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冬日当头, 操场上大片的樟树枝叶随风而动, 呼啦啦地响着,周遭空旷又沉寂。

夏初槿半垂着的眼眸在那瞬间极不明显地闪了下, 即使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却由于为人师长的身份限制,她竭力控制住了面上平静的表情。

可内心,是波涛汹涌的。

在这之前, 她听过这个群体,也见过这个话题相关的衍生物,各类明星歌曲主题及mv,电影, 但她不对这方面有兴趣跟好奇,那那些所闻所见就全都只是浮光掠影,遥远而陌生。

今天, 是第一次,如此直面地遇见。

措手不及。

夏初槿心脏跳动地凶猛, 她听着鼓点的节奏,维持住正常的表情, 平稳凝重地张了下口,“你说真的?”

杨次语的眼睛死死地钉在她的脸上,缓慢又低沉地回她, “你觉得恶心?”

“不是!”

夏初槿矢口否认,慌忙摇头。

她的下意识反应很快,并不作伪, 小霸王闻言稍加判断了一下这才脸色好点。

怎样面对这样的情况,才是一个师长该有的态度?

夏初槿扯了下嘴角,吐槽,表示受伤,“不是,我们年龄差也没有你说的那么大吧?”

她的笑容很勉强,但此时的小霸王也不在状态,没有分辨出来。

杨次语如常嗤笑了一声,“切。”

是有些找嘲笑,差了整整九岁,若不是师生关系,可以喊声姐姐,也可以喊声小阿姨了。

夏初槿顾不上脸红,这是她刻意为之。

气氛重新缓和下来,夏初槿方严肃了点。

她斟酌了下,语重心长跟杨次语说,“但是,你这个年纪不适合恋爱。余生还很长,在这个决定命运的时间点,一切都要慎重。当然,即使是老师,我也不能强制你”

夏初槿的想法是先不管你取向如何吧,早恋这个事儿它不合适。但她也没有棒打鸳鸯的喜好,秉着老师这层身份职责,劝还是得劝的。

先说的严厉点,待学生认识到严重性又纠结的时候,再好好磨合,松松口,效果会好点。

总之,眼前要解决首要的问题是不能被恋爱影响到学习就好。

可夏初槿没想到的是这孩子永远不按套路出牌,她别说松了,严还没严完呢,小霸王直接打断了她。

“我知道,我没有谈恋爱。”

一脸正气,比她还有懂事三分的小大人样。

“啊,啊?”夏初槿愣了半秒,又反应过来,佯装镇定地咳了声。

可怜她乖乖女二十五年,这一天之内能被小霸王颠覆整个三观认知,接二连三的冲击,连带着反应都比平时慢半拍。

夏初槿认真又问了一遍,“你没有在恋爱?”

“没有。”

“你没骗老师吧?”

杨次语耐心告罄,沉声回她,“没有。”

两个字铿锵有力,像是从牙关里生磨出来的。

连着否认三次,那应该是真没有。

夏初槿低低应了声,“嗯。”放过了她。

突如其来的事突如其来解决,竟然有点儿心不在焉。

杨次语在这儿陪这位年轻实习老师吹了快半节课的冷风了,心也谈了,底也交了,连最不为人知的秘密都告诉了她,这会儿终于有点熬不住。

她搓了搓冻红的手,正打算说“那没事了的话,我带你去医务室。”

这位年轻实习老师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睫低垂,盖住了黑漆漆的那双清眸,突然又问了她一句话,“你,怎么知道自己喜欢女生的?”

悦耳的清绵嗓音被压得很低,莫名带有几分克制迷惘。

在寒冷到说一句话就吐一口白雾的冷空气中,随风而逝。

杨次语没察觉出她语调里的异样,瞥了她一眼,“这还能不知道?感觉啊。”

夏初槿张了张嘴,没说话,她沉默了。

她不知道这种事怎么去感觉。

但她能从杨次语此时看她的眼神中感觉出,她宛如智障

实在不想在一个小鬼面前屡次三番地丢掉颜面被鄙视。

至少,不要在一天内连续被鄙视

夏初槿拍了拍身上的雾蓝色棉服,作势要起来离开了,手伸过去,“搭把手。”

“嘶!”还没来得及动作,她的脚踝就又痛到撕心裂肺。

“”

杨次语拧着眉看她。

“唉。”小鬼重重地叹了口气,很是惆怅。

夏初槿皱着眉倒抽气,已然生无可恋。

“上来。”

少女清澈的嗓音乍响,夏初槿再一抬眼,台阶下是女孩清瘦的后背。

半蹲着,作势要背她。

“咳,杨同学谢谢你的好意,但是——”没等她婉拒完,杨次语已经直接将人拽上了背。

动作娴熟地仿佛做过无数遍,不知对象是谁。

但这一刹那,夏初槿顾不上反应这个,她懵圈了。

被学生背?

她的为师尊严到底还能不能捡回来了?

她真的从一开始就不应该管这小屁孩!

夏初槿憋屈着脸,在挣扎一番把场面弄得更难看,和不挣扎由着人一路穿越小半个学校把她游观到校医务室之间,艰难地挣扎了几秒钟。

她真做不出选择

然而碍于体力身高的悬殊差距,又处在伤号的特殊时期,夏初槿毫无反抗的能力,悲愤地被她的得意学生年级第一背到了医务室。

校医倒是见怪不怪了,还看着她俩笑了声,仿佛感叹欣慰学生的懂事。

“”

夏初槿耷拉着脑袋,随便吧。

“没伤到筋骨,按时抹药就行了。”校医扭着她的脚踝观察了一会儿,还戳了几下,下了定论。

“她这需不需要送医院拍个片子啊?”小霸王还挺懂。

校医摇头,“没必要,浪费钱。”

“没事,我害的,我出。”小霸王一副钱财身外之物,老子有的是钱的表情。

“”

夏初槿连忙扯住了她的手腕,生怕她再说出细节。

老师追负气的学生,啥忙没帮上,自己崴了脚,最后被学生背回校医室,这听起来真不是一般丢脸

“好,谢谢医生。”夏初槿接过那个小袋子,向医生连声感谢。

“对了,你这个最好别乱跑,差不多得休息一个星期吧。”校医坐在办公桌后头,摆摆手,笑得慈霭又贴心,“别逞能 ,小心肿成猪蹄,又劳烦学生背,那就太尴尬得不偿失了不是?”

“”

夏初槿生硬地笑着点头,被迫打消负伤坚持一线的念头。

不得不说,当医生的可太会抓人命脉了,一抓一个准。

眼前这位是。

某人也是

夏初槿眼睫飞快地闪了下,慌乱地强迫自己把念头丢出脑外。

夏初槿以为今天已经够尴尬了,没想到,上天待她不薄,之后的时间能更突破新一层楼的难捱。

主要原因就是小霸王看她这个鬼样子说不放心,要喊自家司机过来,然后她自己送她回家

“这就不用了,杨同学。”

“你难道能一只脚蹦去校门口?”

夏初槿大惊,乌黑的眸子瞪得溜圆,“你不是还要背我吧?”

那可是在放学时分,一整个学校的师生眼皮底下。

小霸王皱着眉,也很苦恼。

她要避嫌,背一次是紧急情况,背两次,小霸王也不大想。

校医正磕瓜子,呵呵笑了,“我这能提供轮椅,不过只限学校使用,到校门了你们得给我送回来。”

夏初槿觉得今天绝对流年不利,她可能不该来学校的。

最后的最后,夏初槿表示,“我有个骨科的朋友,让她来接我就好。”

这才勉强打消小霸王送她回家的念头。

解决完这个,斜靠在病床上的伤号夏初槿心里还有件事。

我不能转学,绝对不能。

我还有事情,我绝对不能离开附中。

她蹙了下眉,这个“事情”估计杨次语是不会跟她说的,她大概能猜到些什么,因为谁

“需要我帮你跟妈妈沟通下吗?”

其实夏初槿也知道,不会有作用的。

孩子已经这么大,家长如果是能被谁给劝解协调,早协调了,那是一个人的秉性跟固定思维,改变不了的。

但她还是想试试。

坐在一边儿木椅上大咧咧玩手机的杨次语,头都没抬,“你想多了。”

夏初槿:“?”

“”

这手机玩的明目张胆。

虽然她对待“恩人”她确实也不好意思没收

杨次语不知道在玩什么,手指滑得飞快,“你就根本跟她说不上话,你甚至联系不到她。”

那手指还挺长挺好看,不过没景医生的好看。

“”

夏初槿面无表情把突然冒出来的某人从心里抹掉。

她幽幽叹了口气,“行吧。”

杨次语的态度很明显,随你,无用功罢了。

后来夏初槿拗不过心里的不甘,还是去试了试。

果然,如杨次语所说,全程都是杨妈妈的助理陪着她打转,态度那是相当礼貌,场面话说得漂亮,但只要提到杨妈妈,那也是从始至终连不上线。

各家有各家的难处心酸吧,人是不够尽责陪伴,但也没虐待孩子,站在规则法律的角度,谁也指摘不了什么。

作为老师,她插手不了过多家事,也只能多关心这个孩子一些-

直到抵达学校不常有人经过的学校西门,避开了大部分的师生,两人一坐一立待在那等着景傲的到来,夏初槿都还在犹豫。

她今天,不大想见到景傲

应该说是有些害怕。

但再犹豫,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那俩熟悉的红色特斯拉还是很快出现了。

由于少有人来,马路两旁人行道上是长得繁茂的绿化树探着枝头,水泥砖板上也是零乱的枯叶。

高挑靓丽的身影,穿着一贯修身的云灰色大衣,脚步优雅却比平时凌厉了几分,迅速开了车门走到夏初槿跟前,“怎么回事?”

在一片寂寥灰败中那样生动鲜明,一抹叫人心动的亮色。

夏初槿朝她很快地递了个眼色,示意学生在呢,有话一会再说。

景傲蹙了下眉,虽然很想先看一眼伤况,但还是决定尊重夏初槿的意识,她修长脖颈屈尊降贵点了下,“谢谢这位同学。”

小霸王随意摆手,终于甩掉烫手山芋,“那我把轮椅推回去了,辛苦您把人带走。”

“哦,对了。”夏初槿刚离了轮椅,正被景傲搀扶着,小霸王推着轮椅没起步又开口了,“我们校医务室的医生说她这最好脚别挨地,您注意着点。”

景傲一下子抓紧了手里的人,生怕她摔了一般,面上还是淡笑着跟小霸王再次点了下头,“好的,你放心。”

小霸王摆摆手,真走了。

人影还没消失呢,景傲突然开口,“你这打算怎么上车?”

明明只有不到十步的路程,这人有必要这么听小霸王的话吗?

夏初槿想自己蹦过去。

她不想再被人背。

尤其,是被景傲。甚至,她现在都不大想见到这个人。

“我抱你吧。”景傲直言不讳,“我手臂力量够的,这个你不用担心,常年手术台上搬病人,没问题。”

“!”

其实如果是以前,那么顶多也就有点不好意思,反正同性之间,这也没什么。

可今天,夏初槿安静了好一会儿。

被风吹着打着旋儿的黄色枯叶落在了她们脚边。

她抿了下唇,耳根一路烫着,甚至眼睛都抬不起来,“背吧。”

短短几步路,夏初槿的整个身子都僵到不行。

上了车,景傲第一时间便是查看她的脚伤情况,纵然夏初槿一百个不愿意,也找不到拒绝的合理理由。

很快,景傲得出跟校医一样的结论。

夏初槿闷声应着,“嗯,我已经跟学校请过假了,休息一周。”

“嗡嗡嗡”车子打火发动的闷响,与此同时,是景傲不分明的一声“嗯。”

低低软软,别样的妩媚,挠得耳朵有点儿苏。

车子行进的路程里,车厢里仍然播放着那个她专属的名为“夏”的歌单,恰巧播到了一首很早期的歌,《Yes I Love You》。

夏初槿心不在焉地听着,对里面rap的部分她一直觉得很可爱。

偶尔,景傲会跟她说几句闲话,面上是一贯的温雅笑意。

“别说你还没有感觉到,我所给你的微笑,不止微笑~”

某个瞬间,刚好景傲回眸,薄薄的镜片后,那双桃花眼弯着如酒泉凛冽醉人。

夏初槿脑子猛地浮现小周护士的话语。

这样的女人,该很招人喜欢才是。

“时间,时间,就快要没有时间,我们越来越像,越来越像朋友而已~”音响还在持续着。

她蹙着眉,倚着背靠,表情凝重地望向了窗外。

如果真的越来越像朋友,那该多好。

心中某处又在微微抗议,不好。

为什么不好?

又不能给出那个答案了。

夏初槿的脑子胡思乱想,从来没有一刻这样烦躁过。

她好像明白了什么,但一点儿也不想明白,有那么个念头在离她的心只有一墙之隔的地方胜券在握地叫嚣着。

夏初槿拒绝去看,拒绝去知晓,拒绝往那个方向凑近哪怕一步。

好像只要她足够理智,足够坚定,那个可怕的东西就永远不会冲破那层薄薄的屏障。

不知是她的脸色过于难看还是什么,景傲在几次抽空瞥了她几眼之后,把空调又悄悄地开大了几个度。

呼呼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略吵。

是景傲不喜欢的噪音。

这么一个小小的又体贴的举动,夏初槿蹙着的眉却陷得更紧。

在又经过一个十字路口的是,景傲不放心地开口了,“这一周怎么过?”

“嗯?”夏初槿正烦躁,一时没反应过来。

“住我家吧,你这个样子,起个身什么的,或者摔跤了,一个人不安全,反正我们就对门,你住过来中途要拿东西也方便。”景傲眼睛还是注视着车道前方,嘴里却笃定说着,用医生的口吻,不容置疑。

见人没说话,景傲又补了句更难以拒绝否认的话来,“我是骨科医生,你脚崴了如果遇见什么突发情况,我也能及时给你看看。”

夏初槿胸口里某个东西在不安分地刷存在感,她死死地按着,不给动。

可是车载音响不知什么时候播到了这一首歌。

“我梦见了,两个人的荒岛,你要不要也睡着,baby跟我逃,然后永远从地图上擦掉~”

“这里没有人也没有时间不用思考,再没有后路可找,或许就能天荒地老~”

没有别人,只有两个人的,家。

不会留有任何痕迹的地方,没有谁知道什么。

只是脚伤修养的一个星期,很短很短。

绚丽的小花,花期也总是很短的,在不影响任何人的情况下,让它悄悄地提前绽放释放完那些希冀,燃到极致。

之后,就可以一切回归如常,重回正常的轨道了

景傲的车已经驶入了地下车库,她哼出鼻音再次询问,“嗯?来吗?”

她想说不来的话,那就不好意思,我只能强行送你回夏家,给夏叔叔夏阿姨亲自照顾。

虽然,这样挺招长辈担心的,不大好,但你这伤真没法让我放心丢你一个人。

没成想,夏初槿很轻很轻,极近叹息地回了句,“好。”

像是妥协于无力抵挡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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