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苍茫雪原上,一具具尸体被陈列在雪地上, 水红色的雪块堆积成山, 无数民工正在埋头搜寻失踪的真武将军。

雪表上留有夏军营地的遗址, 搜救范围控制在遗址到山底的一路, 除了骑兵和枪兵,所有人都投入了救援,从日出到日落, 再到又一次日落,雪表下的尸体挖出了一具又一具, 始终不见他们要找的那一人。

算算时间, 距离雪崩发生已经过去三日,就算真武将军一开始还活着, 三日过后……

流言在民工和将士之中流窜, 再加上大夏传回夏朝廷有意组建大军勤王救驾的消息,军中士气愈发低落。

柴震身负众望, 在将军夫人身边转了几次,但他也没能把众人的心愿说出——

“已经过了三日,将军不可能还活着。还请夫人以大局为重,立即回城布防, 以备夏军侵袭。”

这样的话,他说不出口。

这三日来, 无论什么时候, 柴震都能看到夫人在雪原上参与救援。

她的贴身侍女种玉每日都在哭, 可是柴震从来没有见夫人哭过, 她不但没哭,还总是笑——

短短几日,她瘦得脸颊凹陷,面色雪白,寒风吹过她身上的大氅,发出空荡荡的声音。

失去最亲之人的感受,他已经尝过,正因为他尝过,所以她木然空洞的微笑,让柴震心如刀绞。

将军最是心疼夫人,如果将军看到了……

他放眼眺望雪原上数不清的尸首,眼眶一酸,险些当场落下泪来。

将军……还能看到吗?

“找到了!找到了!”

突然喧闹起来的雪原让柴震一惊,也让他视野之中的女子扔下手中木棍,快步奔向发现喧闹之处。

她的侍女种玉急急忙忙跟在身后,竟然还追不上脚步趔趄的她。

秦秾华冲到高喊着“找到了”的几位民夫前,看见雪坑里的东西,霎时双脚一软。

一股热流冲向咽喉,被她强行咽了下去。

“夫人!”

终于追上的种玉眼疾手快扶住身子一晃的秦秾华,她往坑里一看,心都凉了——

血迹斑斑的穿云弓躺在坑底,周遭雪块被血泡得绯红。

“夫人……”种玉的眼泪流了下来。

夫人死死握住她的手臂,站都站不稳了,可是脸上却在笑。

“……将军的武器既然在这,人也应该在附近。你们做得好,继续往周边搜寻,回去后,定有重赏。”

种玉看她这般,眼泪流得更凶:“夫人……”

秦秾华视而不见,往身旁看去:“柴震……柴震?”

始终在她附近徘徊的柴震快步走来:“夫人,属下在。”

“你叫两个人,帮我把弓送回我的帐篷。”

“是。”

柴震没去叫人,他在坑前蹲下,双手拿起了穿云弓。

弓身极沉,他拿弓的双手爆出条条青筋,就连脖颈也不例外。他连拿弓都如此困难,将军却能拿在马上轻而易举开弓连射,不知疲惫。

将军和他的弓,他的枪,活跃在每一场战斗,无论是凶险还是轻易,他总是抢在士兵们前头冲向敌军。他的武器,对于和他上过战场的战友来说,有特别的意义。

战场之上,只要将军的身影不倒,真武军就不知恐惧为何物。

真武军和将军是一体的,没有了将军的真武军,今后该何去何从?

雪原之上,传来压抑的抽泣。民工们纷纷停下手里的工作,泪眼朦胧地看着柴震从坑里双手拿出的重弓。

斑驳的血迹为乌黑的弓身增添了一抹冰冷的杀意,柴震捧着这把令人胆战心惊的重弓,一步留下一个深脚印,慢慢地走远了。

雪原上的哭声还没有停止。

秦秾华推开搀扶着她的种玉,环视着周围一双双或通红,或含泪的眼眶,含笑道:“将军并未找到,还请诸位再接再厉下去,种玉——”

“奴婢在。”种玉哽咽道。

“去伙夫那里提些好酒,让出力的将士和乡亲都暖暖身子。”她笑道:“我知道大家都很疲惫,可是现今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将军若被困在雪下,早一分发现,就多一分生存的希望。还望诸位同我齐心协力,尽早找到将军踪迹……”

无人应声,每个人都在躲避她的视线。

一名两鬓斑白的老者泣声道:“夫人,已经三日了,还请节哀顺变啊……”

这是三日以来,第一次有人和她直言将军的生死。

种玉担心地握紧了夫人的手臂,生怕她情绪激动,晕倒过去。

秦秾华没有。

她的微笑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多谢老丈关心。”她柔声道:“可是,我曾答应过将军,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轻易放弃他……不论他是死是活,不见到他,我是不会放弃的。”

她的回答,换回几声悲痛的叹息。

秦秾华笑道:“……请诸位继续吧,热酒一会便到。”

雪原上又繁忙了起来。

秦秾华走回先前寻找的地方,弯腰想要捡起地上的木棍,眼前忽然一阵眩晕,身子重重地往雪地上摔去。

冰冷的雪气扑满鼻尖,冻骨的雪花飘进眼里。

“我没事——”

秦秾华拒绝种玉和旁人的搀扶,自己强撑着站了起来。

“……我没事。”

她握着木棍,行尸走肉般一步一停,木棍深入松软的雪体,往下轻轻戳探。

戳得浅了,她怕错过,戳得深了,每一次都是失望。

种玉追了过来,泣不成声道:“夫人,奴婢求求你了,你回去休息一会吧!你都两晚没有闭眼了,饭也没吃两口,你这样下去,身体怎么撑得住?”

她避开她的阻挡,继续往前走去,一步一探,轻声道:“我没事。”

“夫人!这里的所有人都在和你一起找,你去休息一会,不耽搁营救。要是发现了什么,奴婢第一时间回来叫醒你好吗?”

“不必。”

“夫人!你就算不为自己的身体考虑,也为将军考虑考虑吧!”种玉哭喊道:“要是你忽然晕倒了,谁来主持之后的营救?”

秦秾华手中木棍一停,陷入迟疑。

种玉趁热打铁,夺去她手中的木棍,强硬地把她往主帐拉去。

秦秾华觉得她说得有理,可是躺上床,她分毫睡意都没有。

睁开眼,便是摆在桌上的峥嵘重弓,弓身上的斑驳血迹刺得她喘不过气,连嘴唇也忍不住跟着心脏一起抽搐。

而闭上眼,她和少年过往的点点滴滴,就如走马灯一般争先恐后地浮现在她的眼前。

睡罢,她对自己说。

泪水却从颤栗的眼睫中倾涌而出,她拼命咽下直冲牙关的呜咽,口中渐渐蔓开铁锈般的腥味。

她想起那只捧在手心里送给她的春分流萤。

想起他初到梧桐宫时,那一身取血造成的伤口。

想起他被针尖穿透的舌尖。

想起他飞奔追上马车,用满是疮痍的口舌艰涩说“我们一起走”。

那时候,他还那样小,她在前方为他遮风挡雨,一转眼,两人已然对调,他在前方为她抵挡风雨,不论什么时候,只要看见他高大的身影,她的心里就没有不安。

他没有过什么好日子,即便遇上她之后,他也没有过上什么好日子。

他最快乐的时光,是流落峡谷,野草生蟹充饥的时候,他想要的只是两个人简单的生活,却因为她,一次又一次地回到这腥风血雨的牢笼。

她越是回想,越是克制不住心中的悲怮,越是克制不住,她便越要自虐地回想。

此时此刻她所感受的痛苦,抵得上冰雪之下他所感受到的百分之一吗?

她现在还能躺在床上,身上盖着暖被,他又身在何处,身上盖着什么?

只要稍作想象,她就喘不过气来,有一只手,在她胸腔里捣鼓,把她的心掐着、拧着,一层血,一层肉,血肉模糊地剥了出来——

是她自己的手。

她羞愧、悔恨、痛不欲生,就像往墙上用力撞头来缓解头风痛苦的愚人,亲手撕扯着自己的心。

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我走了——记得要来门口接我,还有,记得你还欠我一个吻。”

她为什么不能一口答应?

为什么不能当即就吻上他期待的眼?

她为什么要说:“记不清——欠你的太多了。”

她记得他的最后一面,夜幕之下,大雪漫天。他听闻她既不肯定,也不否定的卑劣回答,在洁白的夜雪中回头,露出意气风发、毫不气馁的笑容。

她很后悔。

很后悔。

原来被留下来的人,会这样痛。

如果他能回来,她再也不会说那些让他心痛的话了。

如果他能回来,她再也不会因为他人目光将他推开了。

如果他能回来,她一定会想尽办法活下去,和他一起活下去。

她已经同世上最好的一人结过发,同过心,再也做不到无牵无挂,无怨无悔地离开了。

她不想死了。

不愿意死了。

帐外的人声渐渐停了,应是酒温好了,众人都回了营地喝酒暖身。

她在夜色中仓促抹掉眼泪,起身下床,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去。

空荡荡的雪原上散落着大量搜寻用的木棍,她随手捡了一根起来,向着还没搜救过的区域走去。

一下,又一下。

木棍深深探入雪地,又一次无功而返,她继续前行一步,再次探入木棍——

有什么东西,挡住了木棍的继续深入。

她忙不迭跪下挖掘,失去知觉的十指不断刨着冰雪。

新的鲜血又一次染红了指尖的纱布,她的十指早已血迹斑斑,她视若未见,失了魂一般,痴痴地挖着上松下硬的雪地。

终于,她挖开了挡在男子脸部的冰雪,那是一张陌生的脸,不是她的渊儿。

在他左臂下,还压着一具看不见脸的尸体,穿着真武军的铠甲,她不敢休息,如行尸走肉一般,继续用麻木的双手往下刨着冰雪。

她的渊儿,究竟在什么地方?

炙热的泪水淌下冰冷的下巴,砸落地面,融化了透明的冰晶。

又一具陌生的尸体被挖掘出来,在他身旁,又发现了一具穿夏军铠甲的尸体。

她不敢就这么走开,每个没有看见脸的尸体,都承载着她的所有希望,是她如今还能强撑着行走的力量源泉。

她拼命挖,拼命挖,每一分都是在和阎王争分夺秒。

他们都说,雪崩之后半个时辰就没有活口,可是她不信,他并非常人,他能扛鼎,身上又有狐胡秘宝,千军之中他都冲杀过了,难道还会被这小小雪花压断了呼吸?

她不能信,不愿信,不敢信,夜雪下的回头一笑,就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面。

她像是正在坠落,这深渊太深,太暗,太冷,总也坠不到底,像要将她撕裂的哀怆和悲怮克制到了极致,冲出她的喉咙,化为刺目的鲜血,淅淅沥沥地落在惨白的雪地上。

她一边咳,一边挖,裙上,雪上,尸首上,全是自己的鲜血。

月色之中,一抹璀璨一闪而过。

她膝行着来到反射金光的地方,轻轻刨开薄薄一层积雪,随即浑身颤抖——

一顶玄色小冠露出雪面,暗纹金线在月光下折射出一缕金光。

一切声音都离她远去了,她疯了一般地挖着,不断用麻痹的十个手指头刨开积雪,扣开冰块,鲜血汇入洁白雪地,她无暇顾及,心中只有一个名字——

“渊儿……”

“渊儿……”

雪原上回荡着她近乎呻/吟的呼声,痛苦压弯了她的脊柱,淹没了她的口鼻,她愿意牺牲所有,愿意付出一切,她向看不见的神灵祈求一丝垂怜——

“让我再见他一眼……”

身穿玄甲的少年从冰雪之下露出真容,秦秾华像是被人重重敲了脑袋,耳畔只有震耳欲聋的蜂鸣,她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摇摇欲坠,染血的颤抖十指反复尝试后,终于解开了他的甲胄。

她屏住呼吸,将右耳贴上他的胸膛,发烫的泪水接二连三浸进被血染红的衣襟。

隔着一层血肉,她听到了微弱的心跳。

这心跳让她从坠落的半空稳稳落地,让压在她身上的大山消失,让覆住她口鼻的深海褪去,她重新活了过来,又一次回到了人间。

她把自己的狐裘裹在少年身上,一边大声呼救,一边怮哭着抱紧他冰冷的身躯。

很快,柴震和种玉等人出现在雪原,人们七手八脚地抬起昏迷不醒的秦曜渊,种玉搀扶起双脚失力的秦秾华,踉踉跄跄往主帐走去。

大夫很快来了,开了药,留下几句嘱咐后走出帐篷。

帐外,无数双期待的眼睛将他看着。

他心领意会,脸上不由露出笑容:“将军福大命大,有真武荡魔大帝庇佑,只要好生调养便无事了。”

众人大喜过望,不敢惊扰了帐内的将军和夫人,只能互相投以激动喜悦的眼神,大力拍打彼此的肩膀,用发红的眼睛传递同样的喜悦。

帐内,燃烧的火盆又加了数个,种玉端起盛满湿冷衣裤的木盆,悄悄走出了帐篷。

大夫反复叮嘱过不能用火烤和热水浸泡的方式来加速升温,秦秾华只能用双手贴上他的脸庞和四肢来帮助回温。

双手带来的温度转瞬就散了,她褪去衣裳,钻进被子里紧紧抱住他僵硬冰冷的身体。

寒气从他体内散出,刺得她皮肤生疼,可是再怎么疼,再疼上百倍,也不会疼过失去他的三天两夜。

她贴在他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眼泪一滴一滴落在他的胸膛。

时间无声流淌着,帐内静默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烛光忽然一晃,灯芯炸裂,噼啪一声,在寂静的深夜里格外清晰。

一只大手突然落到她的脸上,在她含着泪光的双眼上轻轻一摸。

“……别哭。”

他沙哑破碎的声音叫醒了她的泪腺,她猛地支起上身,呆呆地看着睁开双眼的少年。

眼泪如断线的珠子,接连砸在他的脸上。

秦曜渊的目光往支起的被子里看了一眼:“……这里是极乐天堂?”

他不太高明的调侃不但没能缓解悲伤,反而叫秦秾华扑到他的身上,紧紧抱住了他的脖子。

秦曜渊默默抱紧了身上的人,好一会后,哑声道:

“你瘦了……”

秦秾华一个字也不想说,她只想好好哭一场,把三辈子忍下的所有眼泪,全在今夜都哭出来。

她不需要克制,不需要压抑,有他在的地方,她根本没有后顾之忧。

她在他的身上嚎啕大哭,眼泪几乎把他淹没,秦曜渊眼前像是蒙了一层水雾,他努力压下的哽咽正在往外冒头。

“别哭……”

他扶起她泪水狼藉的面庞,亲吻她的泪眼。

他的声音在抖,他的吻也在抖。

“我没有心仪过别人。”

许久后,她哽咽道。

“你什么都不必做,也是我第一个心仪之人。”

他定定地看着她,眸光耀眼如星。

她每说一个字,都在掉一颗眼泪,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双眼亮得惊人。

“背叛我的人,没有好下场,你若寻花问柳,我就阉了你,你若移情别恋,我就——”

“不必你来出手。”他说:“让你伤心的人,狗彘不若,我若移情别恋,自己提头来见。”

秦秾华不再说话,低头吻住他的嘴唇。

她想驯养一只狼,驯到最后,究竟是她驯养了狼,还是狼驯养了她,不再重要。

她曾花了很多时间来否定她灵魂深处的悸动。

世上万千个人,她谁都不靠也能保持坚强,但万千个灵魂里,只有一人让她敢于袒露脆弱。

她不会再欺骗自己了。

她爱这个人,比自己更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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