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挽风挽月(终章)

林镜做了一个梦。

惊鸿198年。水天一榭。

呜呜呜, 风吹进山洞里,发出类似怪物的嚎叫。密室里回响着钟乳石滴答、滴答的声音。

这里是水天一榭的后山,而他被困在这里迷路了。

天光暗淡、石门紧闭, 看不见出口也看不见生人。

幽闭和寂静带来了无限的绝望,他忍不住轻轻出声:“喂, 有人吗?”

空旷的山洞里只有寂寥的回声。

他叹了口气, 坐到了石头上,张开手指,一只蝴蝶恹恹躺在掌心。他耷拉着肩, 郁闷地说:“早知道就不追你了,现在被困在这里,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要饿死了。”想了想又郁闷捏着蝴蝶的翅膀,报复性地威胁:“算了, 我们一起死在这里吧, 黄泉路上有个伴。”

蝴蝶在他的魔爪下疯狂扑腾,最后还是从他断指握不紧的缝隙里找到时机, 飞向有光的地方。

“喂!”他气得原地大叫,咬牙切齿追了出去。

蝴蝶飞到尽头, 撞到了一堵墙壁上,然后卡在了一个小小的缝隙里。“好啊。”追赶而来的他见到这一幕, 又气又得意:“你还想跑留我一个人在这里?”

只是他刚要伸手去抓翅膀, 谁料那卡着蝴蝶的石头就被人移开了, 露出一个拳头大的空隙。

绝处逢生的蝴蝶一下子得了自由, 扑腾着翅膀飞了出去。

“喂”留下他愣愣站在原地, 看着那个小小的开口,迷茫又震惊。

洞口映出外面的情景, 一片苍白。

雪野莽莽,天地银装素裹。

寒风夹杂着粗糙雪粒吹进来,他愣了愣,然后马上弯身对那个洞喊了声:“外面有人吗?”

不过他的声音很快被狂狷的风雪掩埋。

就在他以为彻底没救了后。

少年清冷疑惑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你是被困在里面了吗?”声音若玉石相撞,又似雪琼纷飞。

他大喜、半蹲下身,可是岩石崎岖脸根本靠近不了,只能伸出一只手招着,激动地:“对对对,我被困在里面了,救救我!”

石壁外的少年沉默一会儿说:“别怕,我这就去告诉院长,叫人来救你。”

他愣了愣道:“你不可以救我吗?”

少年说:“这里的阵法我破不开。”

他有些心急,甚至有点委屈:“你要是不回来该怎么办?你甚至还把我的蝴蝶放走了。现在这里就我一个人。”

外面的少年再次沉默,随后把一个东西给了他。

“对不起,这个给你,我很快就回来。”

雪打在手的皮肤上,渗人的凉意。

他把手收回来,摊开看,发现是一个剑穗,数不尽的红线乱在掌心。

惊鸿199年。

凌霄派掌门夫人渺音仙尊路过楚国,顺道拜访国师。

华宫灯影憧憧,照着雪粒泛着湿冷的橘光,宫道上停着辆洁白无暇的马车。

渺音仙尊掀开帘子的一瞬间,正在把玩着断指的少女抬起头来,唤了句:“娘。”

渺音仙尊展颜一笑:“阿卿久等了。”少女试探地问:“娘,剑穗”

渺音仙尊道:“娘替你还回去了。”

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垂眸轻抚女儿的脸庞,看着那根被占星楼预言“短命”的断指,出神一会儿,静静问:“阿卿,若是娘将你许配给一个凡人,你可会怨娘。”

少女的目光清凌凌,似是不解。

渺音仙尊勉强笑了下,叹息道说:“你凡人之身无法修行,本就不该牵扯进修真界的风风雨雨。你爹想在各大宗门天之骄子里找个能保护你一生风光的,可我只想你此生平平安安,无忧快乐。我见那孩子性子冷清,与你也有缘,便同帝阳长公主定下了桩婚事。”她说完停顿片刻,最后摇头笑笑:“也罢,现在跟你说这些也为时过早,以后的事谁能说的准呢。”

林镜醒来的时候,低头盯着那根断指看着很久,梦里黑瓦白墙、雪覆宫道的寂寥感尚未消散,他只是觉得有些无常。

渺音仙尊生前为寻女儿安稳快乐,专门选了一个凡人未婚夫。

谁能想到多年后,这个少年竟一跃成为修真界人人谈之变色的魔头。

惊鸿221年。

楚非欢最后还是回来了。一人一剑,搅动了整个修真界的天地。

他屠仙盟、占天宫,血染半边山。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大开杀戒时,楚非欢却收剑改变了主意,站在血泊里轻慢笑说:“久闻凌霄派上官小姐仙姿玉色、仪态万方,不知我可有此荣幸与小姐共结连理,相伴一生?”

修真界:“???”

全天下:“!!!”

林镜:“”

一语震惊整个世界。反正楚非欢的话就放这了。要么让上官晚嫁给他,要么他就灭了苍生。

林镜都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成为这种剧情里的主人公。

上官无涯气得想杀人,被几位长老拦住了。

各大门派都来劝林镜。

他们说出了密谋很久的计划。

仙盟所在的天宫便是两百年前南泽之境、也就是封印噬天魔尊的地方。他们要林镜假意嫁过去,麻痹楚非欢的心智、然后一剑刺伤他。之后的事就交给其余人,他们会再次结阵让魔头魂飞魄散,永久归于地下。

林镜只是安静折着他的千纸鹤,听完计划,声音冷冷淡淡:“不嫁。”

“你——!”剑宗掌门怒急,却只能怒目瞪着他。

若林镜是任意一个寻常身份的人,怕是已经被这群正义之士打包到楚非欢床上了,只可惜他偏偏是凌霄派掌门的唯一女儿,而上官无涯出了名的爱女如命。

上官无涯一言不发,站在他身边,看样子就是打算护短了。

林镜恢复玩家身份,也不想牵扯进这些东西里面,他抬眸,深棕色的眼睛跟落霞峰的朝暮一般漂亮,声音冰冷毫不犹豫:“不嫁。”

就在气氛僵持之时。

是顾相思站了出来。水蓝长裙的少女姿容清艳,握着碧灵剑,闭了下眼又睁开说:“宗主,不要为难上官小姐了,她不嫁,我替她嫁吧。”

满座皆惊。

“相思!”

“顾小姐!”

“顾小姐不可啊,这魔头本来的目的就是你。”

不了解事情真相的众人早就被凡间传的沸沸扬扬故事洗脑了——

楚非欢见都没见过上官晚,却指名要娶她,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是在激顾相思啊!

这么一想,一切都变得合情合理。两人齐名仙界双姝,楚非欢对顾相思爱恨交织,被七情六欲逼至疯魔,现在娶上官晚还闹得天下皆知,就是为了羞辱顾相思,惩罚自己也惩罚她。

真是一段催人泪下的惊世虐恋。

四大门派商量很久,最后还是定了由顾相思替嫁,协助他们完成诛魔大阵。

顾小姐心怀天下,大仁大义,一时间名誉仙界。这么一番对比,林镜这个孤僻冷漠自私自利的大小姐就跟阴沟老鼠一样。

那些闲言碎语,听得他耳朵都能起茧。

“上官晚没有了她爹,什么也不是。”

“对,论修为比不过顾师姐,论样貌比不过顾师姐,论人品更是比不过顾师姐。楚非欢深爱的本就是顾师姐,娶她不过是激将法罢了。她就算嫁过去楚非欢也不会看一眼,她怕什么?”

“是啊,现在顾师姐嫁过去,以她和楚非欢之间的情义,唉,我怕最后那魔头怎么都不肯放手。”

林镜:“”

绿绮在旁边气得爆炸:“他们居然胆敢背后这样议论小姐!”

林镜拉住她,慢吞吞:“算了,我觉得他们说的挺有道理。”

他在九阳剑宗那十年,早就心平气和了。

楚非欢倒是挺会玩,这双修大典,直接邀请了整个修真界。

实际上哪怕他不邀,估计也有无数人偷偷上天宫围观。虽然四大门派一致将他指认为魔头,但楚非欢在人间的风评却不错,他自始至终也没滥杀无辜。如果他弄的生灵涂炭,估计也没那么多为他和顾相思爱情唏嘘的闲人了。

“阿卿,把你腰间的千纸鹤借给爹爹一下。”

“哦。”

林镜折的千纸鹤都能把璎珞殿铺满了,随便给了一串。

四大门派只要了一串千纸鹤,因为觉得这个就可以代表上官晚。那日客栈楚非欢强吻他的时候,背对着众人,连剑宗掌门也没发现端倪。

现在在他们眼里,楚非欢压根就不清楚上官晚的长相、身材甚至各种细节,他提出这个要求只是为了气顾相思。

所以不需要让顾相思模仿他,只需要让顾相思不被认出。

“我觉得他们在作死。”林镜对绿绮说。

绿绮疑惑:“作死?这是什么意思?”

林镜叹息一声,摇摇头:“算了算了,都快结束了,也没啥好说的了。”

仲春之岁,宜嫁娶。林镜看到了顾相思新娘子的样子——凤冠霞帔,色若春晓。其实乍一看林镜是觉得惊悚的,因为上官晚不光有双和他现实世界一样的深棕色眼眸,眉眼也有几分神色。粗略一眼,他还以为自己要出嫁了呢。

天宫一路都是桃花,落英缤纷,白云如玉带横在青碧高山中央。花草葳蕤,仙鹤来音,整个世界如梦似幻。

“阿卿,你就呆在这里,前面不要去。”

“好的,爹。”

上官无涯带他到了天宫后院的房间内,正是当初他初次离魂所见的地方。一间古色古香的琴楼,他站上去后,能俯视一片成海的桃林。

琴楼檐角系着小小的金铃铛。

坐下后,风声、铃铛、璎珞,万籁吹奏,清脆悦耳。

林镜变回玩家后,就已经联系不到系统,

游戏到了这最后的一步,他心里甚至有一点迷茫恍惚的感觉。

他不知道楚非欢知道一切后,会选择成神还是成魔。他代入不了他,无法感同身受。

可林镜初次寺庙内看到楚非欢时,其实就动了隐恻之心。

他第一眼就对他有莫名其妙的好感。

他喜欢这个少年

他不希望他成神或者成魔,他希望他成为他自己。

希望他断情绝爱,不承深恩,也不结死仇。

然后在某一个春意融融的日子里得道飞升、忘却凡尘。

多好啊。春水问情,风华绝代。

楚非欢那么厉害,本来就是该飞升的啊,尘世爱恨都只是云烟。

于是他旁观了他的一生——

风光无限时没有追捧。跌入深渊时也没有相助。

如果楚非欢没有那双青瞳,他们的交集只会平淡如水。

小时候邋遢潦草猥琐尖酸的老乞丐,早就死在楚国破庙里,剩一堆风干骸骨。而忘川河畔遇到的大小姐也是傲慢孤僻、毫无礼数。

幽绝之狱言辞戏谑,再见之时冰冷古怪,就连对楚非欢多年的颠沛流离,都冷眼旁观。

可是没有如果。

一片桃花落到了他的掌心,林镜垂眸,神情苍白病弱,身上是常年静坐璎珞殿的孤冷安静。

轻轻摩挲着那片桃花,他不由自主去想——楚非欢,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上官小姐,好雅兴啊。”

林镜的思维被一道青年的声音打断,他回过头,发现了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

黑色宽带覆眼,直垂腰际的青丝、宽大的黑衣。占星楼这位神秘莫测的少楼主,如今脱离轮椅,站在了簌簌落下的桃花雨里。他红唇绮艳,勾起的时候,有一种诡异的阴森来,朝他望来。隔着黑绫都能感到视线的冰冷。

林镜不想搭理他,而依上官晚的性子,不搭理才是正常,于是他直接选择视而不见。

少楼主笑说:“上官小姐不想去前院看看发生了什么吗?今日可精彩的很呢。”

林镜还是不理他,靠着朱红栏杆,垂眸把玩着手里的花瓣。白色长裙曳在地上,卷动着碎落花瓣,清风拂过美人鬓边的黑发。

论古怪,或许修真界没人比得上上官晚。沉默木讷,冷漠孤僻,深居简出,不问世事。既有不食人间烟火的天真澄澈,又有不管不顾任何事的残忍自私。

占星楼少楼主何曾受过这种冷待,可一想面前的人是上官晚又释然。

他继续笑着:“你不担心你楚非欢吗?”

林镜终于看了他一眼。

桃林如织,春日融融。

“上官小姐与我一起走,我还可以跟你讲讲故事解解闷呢。”他低头,视线如实质落到林镜带着木环的小拇指上,悠悠一笑。“我记得小姐天生断指,昔日渺音仙尊特意去占星楼寻过一卜,算出您断指是短命之相。之后您的父母便不再让您轻易出门,不过依在下看来,断指或许也是另一种福源。毕竟这人世间的生死,变幻莫测,死亡可能才是另一种新生。”

林镜回讽:“所以你要自杀吗?我不拦你。”

少楼主到嘴边的话又说不出来,沉沉看着他,很久似乎是气急反笑了:“我算是知道楚非欢为什么会对您用情至深了。”

林镜自己就当过神棍、装逼如风,怎么可能被忽悠进去。

“占星楼能占卜万事万物,算尽因果红尘,上官小姐有什么想要问的吗?我可以一一作答。”

林镜也真是闲的无聊:“你真那么厉害,帮我占卜一下前院的事。”

少楼主微微一笑:“前院吗?那估计是人间地狱了。”

林镜抬眸看他一眼。

少楼主淡淡道:“上官小姐性格如此独特,在下第一次见你,就已经猜出你不可能为了天下苍生嫁与他,楚非欢又怎么可能不清楚呢。他当初说那句话,或许压根就没想过会实现。这亲自然也是结不成的。”

“所谓双修大典,广邀宾客,怕只是个他引众人前来的幌子。依我看,楚非欢如今破化神飞升之际,要了却的所有因果都是恨。恨十多年的追杀、侮辱、谩骂、冤枉和不该承受的罪孽。”

“于是今日血洗天宫,众生谢罪。”

血洗天宫,众生谢罪。

林镜走到了前院。

这里是一个广大的登仙台,山与山之间仙雾缭绕,青山巍峨绿水涓涓,边缘种着很多桃花树,洁白如雪飘散在四周,可是如此仙境现在已经无人欣赏。血,到处都是血,触目惊心浓稠的红流淌过一层一层的石阶。漫天的冰冷杀伐血气卷着鼻息,诛魔大阵以登仙台中央为阵眼,层层叠叠铺开,天上乌云翻涌,紫雷金电,风云变色。

嘶吼的风卷着林镜的衣裙翻飞,他怔怔看着前面。

少楼主轻声说:“楚非欢,既是万年难得一遇的天才,又是魔念之体,他是人世间最后一个有希望成魔的人。”

林镜声音干哑:“你想要他成魔”

“不是我想要他成魔,是他必然成魔。”

少楼主抬起手,解开了自己的黑绫,笑着说出了经年的真相:“上官小姐可知,占星楼最后一任圣女是我的师父,她被封如尘拿剑逼着改命。篡改天命是要付出代价的……擅改因果者,天罚地诛。我师父在为楚非欢换命后便疯了,跳入忘川,不知所踪。”

“她疯了,疯到什么程度呢。她为了报复封无尘,为了让那个被改命的婴儿入魔,她把我的眼珠子挖给了他。”

黑绫的随风飘落。

占星楼神秘莫测的少楼主,缓慢睁开了传闻里的“神之瞳”——

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没有眼珠,挂在白如纸脸上。

林镜后退一步,血色全无。

少楼主猛烈地咳嗽了下,然后森然笑起来:“神之瞳面前,没有伪装、没有假象。能看穿一切的楚非欢又怎么可能在这混乱的人世间成神呢。”

“这一局,从一开始就是死局。”

他终于是放下伪装,露出了身为玩家的冷漠高傲,有些神经质般地笑出来。

“五张牌五个身份,一个人但凡多用一张牌,此后每一步都是在把楚非欢往成魔的路上逼。”

“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知道戒律堂那一夜楚非欢为什么认下罪行吗。”少楼主豁然转头,两个黑窟窿静静望向林镜,一点一点残忍笑了。

“因为啊,那个自行暴毙在他面前栽赃陷害他的金丹弟子,另一张角色牌,就是当初长公主府被屠杀那一夜用命护他离开的婢女。”

轰隆,天劫将至,雷电破天开地,白光骤亮如长刀,自上而下仿佛要把山头劈裂。

少楼主剧烈咳嗽了下,低低笑出声来。

“你说,这样的一生怎么可能不成魔。”

林镜的衣裙猎猎飞扬,脸色苍白。

光影昏暗紫金,白色的璎珞泛起一层淡淡清辉。

这样的一生

是非颠倒,对错难消。

问鱼问水,问车问马,神佛都给不出的一生答案。

登仙台东倒西歪了一群人。

他们在血泊中眦目欲裂,大笑出声。

“楚非欢,今日我等就是死也要将你永世镇压!”

“诛魔大阵已经落下!你插翅难逃!”

“果然,魔念之体终将成魔!”

顾相思已经换回自己模样,碧灵剑染着血,她眼睛赤红却含着泪光,仿佛穿破爱恨、迎来最后终结。

她嘴唇颤抖说:“非欢,收手吧。”带你回家、护你一世的山盟海誓终成云烟。

付清风在他剑下两次奄奄一息,眼眸却是荒芜和平静的,想到佛堂里静立的木牌、想到薛问情的死,缓缓闭上了眼。

“楚非欢。”玄隐尊人缓缓抬起头,眼眸满是沉痛。鹤发童颜、仙风道骨。他是他名义上的师父,表面无视他,冷漠他,却又在暗中授他剑法、托人救他。如今站在他面前,爱恨难辨。

可是,他自始至终就不需要辨别爱恨啊楚非欢苍白的手指擦过溅到脸上的血,面无表情,黑衣翻卷着血雨。

云聚拢得越来越多,乌金天劫如长龙在期间翻涌,轰隆隆,轰隆隆,诛魔大阵在脚下成型,九天的雷劫似乎也要一道落下。

他就站在风暴正中央。

摧枯拉朽的风吹得山崩树倾,雷劫照出天地乌金发紫、轰轰烈烈。

正道人士负隅顽抗、临死暴走,刀光剑雨和天雷一起集中攻击向楚非欢。

轰——

天劫在登仙台留下焦黑的痕迹,散着白烟、混着血肉。

“魔头!”

“楚非欢!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声嘶力竭!血扑哧喷涌出人体!刀剑在地上滋滋划过长痕!威压太大,他身边的占星楼少楼主也被波及,节节后退,倒在地上吐出一口鲜血来!尖叫、呐喊!

每一种声音都震的林镜大脑嗡嗡。

他觉得眼睛有些酸,可是又闭不上,麻木又恍惚地看着面前发生的一起,依旧是个局外人的身份

这局游戏真有意思。

他看尽一生,却不是故事里的人。

诛魔大阵以血染成,山河振动的一刻,最后一道天劫也如约而至。

与此同时,冰冷机械的提示音响在了每一个玩家耳边。

【楚非欢邪恶值:99】

【楚非欢邪恶值:100】

邪恶值终究是突破了最后的一道线,然后以疯狂的速度飙升。

每杀一个人邪恶值就会上升一截。

【楚非欢:邪恶值200】

【楚非欢:邪恶值500】

【楚非欢:邪恶值800】

【楚非欢:邪恶值1000】

【楚非欢:邪恶值不可计算】

林镜闭上眼,已经在等着游戏结束的声音响起了。

等着他玩游戏以来唯一一次的负分。

谁料雷风血雨交织的天空,突然寂静了一瞬间。

然后万籁俱寂,乌云退散,人世间下起雪来。

三月飞雪,皑皑落了满地,覆盖了所有罪孽。

林镜感觉眉心一凉,睁开眼。

雪野莽莽。

地上全是苟延残喘的人和横七竖八的尸体,啸啸呜呜的风吹得他浑身冰冷。

楚非欢站在雪地里,春水问情剑的剑端嘀嗒嘀嗒落下鲜血,他脸上也有,淌过脸颊落在雪白内襟上。抬起头,染上血红的青色眼眸沉默望向他。

天空照下一道金色的光,是飞升的天梯。而下一秒诛魔大阵生出铁链、刺藤,紧紧缠住了他的脚腕。

天地无声。

林镜背后是山崖桃树,云烟雾海,白裙衣袂翻卷,璎珞和千纸鹤齐齐飞动。

他目睹了这样疯魔的杀戮,心情恍惚竟然又生出一番宁静来。太安静了,安静得像是回到了乱葬岗荒山野岭的一夜,脚下是尸体残骸。

世界只有风,只有他们二人。

楚非欢朝他笑了下,沙哑说:“今天,是我们大喜的日子。”

林镜大脑发懵,视线和世界一样苍白。

混着泥沙的雪拂过脸颊,记忆错乱漫长,从那只白色的蝴蝶开始、引出过往种种。

—— “你要是不回来该怎么办?你甚至还把我的蝴蝶放走了。现在这里就我一个人。”

“对不起,这个给你,我很快就回来。”

——“你叫什么名字啊。”

“楚非欢。”

“哟,是个好名字,我叫乞老三。”

——“谁问你这感觉!臭小子亲过女娃没?嘿嘿嘿,你把它含住,想象你在亲你喜欢的女娃。叶子上不止有水呢,你闭上眼,有风还有月亮——这是风和月在吻你!”

楚非欢的脚被铁链荆棘覆盖拉扯,黑色魔念都难逃束缚,硬生生被拉着跪了下来。沾满鲜血的手握不住剑。

林镜脚步像是灌了铅,一步一步,麻木的走到了他的面前。

他现在思维非常茫然。

他之前想什么来着?

哦对,他在想楚非欢是个怎样的人

楚非欢是个怎样的人。观其一生,游戏最后。林镜有了点答案

他不是个好人,可也不是个坏人。他懂痛苦,他懂慈悲,经历黑暗时眼中会有光,走在太阳下也会有阴影,恩会还,仇会报,他只是一个很平凡却又很固执的普通人。他未必成魔,也未必成神。

林镜指尖都在颤抖,轻轻拂过他的脸。这一次不用楚非欢强迫,他自己从旁观者的视角剥离。璎珞珠玉坠一地、站在是非漩涡里。

“楚非欢”林镜轻得自己都听不清。

他俯身,靠近他,安静地问:“你说我到底不明白什么。”

楚非欢抬头,伸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腕。

天梯金光漫漫,血和雪折射的光照在青年的五官上,冷冽俊美。

楚非欢深青的瞳孔浮现一种近乎虔诚的爱意来,褪尽杀戮,纯净缱绻。

他笑了下,轻声说:“你不明白,这一生的是非对错对我来说,都不是成魔成神的关键。”

林镜猛地愣住,呆呆望着他。

楚非欢的眼眸仿佛已经洞悉一切,深邃又平静。审视过世界冰冷的规则,却保留了最后一份温柔。

他说:“杀人救人不需要爱和恨。”

魔念在慢慢被阵法吸收,黑色的血光萦绕在他周围。

楚非欢慢慢靠近,黑袍曳地,青丝落在雪中,修长的手指捏住了林镜的下巴。

他垂下眼帘,眼眸沉沉,仿佛看到了很遥远的记忆,自顾自轻声笑说:“你不明白,我睁开眼看到你的第一刻,所有的情绪都是为了你。”

林镜懵了:“什么”

楚非欢不再说话,吻住了他。

不同客栈的抵死缠绵,这一回只是蜻蜓点水的一个吻。

微凉,带着雪的湿润。

魔念一点一点被镇压,诛魔大阵在将他吞噬。

林镜震惊着,瞳孔微缩,看到他背后雪地里星星点点浮现了蓝色的微光。

慢慢汇聚,将草木微尘都化为粉末,露出这个世界虚幻瑰丽的真相。

魔念脱离,他就是个凡人。

今日诸般不要命的杀戮,天劫诛阵齐齐落下,自始至终,为了求死。

“楚非欢——”林镜猛地心一提。

呜呜呜的风雪仿佛又带来了红尘过往,带来了那曲断断续续的吹叶子声。忽高忽低,忽远忽近。

他在求死!

林镜心肝剧痛,眼睛赤红,瞬间伸出手去抓他,可是最后抓住的只有冰凉的衣袖。

“不,楚非欢,不要自杀!”

楚非欢结束这个吻,却只是脸色苍白如纸跪在他面前。

黑色血气四散天地,微蓝的光像是《求生者》的数据,浮在他周围。

楚非欢垂眸,似悲似喜,他指尖一点一点描摹过他的眉眼,苍白笑了下:“吻过风月,大概也算不枉此生。”

——“见字如面楚非欢。能猜到我是谁吗?”

——“我是你闭上眼就能感知的存在。”

热泪终究脱离眼眶,林镜崩溃大喊出声。

“楚非欢!”

【楚非欢善恶值重算】

【楚非欢邪恶值归0】

【楚非欢正义值归0】

【副本《神魔无界》,无人获胜】

【亲爱的玩家以我为鉴,恭喜您通关《神魔无界》副本,游戏结束】

“滚!”

林镜赤红着眼猛地大骂一声,再也不去管脑海里系统的冰冷的声音,身上猛然爆发出一阵金白色的光。

纯粹而强大,隔开黑暗。漫天的蓝光自上而下,林镜调动自己全部的精神力,阻止了那些抹杀数据的蓝光,也阻止了楚非欢的自杀。

【警告,警告!!】

【游戏结束,世界即将崩塌,请玩家快速离开】

【警告,警告!!】

【辐射即将加强】

【警告,警告!!】

【请玩家速速离开。】

林镜揪着他的衣襟,眼睛赤红,说:“我现在明白了。”

他眼睛几乎可以滴出血。

“楚非欢,我现在明白了!”

然而他甚至来不及去看楚非欢的神情。

漫天的星点蓝光顷刻碎裂。

所有的尘埃粒子归于沉寂。

神魔世界粉碎的最后一刻。

林镜听到了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像玻璃,又像是他自己的灵魂,毁天灭地的撕裂和痛吞没全部神识。

故事从风雪山洞的蝴蝶开始。

也从长廊尽头紧闭的实验门开始。

*

楚非欢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所有人都认为他会成魔,一生颠沛流离大起大落,可是抛开系统自以为是的算法,令人讽刺发笑的,他的善恶值到头来居然全部是0。

徐挽之又是个怎样的人。

Aurra的罪孽让帝国带着根深蒂固的偏见来看他。

可抛开世人脑补的爱恨,他好像只是个安静的天才而已。

见过最神秘的星海、也看过最热闹的烟花。机甲系的传奇人物,求生者榜一的挽风挽月,被无数人无数人艳羡、欢喜。

撕裂般的剧痛一点一点消失,主星基地的实验室,洁白的手术台上,林镜睫毛颤抖,脸色煞白,似乎是要醒来。

一个忽冷忽热的梦境。

他仿佛在走过一条很长很长的路。

走这一路的相逢相遇。

从隔着试管一个不含任何情|欲的吻开始。

从基地的那本童话书开始。

长廊尽头的白色蝴蝶,一句轻声喊出的aurra。

烟花在五指间绽放,洁白风信子飘遍森林。

徐挽之不会知道,尚未睁眼时,他就是他写在书里有关浪漫的全部幻想。

一场宇宙深处的爆炸颠覆世界。

在帝国中心的风起云涌里,他被强行剥去小时候记忆,搬离到了海蓝星。

可哪怕失去记忆,那个带小公主看宇宙深处的想法还是在心里扎根,让他为之努力好久好久。

甚至多年后重逢。

第一次游戏里遇到。前半秒想着乐呵呵看戏,后一秒对上他的眼眸又甘愿沉沦。

最后还豁出一切,冒着脑死亡的危险保护了他。

林镜伸出手,终于亲手了解自己的车祸的真相

精神力骤跌,机甲失去控制,车从高桥坠落。

车祸,他在病房里睡了一年,再醒来忘记了上一场游戏的记忆。

通知书已经在家里了,只能郁闷地抓头发,苦逼地为了上学去参加游戏。

第一场玩闹似的低分局,怀着吊儿郎当的心情,推开派出所门的瞬间,却又看到了那个眼角有颗泪痣正在沉睡的男人,手腕上带了条穿过佛珠的红绳。

不过这一次是徐挽之来看戏。

林镜在这条长廊里走着,神情温柔又怀念,唇角慢慢勾起。

“不客气,我叫徐挽之。”

“你把我喊起来,就是为了让我看你怎么放火?”

“本来进游戏就是想看戏。睡一觉结束的,没想到看戏看出个男朋友来。”

“烽火戏诸侯,为你一笑。”

“不好意思,这是我男朋友。”

“也行,那我换个说辞,愿意带着我一起看看这个古生代吗?”

“宝贝,这一次安全的不是深海,而是天上。”

“如果非要用物质守恒来解释死亡,应该是很美的说辞。死后亿万年,元素重组,人或成为泥土,或成为草木,或成为山川,或成为雨雪,或成为宇宙的粒子。”

“那么,最能代表爱比伦的东西是什么呢小姐?”

“克里斯汀,你是在报仇吗。”

“旷野长满了野玫瑰,蟋蟀在草地低吟,星辰轻吻大地,萤火虫像下坠的流星。”

“你一定很好奇我为什么会喜欢这些东西。但这是一个秘密。”

“其实你亲我的那一刻,我醒了。”

他终于走到了尽头。

天光骤亮,寻回所有记忆,在冰冷的手术台上睁开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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