才解说《男烧衣》的戏情大意,他用蹩脚的英语,还提高声浪,刻意对邻桌炫耀:“A girl died. A man cried. A man burned something. Paper, money, clothes, everything everything. For she to use in the hell. No see any more ”

说着说着,转回广东话,顺便告诉他关于广州“水鬼潭”的沉尸旧事,那个夜晚,那条小艇,那个脸无血色的白衣女子,他从没忘记。

兴许是酒喝多了,又听了鬼故事,张迪臣撑起半醉的眼皮,用挑衅的语气问:“敢不敢跟鬼佬去捉鬼?”

鬼?陆南才忽然感到伤感。不知何故联想到亨利哥,又想起英国来的那个洋关公情报官,但一直没勇气探问张迪臣跟他们之间的关系。陆南才不禁猜度,难道张迪臣打算带他找其他鬼佬一起……?不至于吧。他能够接受自己并非张迪臣的唯一,但当两人相处,在短暂的时间里,如果还被挤进其他人,这样的场面,再热闹亦是寂寞。

不待陆南才回答,张迪臣匆匆结账,嘱陆南才在茶楼等候,他先回警署向朋友借车。不久后,张迪臣驾着一辆草绿色别克前来,载陆南才朝上环方向驶去,沿途尽见衣衫褴褛的难民,广州被日本鬼子占领了,他们无家可归,唯有南逃香港占领街头巷尾,躺着卧着,神情木然,像永远在思考下一个逃难的所在。但竟亦有人围蹲地上,往破碗里掷骰子,然后爆出澎湃欢呼,仿佛不断旋转的几颗骰子能像台风般把他们刮离眼下的混沌宇宙。

晚上八点多,陆南才瞄一下手表,问道:“还有两个多钟头便要宵禁。人这么多,你们的警察人手足能够全部赶走吗?到底把他们赶去边度?”

张迪臣道:“放心,我们有分寸。宵禁只是为了驱赶正常人,他们这类人,像鬼一样,警察看见了也假装见不到,一旦他们闹事,才会去抓。中国的茅山道士也不会无缘无故敲锣打鼓捉鬼呀!总得有鬼胡闹了,始会起坛作法。”

听见“这类人”三个字,陆南才倒替自己感到悲哀。世上其实另有一类人跟街头难民一样,亦像鬼,被别人假装看不见,视为不存在,甚至连自己也不敢正视自己。如果难民是鬼,陆南才坐在车里往窗外望去,跟他们是魍魉相看。

别克汽车继续前行,经过普仁街的东华医院,沿着曲曲折折的薄扶林道往西驶去,再经香港大学,朝大口湾的东华义庄进发。陆南才恍然大悟,呵,去义庄捉鬼,鬼佬捉鬼,鬼打鬼,最后真不知道是哪方捉了哪方。

东华医院由十三位华人富绅募款兴建,六十多年了,施药济众,是功德善堂。医院大堂挂有对联:“忆此地古冢荒丘,今忽烟满丹炉,不知几载经营,始觉稍偿吾辈愿;幸斯时穷黎病赤,已属春回香海,惟冀他朝继绍,常怀普济众生心。”当初该地荒凉,渺无人烟,丛冢节毗,尽是南来打工而客死异乡的可怜人,无名无姓无亲无故,只剩裂骸白骨,建院后,骸骨被移往更西边的大口湾,连同从坚尼地城搬来的“牛房义庄”,另立“东华义庄”,灵柩数百具,骨殖数千副,横七竖八,高低累叠,自成一个幽冥人间。

车子驶经西营盘高街时,两人看见一位中年妇人在路边“喊惊”。这里聚居了许多东莞人,妇人必是东莞婆,东莞传说古代曾有姓张妇人,儿子赴京考试不归,道士占卦说他将有大难,教她用“喊惊”之法把儿子救回。儿子果然衣锦荣归,忆述当天在京住在客栈,突然听见母亲叫唤,走到街上察看,甫出门,客栈倒塌,压死了不少住客。故事传开后,“喊惊”成为东莞习俗,每当家中幼儿生病,东莞婆常把孩子的衣物或被席拿到街上用木棍拍打,边打边喊:“拍死佢个妖魔头!打死佢个死人头!阿仔阿仔,唔驶惊,唔驶狂!快快听母话,归来呀!归来呀!”认为能够驱邪,拉住病童的肉体和灵魂,不准妖魔带走。这个晚上,妇人叫声凄厉,如哭似嚎,声音隔窗涌入陆南才耳里,缠着、追着,车子终于停在东华义庄门前,四周静悄无声,却似仍然有个女人在他身旁。他再次想起在广州艇上见到的那张苍白的脸孔。

十一月的香港,干燥冷冽,车窗紧密关上,仍有丝丝寒风渗入,陆南才只穿料子单薄的旧西装,冷得打个寒颤,把身子靠近张迪臣,张穿一件墨绿呢绒大衣,打横拉开左襟,像替孩子盖被般把陆拥进怀里。他从右襟内袋掏出一个扁瓶子,里面有威士忌,仰颈喝了两口,转身把陆南才揽进怀里,用嘴巴封住他的嘴巴,喂他喝酒,喂的人比被喂者更贪婪。车子熄了火,被吞噬进四周的漆黑内,连在车里也看不见彼此的脸,只能依靠触摸的温度,以及喘息的声音,以及用强烈的潮臊气味来感受彼此的存在。是确确实实的存在,因为有身体的痛楚,不可告人的痛。车外附近有野狗吠叫,它们亦是真的。

陆南才整理衣衫时笑问:“不是说带我来捉鬼吗?难道是来捉你这个咸湿鬼!”

张迪臣把扁瓶里的最后一口威士忌喝光,但不喂陆南才了。他道:“这里是义庄,鬼比人多,是他们捉我们。但我系鬼佬,他们觉得我系自己人,不会捉我,只会捉你!But don't worry,我会保护你。”

陆南才啐道:“我有几百个弟兄,轮不到你来保护!别忘了,我是南爷啊!”

张迪臣侧脸瞄他一眼,道:“几百个弟兄?哈,现在都在哪里?现在你只有我!I am your world!”

陆南才本想反问,那么,我也是你的世界吗?但忍住了。明知道不是,何必问?自问自答便行了,在心里,是鸠但啦,有这一刻便够了。

丢下酒瓶,张迪臣建议下车走走。义庄设在崖边,泥坡往下延伸,山脚高高低低筑了不少木屋、瓦屋、铁皮屋,见不到半个人影,但有闪闪烁烁的火水灯和炉火,有火便有人。海面上来来往往的船只上有灯光,陆南才肯定其中有孙兴社的船,他的弟兄在船上,在替他和杜先生办事。

抱胸站在崖前,张迪臣瞄一瞄手表,道:“快了,我们等一等,我喜欢看着灯光突然全部熄灭。”他指的是灯火管制,宵禁时间一到,家家户户必须关灯。两人坐下来,抽着烟,陆南才渐渐又觉得冷,在拥抱以前感受到的那种冷,但终究在路边,不敢缩到张迪臣怀里取暖,怕又一发不可收拾,怕被看见。

沉默一阵后,再聊起来,张迪臣再度说起哥哥因肺病死去的事情,十六岁,他十四岁。听过不止一回了,但陆南才没阻止,任由他说,明白他其实是在说给自己听,每说一次便是怀念一次,也再一次体会对方和自己的存在。任何人都要找机会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否则不易有活下去的勇气。陆南才分神想起弟弟,不知道他在广州如何了。又想起葛煌聪,住在日本人开设的马岛医院戒毒和养病,葛五爷特地吩咐把他送进去,陆南才只往探望过两回。

正当张迪臣反复喃喃说着往事,山下忽然暗去,屋里的灯,船上的灯,一盏盏、一盏盏地熄灭,仿佛彼此之间有着默契、节奏,终而归于漆黑,整个香港瞬间死去。山下有狗吠,山上亦有,他们站在这里,他们仍然活着。

两人再度沉默,张迪臣眺望远方海面,突然用伤感的语调说:“阿才,时间,得注意时间。时间有限……”

“对,很晚了,我们该回去了。”陆南才瞄一下手表。

张迪臣紧张地说,语气激动:“不,well,唔紧要……算了。”

陆南才望向远方,不想追问张迪臣到底想说什么,他习惯了不把事情问到底,他自己的事情也不喜欢被别人问到底。

张迪臣平静了情绪,拍一下他的肩膀,道:“走!我们去捉鬼!”走向东华义庄,抬腿跨过矮栏,往前走,陆南才立即跟在后头。

义庄近门处有个“永别亭”,一年两回供东华三院的善长仁翁为无名亡魂举行祭祀,亭前石柱刻有对联:

“永不能见,平素音容成隔世;别无复面,有缘遇合卜他生。”

陆南才停下看了两眼,念了一遍,张迪臣已经在前头走远,边走边喊:“鬼呀鬼,鬼佬来了!鬼王来了!”

陆南才立即跟上脚步,走向黑暗,快乐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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