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伊丽莎白走进内瑟菲尔德的客厅,在一群身着红制服的男士中间寻找威克姆先生,找来找去却找不着,这时候才怀疑他也许不会来。本来,想起过去那些事难免让她有所担心,但她仍然认为一定会遇见他。她仔仔细细打扮了一番,兴高采烈地准备彻底征服他那颗尚未被征服的心,相信有一晚上工夫准能把那颗心完全赢到手。但是转眼间,她心里又萌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怀疑宾利先生邀请军官时,为了讨好达西先生,故意漏掉了威克姆先生。事实并非如此,当莉迪亚迫不及待地询问丹尼先生时,丹尼先生郑重说明了他的朋友所以缺席的真情。他告诉她们说,威克姆头天有事进城去了,还没有回来,接着又意味深长地笑笑说:

“我想,他若不是想要回避这里的某位先生,再有事也不会偏偏在这个时候走开。”

他这条消息虽然莉迪亚没有听见,却给伊丽莎白听见了。伊丽莎白由此断定:威克姆先生因故缺席,尽管她起先没有猜对原委,却依旧是他达西的责任。伊丽莎白当即觉得很扫兴,对达西也就越发反感。随后不久,当达西走上前来向她问安时,她简直没法好声好气地回答他。对达西的关注、宽容和忍耐,就是对威克姆的不仁。她决定理也不理他,悻然掉头就走,甚至跟宾利先生说话时也捺不住气,因为他对达西的盲目偏爱激起了她的愤懑。

不过,伊丽莎白天生不大会闹情绪。虽说她今天晚上大为扫兴,但是她的情绪并没低落多久。她把自己的伤心事告诉了一周没见面的夏洛特·卢卡斯,随即又主动谈起了她表兄的一些咄咄怪事,一面又指出他来,让她好好看看。不过,那头两曲舞又给她带来了烦恼,这真是一场屈辱。柯林斯先生又笨拙又刻板,光会道歉,不会当心一些,常常迈错了步还不知道,真是个讨厌至极的舞伴,只跳了两曲舞,就让伊丽莎白丢尽了脸,受够了罪。伊丽莎白从他手里一解脱出来,便感到欣喜若狂。

她接着跟一位军官跳舞,跟他谈起了威克姆,听说他到处都很讨人喜欢,心里觉得宽慰了许多。跳完这两曲舞之后,她又回到夏洛特·卢卡斯身边,跟她正说着话,忽然听见达西先生叫她,出乎意料地请她跳舞,她一时不知所措,竟然稀里糊涂地答应了他。达西先生随即又走开了,伊丽莎白待在那里责怪自己怎么会乱了方寸。夏洛特尽力安慰她。

“你一定会发觉他很讨人喜欢。”

“老天保佑可别!那才是倒了天大的霉呢!你下定决心去痛恨一个人,却又发觉他讨人喜欢!别这样咒我啦。”

当跳舞重新开始,达西先生前来请她时,夏洛特禁不住跟她咬了咬耳朵,告诫她别做傻瓜,别光顾得迷恋威克姆,而得罪一个身价比他高十倍的人。伊丽莎白没有回答,只管走下舞池,惊奇地发现自己受到这般礼遇,居然能和达西先生面对面跳舞,她还发现身旁的人们见此情景,脸上同样露出惊讶的神情。他们俩一声不响地站了一会儿,伊丽莎白曾想这两曲舞可能要沉默到底,起先决定不去打破这种沉默。后来她又突然异想天开,觉得逼着舞伴说说话,可能会更有效地惩罚他,于是她就跳舞稍许议论了几句。达西先生回答了她的话,接着又闷声不响了。停了几分钟,伊丽莎白又第二次跟他搭话:

“现在轮到你说话啦,达西先生。我既然谈了跳舞,你就应该谈谈舞厅的大小和舞伴的多寡。”

达西笑了笑,告诉她说,她要他说什么他就说什么。

“很好。你这个回答眼下还说得过去。也许我过一阵会说,私人舞会比公共舞会有趣得多。不过,现在我们可以默不作声了。”

“这么说,你跳起舞来照例要说说话啦?”

“有时候要的。你知道,人总要说点话。一声不响地在一起待上半个钟头,这看上去有多别扭。不过,为某些人着想,应该把谈话安排得让他们说得越少越好。”

“在眼前这件事情上,你究竟是在照顾你的情绪,还是认为在迎合我的情绪?”

“兼而有之,”伊丽莎白狡黠地笑道,“因为我总是感觉我们两人的性格十分相似。你我生性都不好交际,沉默寡言,不愿开口,除非想说几句一鸣惊人的话,让世人当作格言来流传千古。”

“我看这不大像是你的性格,”达西说,“至于我的性格是否很像你说的这样,我也不便姑妄论之。你一定认为你形容得恰如其分啦。”

“我当然不能给自己下断语。”

达西没有作声,两人又陷入了沉默,直到又走下舞池时,达西这才问她是否常和姐妹们到梅里顿转悠。伊丽莎白回答说常去。她说到这里,实在按捺不住了,便又添上一句:“你那天在那里碰见我们的时候,我们刚结识了一位新朋友。”

这话立即产生了效果。达西脸上顿时蒙上一道轻蔑的阴影,不过他一句话也没说。伊丽莎白尽管责怪自己性情软弱,还是说不下去了。最后,还是达西先开了口,只见他神态窘促地说道:“威克姆先生天生一副讨人喜欢的模样,当然也就容易交上朋友——至于能否和朋友长久相处,那就不大靠得住了。”

“他真不幸,竟然失去了你的友谊,”伊丽莎白加重语气说道,“而且弄得很可能要吃一辈子苦头。”

达西没有回答,似乎想要换个话题。就在这当口,威廉·卢卡斯爵士走到他们跟前,打算穿过舞池走到屋子另一边。可是一见到达西先生,他便停住了脚,彬彬有礼地向他鞠了个躬,把他的舞姿和舞伴恭维了一番。

“真让我大饱眼福啊,亲爱的先生。舞跳得这么棒,真是少见。你显然属于一流水平。不过,让我再唠叨一句,你这位漂亮的舞伴也没有让你丢脸,我真希望能常有这种眼福,特别是将来操办什么大喜事的时候,亲爱的伊莱扎小姐(说着朝她姐姐和宾利瞥了一眼)。那时候,道喜的人会蜂拥而至啊!我要求达西先生——不过我还是别打扰你啦,先生。你和这位小姐谈得心醉神迷,你是不会欢迎我来妨碍你们的,瞧小姐那双明亮的眼睛也在责备我呢。”

这后几句话达西先生几乎没有听见。但是,威廉爵士暗指他朋友的事,却似乎让他大为震惊,因此他便正颜厉色地朝正在一起跳舞的宾利和简望去。过了不久,他又镇定下来,转脸对舞伴说:

“威廉爵士打断了我们的话,我忘了我们刚才说什么来着。”

“我想我们刚才压根儿不在说话。这屋里随便哪两个人都不像我们这样少言寡语,因此威廉爵士也打断不了什么话。我们已经谈过两三个话题,但总是话不投机,我真想不出下面该谈什么。”

“你看谈谈书怎么样?”达西含笑说。

“书——哦!不成。我们大概从不读同样的书,也没有同样的感受。”

“我很抱歉,你会这样想。假如真是那样,我们至少不会无话可说。我们可以比较一下不同的见解。”

“不成——我不能在舞厅里谈论书。我脑子里总想着别的事。”

“在这种场合,你心里总想着眼前的场面,是吗?”达西带着疑惑的神情问道。

“是的,总是这样。”伊丽莎白答道。其实她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她的思想早就跑到离题老远了,这可从她随后突然冒出的一席话看得出来:“达西先生,我记得有一次听你说,你从不宽恕别人,你一旦跟人结了怨,就再也解除不掉。我想,你结怨的时候一定很谨慎吧?”

“是的。”达西以坚定的口吻说道。

“从来不受偏见的蒙蔽?”

“我想不会。”

“从不改变主意的人要特别注意,一开始就要拿对主意。”

“能否请问你提这些问题用意何在?”

“只是想说明你的性格,”伊丽莎白竭力装出满不在乎的神气说,“我想把你的性格搞清楚。”

“那你搞清楚了没有呢?”

伊丽莎白摇摇头:“压根儿搞不清楚。我听见人们对你说法不一,搞得我无所适从。”

“这我完全相信,”达西正色答道,“人们对我的说法可能大相径庭。贝内特小姐,我希望你暂时不要勾画我的性格,因为我有理由担心,那样做对你对我都没有好处。”

“可我现在不勾画勾画你,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我决不会阻挠你的兴头。”达西冷漠地答道。伊丽莎白没有再作声。他们俩又跳了一曲舞,随即便默然分手了。两人都怏怏不乐,不过程度不同,因为达西心里对她颇有几分好感,因此很快原谅了她,并把一肚子气转到另一个人身上了。

他们俩刚分手不久,宾利小姐便朝伊丽莎白走来,带着又轻蔑又客气的神气对她说:

“哦,伊莱扎小姐,我听说你很喜欢乔治·威克姆!你姐姐刚才还跟我谈到他,问了我一大堆问题。我发觉那个年轻人尽管跟你说这道那,却偏偏忘了告诉你:他是老达西先生的管家老威克姆的儿子。让我以朋友的身份奉劝你,不要轻信他的话。说什么达西先生亏待了他,完全是无稽之谈。尽管乔治·威克姆以极其卑鄙的手段对待达西先生,达西先生却总是对他十分仁慈。我不了解详情细节,不过有几个情况我很清楚:这事一点也不能怪达西先生;达西先生一听见别人提起乔治·威克姆,心里就受不了;我哥哥这次请军官们来参加舞会,觉得不好不请他,现在见他自己躲开了,不禁高兴极了。他跑到我们这地方真是太厚颜无耻了,我不懂他怎么胆敢这么做。伊丽莎白小姐,我对不起你,揭穿了你心上人的过错。不过说真的,就凭着他那个出身,你也不能指望他会干出什么好事来。”

“照你这么说,他的过错和他的出身似乎成了一回事啦,”伊丽莎白气愤地说道,“我听你说来说去,你无非责怪他是老达西先生管家的儿子。我可以告诉你,这一点他早就跟我讲过了。”

“请原谅,”宾利小姐答道,冷笑了一下,扭身就走,“我不该多嘴,不过我是一片好意。”

“无礼的丫头!”伊丽莎白自言自语地说,“你以为这种卑鄙的人身攻击能改变我的看法啊,那你完全看错了人。你这样做倒叫我看透了你的顽固无知和达西先生的阴险毒辣。”她接着便去找姐姐,因为姐姐答应过要向宾利问问这件事。简见到妹妹时满面春风,喜形于色,充分表明她这一晚过得多么得意。伊丽莎白看出了姐姐的心情。这一来,她知道姐姐幸福在望了,于是她对威克姆的忧虑,对他仇人的愤恨,以及其他种种烦恼,统统给抛到了九霄云外。

“我想知道,”她像姐姐一样喜笑颜开地说,“你有没有打听到威克姆先生的情况。也许你玩得太快活了,根本想不到第三个人。不过即使这样,我也会原谅你的。”

“没有的事,”简答道,“我并没有忘记他。不过我可没有什么好消息告诉你。宾利先生并不了解他的全部底细,对于他主要在哪些地方得罪了达西先生,更是一无所知。不过他可以担保他的朋友品行端正,为人诚实坦率,并且深信达西先生对威克姆先生过于宽厚了。说来遗憾,照宾利先生和他妹妹的讲法,威克姆先生绝不是个正派的青年。恐怕他太放肆了,活该达西看不起他。”

“莫非宾利先生不认识威克姆先生?”

“是不认识。他是那天上午才在梅里顿第一次见到他。”

“这么说,他这番话是从达西先生那儿听来的啦。我满意极了。不过,宾利先生对牧师职位是怎么说的?”

“他虽然听达西先生说过几次,但详情细节却记不大清了。不过他相信,那个牧师职位传给威克姆先生是有条件的。”

“我毫不怀疑宾利先生为人诚实,”伊丽莎白激越地说,“可是请你原谅,光凭几句话不能叫我信服。宾利先生为朋友做的辩护也许很有力,但他既然不了解事情的某些情节,其余情节又是听他那位朋友自己说的,那我不妨还是坚持我原来对那两人的看法。”

她随即换了一个话题,这个话题不仅两个人都喜欢谈论,而且也不会引起意见分歧。伊丽莎白欣喜地听简讲起了宾利先生对她的情意,虽说不敢存有什么奢望,却也抱着几分幸福的希冀,于是做妹妹的竭力拿话鼓励她,增强她的信心。后来见宾利先生来了,伊丽莎白便跑到卢卡斯小姐那里。卢卡斯小姐问她跟刚才那位舞伴跳得是否愉快,伊丽莎白还没来得及回答,只见柯林斯先生来到她们跟前,欣喜若狂地对她说,他真幸运,刚才有个极其重要的发现。

“真是意想不到,”他说,“我发现这屋里有我女恩主的一位近亲。我凑巧听见这位先生向主人家小姐提起了他表妹德布尔小姐及其母亲凯瑟琳夫人。这种事真是太巧妙了!谁能想到我竟会在这次舞会上遇见凯瑟琳·德布尔夫人的外甥呢!谢天谢地,我发现得正是时候,还来得及去问候他,我这就准备去,相信他会原谅我没有及早这么做。我根本不知道有这门亲戚,因此道歉也就情有可原了。”

“你真准备去向达西先生做自我介绍啊?”

“我当然要去。我要请他原谅我没有及早问候他。我相信他是凯瑟琳夫人的外甥。我有权利告诉他,她老人家六天前身体还很好。”

伊丽莎白竭力劝他打消这个念头,告诉他说,他不经人介绍就去跟达西先生搭腔,达西先生定会认为他唐突冒昧,而不会认为他在奉承他姨妈。伊丽莎白还说,他们双方丝毫没有必要多礼,即便有必要,也应该由地位较高的达西先生来找他。柯林斯先生听她这么说,显出一副矢志不移的神情,非照自己的意思去做不可,因而等伊丽莎白一说完,他便回答道:

“亲爱的伊丽莎白小姐,你在自己知识的范围内对一切问题都有卓越的见解,这使我不胜钦仰。不过,请允许我直言一句,俗人的礼仪与教士的礼仪大不相同。请允许我再说一句,我认为就尊严而论,教士的职位可以比得上王国的君主——只要你能同时做到谦恭得体。因此,这一次你应该允许我接受良心的支配,去做我认为义不容辞的事情。请原谅我没有领受你的指教,在其他任何问题上,我都会把你的指教当作座右铭,不过在眼前这件事情上,我觉得自己受过教育,平素又喜欢钻研,应该比你这样一位年轻小姐更适合决定怎么做恰当。”说罢,他深深鞠个躬,便离开了伊丽莎白,跑去巴结达西先生。伊丽莎白急切地望着达西先生如何对待他的冒失行为。显而易见,达西先生受到这般礼遇感到非常惊讶。只见柯林斯先生先是毕恭毕敬地鞠了个躬,然后再开口说话。伊丽莎白虽然一句也听不见他说些什么,却仿佛又听到了他所有的话,从他嘴唇的翕动看得出来,他无非说了些“道歉”“亨斯福德”“凯瑟琳·德布尔夫人”之类的话。眼看着表兄在这样一个人面前出丑,她心里好不恼火。达西先生带着毫不掩饰的惊奇目光望着他,等到柯林斯先生最后唠叨够了,他才带着冷漠而不失客气的神情,敷衍了他几句。但是,柯林斯先生并没有气馁,他还照旧开口。当他第二次唠唠叨叨的时候,达西先生的鄙夷之情似乎也随之剧增,等他一说完,对方只是微微躬了下身子,便扭头走开了。柯林斯先生这才回到伊丽莎白跟前。

“我告诉你吧,”他说,“我受到那样的接待,实在没有理由感到不满意。达西先生见我去拜见他,好像感到十分高兴。他极端客气地回答了我的问候,甚至还恭维我说,他十分佩服凯瑟琳夫人的眼力,相信她绝不会错爱什么人。他这样想真够宽宏大度的。总的说来,我很喜欢他。”

伊丽莎白再也找不到自己感兴趣的事情了,便把注意力几乎全都转移到姐姐和宾利先生身上。她把一幕幕情景看在眼里,心里冒出一连串惬意的念头,变得几乎像简一样快活。她头脑里想象着姐姐住进了这幢房子,小两口恩爱弥笃,花好月圆。她觉得假若果真到了这一步,她甚至可以尽量去喜欢宾利的两个姐妹。她看得分明,母亲心里也转着同样的念头,于是便打定主意不要贸然接近她,免得又要听她唠叨个没完。后来大家坐下来吃饭的时候,她们两人却偏偏离着不远,她觉得倒霉透了。更使她气恼的是,母亲总是在跟那个人(卢卡斯太太)肆无忌惮地信口乱讲,而且讲的恰恰是她期望简马上就会嫁给宾利先生这件事。这是个激动人心的话题,贝内特太太仿佛不会疲倦似的,一个劲儿地数说着这起姻缘有些什么好处。宾利先生是那样招人喜欢的一个青年,那样有钱,住处离她家只有三英里路,这是令人满意的头几点。其次,宾利家的两姐妹非常喜欢简,她们一定会像她一样希望能结成这门亲事,这一点也很令人欣慰。另外,这件事给她后几个女儿也带来了希望,因为简攀得这门阔亲之后,就会给几个妹妹带来机缘,使她们遇上别的阔人。最后,到了她这个年纪,能把几个没出嫁的女儿托付给她们的姐姐,她自己也不用过多地陪着去应酬,这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我们有必要把这个情况视为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因为碰到这种时候,这是普遍的规矩。但是,贝内特太太生平任何时候,你要让她待在家里,她会比任何人都觉得不好受。贝内特太太最后一再祝愿卢卡斯太太不久也会同样走运,尽管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扬扬得意地料定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伊丽莎白试图打断母亲那滔滔不绝的话语,劝说她倾诉喜幸心情时得放小声一些,因为使她气恼不堪的是,达西先生就坐在她们对面,她觉得出来,大部分话都让他听到了。无奈她是枉费心机;母亲反倒骂她胡说八道。

“请问:达西先生与我有什么关系,我非要怕他?我看我们犯不着对他特别讲究礼貌,好像他不爱听的话就讲不得。”

“看在上天的分儿上,妈妈,说话小声点。你得罪了达西先生有什么好处?你这样做,他的朋友也不会看得起你。”

不过,任凭她怎么说也不管用。母亲偏要大声发表议论。伊丽莎白又羞又恼,脸蛋红了又红。她禁不住向达西先生望来望去,每望一眼便越发证实了自己的疑虑,因为虽说达西先生没有总是盯着母亲,但她相信,他无时无刻不在留心听她说话。他脸上先是显出气愤和鄙夷的神情,慢慢又变得冷静持重,一本正经。

最后,贝内特太太终于把话说完了。本来,卢卡斯太太听她翻来覆去地说得那么扬扬得意,自己也没个份,早已打起了呵欠,现在总算可以安心享受一点冷鸡冷火腿了。伊丽莎白这时也来了兴头。可惜,可以清静清静的好景不长,因为一吃完晚饭,大家就谈起要唱歌,而且最使她觉得难堪的是,大家稍微一请求,玛丽就欣然答应了。伊丽莎白频频向她递眼色,默默地恳求她,试图阻止她不要这样卖好,可是无济于事。玛丽根本不理会她。她就喜欢这种出风头的机会,于是便张口唱起来了。伊丽莎白心里痛苦不堪,眼睁睁地盯着妹妹,焦灼不安地听她唱了几段,好不容易等她唱完了,心里却仍然不能安宁。原来,玛丽在接受同桌人表示谢意的同时,还听见有人委婉地希望她能再赏一次脸,于是歇了半分钟之后,她又唱起了另一支歌。按说,玛丽是绝对没有本事进行这种表演的:她嗓门小,表情做作。伊丽莎白忧心如焚。她望望简,想看看她反应如何。只见她正泰然自若地跟宾利先生谈天;她又瞧瞧宾利先生的两个姐妹,只见她们在互相挤眉弄眼;她再瞅瞅达西先生,只见他依然铁板着面孔。她只好看看父亲,求他出面阻拦一下,免得玛丽唱个通宵。父亲会意,等玛丽唱完第二支歌,他便大声说道:

“你唱得足够了,孩子。你让我们开心得够久的了。留点时间给其他小姐们表演表演吧。”

玛丽尽管装着没听见,心里却有些张皇。伊丽莎白为她感到难过,也为父亲那番话感到难过,她担心自己的一番苦心没有招来什么好结果。这时,大家又请别人来唱歌了。

“假如我有幸会唱歌的话,”柯林斯先生说,“我一定不胜荣幸地给大家唱一支。我认为音乐是一种无害的娱乐,和牧师职业毫不抵触。不过我并非说,我们可以把过多的时间耗费在音乐上,因为确实还有其他事情要做。一个教区的主管牧师就有许多事情要做。首先,他必须制定一项什一税[27]条例,既有利于他自己,又不至于触犯他的恩主。他必须自己撰写布道辞。这一来剩下的时间就不多了,而他又要利用这点时间来处理教区里的事务,照管和修缮自己的住宅,因为他没有理由不把自己的住宅收拾得舒舒服服的。还有一点我认为也很重要,他应该殷勤和善地对待每一个人,特别是那些提拔他的人。我认为这是他应尽的责任。即使遇到恩主家的亲友,也应该不失时机地表示敬意,否则太不像话。”说罢向达西先生鞠了一躬,算是结束了他这一席话。他这话说得十分响亮,半屋子的人都听见了。许多人看呆了——许多人笑了,但是谁也不像贝内特先生那样听得有趣,他太太却一本正经地夸奖柯林斯先生说得句句在理,还小声对卢卡斯太太说,他是个非常聪明、非常可爱的青年。

[27] 什一税:系指向教会缴纳的农畜产品税,其税率约为年产值的十分之一,故名什一税。​

在伊丽莎白看来,她家里人即便事先约定今晚要尽情出出丑,充其量也不过表现得如此起劲,取得这般成功。她觉得姐姐和宾利真算幸运,有些出丑的场面宾利没有看见,有些洋相虽说肯定让他看见了,但他性情宽厚,不会觉得很难受。然而,他两个姐妹和达西先生竟有机会讥笑她的亲属,这已够难堪的了。这三个人,男的在默默地蔑视,女的在轻慢地冷笑,究竟哪一个让人更难以忍受,她也说不准。

晚上余下的时间也没给她带来什么乐趣。柯林斯先生还是硬缠着她不放,跟她打趣。他虽然无法动员她再跟他跳舞,可也闹得她不能跟别人跳。伊丽莎白央求他跟别人去跳,并且愿意为他介绍屋里任何一位小姐,可他就是不肯。他告诉她说,他对跳舞丝毫不感兴趣,他的主要用意就是悉心侍奉她,好博得她的欢心,因此整个晚上都要与她形影不离。他打定这样的主意,跟他怎么争辩也没有用。伊丽莎白最感欣慰的是,她的朋友卢卡斯小姐常常来到他们跟前,和善可亲地同柯林斯先生攀谈。

至少达西先生不会来惹她生气了。他虽然常常站在离她很近的地方,也不在跟人交谈,却始终没走过来跟她搭话。她觉得这可能是因为她说起了威克姆先生的缘故,心里不禁大为庆幸。

所有宾客中,朗伯恩一家人是最后告辞的。贝内特太太耍了个花招,等大家都走完了,他们还又等了一刻钟马车,这就给了他们一个机会,看看主人家有些人多么渴望他们快走。赫斯特夫人姐妹俩简直不说话,只管叫困,显然是在下逐客令。贝内特太太几次想跟她们搭腔,都碰了钉子,弄得大家一个个无精打采。柯林斯先生尽管一再发表长篇大论,恭维宾利先生及其姐妹,说舞会开得非常高雅,他们对待客人十分殷勤有礼,可惜他这些话也没给大家带来一点生气。达西一声不响。贝内特先生同样沉默不语,站在那里看热闹。宾利和简站在一起,与众人有点距离,只顾相互交谈。伊丽莎白像赫斯特夫人和宾利小姐一样,始终保持沉默。就连莉迪亚也觉得太困乏了,没有说话,只是偶尔叫一声:“天哪,累死我啦!”接着便打了个大呵欠。

最后他们终于起身告辞了,贝内特太太万分客气而恳切地说,希望不久在朗伯恩见到宾利一家,又特别对宾利先生说,不管哪一天,他要是能不经正式邀请而去她们家吃顿便饭,她们将不胜荣幸。宾利先生听了极为感激,又极为高兴,说他明天有事要去伦敦几天,等回来以后,一有机会就去拜望她。

贝内特太太满意极了,离开客人家时,心里打着如意算盘:只要准备好一定的嫁妆、新马车和结婚礼服,不出三四个月光景,她女儿肯定会在内瑟菲尔德找到归宿。她还有一个女儿要嫁给柯林斯先生,对此她同样置信不疑,也觉得相当高兴,管不是同样高兴。在所有女儿中,她最不喜欢伊丽莎白。虽说对她来说,能找到这样一个男人,攀上这样一门亲事,已经非常不错了,但比起宾利先生和内瑟菲尔德来,可就黯然失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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