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YOU BLOODY CHINESE!

浑浑噩噩过着寻常日子,但陆北才觉得心里有那么一块肉并不如常,常有麻痒的感觉,却抓不到它,须用另一只手,一只不属于自己的手。可是他不甘心去找,他要等,等待有人把手伸出,伸向他。

他最近常到告士打道新开的六国饭店门外待客,每晚看见凑鬼的吧女挽着客人的手臂在此进出,大多是皮肤黝黑的干瘦女人,红红绿绿的短旗袍,头发堆高像小山,血色唇膏,像唇边染血,他不太明白鬼佬怎么会有胃口。——当然仙蒂除外,陆北才喜欢仙蒂的成熟的美,可惜她是女人。

一个晚上,陆北才在饭店门外等着,忽见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从永昌大押旁的楼梯窜出,神色恍惚,低着头,似想把自己隐藏起来,然而白皙的肤色在暗灯下依然突出。陆北才愣了一下,定神看清楚,是他,是张迪臣,亨利哥的好朋友,那是暑夏,张迪臣穿一件军绿色衬衫,扣子全部扣上,可是胸毛长到脖子上了,灯光微微映照,看一眼是耀眼的黄,再看一眼是淡淡的棕,又看,却变回金色,有奇幻的力量。

因是警官,眼光机灵,张迪臣远远发现陆北才,快步穿越电车轨,趋前低声道:“阿才,I want you take me home。”

张迪臣意外现身眼前,站得这么近,这么轻声细语,刹那间令陆北才觉得非常陌生,连带自己亦不太真实。仰脸望着张迪臣,押店的霓虹灯光照射背后,他脸目全暗,像个偌大的鬼影,影子笼罩住陆北才,让他在他的黑影里手足无措。

不待陆北才答话,张迪臣已跳上黄包车后座,顺手拉下绿色布篷,让自己深陷到篷影里,道:“Let's go! ”

陆北才弯腰握起黄包车的木手把,腿下发力,往前奔去,拉着拉着,重新回到了现实。拉了两三分钟,按捺着性子,不说话,到了圣佛兰士街的转角处,终于忍不住,略略转头,道:“Sir,好久不见,不是回老家了?何时回来的?”

张迪臣沉吟一下,道:“是回老家,也顺便办点公务。结束了,回来开工,事情多得很呢,你们香港愈来愈麻烦。”

陆北才笑道:“所以你绝对不能离开呀。”见张迪臣没搭腔,唯有自己干笑两声,再道,“咁夜去查案?球场那边有几个白粉档,系人都知道架啦。”

背后仍是沉默。陆北才知趣,不说话了,半晌始传来张迪臣的声音:“你同白粉雄熟or not?”

“So so啦。”陆北才答道。白粉雄卖鸦片,球场归他管。“我比较常见他的手下,阿木,阿胜,山东荣,成日在波地出入,虾虾霸霸,正仆街。你知道仆街点解嘛?”

张迪臣笑道:“梗系知道!Bastard!”

“系!不屎打!”陆北才也笑了。

一路上,张迪臣不断探问萧顿球场一带的堂口动向,这阵子每日有无数的人从大陆逃避战乱涌入香港,他想知道有谁来了湾仔,干了什么坏事,有何风吹草动。陆北才他们惯叫球场做波地,听哨牙炳说过,萧顿是个鬼佬的洋名,在香港做过大官,但球场是纪念他老婆而不是他,如同球场旁边那间贝夫人健康院,不久前建好,亦是纪念鬼佬港督的老婆而不是港督,陆北才深觉中国男人偶有怕老婆,鬼佬对老婆却多了个“敬”字。

对于张迪臣的追问,陆北才有些知道,有些不,但即使不,亦照样回答,甚至愈不知道回答得愈详尽,因为心虚,觉得不知道便没面子,索性加油添醋、绘形绘色,说了一堆无中生有的荒唐勾当。谎言是有效的催眠剂,不仅对聆听的人是,对说的人更是,自己必须先相信了,谎言始可说得真实,而愈说便愈相信,对,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也只能是这样,不可能不是这样。

陆北才深夜拉着车,腿下发力,双手紧紧握着木把手,身体往前冲,热风呼呼地朝脸上扑打,再顺着脸从左右耳边扫过,耳根,耳背,像无数无形的手伸过来抚摸,陆北才瞬间感到酸麻,更有阵阵热气从手掌传到全身,两根厚实的木把手不断跟他的掌心磨擦,以前拉车从没这样的感受,这个夏夜,说变就变。

黄包车继续前行,陆北才说,张迪臣听,每隔几秒才回应一声似有若无的“嗯……嗯”,不必追问,陆北才主动说下去,一个故事接一个故事,一个人物接一个人物,奇怪,平常说话支支吾吾,此刻竟然流畅无碍,广东话夹着英文单词,愈说愈快,快到像在抢白,仿佛想把所有知道和不知道的心底话说尽,像倾盆倒水,水是脏的,却亦是温柔的。

张迪臣的每声“嗯……嗯”回应都像背后的一下鞭打,张是骑马的人,陆北才是马,骑者策鞭并非每下都打在马臀,只须在尾部旁凌空抽拍,抽起“刷……刷……刷”响声,马儿自然明白是加速的时候了。外人以为马儿只是恐惧,唯有骑者知道,里面更多的是亢奋。

不知道拉了多久,完全失去了时间感,像深夜逃亡似的,陆北才低着头拉着黄包车朝前疾走,眼睛只看见两只脚不断前后迈出,像替自己的说话打着固定的拍子,也像鼓掌,安慰自己,拉着一个陌生人,也拉着一个更陌生的自己,努力冲破一个急速飞舞旋转的世界。

终于,背后传来张迪臣的提醒:“到了。”

陆北才戛然煞步,世界停止转动,他气喘咻咻,前胸后背都是汗。张迪臣住在麦当奴道的凤凰台,五层高的唐楼,黄色的木门前有白色短短的阶梯,有路灯,灯光在夏天夜里冒着哑黄的蒸气,存在的本意是照亮环境,结果却是令世界更朦胧,更不可解。张迪臣纵身下车,背灯站立,跟登车前一样地面目阴暗模糊,陆北才仰脸望他,只见他的嘴唇张动,道:“多谢你让我知道这么多事情,改天找你再谈,一定。Good night。”

陆北才接过张迪臣递来的钞票时,触碰到他的手指,停一下,两人同时缩手。

张迪臣转身拾级而上,从裤袋里掏钥匙开门,再闭门。门声其实很细,但在陆北才听来却隆然震耳。不知道是因为刚才说了太多话,抑或流了太多汗,胸里腹里似遭挖空,麻痒的部分更麻痒,令他双腿微震,站在原地,无法动弹。他抬头望向楼上,三楼的灯由暗转亮,张迪臣回家了,窗户却仍紧紧关闭,把满城蝉声拒于屋外。屋里,也锁着陆北才的渴求秘密。

再站一会儿,正当陆北才拉起黄包车打算离开,黄色木门突然再次开启,背后传来张迪臣的声音:“阿才,要不要上来喝两杯……”

他背向声音,不待问话结束,抢白道:“要!”

张迪臣趋前几步,将手搭在黄包车的木把手上,陆北才的手仍在原处,张用手指头轻轻碰触他的手,像蚂蚁般从他的手掌往上抚摸攀爬到手肘。陆北才感到一阵酸,噗的笑了一声,双手一松,木把手垂跌地上,砰一声,让两人惊了一惊。张迪臣低头望着陆北才,道:“来,don't be afraid。”

他转身,他亦转身。他拉开黄色木门,走进去,他在后面跟着,走进一个并非全然陌生的世界,只不过,这回陆北才不再懵懂,不是被迫,却更不是主动,确实有一只手向他伸来,像有一束黄玫瑰盛放眼前,香气涌入鼻孔,使他头晕目迷。这股香气不属于亨利哥,而是来自亨利哥的好朋友,这令陆北才更愿意把香气深深吸尽,因为忽然有报复的感觉,仿似捡起一块石头在亨利哥脑后狠敲一下,像药王坚那天敲他。张迪臣的现身让陆北才觉得自己跟亨利哥之间有了诡异的联结,分享了他的男人。陆北才不再是那个被背叛的人,他跳到了背叛的另一个方向,他完成了另一个人的背叛。

那个深夜离开张迪臣家里的时候,陆北才是前所未有地轻盈,不仅感觉身子被掏空了,脑袋更是,所有抑压已久的疯狂被碾碎、蒸发,身体像完全没有重量,连双手拉着的车子亦似轻如无物,他疾步如飞地把车拉回湾仔唐楼,速度快得连自己亦大吃一惊。陆北才恍然,这速度是胜利者的速度,无负担,无压力,有的只是取得胜利的志得意满。

胜利的滋味让人上瘾,陆北才跟张迪臣见面的次数愈来愈密,通常是张迪臣到萧顿球场旁找他,坐他的车,嘱他拉车沿卢押道往北走,经告士打道到海旁,左转往西走,绕回皇后大道中,再折返他在麦当奴道的家。路上,陆北才依照张迪臣吩咐,用缓慢的速度拉车,好让他有时间探问讯息,主要仍是波地附近的风吹草动,烂仔们有什么争执,有什么可疑人物突然出现。有时候张迪臣会主动把几个人名交托陆北才留心查探,他最近对洪荣社的白头荣特别注意,也非常关心日本人在湾仔的动向,叫陆北才多去了解。香港像个破木桶,放置在空地,天降大雨,雨水贯入至满泄。香港人口于两三年间从六十万暴涨到七十万、八十万、九十万、一百万,中国内地的战况愈吃紧,涌到香港的难民愈多,市面治安也愈混乱,所以张迪臣更急于探问。

当然,每回绝不止于问这问那。拉车的终点总是张迪臣在麦当奴道上的家,踏入他的家,进门即拥抱,预想中的事情都会发生,事后躺在床上或地上,两人聊天,陆北才喜欢听他说故事,说不尽的故事,在印度,在南洋,在广州,发生在他曾经去过的地方。张迪臣有个哥哥,非常优秀,被牛津大学录取,可惜开学前染了肺病,一病不起,父亲从此酗酒,喝醉了便打妻子打孩子,他决定找机会离开老家,有多远走多远,幸好进了伦敦大学,毕业后回老家娶妻生子,教了两年书,转到政府工作,曾被派往斯里兰卡、印度和马来西亚,后来是广州和香港。四个月前复活节休假,回了骚格烂老家一趟,看望病重的父亲,然后,提到自己的太太和一对子女。陆北才只是听,没追问更多,只有一回按捺不住好奇心,吞吞吐吐地问了一句:“她,他们,点解,唔跟你一起来香港?”

张迪臣淡然道:“她不想来。她说这样对大家都比较妥当。”

陆北才也把七叔的事情告诉张迪臣,不可能不说的,他的前身后身都已经不是童男子,张迪臣发现时,全身压着他,迫他说第一次给了谁,他咬着下唇,不想哭,却终于哭了,哭着说出一切,隐藏了十多年的一切,他愿意说,为了满足张迪臣的好奇心,更为了释放心里的野兽,看它到底是否真会反扑咬噬。陆北才忽然想起阿娟,她于哭诉被父亲欺凌之后,仿佛爆发了强大的生命力量,在床上,在床下,他当时以为自己只是恐惧阿娟,没察觉比恐惧更震撼他的感觉其实是妒忌,深深的妒忌,他亦期盼能够找到一个让他毫无顾虑说出秘密的人,一个他信任的人,一个他爱的人。陆北才无法确定张迪臣就是这个人,可是如果不是他,还有谁?会是谁?他愿意先把心交出去,让他闯进来,敲开笼子的锁,把野兽释放出来。

陆北才说毕,张迪臣继续趴在他背上,一手把他的脸紧紧压在枕头上,另一只手猛力打他的屁股,打得啪啪作响,并边笑边骂道:“You bad boy! Bad! Bad boy!” 枕头被泪水沾湿,陆北才的脸磨擦着枕套,阵阵冷凉,有淹在水里的错觉,涌起窒息的快感。

张迪臣大概每星期来找他一次,谈话间从不提及亨利哥。其实这样更让陆北才觉得自己跟张迪臣的关系比昔日亲近,有些秘密不该对陌生人说,有些秘密则愈是亲近愈须保守,万一道破,或会破坏一切。愈是重要的人,愈不容许有万一。

陆北才仍然刻意避开水手馆,免得遇见亨利哥。他有时候到大佛口候客,最近又常到太原街,那边也有许多日本商店,居芝屋料理,明治理发厅,中本洋服店,丸田金店,一郎茶馆,看名字即知道是由日本人经营,就算不看店名,远远望见装潢已可猜到是日本老板,门面都比华店雅致,明亮,进出的客人也都打扮干净简洁,走路时脚步从容,尤其女人,脚步是小而轻,低头,目光朝地,小心翼翼,不想冒犯任何人。可是在这样的时局里,怎可能不冒犯?存在便是冒犯,每个人是单独的每个人,却又都背负着世界的混乱,以及混乱里的怨怼,人被时代辗碎,再搓揉成团块,像厨房桌上的面粉,无论是否看得见,上面都有手纹的污印。

七七事变后,太原街小日本的商店常被丢破玻璃窗,甚至半夜纵火,香港政府在码头旁盖了几间简陋的房屋让日侨居住,白天如常出外上班,晚上回来睡觉保平安。有人去,有人不,日夜守住自己的店,干脆花钱找烂仔防卫保护,但烂仔只能暗中受托,不想被人知道骂汉奸。许多商店即使做生意亦拉上半边铁闸,令乱世感觉更乱,尚未打仗却已有战争的气味。

有些日本人懂中国话,国语、粤语、福建话,都会说,也有中国名字,穿中国服装,也自称中国人,不太容易看出破绽。张迪臣嘱咐陆北才加倍留意这类人,一有发现,马上告诉他,说是为了香港的安全。陆北才可不管这个,他只稀罕张迪臣来听他说话,张坐在他背后的椅子上,他便觉得安全,可以安心说话。于是平常更沉默,把说话的精力统统储存下来,用在最快乐的时间上。张迪臣每隔两三回总给他钱,不多,陆北才爽快收下,没半分犹豫,既因钱是钱,他需要,也担心若不收张迪臣便不再来。

为求多见张迪臣,他努力向接触到的人打听消息,添加想象力,变成有用的情报,例如他听见同住唐楼的大难雄轻轻提过一句有堂口兄弟打算做世界,便对张迪臣说:“注意,有人计划抢劫日本金店!”言之凿凿,如躲在幕后偷听。陆北才的如意算盘很简单,既然已经提醒张迪臣注意,其后没发生抢劫,自是他预警有功而差人提防有道;相反,万一真的抢劫,他也可邀功,抱怨张迪臣为什么不认真对待他的情报,是否不信任他。陆北才琢磨出一个小道理:自圆其说比真真假假来得重要。真可圆,假也可圆,世事只有圆不圆,没有真不真。

江湖术士无不预言一九三七年的丁丑牛是一头“涧下水牛”,困厄无援,进退维艰。确是如此,日军在华南地带咄咄逼人,香港的商船和渔船连带遭殃,或被拘押,或被击沉,死的死,抓的抓,香港政府里的英国人只能干瞪眼,无能为力。更可悲的是连老天爷也欺负人,霍乱爆发,死者千人;台风来袭,伤逾万众。香港的天空,晴一天,雨三日,人间天上都是威胁。

好不容易熬到圣诞节,日子虽苦,有洋人的地方便要过节,百货公司张灯结彩,不仅洋人高兴,高等华人同样开心。这是陆北才在香港过的第二个圣诞节,在湾仔和中环的西餐厅门外看见广告牌,知道世上有一种东西叫作“圣诞大餐”,收费高得使他咋舌,只好站在门外,把视线从广告牌的最上头慢慢往下移动,扫看一遍,然后由最底往上看回去,看过便像吃过,饱了五成。张迪臣答应请他吃大餐,但十二月初忽然说有事须回骚格烂,之后便没再现身,陆北才明白洋人看重圣诞节,温暖的日子毕竟属于家人,寻常日子的激情始属于家人以外的世界。

陆北才在港没有家人,这两年写过几封信回河石镇给弟弟,却收不到半句回复,幸好有唐楼里的兄弟,有酒吧里的仙蒂,如今更有了张迪臣,已经非常满足。圣诞节于他只是多拉车、多赚钱的好日子,车伕们常说自己像埋头开荒的牛,有力气的时候多耕田,待到老了、残了,便任人宰割。

到了平安夜的晚上,陆北才和石岐昌把六国饭店门外张贴的圣诞餐单看了又看,咕噜咕噜地直咽口水。圣诞餐分两类,“圣诞大餐”和“圣诞常餐”,前者每份八元八角,后者五元八角,广告上列明菜单。

常餐菜色:

1.蟹肉泮丝汤 2.焗鲜鱼 3.牛扒 4.茨会鸡 5.番茄蛋 6.烧猪排 7.烩火腿 8.冻肉 9.咖喱虾 10.炮茨仔 11.桃菜 12.布甸 13.夹饼 14.咖啡 15.糖茶 16.牛奶 17.芝士 18.鲜果。

大餐菜色:

1.吉士豆汤 2.炸鱼 3.烧白鸽 4.炸西鸡 5.大虾巴地 6.路粉鸭肝 7.烧牛肉 8. 烩火腿 9.冻肉 10.咖喱奄列 11.烩茨仔 12.烩萝卜 13.糖果布甸 14.杏仁饼 15.炸蛋丝 16.咖啡 17.糖茶 18.牛奶 19.芝士 20.鲜果。

石岐昌道:“棍王,我老家的杏仁饼其实也不错,有机会弄几个给你试试。”大伙自从知道陆北才喜练棍棒,都戏称他“棍王”,还笑他身上另有一支棍,但收藏得密实,甚少见用在女人身上,浪费了,可惜。

听石岐昌提及老家,陆北才更嘴馋了,非常怀念故乡的烧乳鸽,小时候常和玩伴爬到树上抓捕刚出生的鸽子,拿到空地用荔枝树的柴枝生火烧烤,他耐性好,玩伴蹲了几分钟即一哄而散,由他留守,把鸽子在火上翻来转去,果味渗进肉里,一口咬下,微焦而脆的鸽皮响起咯咯声,蜜汁四溅,香气随风飘散,玩伴们纷纷拥回抢吃。当兵时,在营地旁抓到了水鸭,他亦会兴起动手烧烤跟队友分享,但也闯过祸,有一回部队开拔到衡阳附近,他照办煮碗,生火烤肉,香气惹来躲在树林里的山贼,不知何处射来一记冷枪,幸好子弹从头顶掠过,他吓得趴在地上,慢慢爬回营地,边爬边骂:“仆街,迟唔来,早唔来,鸭快烧熟了才来!被我抓到,烧捻死你!”

做了两年兵,陆北才吃过子弹,幸好轻伤不碍事。死里逃生则有三回,一回遇上敌机轰炸,掩护的楼房崩坍,战友都被掉下来的梁柱压死,只有他安然无恙,仿佛梁柱怕了他,要避开他。一回跟敌兵在巷战里用刺枪肉搏,眼看要被刺中,敌兵突然失足滑倒,他立即执起对方的枪,用刀锋朝其喉咙狠狠插下,手间的感觉跟劏鱼时刺穿鱼鳃很类似,但人血流得比鱼多,鱼也不像敌兵会忽然屎尿齐喷,裤裆尽湿,恶臭无比。

再有一回,在厦门附近遇上敌军坦克,他和兄弟们躲伏在草丛,坦克竟然直驶过来,活生生把他们辗得脑爆肠裂,而他刚好躺在车槽的底盘位置,坦克轰轰隆隆在他头上穿越,陆北才紧闭双目,听天由命,待得张开眼睛,天仍然蓝,云仍然白,敌军已经走了,而他,也仍在呼吸。

战友们说他福大命大,有人懂看相,说他胸前正中有一颗红得发紫的小痣,光滑无毛,像保护罩,大难不死,日后必有福。陆北才既不是不信,也不是相信,是鸠但啦,反正每日之后都有“日后”,到底何年何月才算“日后”,随你说,命运预卜,其实谁都反驳不了,也谁都证实不了。陆北才信命,但命运过于复杂玄秘,不可能有人能够准确预测,俗语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唯一能做的几乎是听天由命,许多时候明明是命中注定,你不知道,误以为是巧合,另一些时候却明明是巧合,你不知道,误以为是命运,那就不如遇见什么便是什么,自己判断对应,管它是命不是命。陆北才倒有遗憾:打来打去的敌军都是其他军阀的部队,从没跟日本鬼子交过手。

这夜遇见张迪臣,同样不知道是巧合抑或命运。陆北才蹲在街头候客,忽然见到两个洋汉醉步浮晃地从六国饭店走出来,一人托扶另一人的胳膊,他清楚看见被扶者是张迪臣,扶人者跟亨利哥一样留着一把大胡子,胡上露出的脸一片火红,像洋关公。

陆北才愣住,唯恐自己看错,用力闭上眼睛,再用力张开,眼前醉得不成样子的人仍然是张迪臣。他不是回去骚格烂了吗?原来仍在香港。仍在湾仔。仍在,仍在。只不过没来找他。他在,可是自己却不在了,不在他的心里,否则怎会不来相见?

困惑之际,扶着张迪臣的洋关公向他和石岐昌招手用车,他别过头,假装没看见,石岐昌却一个箭步把车拉到对街,笑眯眯地问:“哗油膏,Sir?”那是讨生活的英语,where you go,去哪里,每个车伕都懂。

洋关公道:“My home, of course!”

“哗呀?哗吐膏?”石岐昌追问,总要有个地址才可开动,where,where to go,总得说清楚。

洋关公说了个地址,在坚尼地道。因有点路程,还要爬几个坡,石岐昌索价两元一辆,洋关公说 no problem。石岐昌高兴万分,回头向陆北才摆摆手,嘱他把车也拉过来。陆北才本是千百个不情愿,但瞥见烂醉的张迪臣,心有不忍,希望把他快快送往休息,待会儿给他沏杯热茶,再用热毛巾擦拭身脸,待他酒醒始追问一切。于是拉车到对街,众人合力把张迪臣又推又拉地弄到他的座上,洋关公一屁股坐到石岐昌的车里,一前一后,两辆车仔起动沿谢菲道往东走,到分域街左转,经骆克道,再经轩尼诗道,直上庄士敦道,冬夜寒风凛凛,两个洋汉放下车仔的帘布挡风,拉车的人却累得额发尽湿。

没三分钟已经穿越机利臣街和皇后大道东而到圣佛兰士街,酒吧门外到处悬挂 Merry Christmas的霓虹光管,红红绿绿不停跃动,把路上男男女女的脸孔五官映照得七色变幻,仿佛地狱开门了,牛鬼蛇神纷纷出关。

Pussy Cat的酒吧招牌用彩色灯泡装嵌出一幅高大的猫首人身肖像,两只猫耳竖起,尖如塔顶的胸脯,迷你裙,黑丝袜,眼角往上吊悬,嘴角有痣,若是妖,必是典型的中国妖。有英国水兵在酒吧与酒吧之间到处走动,白衣白裤白帽,颈项松松地打着淡蓝色领结,走得歪歪斜斜,手里握着啤酒瓶,路面亦都是破酒瓶的碎玻璃。

不远处有个水兵醉倒在电车路轨上,电车被拦住,停在他前面,一群人围观,其中几个是洋婆,涂脂抹粉,皮裘披在肩上,也有几个一看打扮即知是东洋女人,肯定是在骑楼底拉客的鸡,陆北才边走边在心里诅咒:“笔地香!死鬼佬!唔识饮就唔好学人饮!”他常听洋人骂“笔地香”,问张杭吏始知是英国粗口,bloody hell,他记下了,遇见看不顺眼的鬼佬便拿来开骂。

圣佛兰士街是一条小斜坡,香港多山,坡路处处,对车伕来说是苦事,但难不倒军旅出身的人,行军比这苦得多,不止累,还要怕,处处提防敌军突袭,拉车的苦就只是苦,单纯的苦。

这夜最令陆北才难熬的是张迪臣,坐在背后,平日是张向他提问,如今喝得半醉,闭目养神,没发半点声音,倒过来是陆北才有许多话想问,却问不出半句,不知道怎样开口。难道问他洋关公是他的谁。难道问他为什么要到洋关公住处而不是回家。难道问他为什么明明仍在香港却要骗他。陆北才没法确定自己有发问的资格。这一刻,他从胜利者忽然变回失败者,跟以往一样,站在被离弃被背叛的那方。晚上风大,怒风在咆哮。陆北才听见自己心里的风声。也忆起那天夜里,站在张迪臣家门外所曾听见的蝉鸣。

也许因为憋住一肚子的话,上坡时一不留神,陆北才失足滑倒,往前栽去,一头撞到石岐昌的车背,害他也朝前仆去,两辆车仔同时翻侧,洋汉被抛到车外,跌个踉跄。陆北才急问张迪臣:“OK?OK?”

跌坐到地上的张迪臣吓得从醉里转醒,苦笑,摇头示意安好。洋关公可没这么客气,从地上爬起来,伸手重重地推了陆北才的胸脯一把,骂道:“You bloody Chinese!”

陆北才可懂这意思。三个字都明白,但没法子,错在自己,唯有鞠躬道歉,不断说:“Sorry, very sorry.”洋关公突然往他脸上重重地掴一巴掌,再骂一句:“You damn stupid yellow monkey!”

陆北才听懂monkey, 也明白stupid的意思,羞辱他本来无所谓,但在张迪臣面前羞辱他却非同小可,张在,他便不可以被打,而张迪臣竟然没有制止!

积压了一个晚上的郁闷顿时爆发,陆北才无名火起,高举右拳,豁出去了,不把这个跟张迪臣喝酒欢度平安夜的死鬼佬教训一顿,誓不罢休。洋汉也站稳脚步,握紧拳头应战。石岐昌见状大惊,扑过去从后紧揽洋汉,洋汉把右肘往后顶去,重重击中石岐昌的鼻梁,血喷如注。

陆北才更火了,弯腰抽出一支夹藏在车底的短棍,二话不说,往洋汉后脑敲下,洋汉闷声不响,倒地昏去。

“Oh my God! Holy shit!”张迪臣睁开醉眼,看见眼前的混乱,厉声喊道,“阿才,you are in big trouble!”

陆北才慌乱了,把手里短棍猛力一甩,丢到路边水渠。他道:“我不管!你系警官,你可以保护我,对吧?你会保护我的。你会!”

“No way!他是伦敦派来的外交官!”张迪臣从地上爬到洋关公旁边,边皱眉察看,边道,“他很高级,我搞不掂,你冲了大祸。”

“怎么办?”陆北才更焦急了,“你……我……你……我经常帮你打探消息,你一定要帮我!而且……我们……”

石岐昌听得呆住,瞪向陆北才,做梦也没想过这个每天一起拉车的兄弟竟是鬼佬警察的眼线。陆北才慌了,连忙解释道:“昌仔,别误会,我纯粹骗饮骗食,对他乱嗡廿四!”

这可轮到张迪臣转头瞪他。

陆北才不管石岐昌了,蹲下来查探洋汉气息,伸手到他鼻孔,仍有呼吸,幸好。张迪臣突然在旁狠狠拍打陆北才一记脑门,并伸脚踹他的背,喝道:“阿才,你们先走,这里交给我处理!但你们绝对不可以对任何人说见过我!Never!Understand?”

陆北才嗫嚅道:“Un…… Un……打屎钉……”站起来,对石岐昌打个眼色,分别把黄包车拉回皇后大道东,再转入机利臣街,隐没于霓虹晃动的窄巷,两个英国水兵在酒吧门前殴斗,吧女厉声尖叫,远处响起宪兵车的警号,呜呜呜呜呜呜,像机关枪的子弹扫射过来,追赶着陆北才。

奔跑了十分钟,陆北才的思绪愈跑愈乱。他痛恨张迪臣打他的头,而且在别人面前打他,然而于痛恨里泛起喜悦,他明白,背后有一双深蓝色的眼睛在保护他。他明白,他和张迪臣之间从此有了不可分割的、把他们紧绑在一起的、另一个刺激的秘密。他忽然觉得自己是胜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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