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分

月 蚀

九月末,由于清晨半透明的薄雾和傍晚拉长的影子,是个容易产生幻觉的季节。我们在五月播种的大麻已经成熟,但由于发生的事情太多,因此我们错过了最好的收割时机。大麻的雄株将自己的花粉撒遍了一片小块的土地,从而使它的雌株受孕。现在我们得用镊子将种子从干缩的花冠里钳出来。大麻的全部效能都留在这些种子里。满满装上一烟斗,能抽上很长的时间。直到那时才能悟出可以怎样将思想分割开,将其分解为许多枝节话,切成数量多得吓人的不同含意。

有许多客人到我们家来看月蚀。就像夏天我们观看满月升起时那样,草坪上摆满了小轿车。孩子们跑来跑去,玻璃杯和酒杯叮当作响,搬到阳台上的椅子挪动时发出了刺耳的声音。最终电脑使孩子们安静了下来,荧幕闪闪发亮,喋喋不休地向他们讲述着一个无声的故事。

此时月亮已升到玛尔塔房子的上方,这意味着已经是秋天了。有那么片刻时间乌云将月亮遮住,而当它再次浮现出来时,已经不是原先的同一个月亮了——在它那银盘似的面孔上看得出一个半圆形的阴影。起初是狭窄的圆弧,后来阴影越来越大。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弧形的阴影勉强才来得及走过一轮。然后,月亮消失了,身后在天空留下一个被挖出来的褐色的窟窿,一个被烧出来的圆洞。周围是一派令人难以置信的沉寂。沉寂持续的时间很短,几秒钟,十几秒钟,跟黑暗在月亮面孔上停留的时间一样长。在这短暂的瞬间,星星闪耀着明亮的光;天上布满了繁星。在我们看来,星星似乎从来没有如此光辉灿烂过。它们排列成合理的图案,组成了各种数目字、符号、几何图形,甚至路标。你能按照自己所想象的事物,解读出它们的意义。你能在它们的图案中看到许多人的思维已经习惯了的连环画式的故事:普罗米修斯解救安德洛墨达 ① ,贝勒奈西的发辫 ② 在空中飘舞,阿波罗的七弦琴由于渴望人的手指的弹拨而一面发出铿锵的响声,一面在太空中翱翔。你可以把这些星星看成一段用布莱叶盲文 ③ 写成的文章,可以看成没有尽头的一排排二进制密电码,或者看成带有含意不明确的图像的电脑荧幕。只要我们有个大的鼠标,一个超级的鼠标,用它来点击这些图像中的一个,那时就可打开另一些完全意想不到的天国乐园,这些天国乐园令人神魂颠倒,深深吸引着我们,就像电脑游戏之于孩子们。那时我们就能玩这类游戏,就会越来越投入,游戏就会夺走我们的睡眠。在这些游戏的乐园里,我们就会成为另一种人,我们身上就会发生许多既是不可思议的,同时又是十分平常的故事。就像在游戏中那样,我们会死几百次,而我们又总是储蓄着许许多多新的生命,那是漫游于黑暗和光明之间的、悬浮在时间和空间里的一幅幅地图。

后来月亮重新闪烁着显现出来。最初是出现了发光的一小块,天体指甲壳剪下的碎片。我们相互碰杯。弧线重新发亮了,我们鼓起掌来。

后来我穿过潮湿的青草地到玛尔塔那里去。她正蹲在炉灶前边,往里面放木柴生火。她的公鸡在她身边踏着碎步轻快地走着,没有意识到死刑正在临近。它用自己那只紫红色的眼睛疑惑地望着我。它在我眼里就像个披着羽毛的古怪的沉默不语的人。

“你还没睡?”我问。

“一个人如果整个冬天都在睡觉,睡眠也就足够了。”她说,或者就像玛尔塔通常说话那样,我觉得听见她似乎是这么说的。

她开始切面包,切下了几片,切下了大半个面包。我觉得,自春天以来她发胖了。她给切下的面包抹上奶油,还撒了点盐。她递给我一片面包。我突然感到饥肠辘辘,觉得哪怕吃上一整夜也尝不出味道来。在抽过大麻之后,这可怕的饥饿只有睡眠才能充分缓解。

“你怎么有点怪怪的?”玛尔塔突然说,站起身来,“睡觉去吧!”

“不。让我看看你的地窖。”

“跟你的地窖一模一样。”

“没关系。我想看一看。”

我以为她不会同意,会婉言谢绝,会变换话题。但她从架子上拿起我送给她的手电筒,打开了通向地窖的门。

跟我们家的地窖相似——凹凸不平的石头台阶,上面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闪着亮光的水珠,底部有块又平又大的石头作为台阶的尽头。远一点的地方有夯实的泥土地,它比石头软,也比石头温和些。头顶上方挂一个低矮的半圆形的天棚,个子高一点的人走到它下面还得弯腰。墙壁是用红色的岩石砌成的,一块紧挨着一块,严丝合缝。这是房屋的骨架子。玛尔塔让手电筒照亮了对面的墙,我看到那边有个用麦秸塞住的小窗口。窗子下方立着一个临时搭起来的窝铺——因为它甚至说不上是床。那是个敞口的大木头箱子,长度相当于一个成年人的高度,放置在四块石头上,以这种方式与泥土地隔开。玛尔塔在里面铺上了草褥子和一张定是从雅谢克·博博尔那儿弄来的老羊皮。放脚的一头堆着一摞叠得整整齐齐的盖布、床罩和羊毛毯。手电筒的光束移到了一个角落,照出了一堆马铃薯。

“那是度春用的马铃薯。”她说。

人们通常说的是“过冬用的马铃薯”,而玛尔塔说的则是“度春”。

正是那天夜里我梦见玛尔塔的背上长出了一对膜状的翅膀。她从肩上拉下衬衫,让我看那两只翅膀。它们的个儿不大,还跟背上的皮肤连在一起,弄得皱巴巴的,像蝴蝶的翅膀;它们正轻微地颤动着。“原来是这样!”我说,因为我深信,这两只翅膀能说明一切。

后来我和玛尔塔一起去新鲁达上旧货店的时候,我又回想起这个梦。玛尔塔试穿一件跟她已有的那件一模一样的毛衣——灰色,开襟,前边扣扣子,扣眼儿抻得老大。她站立在镜子前面,我伸手试着给她调整一下,触到了她的肩膀。正是这一触摸唤起了我的梦。整个梦境就隐藏在我轻轻的一触里,由于我这一触,它也就摆动着飞走了。玛尔塔瘪起了她那已经凹陷的双颊,在镜子前面扭捏着,装模作样。她外表上有某些地方像个姑娘,像个花样少女。我凝视着她背部轻度的弯曲。

我感到激动,仿佛我发现了一个大秘密,仿佛随着手指触到玛尔塔灰色的毛衣,便有一道陌生的光穿透过我的全身。那是一道强烈而冷峻的光,有如一束激光。激动的我把毛衣挂回原来的地方(“我干吗要买这样的毛衣?我想,恐怕我已经拥有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毛衣了。”她笑着说。)我帮她坐到车子前边的座位上,帮她系好了安全带。

我们驱车在山腰上蜿蜒盘旋,经过一些阴湿的村庄和向阳的荒地,地里长满了那种高大、芳香的草本植物,它们被新鲁达的本地人称为“宇宙莳萝”。它们巨大的叶片迎风飘舞,酷似翅膀。

“它们是唯一飞到温暖国度过冬的植物。”玛尔塔说,同时大笑起来。

①  在希腊神话中,解救安德洛墨达的应是珀耳修斯。安德洛墨达是埃塞俄比亚国王刻甫斯与王后卡西俄珀亚的女儿,国王将她奉献给海怪,珀耳修斯飞过一座巨岩上空时发现了岩石上锁着安德洛墨达,于是杀死了海怪,解救了她,并娶她为妻。刻甫斯(Cepheus)、卡西俄珀亚(Cassiopeia)、安德洛墨达(Andromeda)、珀耳修斯(Perseus)也是仙王座、仙后座、仙女座和英仙座的名字。

②  贝勒奈西二世(Berenice II,前267或前266—前221),埃及国王托勒密三世的妻子,传说她将自己的长辫奉献给了司爱情和美的女神阿佛洛狄忒。后来辫子神秘地失踪,宫廷天文学家宣称:风把辫子带上了天,组成由七颗星排列出来的星座,称为“贝勒奈西的发辫”。

③  由法国人路易·布莱叶(Louis Braille,1809—1852)发明的世界通用的盲人及视觉障碍者使用的文字,通过盲文板、盲文机、盲文打印机等在纸张上制做出不同组合的凸点而组成。

玛尔塔的苏醒

我能猜到玛尔塔是从哪里来的。我也能猜到她为何在冬天就从我们的眼前消失,而每逢早春时节,我们一到这里,并且在由于潮湿而生锈的锁眼里转动钥匙的时候,她便会自行出现。

说不定她在三月份便已苏醒过来了。她先是一动也不动地躺着,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睁开了眼睛——到处是一团漆黑。她甚至不曾试图动一动,因为她知道她那时醒来的只是思想而非肉体。肉体仍然在沉睡;只须刹那间的疏忽,她就会重新滑入先前的蛰伏状态,进入感觉的迂回曲折的迷宫,那是一些色彩丰富的感官的感觉,跟躺在这里的黑暗中感受到的一样现实,或者更为现实,甚至还要现实一百倍。但不知怎么地,玛尔塔知道她已经苏醒,知道自己是处在跟先前不同的地方。

首先她感觉到了地下室的气味——潮湿而无害的气味,蘑菇的气味,发潮的干草的气味,这种气味使她想起了夏天。

她的肉体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慢慢从睡梦中醒来,直到她终于发现自己的眼睛睁开了——因为此时的黑暗已显露出不同的色调和强度。现在她的目光顺着黑暗的丰富色调滑动,时而向前,时而向后,时而向下,时而向上。直到后来,过了许久之后,她从发亮的斑点中猜到外面白天的亮光。发亮的斑点在她眼中忽明忽暗,朦朦胧胧,模糊不清,那是透过堵塞地下室窗洞的干草的缝隙射进来的。光线消逝了,又再次出现,那时她的脑子便想,定是过了一天。

直到这时她才感觉到有些寒意——来自远处的某个地方,来自肉体周边的寒气。她迎着寒气上去——她动了动脚趾头,至少她觉得是动了动。过了片刻她的脚掌有了反应——脚也感觉到冷了。就这样,她依次一部分一部分地唤醒了她整个肉体,使肉体的各个部分重新恢复了生机。就像对那些阵亡将士逐一点名,她的肉体的各个部分就一部分一部分按顺序地对她做出了回应:有!有!有!

她两次试着站起身子,但肉体两次都躲开了她,使她重又跌落到木板床上;她仿佛觉得自己是坐着的,虽然并没有坐起来。她第三次试图支撑肉体站起来,也真的把身子支持了起来。从那时起,她才感到略微安心。她一步一步地走到门边,花了很长的时间去对付那铁制的门把手。她的手指像春天的马铃薯幼芽一样孱弱。潮湿的石头台阶慢慢地把她引到了走廊上,她从那里透过门上的缝隙看到了真正的亮光。她不得不用手遮住了眼睛。

严寒曾侵蚀过房屋的墙壁,现在它像个生病的人一样大汗淋漓。点缀着斑斑点点的老鼠粪的尘土覆盖在地板上。她在厨房里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那张椅子像周围所有的东西一样正在解冻,不断向她的身体散发出阵阵寒气。玛尔塔从椅子上艰难地站立起来,从餐具柜的抽屉里拿出电热器,她用水泵抽了一点水,旋开水龙头——涌出了一股浑浊的、带土红色的液体,有如掺了水的鲜血一般的液体。她用水洗了脸,又将一只带把的大杯子盛满了水。过了片刻,她便有了一杯沸腾的水可以暖手。她一口一口地呷着这杯开水,感到自己已开始从体内慢慢解冻,感到她的身子在逐渐恢复生机。

这一天玛尔塔出门走到房子前边。大门由于去年结霜依旧是潮乎乎的,像所有的东西一样散发着一种蘑菇和水的气味。在她的小园子里还躺着一片片肮脏的积雪。太阳从各个方面蚕食那些像开始变质、腐坏的煎蛋饼似的积雪。从积雪下面露出湿淋淋的腐烂的枯草,以及曾经的旱金莲、翠菊和夜来香之类的植物。

她不安地仰望天空——天空布满了低垂的快速飘过的云彩,太阳透过云彩照耀在森林上方。就像每年那样,玛尔塔感到惊愕的是,太阳竟能漫游到森林上方,现在又投下了长长的阴影,给积雪以藏身之所。她返回到走廊上,穿上胶鞋,胶鞋也是又湿又冷的。她朝房子后面走去,穿过了小园子。冬天和漫漫长夜给小园子造成了巨大的破坏,如今已是满目疮痍。她俯身去看白菜头,秋天时它们曾是那么漂亮和挺拔,可现在却变成了一堆堆黏糊、腐烂的东西!向日葵早已是什么也没有剩下了,而在夏天,像通常那样,她总觉得没有什么力量可以抑制住它们强劲的主茎和它们那带着一副太阳晒黑的面孔的狮子般的脑袋。靠着向日葵的栅栏也已吸满了无处不在的水东倒西歪。后来她又看了看自己长满老苹果树和李子树的果园。最甜的那棵樱桃树上有一根大枝折断了。她记忆中的那个生机蓬勃、长满高高的青草、掩映在一派葱绿之中的果园,如今也已不复存在。眼前的景色令她想起坟场。光秃秃的树木看起来就像一个个的十字架,而一堆堆倒伏的枯草就如坟墓。一切看起来就是这般模样。一切都吸满了水、潮气和烂蘑菇的臭味。玛尔塔像憎恨冬天和黑暗一样憎恨潮湿。水往往是不诚实的、多变的。玛尔塔觉得,她能坦然面对水,但只是当水就是它自身,而没有装扮、混充别的东西的时候。当洁净得透明的水在山溪中流动的时候,可以把它捧在手上,洒在脸上,甚至可以直接从地里喝它。但水更经常的是装扮成别的什么东西,深深地渗入植物或其他的物体,变成无形的、看不见的东西。那时它落到脸上,落到毛衣上,就会把一切东西都蒙上一层霜,就会扼杀一切,毁掉一切。或者,它会悬浮在云彩尘雾中,如同对那永恒罪孽的一种无尽的惩罚。

玛尔塔走进了房子,因为寒冷重又回到了她的身上。她在台阶上还站立了片刻,想看看谷地里其余的地方。

山峦看起来很单调——一片黛绿色和黑色,它们也有水的颜色。凡是地面由于某种原因而比较阴冷的地方,都仍然覆盖着积雪。在这儿所有的四个烟囱中只有如此这般家的烟囱在冒烟。弗罗斯特的房子前面停着一辆蓝色的小轿车,有两个人在木板阳台上谈话。玛尔塔打了个寒战,回到了厨房,动手生起了炉子。

在顶楼上整理

已是秋风送爽的时节,我整天都在顶楼上整理衣物。我把夏天穿的东西都装进箱子,在衣服中间放了一层层的樟脑丸,在皮鞋里塞上报纸,装进纸袋里。我发现原来有许多连衣裙我根本就不曾穿过,也没有机会穿。它们一直挂在衣柜里的挂衣杆上。尽管如此,它们经过六月、七月、八月这些月份仍在不断变旧。我看到它们在怎样损坏,在接缝的地方如何脱线、变软、自行老化,在这些过程中都没有我的介入。而这是某种美,某种成熟的退化,某种没有任何人的帮忙而自行出现的美,这种美是时间最上相的面孔。棕黄色凉鞋的皮革变黑了,变软了,变松了,鞋襻磨损了,搭扣生锈了,心爱的女衬衫褪色或男衬衫的袖口磨破了。我看到纸张随着时间的推移也发生了变化——变硬、发黄,仿佛是干枯了,完全像人一样衰老了,变得粗糙而无弹性。我看到圆珠笔的笔芯如何写光,铅笔如何越写越短,直到后来有一天我终于惊诧地发现一个小小的铅笔头竟是一年前那枝漂亮的长铅笔的残余。我看到玻璃如何失去光泽——诸如衣柜上亮得炫目的镜子在年复一年的岁月流逝中已变得模糊而不清晰。

人们由于某些原因只喜欢变化的一个方面。他们喜爱的是增长和发展,而不是萎缩和衰退。对于他们来说,成熟总是比腐烂可爱得多。他们喜欢的是越来越年轻的、液汁越来越多的、新鲜和未熟透的东西;喜欢的是尚未完全做成、多少还有些粗糙、靠潜在的强大的弹力从内里驱动的东西;喜欢的是那种还能有新的发展,总是向前、永不后退的瞬间。他们喜欢的是年轻的女人、带有新刷的白色涂料的新房子、散发着印刷油墨芳香的新书、以形状别致而令人惊羡的新轿车——其实,对于内行人来说那只不过是一种既有的车型的变种而已。他们喜欢的是最新的机器,喜欢的是新磨的金属的闪光,喜欢的是刚买回家的包装好的物品,喜欢的是光滑的玻璃纸发出的瑟瑟声响和未使用过的干净细绳的平和拉力。他们喜欢的是崭新的钞票——甚至不管是否能将其装进他们自己的钱包,喜欢的是纯净的、天长日久表面也不会发黄的塑料制品和琢磨得平滑发亮、没有丝毫污斑痕迹的桌面,喜欢的是有待经营、耕作的空地,没有胡须的光洁脸颊和“一切都可能发生”的表达方式(谁还会去使用“徒劳”这个武断的词?)。人们喜欢的是从豆荚里剥出的青豌豆,是阿斯特拉罕的羊羔皮、蓓蕾中的花朵、天真的狗崽、幼小的山羊羔、尚未忘却树的形状的新切割出来的木板、不知穗子为何物的鲜嫩青草。人们只喜欢那种新的、尚未有过的东西。只喜欢新的东西!新的东西!

新鲁达

新鲁达是座充满了理发匠、旧衣店、眼睑涂满煤灰的男人的城市,它是一座建造在谷地、斜坡和山头上的城市。这座城市有许多漫不经心地搭在一条小河上的小桥。这条小河时而出现,时而消失,总有各种不同的越来越时髦的色彩,这是一座充满了守护神圣约翰的雕像、掺假的香水、牛奶、咖啡酒吧、煞费苦心排列在货架上的劣质商品的城市;这座城市的房屋墙壁上留有潮湿的痕迹,从窗口只能看到行人的脚和迷宫似的庭院;这座城市既是旅行的目的地,也是转乘火车的地方;这座城市到处是流浪的狗、神秘的过道、死胡同、大门上面满是神秘的象征符号的房屋。在这里看到的是红砖的建筑物、椭圆形的环路、歪歪斜斜的十字路口、通向市中心和郊区的露天市场的迂回的岔道、起点和终点均处于同一个水平面的台阶、把道路顺直的拐角、左边的岔道向右而右边的岔道向左的道路分岔口。这座城市夏天最短,积雪永远不会完全融化。这座城市的黄昏会突然从山后降临,像张其大无比的捕蝶网一样降落到房屋上。这座城市的冰淇淋水分总是太大,到处是出售牛骨头的小店铺,女职员大多浓妆艳抹俗不可耐,推着婴儿车的母亲经常喝得醉醺醺。这是一座多梦的城市,它梦见自己位于比利牛斯山中,梦见太阳永远不会在它上方西下,梦见所有离开的人总有一天都会回来,梦见那些德国人留下的秘密隧道可通向布拉格、弗罗茨瓦夫和德累斯顿。这是一座满目疮痍的城市,一座西里西亚的城市、普鲁士的城市、捷克的城市、奥匈帝国的城市和波兰的城市,一座分不清市区和郊区的城市,一座人们相互想起的时候总是指名道姓而见面时总是以“先生”“女士”彼此相称的城市,一座礼拜六和礼拜天总是见不到一个人影的城市,一座放任时间自流、消息总是迟到、名称总是被弄错的城市。在这座城市里没有任何新的东西,而新鲜的事物只要一出现立即便会失去光泽、变得暗淡失色、被蒙上一层污垢,立即便会枯萎了,并一动不动地滞留在生存的边缘上。

缔造者

新鲁达的缔造者是从事刀具制作的顿奇尔,故而大家都把他称为刀具匠。他制作用于宰杀、剪发、制革、切大白菜、将皮革切成皮条、给准备砍伐的树木刻下记号,甚至用于在木头上雕刻人像或装饰花纹的刀具。这是个良好的职业,大家都尊重刀具匠顿奇尔。但是在他居住的新开垦地共有两个人从事同样的职业。另一个刀具匠会做的刀具跟顿奇尔会做的一样。由于顿奇尔比那人年轻,顿奇尔便买了一匹马,把自己的全部家当全都装上了一辆大车,其中包括他的工具、磨刀石、衣箱、不多的几口锅、一些皮革和几床睡觉用的毛毯,还有他那位已经怀孕的、肚子挺到了下巴的妻子。

在群山的另一边展现出一片肥沃的谷地,那儿有长满云杉的茂密的森林,云杉是如此高大,以致戳破了一片平静的天空。在这些森林中间,塞进了许多村庄。而在某些村庄里肯定缺少工具匠,于是顿奇尔便赶着自己的大车径直向南方走去。他们沿着林间小道流浪了好几天,直到在一条溪流边上做了短暂的停留,他的妻子在那儿生了一个孩子。顿奇尔用自己最锋利的一把刀子割断了孩子的脐带,但是在天亮之前他的妻子便一言不发地死了,过后不久孩子也死了。顿奇尔在绝望之中猛踢树干,由于发狂和悲伤而大叫大嚷:“我这个蠢货,干吗要离开我的新开垦地?干吗要往什么陌生的世界里挤?如今我能在哪里埋葬老婆?难道能像野兽一样将她埋在森林里?”卸了套的马耷拉着脑袋望着他。顿奇尔的叫嚷招来了在附近砍树的伐木工人,他们帮助他埋葬了死者。

顿奇尔坚持留在坟墓旁边。他用木头给自己搭了个窝棚,等待着某一位天使的到来,告诉他今后该怎么办。在此期间每隔几天能到他这里来的只是一些伐木工人,他们对他的刀具赞叹不已。有时他们给他带点吃的东西来。他用刀跟他们交换了一把斧子,亲自动手在自己小屋的周围伐木,用马将树根从地里拖出来。他将开垦出的小块土地用木栅栏圈了起来。夜晚野狼成群结队走过山岗,他听见过狼嗥,但他并不害怕。冬天到来之前他回到自己过去的开垦地探望家人。他一五一十地对他们诉说了自己的经历,还对他们说:“我需要一条狗,还想重新娶个老婆。”但是第一个冬天他仍然独自生活了下来,虽然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为了不被冻饿而死,他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砍伐树木,而后布下陷阱捕捉一些瘦得皮包骨头的兔子和鹿。到了春天,他的亲属给他送来了他所想要的一切:女人名叫朵罗塔,小个子,瘦骨嶙峋,沉默寡言。顿奇尔初见她时不禁吓了一跳,心想他恐怕永远也不会喜欢上她。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俩竟成了彼此亲近的人。在此期间那条狗日益长大,成了他绝妙的伙伴。它动作敏捷,跑得快,体格健壮,善于独自狩猎;顿奇尔每逢身边带着这条狗走进森林,总感到非常安全。

瞧吧,这一切是怎样从一个男人身上开始的。顿奇尔夫妇每年生一个孩子,于是他们在伐木工人的帮助下建造了一幢新房子。夫妻俩把整个斜坡变成了肥沃的良田。他们在溪流沿岸播种了荞麦和燕麦。伐木工人也纷纷在附近盖起了自己的小屋,娶妻生子。顿奇尔年老的时候,溪边的谷地已变成了一个小小的新开垦地,他们将其称为“新采伐地”。

在那些垦殖的年代里,有一天,顿奇尔有过一次奇怪的经历。在新采伐地中央,在溪流的另一边,他见到一棵孤零零的树木,那定是伐木者忘记将其砍伐留下来的。受到好奇心的驱使,他走得更近一些,仔细打量了那棵树。那是棵云杉树,粗壮、高大、挺拔,是那种适用于建造房屋的大树。他围绕这棵树走了一圈,注意到有件东西嵌入了它的树皮:那玩意儿看起来像是铁的,有如磨光的刀刃闪闪发亮。他先用手指去摸了它一下,然后又试着用指甲去抠,继而又用树枝去撬,最终用自己的一把刀去挖。但无论怎样折腾都毫无结果。云杉树坚实的树干牢牢地紧夹着那件东西。看起来像是金属跟树木长到一起了,用任何办法都不能把它们分开。顿奇尔心想,这必是一种标记,虽然没有哪一位天使来到这儿并用其闪光的手指指明教堂应建在何处,但已经很清楚教堂应该建在什么地方了。于是他便去找自己的邻居,大家同心协力砍倒了那棵高大的云杉树。夜晚顿奇尔得以将那个神秘的物体从树身上成功地取了出来。是一把刀,但不是顿奇尔制作的那种刀,是另一种。它的刀刃无比光滑,几乎像镜子一样——它上面能够反射出夜晚的天空。刀身上刻有一些线条细微的符号,但是顿奇尔无法弄清其中所含的意义。顿奇尔除了野狼、兔子的足踪和雪花迷人的形状,看不懂其他的图形。然而重要的不是树,甚至也不是这把刀,而是以这种方式自行显示的地点。于是他们在地上做了个长方形的记号,大家一致同意在这里建一座教堂。

过了好多年好多年之后,顿奇尔已经老到了这般地步,所有的事情在他脑子里全都混成了一团。他使劲思考着这棵树是否真的长在那里,会不会是他小的时候在别的某个地方见过这样一棵身上扎进了一把刀子的树。或者会不会是他梦中所见的,因为他做的梦总是很清晰的,像刀刃一样明光瓦亮。他吩咐日后将他和他发现的那把刀一起埋葬——与顿奇尔不同的是,刀身上的钢一点也没有老化。在顿奇尔去世之前,有个热心的识文断字的人给他读出了这行细小的标记,那儿写的是“SOLINGEN” ① 。这个名称已经没有什么人会提起它了。

又过了好几百年,新鲁达中学的一位教师给市政会议递交了一份报告,建议给城市的缔造者立座纪念碑,但是由于这整个故事,如同城市的绝大部分历史一样,是用德文而不是用波兰文记载的,建议书被搁置一旁,一切的努力也就到此为止了。

①  德语,汉译索林根,德国古城,向来以制造刀具闻名于世。

拯救机

刀具匠们只有一个宇宙学的图像。这就是拯救机的图像。他们将这幅图像画在自己房屋的墙壁上,雕刻在刀柄上,他们为数不多的孩子把从成年人讲述的故事里听到的有关的图像用小棍子画到了沙地上。他们以如泣如诉的赞美诗歌唱这拯救机,那些赞美诗是如此古怪和悲伤,以至于只有他们自己在听到它时能承受得住。

宇宙的拯救机是一种旋转运动;这种超乎寻常的强烈的旋转运动既能推动遥远的星辰、黄道带以及整个宇宙沿着它们的轨道运行,又能激发起各种细小的运动,这些运动存在于人造的物品中,存在于磨轮、曲轴、钟表和大车的轮子里,存在于磨碎罂粟籽和塑泥罐的过程中,还存在于类似构成世界的各种细微的粒子的颤动中。这种颤动乃是一种最小的旋转运动。

我大概可以对此作如下的描述:在时间的开头,处于旋转运动中的太阳就像个庞大的真空吸尘器——从物质吸收光,再把它传递到行星的轨道和黄道带的巨大水圈上。它们的运动把光传到更高、更远的地方,传到整个世界的边缘——光就是从那儿发源的。

光生活在人和动物的灵魂里,隐藏在那儿过冬,宛如封闭在一个盒子里;而月亮则是一艘运输船——运载死者的灵魂,将其从地上运送到太阳上。每个月的上半月它都在收集死者的灵魂,就变得越来越明亮,直到变成满月。在下半月它就将所收集的灵魂交付给太阳,于是朔月便成了一艘卸下了装载物的船,又成了一艘空船。卸空了装载物的月亮就飘浮在地球和太阳之间,有如一艘泛着银光的空油轮,正准备着执行自己的下一个任务。

太阳将长久地坚持自己的工作,就像刀具匠的赞美诗所歌唱的,直到太阳吸尽了所有的光粒子并将其交给了主人。然后太阳就将沉没、熄灭、消逝,而月亮则紧跟着它,也将消失,不复存在;然后黄道带的和谐就会被彻底破坏,整个巨大、复杂的宇宙机就将发出尖锐刺耳的一声尖叫并停止运转,最后就是轰隆一声崩溃。到那时星系的存在也将不再是必要的了。宇宙的边缘也就可视为宇宙的中心。

我们走,我说,明天是万圣节

玛尔塔坐在桌旁,揉着她那双发红的眼睛。在她的厨房里呈现出一派令人难以置信的整洁:所有的锅碗瓢盆、瓶瓶罐罐都收起来,漆布擦洗得干干净净,打过蜡的木地板闪闪发亮。甚至窗户也清洗过,夏天挡住阳光的蜘蛛网也已全部扫除。水磨石窗台上没有留下一只死飞蛾,那个模样会使人想到墓石。我给她带去一点剩余的糕点,她狼吞虎咽地一扫而光。后来她站起身来,拖着脚步趿拉趿拉地走进了房间。通过敞开的房门,我看到尽善尽美地铺好的为过冬做好了准备的床。

她从那里拿出一顶假发,深颜色、几乎是黑色的、把头发精心地编成许多小辫子的假发,那正是我想要的那种发型。我戴上了假发,玛尔塔咧着嘴笑了,嘴唇上还留有罂粟籽饼的碎末。

“好极了!”她说,同时让我照一照镜子。

我从镜子里显现了出来,若是若非而又陌生;我的脸庞发暗。我认不出我自己了。

我打算戴着这顶假发代替帽子,我会在一觉醒来之后就把它戴上,这样便可安然地穿过那些凉丝丝的房间走到盥洗室去。我甚至还可能会戴着它睡觉。我将戴着它工作和规划夏天的装修。我将戴着它走向世界。

我走到玛尔塔面前,紧紧地拥抱了她。她的身量齐我的下巴;她体质虚弱,小巧,宛如那种细茎的蘑菇。她那头短短的灰白头发有股发潮的气味。

下午我去跟她告别,提醒她在万圣节为我们在弗罗斯特孩子的墓前点上长明灯。

我走进她的房子,但里面是空的。桌子上放着一根穿了线的针,以及那只硕大的锡盘子,那是玛尔塔家里最显眼的东西。我坐在桌旁,等着她,也许等了她一个钟头,也许是两个钟头。刷白的墙壁反射着我的呼吸。我的手指沿着盘子上复杂的金属图案移动。没有嗡嗡叫着飞来飞去的苍蝇,炉灶盖板下没有烧得噼噼啪啪的炉火。是那么静寂,以至于我能听到我自己的呼吸。

我知道通向地下室的门,它就在我的背后。门是虚掩着的,但开着的挂锁吊在锁环上,预备着会有人去动它。我可以站起身来,去打开这道门,往下走。我可以挽着她躺在黑暗和潮气里,躺在成堆的越冬的马铃薯中间。我这样想着,但是严格地说,在玛尔塔的房子里想任何事情都是困难的:这房子就像海绵,往往在思想形成之前就被它吸收了。它不提供任何东西作为交换,不许诺,不诓骗,它里面没有未来,而过去则转变成各种客体。玛尔塔的房子就像玛尔塔本人,像她一样什么也不了解——既不了解上帝,也不了解上帝创造的东西,甚至也不了解自己本身。关于世界,她什么也不想了解。房子里只有一个时刻,只有现在,但它却是无边无际的,延伸到四面八方的,它覆盖一切,就是不适合人居住。

后来黄昏突然降临,我甚至没有注意到天是在什么时候落黑的。如果不是这只锡盘子,我也许就这么一直坐下去,用自己的呼吸使自己进入催眠状态,也许永远醒不过来。这只锡盘闪着强烈的寒光,它充满了整个厨房,照亮了我的双手,给各种物品投下阴影。这道光反射出所有的过去和未来的满月,所有明亮的繁星闪耀的天空,所有的烛光和白炽灯泡的光,以及所有种类的荧光灯冷色的光。

从天空预测

R曾对我说过,他小的时候就会辨析各种云彩,至少他现在还记得这件事。

对他而言,天上的云彩组成了各种明确的图案——动物的外形、轮船、帆船、白色的羊群——在下方还总有一条颜色较深、跑得更快的牧羊犬在把它们往一处赶;还有小汽车、救火车或是长相奇特的怪物——蛇、龙、长了翅膀而短腿上顶着个深不可测的大嘴的自由自在的骷髅。他上小学的时候便开始从云中看到文字和符号。有时还在他眼前进行算术演算——一个被冲蚀过的2跟一个大肚皮的3相加,最后风吹来了一个蛇形的图样,那便是5。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出现一些更复杂的演算。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他通过这种方式学会了乘法表。从自己房间那个朝向铁路的窗口,他能看到一片天空。天上一侧的云彩总是淡红色的,或者是橙色的,因为炼焦厂腾起的火焰照映着它们。在这巨大的面板上他看到满天的代数学。乘法表中他记得最清楚的是7乘8,因为这是最难学会的最复杂的运算。7使他想起弯弯的半月形面包,8是两朵小的圆形云彩连在一起。它们之后是乘积,一个弯钩有点模糊的5字和一个特别清晰的6字,那也许是某架喷射机排出的废气盘绕而成的。他常常在窗口一坐就是几个钟头,抬眼仰望着天空。上七年级的时候,他恋爱了,在云彩中他看到一颗心和四叶酢浆草。后来他常看到别的一些符号——从西到东缓慢移到城市上方的布满了半边天的一个巨大的和平象征和一个巨大的“道”的符号——这个“道”的符号是他在某次大学生郊游时在博尔库夫城堡上方看到的。如是一直到他忙于别的更重要的事情而不再仰望天空的时期。

不久之前R承认,直到如今,在三十岁和四十岁之间,他才能看得最清楚。所以他前不久在市场上从乌克兰商人那里买了个三脚架,在春天来临的时候,他将立即就把照相机架在东边的阳台上。镜头将瞄准天空,对准两棵孪生的云杉树冠上方,它将这样一直站立到秋天。他将每天照一张照片,纵然天空笼罩着毫无差异的灰色云朵的时候也会照拍不误。R确信我们迟早总能拍到点什么,到了秋天我们就能在感光底片上看到一组按顺序拍摄的天空的连续镜头,那将是一套确实能说明点什么的画面。到那时就可以把所有的照片放在一起,像做拼图游戏一样随意拼接,也可把那些照片一张接着一张装进电脑里,或可借助某个电脑软件程序从所有的照片中拼凑出一个天空。到那时我们就会知道天空究竟是个什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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