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除夕结束, 自大年初一开始就是亲友走街串巷拜访的惯例时节。

有时会有夏妈妈的学生来拜年, 更多时候来人都是找夏局的。夏初槿心情不佳但没怎么表现,只是替客人泡泡茶, 得体乖巧地扮演女儿角色, 陪坐一小会儿便会回房,夏爸爸也并不勉强。

偶尔她们也会抽时间去叔叔姨姨家走一走,亲戚之间一起吃个饭, 开个座谈会,时间便流水一般过去了。

很快,临近假期结束夏初槿也回去了自己的出租屋,整理东西, 准备迎接新学期。

这一回来,夏初槿就发现了不同寻常,她的心狠狠揪起, 悬在空中。

起先她还会担心尴尬,不知如何与景傲相处。可是没两天的功夫, 她就发现她想多了。

一整天一整天的,她就没见对门进过人, 白日她总是不自觉地会去注意,是真的从未有过动静,如果真有过外出, 那么只能是晚上了。

她跟自己说,景傲回来之后工作太忙,必然是住在医院极少回家的, 可心里又忍不住乱想,这样的压力之下,景傲又被她拒绝,心情一定不好,会不会又去了外面解压?

还是说她们之间关系尴尬,她都不敢见景傲,那么景傲作为告白被拒的人,是不是也在躲她?躲到明明是自己的房子,却连房门都不敢踏出一步。

细想,无论是哪一种可能,都叫夏初槿在这一段日子里如坐针毡,惴惴不安-

开学后,这一学期学校给夏初槿增派了工作量,虽然仍旧是实习老师,但只剩半年的时间了,只要她表现一直良好,那么实习期结束被录用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这个学期,最明显的一个改变就是夏初槿要开始跟晚自习了。

走读生可以选择参加晚自习,也可以不参加,学校没有强制规定,但住校生是肯定得参加的。

也因此,学校的安排是各科老师晚间轮流值班,在教室负责学生的自习情况,同时也可以解决课外的疑问。

科目多,大部分老师并不会每周都轮上,但作为班主任的于姐是固定每周必有一天值班的,而夏初槿被丢到她的手下当“徒弟”,自然也是跟着于姐值班。

元宵节那天,不巧,正是于姐的值班日。

放学的时候,夏初槿尽职地整理资料,准备一会儿去学生食堂凑合凑合,于姐便找上门来了,“小夏,今晚你就别跟我了,早点回去吧,过节跟父母多待待。”

夏初槿不好意思,坚持要留下,还说自己是年轻人,是实习老师,应该换于姐回去。

“我哪能回去呢?这安排的今天就是我值班呐。”于姐一个劲儿笑,“行了,都多大的人了还卖乖,你放心回去,今天特殊,于姐准你走你就走。”

这一学期下来,夏初槿是自省过自己是否过于乖顺,作为年轻人对前辈如此并无不妥,但从事教师这个特殊职业,还是该更成熟一些。

因此,于姐一提到她卖乖,乖乖女就憋不住脸红了,“好吧,那我就一会儿先走了,于姐元宵节快乐啊,替我跟小朋友问声好。”

离开了一个多星期,夏初槿今晚又回到了夏家,跟父母一起共度佳节。

夏妈妈在厨房煮汤圆,夏初槿便凑过去打下手,其实煮个汤圆能有什么下手可打得火的,不过黏糊妈妈聊天罢了。

“哎哎,边儿去。”夏妈妈正调火,将碍事的女儿拨到一边儿,“怎么一大一小都这德行,净会添乱。”

嘴里嫌弃着,瞧着自家女儿乖顺柔软不顶嘴,还只会笑的样子又忍不住心软,“跟小猫似的窝这儿,怪招人喜欢的。”

小猫

景傲说想养只猫,还说想拿她当猫养。

是不是,那时其实是想说养她呢?

夏初槿脑中猛地跳出景傲的面容,自打除夕前一天分别至今,她真的半个月没见过景傲了。

但她面上不显,只是笑着跟夏妈妈撒娇,“又添乱又招人喜欢?”

“行了行了。”夏妈妈受不了,汤圆也煮好了,把火关上,“去喊你爸爸可以开饭了,你俩去桌上等着。”

汤圆是最简单的黑芝麻味的,甜而不腻,一家人各自盛了一碗吃了便算过节,之后又挤在沙发上看节目,很多台都有自己的元宵喜乐会,这看看那看看,唱歌的小品的,还是挺温馨开心的。

也不知怎么的,或许日日念着,终究是绕不开某些执念。

一家三口看着电视喝着茶,话题却被夏初槿带到了“同性恋”上头去。

这不是第一次提到这个话题了,上一次或许还是巧合不至于多想,但又结合之前夏初槿跟谭先生告吹以及似乎有些排斥恋爱话题的事情,夏爸爸夏妈妈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

“小槿,爸妈也不逼你恋爱,但现在想听听你的想法,你又怎么看待那个群体呢?”夏妈妈率先问出了疑虑,她只希望是她多想。

夏初槿将手中的茶杯放下,表情仍旧平静,却有些庄重的意思,“如果真是我们家人,你们能接受吗?”

曾经,夏爸爸夏妈妈说过无所谓其他人家的孩子。但同样也说过对自家亲戚的话,就不大能接受了,只是也仍旧不会选择干涉多说。

如果是她们自己的小三口家呢?

答案已经很明显,夏初槿早就知道,此时却竟然有那么一丝侥幸,不愿死心。

空气陡然陷入了凝滞,屋外张灯结彩,屋内电视里还在上演元宵喜乐会的一个小品,音响里传来观众的笑声。

夏爸爸夏妈妈目光严厉,看着她良久没有说话。

最后,还是夏爸爸开了口,直截了当,“我不同意。”

夏初槿的问题明显又不明显,几人都明白意思,可或许还是忌讳这个话题,没有人真正去戳破,只是话语间心照不宣地交锋着。

夏爸爸跟夏妈妈是不大相信乖巧的女儿真有这么个倾向的,或许只是一时错觉走偏,但无论如何,他们的态度是肯定要摆出来的,他们要让夏初槿意识到这不是个可以商量的事情。

得了夏爸爸的回复,夏初槿心里一沉,了然似的点了下头,却又将目光转向了夏妈妈。

夏妈妈深吸一口气,看着她目光失望又犹疑,“我们家不说大门大户,好歹也算书香世家,怎么能出这种”

她未尽的话语欲言又止,眼神却有那么丝难堪甚至不齿。

夏初槿自然听明白了。

她的脸色一瞬间煞白,她知道剩余的那个词汇大概是“丑闻。”

前些天还在放假的时候,有一次她跟林旖静出门逛街。

在一个奶茶店中场休息,店里在放一首歌,林旖静笑着跟她说,“这首歌叫做《玫瑰少年》。”

她从林旖静口中听完了那个叫人愤慨悲伤的故事。

一个孩子因为性别认可的关系,遭到同学的歧视欺负,最终失去了珍贵的生命。

“校园霸凌,只要我还当老师一天,任何一个学生遇见这种事我都一定会为他抗争到底。”夏初槿当时是这么说的。

林旖静说,这个故事确实很震撼,也因此改变了许多人固有的想法,甚至推动了省级的法律。

她原先也不知道这个真实的故事,是有一次从言辞口中听来的

夏初槿那瞬间有短暂的怔愣,言辞跟林旖静之间的关系她知道的,就像她跟景傲的友谊一样,是短时间内的突飞猛进。

那么会不会,言辞其实也

但她没来得及找到合适的词汇去开口,林旖静先跟她说了,“这个世界是多元的,每一种性别都值得尊重,而每一份爱情也无论是同性还是异性都不该受到歧视,受到不公平的对待。”

“就像歌词里说的,生而为人无罪,你不需要抱歉。”

是啊。

每一种性向都有自己的尊严,她们的存在从来都不是一种罪过。

难道爱一个人,只因对方是同性,这就成了原罪吗?

夏初槿从前从未有这样深刻的体会,即使她能尊重能理解,却无法感同身受,只是和大多数年轻人一样抱着尽量开放善意的眼光去看待那个群体。

可现在,夏爸爸夏妈妈简单的几句话,她就能真正地感受到痛意了,那种铺天盖地叫人窒息的无力感。

爸爸妈妈对那个群体没有恶意,对她更是疼爱到了骨子里。

没有人要真正去伤害谁。

可这种仅仅是迈出那么一小步试探的感觉,都叫她承受不住。理智上知道,该设身处地体谅父母守旧的思维,可情感上,她压抑到克制不住。

“爸妈,我还有事,今天就不住家里了。”夏初槿随意丢下一句话,抓起自己的包包就要离开。她怕自己再待下去,真的会跟父母吵起来。

夏妈妈连忙起身,“小槿!”她还要说些什么,却被夏爸爸给拽住了。

门“砰”地一声被轻轻带上了。

“你做什么?”夏妈妈生气。

“你别瞎想,万一不是我们担心的那样呢,把孩子逼太紧不好,你没看女儿脸色有多难看?”

“那万一就是我们想的那样呢?她什么时候这样没礼貌过,过节呢就这样冲出家门!”

“那就更不能拦,你打算要在家里大吵一架吗?”

夏初槿的性格温吞,是从小就受了父母熏陶。

夏家二老,也从来都不是会对谁大小声,泼妇骂街架势吵架的人。

也或许正是因此,家里永远和谐父慈子孝,小事大家都会贴心地互退一步海阔天空。

而出了原则性的大事,就像此时,她们双方都不会撕开脸面为了自己的想法不顾一切却吵架,但其中积攒的情绪却会一点点儿无声的,沉默的发酵,在未来的某一天-

正月十五的夜风依旧寒凉,夏初槿一路搭乘电梯下楼,推开楼下的大门,一头冲进了无边的黑暗中。

她委屈,她愤慨,她歉疚,她无助

对自己也是对父母,更多的可能还有对景傲。

小区的设施做的很到位,路灯几米处就有一盏,温暖明亮,为路人指路。

可这样的灯光却照不进夏初槿冰凉的心,她匆忙胡乱,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几乎是小跑的姿态,路上在那个曾经摔过一跤的台阶又不小心差点儿崴了下。

这次,没有景傲在她身边护着了。

她打了出租,又小跑着进了电梯终于回到她家,站在了景傲的门前喘气不止。

没有任何停顿地她抬起手,“笃笃”的敲门声却没有人回应。

夏初槿站了一会儿,走廊里的声控灯很快熄灭了。

黑暗里,她摸出手机划到景傲的名字,指尖却僵硬着按不下去,最终她打给了林旖静。

她声音喑哑微颤,“阿静,你能替我去言辞那边问一问吗?我想知道景医生”

夏初槿闭了下眼,“她通常会去哪些夜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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