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他的皇后

回到香港两星期,陆南才一直强迫自己忍耐,不去找仙蒂,更不找张迪臣,他明白自己的身份已经不太一样,因未确定如何用新的身份跟他们对应,不敢轻举妄动。他比以前背负了更多的秘密,自己的,堂口的,不可轻率,因为他们于他非常重要,得谨慎行事。而且当天离开香港,走得如此窝囊,他答应过自己,当重新出现在他们眼前,必须先有一些像样的作为,如今孙兴社设堂,他已是龙头老大,总算是适当的时候。

仙蒂早就知道陆南才回来了。在湾仔出入的人都知道,一个堂口冒起,如果仙蒂懵然不察,便没资格在湾仔打混了。所以当陆南才出现于Crazy Darling酒吧门前,仙蒂并未太感意外。

傍晚时分,酒吧铁闸仍然拉上,只打开了中间的小门,陆南才弯身踏进,灯火昏暗,仙蒂正在神台前上香供奉关老爷,转身望他,眼神发亮,尖起声音用广东大戏的腔调道:“呵,南爷驾到,小女子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陆南才正色道:“讲乜捻野?是否唔欢迎我?”

仙蒂仍然笑着,刻意吊高嗓门,用粤曲的腔调说:“岂敢岂敢!南爷系龙头老大,要我生就生,要我死就死,小女子哪儿有不从之理?”

陆南才趋前几步,神台亮着一盏红灯泡,红光映照到仙蒂脸上,她未化妆,眼袋浮肿,嘴唇苍白,才过了短短的时间,看上去竟然老了许多。抑或是她本来这样,只不过陆南才忘记了?距离愈远,愈易把旧事想象成美好。

两人坐下,陆南才不知道从何说起,陌生感让木讷的他更木讷,幸好有仙蒂在,不会有冷场。她叽哩呱啦地说了一堆姐妹近况。毛妹没教英文了,她的肺病一直没好转,住院留医数月,萧家俊照顾她,被传染了,整天留在家里养病。家俊的父亲被政府驱赶出境,一去没回头,三个哥哥看管堂口生意,声势大不如前。另一些姐妹,玛莉、萝娜、艾丽等等,仍在酒吧讨生活,来港英军和加拿大兵愈来愈多,冬叔多开了两间酒吧,把吧女们东调西遣,碰面的机会也少了。毛妹那边有肺炎病菌,姐妹都搬走了,没人敢去。陆南才发现仙蒂没提半句佩姬,那个曾经让他明白女人和女人有爱也有情的佩姬。

陆南才忍不住问道:“她呢?可好?”

“她?哦,Peggy。”仙蒂微愣,眼神暗淡下来,道,“嫁人了。她好命,去年有个英国鬼佬,做银行的,同佢玩了几晚,难舍难离,给冬叔三千蚊美金替她赎身,带咗佢走。离行前两公婆还在英京酒家摆了三桌,风光到不得了。姐妹们为她高兴,哭成一团。女人嘛,不高兴喊,高兴也喊,女人就是水多。”怪不得仙蒂忽然老了许多。陆南才感到心痛。

仙蒂把烟屁股在烟灰缸里捻熄,站起,背向他,左右挥手不知道在忙什么,半晌,转身把一杯血红的东西放到他眼前,道:“尝尝,有点辣,但辣得很过瘾。鬼佬叫这作‘血腥玛莉’,Bloody Mary,我刚学懂调配,他们爱喝。鬼佬把不同的酒乱七八糟地混配在一起,称为‘鸡尾酒’,因为鸡尾色彩缤纷。嘻,我们中国人听见鸡尾只想到鸡屎忽,烤来吃,又肥又香!”

陆南才仰起脖子打算干杯,仙蒂嘱他慢慢品尝。浓烈的“血腥玛莉”,像中国人的芝麻糊,只不过是红色,酒里插着一根绿绿短短的西芹,红配绿,狗臭屁,喝下倒有一番纠缠甘甜的辣味,像有几条小虫从舌尖开始往胃的方向缓缓爬进,却停在喉间,让你麻痒得不确定应把它们吐出来抑或吞进去。“Not bad!”陆南才刻意卖弄一句英文。

仙蒂笑道:“不错嘛,居然仲记得点讲英文!”

当然是记得的。记得的可多呢。Bloody,是 Bloody Mary,也是bloody yellow monkey,陆南才当然记得那个夜晚的羞辱和恶斗,若没有那个鬼佬的那句bloody,他便不会跑回广州,也没有后来的孙兴社了。不,孙兴社仍是会有的,但不会有他这个龙头,他也不会由北变南。如果没有那个夜晚,他和张迪臣的后来呢?会不会有后来?对了,现在呢?现在的他在做什么?

隔着酒吧桌子,陆南才脸对脸注视仙蒂,两道鱼尾纹攀爬在她两边眼梢,像墙上剥裂的痕迹。两人之间隔着时间。短短的时间,却有难以预料的变化。一股酒气突然从胃里冲上喉头,再从喉头撞击脑袋,仿佛刚才喝进肚的虫子突然后悔了,往回爬出,挣扎夺路,重返人间。不能再等了,陆南才做了决定,要把时间的变化掌握在自己手里,他要抢回先前所可能失去的一切。

不像去年,陆南才这回没哭。去年他仍叫陆北才,今年已叫陆南才,不一样了。他没听仙蒂劝告,很快便把“血腥玛莉”喝完,再要求一杯威士忌,然后,再一杯,也喝了几杯拔烂地,边喝边中英夹杂地把在广州的遭遇说完又说,喝至最后,头昏脑涨,眼前的仙蒂面目模糊,皱纹不见了,眼,耳,口,鼻都不见了,只剩一个苍白的影子,忽而向前,忽而后退,似在招引陆南才伸手触碰。

陆南才抬起软弱的手臂往前抓去,呢喃道:“别走……只要别让那些人知道,我在这里……别走。”手还悬在半空,已经哗啦哗啦朝地上呕吐。

仙蒂取来热毛巾替他敷脸,轻抚他的背,在他耳边温柔地说:“Don't worry, honey. Be brave, go get what you want.”

陆南才没听见,他已沉沉睡去。

当夜由哨牙炳把他背回家,陆南才睡了整天整夜,张开眼睛,见到阿炳坐在客厅,不禁慌张,唯恐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让他听见的醉话,却又不好意思直问,担心愈描愈黑,只好暗中观察他的神态脸色,幸好没发现异样,稍觉放心。休息够了,一天午饭后,陆南才穿妥衣服,深吸一口气,像上战场一样,推门到水手馆找亨利哥。

张杭吏见到陆南才,老远高声喊道:“Holy cow! 阿才!Look at you!依家好架势!”立即趋前把他紧抱入怀,因为比他高大,肚皮顶到他胸前,大胡子磨擦他的额,一股浓浓的混着古龙水的雪茄气味冲入陆南才鼻里,有久违了的刺激感,令他顿然忆起那夜在亨利哥家里的慌乱情景,忆起那夜的诱惑、犹豫,也忆起那夜的被拒绝。所以陆南才立即从亨利哥怀里退后两步,姿态是故意的不礼貌,是小小的报复。他来这里是为了先探路,打听张迪臣的现下状况,始决定何时找他,或不找他,毕竟分开了一阵子,自己感受如何,自己明白,至于他那边,难说了,还得谨慎。

陆南才这天穿了一套墨绿色的薄麻西装,在押店买的,衣袖有点短,双肩倒毕挺,典型的俄国样式,还戴了巴拿马帽,刻意让亨利哥明白,今天的陆南才已经不是去年的陆北才。可是他没告诉亨利关于改名的事,反正亨利仍然唤他“阿才”。

寒暄一番,陆南才佯言归乡侍奉父母,如今回来香港,买了广州手信送给亨利哥,也希望亲自送给张迪臣。亨利说张迪臣已经升职,从湾仔警署调到中环总部上班,但仍可用电话联络他,答应代陆南才约他明天中午在安乐园餐室见面。

翌晨六点半,陆南才从床上转醒,头痛得像被石头咚咚咚地敲打。昨夜睡得不好,只记得睡睡醒醒,做了许多短暂而急促的梦,但忘记了梦境,只记得身子不断摇晃,似在奔跑追赶一些什么,却又似被一些什么追赶。缓慢地爬起床,沏了一杯浓墨的普洱茶,没开灯,在厨房呆坐。陆北风回穗后,陆南才独居于湾仔道的唐楼单位,雇了帮佣,但不留宿,他不喜欢有陌生人住在家里。忽想起好久没练棍了,步出客厅,随手执起一支晾衫竹回旋挥舞,棍影窜动,把眼前影像打得支离破碎,但突然心神慌乱,涌起一阵惊恐,忘记了眼前是什么地方,现下是什么时间,而自己,到底是什么人。冷不防双手一松,晾衫竹啪声掉到地上,棍影止住,世界不再转动,仿佛跟当年离开河石镇时相同,孤身一人,不知道前路何在,只知道一定有人在某处等他、盼他。——但这其实是知道,抑或只是渴望?

陆南才重新坐下,不知不觉地伏在桌上睡去,忽然惊醒,瞄一下钟,已经十点三刻,连忙更衣出门。跟张迪臣约定见面的安乐园餐室在德辅道中,接近中环“戏院里”,从湾仔沿着皇后大道中徒步往西,途经云咸街,路程不远,陆南才却觉得走了好久好久,比昔日拉车更不好受,幸好云咸街窄窄的石板巷道两旁布满花档,花香飘溢,令他心跳更急。

陆南才曾听在香港土生土长的米佬胜感叹,二三十年前的云咸街、荷李活道、威灵顿道等地从早至晚香气不散,因为这是洋妓寨的集中地,老鸨订下规矩,恩客必须先在门前选买鲜花,等同门票,进场后,赏歌喝酒须另算费用,花档遂在门外开得成行成市,这带其中一条小街的中文译名也由原来的“伦核士街”正式改为“摆花街”。其后政府禁娼,却不代表洋妓和嫖客消失,只不过迁到更隐蔽的地点,也用了更隐蔽的形式,欲望有了便有了,此路不通找他路,千山万水,别担心,总会找得到出口。

洋妓寨关了,花档却留下,红的绿的黄的白的,从皇后大道中沿着梯级往上开展,香气充盈,凭吊昔日的那番灿烂。

炎热的中午,陆南才把墨绿色的西装外套脱下,挽在手里,卷起衬衫衣袖,汗流浃背,伸手推门,发现手在微抖。踏进安乐园,远远望见一张熟悉的脸庞,一对熟悉的眼睛,立刻停步。是了,是他,张迪臣比去年胖了一些,坐在窗边桌前,阳光把他的脸照射得额外苍白,那双曾经牢牢盯住他背的蓝眼睛仍然炯炯有神,只此一家,别无分号。人就在眼前,但陆南才突生犹豫,思量是否应该转身离开。跟张迪臣太接近了,接近得使他不知所措,更何况张迪臣旁边坐着一个中国小伙子。

来不及了,张迪臣看见他,点头微笑,眼神和笑容都笃定,仿佛好久好久以前早已约好在此相聚,不见不散。陆南才唯有走近,手心冒汗,才几步的距离却似隔着万水千山。张迪臣低头轻声对年轻人说了两句英文,年轻人略显不快,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起立离座,完全没理会他。

陆南才坐下来,向侍应生点了一杯热奶茶,张迪臣喝的是热鸳鸯。面对面,陆南才直视张迪臣的蓝眼睛,似是久违,却又像日日夜夜看着,一直在蓝色的湖水里泛涌。侍应生端来杯子,他把两颗方糖沿着杯缘滑进鸳鸯里去,用小匙轻轻捣拌,方糖立时融开,仿佛两个身体无声无息地在湖里融解。

“你终于回来了?”张迪臣端起杯子,眼睛透过杯缘,望向他,满是笑意。

“嗯。回来了。”

“这么久。早就该回来。”张迪臣放下杯子,忽然收起笑容。

陆南才低头望向他的杯,心里一阵疑惑。早就该回来。到底什么意思?他希望他回?他想他?还有其他应该回来的理由吗?笑什么?为什么又不笑了?陆南才讨厌他故作神秘。但真的是讨厌吗?或者其实是一直喜欢他的神秘?

“孙兴社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你是龙头,有好多弟兄跟你揾食。我不敢再叫你阿才了。应该称呼南爷,对吗?”张迪臣又笑了。笑。不笑。阳光和雨水,阴与阳,把陆南才的心情捣动得混乱,像杯里的热鸳鸯。“南爷,how are you?”

“你厉害,什么都知道。”陆南才忽然觉得坐在前面的人非常遥远。分隔了时间,似乎所有关系都得重新整理。于是用冰冷的语调问道:“我回来,没问题吧?”

“Of course not!Don't worry!”张迪臣摆摆手,小银匙仍然夹在食指和中指间,在半空晃了一下,像一支银色的香烟,“你唔讲,我唔讲,就 no problem 了。你的朋友阿昌更冇机会再讲。By the way,那晚我确实喝多了,也很紧张,我好像出手推过你,对吗?如果有,请接受我的道歉。”

推过?是掴了一记响亮的耳光!陆南才本仍耿耿于怀,想找机会发难,未料张迪臣先道歉了,他再介意亦唯有故作大方地不断告诉自己,你是做大事的龙头,便得有做大事的姿态。于是强迫自己答道:“Of course not! Don't worry!”

张迪臣哈声笑了,道:“哈,你学得很快!人也变鬼马了!”

陆南才觉得张迪臣的广东话进步不少。他常感奇怪,中文这么复杂,鬼佬怎会学得懂,可是他们偏偏学懂,由不得不佩服。后来陆南才学了英语,觉得原先的想法可笑,唐人不也一样学习外语吗?难道鬼佬学中文是可敬的本领,唐人学洋文却是天经地义?如果不是把洋人看得太重,便是把自己看得太轻了。

陆南才没有即时追问那个晚上的细节,他懂分寸,如果张迪臣想讲,根本不必他问。

安乐园餐室那顿下午茶竟然吃了两三个钟头,聊了不少广州近况,陆南才渐渐安顿了心情,像重回那些拉黄包车的夜晚,滔滔不绝,他感到自在,也安全,但不同的是他这回全说实话,不像昔日般胡诌乱说。现在的他觉得对张迪臣说谎是一种背叛。只不过,实话归实话,他并未说出所有,只提了万义堂,没提半句自己在客栈床上的浪荡岁月,更不提半句对张迪臣的思念。一半实话并不等于谎言。更何况当时浪荡,为的只是忘记他。

张迪臣也轻描淡写地谈了自己的事情。四个月前升了职,但仍然负责收集堂口情报,只不过管辖范围不只是港岛,九龙和新界亦要兼顾,日夜忙碌得一塌糊涂,日本军队随时进攻广州,香港更要提高防备。

陆南才沉默。张迪臣把话题转回他身上,直望他眼睛,问:“你们搞的堂口叫孙兴社,是戴笠取的名字?”

“嗯。”陆南才敷衍答道。他不愿多谈军统的事情,尽管他所知亦极有限。

“哦,我懂,孙悟空的孙,兄弟的兄。”张迪臣故意挑衅道。

“是孙中山的孙,民族复兴的兴。”陆南才正色道,“孙先生亦是洪门弟兄。”

“系啊,孙中山在美国宣誓加入洪门致公堂。可是他当时入三合会是为了搞革命,你们现在搞三合会却是搞搞震啊。You Chinese,总是做唔成兵就去做贼。做咗贼,却仍念念不忘做兵!”张迪臣边说边翻看餐牌,似乎刚才跟那个中国小伙子尚未吃够。

陆南才咬住嘴唇,忍住笑,因为张迪臣的洋腔广东话把“搞搞震”说得似“鸠鸠震”。又或许只是他自己将之听成“鸠鸠震”,心里渴望的缘故。

张迪臣后来再点了一瓶白酒,葡萄牙货,中文译名是“码头老鼠”,甜滋滋,陆南才觉得像喝广东糖水。

谈及时局,张迪臣说英国人根据情报判断,日军即使拿下广州,短期内亦不一定南侵香港,东条英机担心分散战斗力,暂时不敢跟英国对着干。陆南才同意,跟白种鬼佬相比,黄种鬼子终究矮了一截。

张迪臣对陆南才道:“孙兴社如果要帮忙,随时找我,I will take care of it。当然,我亦要孙兴社帮些忙。做贼,不等于不可以同做兵的人合作。”

陆南才点头,想起戴笠和杜月笙。兵和贼本就合作无间,中国人向来没兴趣把兵贼分得太清楚。但他没把孙兴社得听令于杜月笙之事告诉张迪臣,也非刻意不说,只是觉得另有更适合去说的时机。于是把话题拉到堂口的生意状况上面,笑道时势愈乱,赌场和妓寨愈兴旺,似乎所有人觉得只要能够活好今天已是对得起自己,更对得起祖宗十八代,别的不去管了,要管也管不来。

张迪臣为他分析了湾仔堂口之间的强弱形势,说几个月前把一些堂口龙头赶离香港,主要想警告烂仔,英国一天管着香港,他们便一天要听英国人的指挥,别扰乱英国的欧战部署。这两年有许多烂仔做日本奸细,让港督罗富国非常不高兴。张迪臣道:“You Chinese 惯了做汉奸,没法子。”

陆南才一时没听懂张迪臣说的是“关了”还是“惯了”,但旋即明白,是“惯”。也确实,日本鬼子是鬼,英国鬼佬也是鬼,唐人选择住在香港,甘愿被鬼佬管理,甚至还常帮鬼佬管理其他唐人,其实早就是汉奸了。所以问题只剩下选择做谁的汉奸,结果恐怕是,谁能给更多的好处和理由,便替谁做。而对英国人来说,当然是做汉奸可以,但只可以替英国做。

聊着喝着,已近三点半,张迪臣忽道:“我打算去看占士史钊域的新片。一起吧。”

陆南才完全不知道占士史钊域是谁,以前只看过粤剧,也在广州看过中国戏,可从没看过西洋片。其实他不太愿意,刚才那句“Of course not! Don't worry!”说得非常不情不愿,心里仍未放下当晚被张迪臣掴的那记耳光,可是面对张迪臣突如其来的要求,甚至语气像命令,他实在没法说不。

于是两人步出安乐园餐室,并肩走到附近“戏院里”,窄而短的路,直通皇后大道中,对街那边的娱乐戏院门前有显眼的英文招牌,King’s Theatre,今天放映《海军健将》,墙上贴着海报,青春少女左拥右抱两个海军美男。张迪臣盯着海报,对陆南才道:“男主角系占士史钊域同埋罗拔扬,我都钟意,但都系钟意占士多些!”

陆南才记得湾仔有条史钊域道,名字相同,但肯定不是同一个人,因为香港街名只给英国鬼,美国鬼冇份,女人也冇份,除了皇后。可惜电影的放映时间不合,唯有带着失望过马路到对街的皇后戏院,英文名字叫Queen's Theatre,他和张迪臣皆没想到三年后这间戏院会被日本鬼子强迫改名“明治剧场”,英国有皇有后,日本也有后有皇,都是外族皇室,轮流在中环闹市挂起招牌。

皇后戏院放映的是《莽汉痴娘》,海报上又是俊男美女,张迪臣道:“嗯,堪富利博格,不错。还有罗奴李根,刚出道的演员,又后生又靓仔,可以看,可以看。”刚才没法看《海军健将》的失望全然消失,他总有自得其乐的本领,手边做着关乎生死的大事,日子却过得轻飘飘。

张迪臣掏钱买两张超等座位,每票两元,有人喊卖糖炒栗子,陆南才趋前买一包,热腾腾的蒸气从镬窝里飘起,遮挡了张迪臣的脸,模糊得看不清楚是黄是白甚至是男是女,不知何故令他突然有点手足无措,雾气旋即散去,看得见了,张迪臣也正在看他。陆南才从小贩手里接过栗子,用报纸包裹,手心仍可感受到滚烫,进场坐下,趁未熄灯,读一下戏桥,戏桥上写着:“温拿兄弟公司巨制 歌乐谐趣赛拳香艳写实巨片”。真是要什么有什么,让人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灯熄后,惯于挺直腰板的张迪臣终于放松身体,双脚往前伸展,因坐在走道旁,右腿朝外蹬去,左腿向陆南才这边倾斜,身子的高度变低了,陆南才本来比他矮一截,现下却变得差不多,忽然错觉今天跟他平起平坐,但又始终隔着一段距离,实实在在地感受到却说不出的距离。张迪臣掏出一包“云丝顿”,自己点一支,也给陆南才一支,侧身用火柴替他点烟,火光里,两人的脸第一次挨得极近,陆南才的手肘垂下,不小心触碰到张迪臣,发现左身腰间硬邦邦地隆起一团,张迪臣连忙解释道:“那是枪,永不离身。”陆南才当过兵,当然不会惊恐,只在心里想着托人回省城跟弟弟商量,时局乱,须多弄些枪炮家伙给香港的弟兄压场。

电影结束,陆南才是首回看洋片,眼睛跟不上字幕进度,其实没有全看懂,唯有在张迪臣笑的时候跟着笑、哼的时候跟着哼,甚至不知何故觉得有点头晕,或因银幕上的影像闪动比国片快得多,冲击力太大,把他卷进了一个迷乱世界。

总算熬到散场,播放英国国歌《天佑吾王》,镜头是乔治六世的登基仪式,马车、皇冠,一大堆鬼佬,于陆南才眼里又是另一个遥远世界,他在报纸读过歌词的中文翻译,意思是“上帝保佑吾王,祝他万寿无疆,天佑吾王!常胜利,沐荣光,孚民望,心欢畅,治国家,王运长,天佑吾王……”香港的广东人惯于诙谐,喜欢把第一句改为“个个住个兜……”是典型的粤语滑稽,嘲讽鬼佬主子。他问张迪臣是否知道改歌的事,张迪臣笑道:“Of Course!你别以为我们鬼佬傻架!你们唐人谂乜做乜,我地打探得一清二楚。”

陆南才回敬一句,道:“所以鬼佬永远信唔过,奸诈死了!”

离开皇后戏院已是五点多,张迪臣说想到湾仔海傍散步,陆南才陪他,两人行经六国饭店,忽然不约而同地停步。

陆南才抬脸望向张迪臣,看见他眼里的诡异微笑,如同昔日那个夏夜站在他家门前。有了昔日,自有今天,陆南才没说半句话,点一下头,其实张迪臣也根本没有发问。张迪臣推门踏进饭店,陆南才跟在后头,在广州的梦境不再只是梦境,他回到梦境以前的现实,他没法拒绝乖乖地趴在床上,把整个背部交给张迪臣,在他身下做一个亢奋流泪的bad boy。陆南才是孙兴社的龙头,却是张迪臣的凤尾。

当夜两人在六国饭店的房间床上,疲倦了,躺着聊天,张迪臣总算谈及那个叫作班纳的英国人。

原来那天晚上被他打昏的洋人是军情五处官员,特地从伦敦来港跟日本间谍接触,当时被陆南才——不,当时的陆北才——挥棍击头倒地,心脏抽搐,呼吸一时之间转不过来,幸好那只是洋人说的“假死”,张迪臣在他背上用力一拍,把堵在喉咙的口水吐出来,便醒了。英国宪兵赶来把他载往军部医院,因身份特殊,不可以张扬,住了两三天医院,送回伦敦治理,由张迪臣在港善后。张迪臣谎报两人喝酒后散步遇上烂仔,他尚未表露身份,班纳已遭烂仔袭击,他后来诬陷大佛口那边的白头荣是歹徒,张迪臣是英国警官,他的口供已是最足够的证据。白头荣被判绞刑。张迪臣陷害白头荣,因为先前跟他要湾仔的日本人情报,他竟敢给假材料,张迪臣怀疑他早被日本人收买,不可靠,索性趁机报复。至于跟陆北才一起拉车的石岐昌,躲到油麻地果栏做烂仔,张迪臣往找他算账,迫他提供九龙一带的堂口情报,但前两个月香港政府要惩罚三合会替日本人做事,大举拘捕堂口头领,石岐昌本来跟其他烂仔一起被推下海喂鱼,可他在岸边挣脱捆绑,跳海逃生,保住烂命。

“你们英国佬打日本佬,总拿我们中国人做磨心。”陆南才边笑边伸手抚摸张迪臣的胸毛,毛可多呢,从下阴和肚脐蔓延到胸前,再到脖子,像火般一路烧上去。陆南才心里其实在猜度张迪臣和班纳之间的关系,那么晚了还去对方家里,总不会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情。但他没迫问答案,他不惯穷追猛打,而且,觉得自己没有资格。

“可别忘记,英国佬对你地好,日本佬对你地坏呀!”两人本来并肩躺着,张迪臣忽然鲤鱼翻身,压住陆南才,用鼻尖和胡须磨擦他的背,陆南才瘙痒挣扎,偏过脸来,张迪臣眼睛里的蓝像维多利亚港泄出的海水把他淹没。陆南才多年以来经常梦见海洋,此时此刻,他恍悟那都只是预告,原来都是好梦。——在六国饭店床上的这个夜晚他睡得特别甜稳,无梦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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