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挽风挽月(六)

从一数到三百零四。指腹在石壁上移动的每一步摸到的纹路和缝隙, 楚非欢都一清二楚。

漫长无涯的岁月足以把人逼疯。

被囿于这寸漆黑死寂的石室,上方是剑潭翻涌的寒泉。

他只能一日日地数着石块,让自己思维冷静下来, 不去胡思乱想,不被这压抑绝望的环境逼疯。

于是当那只千纸鹤飞到指尖的时候, 没有人知道他的心情多么疯狂。

楚非欢静静静看着它, 青眸半藏在阴影里。

“见字如面。”

“能猜到我是谁吗?”

楚非欢垂眸, 神情半明半暗的光影里,似半神半魔。

“猜不到就对了。”

“我是来写信骂你的。”

“我听说你现在被关在幽绝之狱, 估计也骂不回来,好惨啊。哈哈哈哈。”

千纸鹤上还带着淡淡的香,是某种名贵至千金难求的灵药。

楚非欢缓慢摸索着上面的字, 动作轻柔到不可思议。

“暂时想不到骂什么,先欠着吧。”

“我这屋里的千纸鹤太多了, 在折下去估计就放不下了,先在你这里消耗点。”

“你一个人呆在一间屋子是不是很无聊。巧了, 我也是。不过我一个人呆着的时间比你久多了。”

“你现在是不是在数蚂蚁, 啊,幽绝之狱有蚂蚁吗?如果没有蚂蚁,那我猜你就是在数墙壁的石头, 或者走来走去, 看屋子从南到北多少步,对不对?哈, 这些都是我玩腻的。 ”

林镜前面还打算装模作样, 后面就彻底放飞自我了。

璎珞殿里的千纸鹤从上到下都铺天盖地, 多的用不完。

林镜压根不需要他的回信,把这当做树洞一样, 吐槽着自己观察到的一切。

人间十年,以上帝视角看过那么地方,那么多或高端或低级的算计,林镜想吐槽的根本说不玩。

岁月流转。

“你看过断空谷的‘椿’吗?我一直听说它很厉害,结果我去过那么多次断空谷也没找到那虚无缥缈的树。骗人的吧。”

“还有,楚非欢。那么久了,你猜出我是谁了吗?”

林镜在最后一只千纸鹤上停笔很久,本来玩心起,想写“其实我是你爹”的,但最后又转笔摇头,勾起唇角,意味深长高深莫测的写下了另一行字。

“我是你闭上眼就能感知的存在。”

懂吗?臭小子,我是一步一步看你长大的无名神。某种意义上也是你爹了。

楚非欢收到这最后一张纸的时候,对时间已经没什么概念了。

千纸鹤照常落在他的指尖。

在他展开后的一分钟后,这些千纸鹤就会化为烟云彻底消散不留一丝痕迹,仿佛一切是场梦。

手指轻轻划过上面的字迹。

——闭上眼就能感知的存在是什么呢。

楚非欢缓慢抬起头来。

深不可测的剑潭之底上空是变幻莫测的寒池水。

楚非欢青眸倒映寒光,睫毛直长,随后缓缓闭上了眼。

千纸鹤在指尖化为星辉。

这一刻他的感官被无限放大。

所有感觉都变得细碎又冰凉。

见涟漪漫过长河。

见微风拂过白骨。

见月光自九天之上落下,穿过红尘人间,照深深处。

闭上眼就能感知到的

是风,和月。

璎珞殿,漫天红线纸鹤。

林镜伏在桌子上睡着了。

等醒来时,系统已经在他身边了。

系统说:“口水擦擦。”

林镜面无表情抹了把脸:“干什么?”

系统说:“你不是喜欢看戏吗,我只是想提醒你,又一个大的剧情点到了。”

林镜一愣:“什么。”

系统是个没满一岁的人工智能,傲娇道:“不信就算了,我走了。我要管的又不是只有你这一个副本。”

林镜懒得拆穿它——得了吧,你对这个副本的操心程度简直是绝无仅有!

林镜来到九阳剑宗后,也总算知道了系统说的大剧情点是什么。

是魔念。

占星楼的少楼主再次动用灵力,觉察最后一丝魔念。

解开黑绫,睁开神之瞳,最后手指冰冷,遥遥指向了九阳剑宗的方向。

九阳剑宗。幽绝之狱。

——楚非欢居然是魔!

整个天下为此震惊。

两百年前魔尊祸害天下的场景,现在还如同挥之不散的阴影覆盖在整个修真界上方。那时哀鸿遍野、血流成杵,恐惧和绝望紧紧攥着每个人的心脏。

没有人愿意去回想。

如今占星楼给出指示,所有人脸色苍白,瑟瑟发抖,并坚定了信念。

杀了他——必须杀了他,永绝后患!

外面风云涌动,而楚非欢还一个人在幽绝之狱底安静坐着。

顾相思是第一个为楚非欢站出来的。

她跪在掌门殿前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却始终被九阳剑宗掌门避门不见。

这位以清丽明艳著称修真界的少女,磕头石阶前,一下又一下,额头都要溢出鲜血来。

路人看了纷纷心生爱怜。

他们嘀嘀咕咕,“楚非欢真的是命好,得此绝世佳人真诚相待。”

“只可惜他是魔啊,不然不然我都要为这份情谊感动了。”

林镜嗤笑:“我也要为他们的爱情感动了。”

可是魔。体内有魔念就一定会成魔吗?到底是谁定下的规则?判断一个人的善恶,原来那么草率吗。

璎珞殿里万千纸鹤在空中随风摇晃,碰撞摩擦,发出清脆又悦耳的声音。

上官无涯进来的时候,林镜在莲湖前洗手,他的小拇指总会隐隐作痛,需要浸泡。

“阿卿最近身体感觉怎么样?”外人面前威压冷漠的凌霄派掌门在爱女面前,只是个儒雅随和的父亲。

林镜想起了楚非欢的事,偏头有些奇怪地问:“爹,有了魔念就一定会成魔吗?”

上官无涯神情一僵,柔声道:“阿卿怎么今天问起这个?”

林镜编了个理由说:“我看书看到了仙盟设立的来由,有些疑惑而已。魔念入体,真的就一定会成魔?”

上官无涯摇头,以一个出窍期大能的角度给出解释:“倒也未必,魔念就同心魔一般,只是一种来自心底干扰人思维的杂念。若是那人道心清净,也未必会成魔。”

林镜:“那仙盟为什么要如此赶尽杀绝。”

上官无涯看着女儿清澈的眼眸,对女儿的单纯既是爱怜又是无奈,笑着说:“阿卿,修真界没必要给自己埋下一个巨大隐患,能斩草除根的事不需要去赌。”

虽然残酷,却也可以理解。

林镜小拇指上面传来阵阵的痛,他轻轻点头:“爹爹说的是。”

一定会成魔吗。肯定不一定啊。

否则这个游戏的设定根本就没有存在意义。

林镜再没有给楚非欢寄过千纸鹤。

他继续安安静静出现在他身边,看他遇到的所有好人坏人,看他遇到的所有爱恨情仇。

顾相思最后还是舍弃一切,打开了幽绝之狱的门。

她不知道从哪里偷的令牌,甚至为了掩人耳目,一把火点燃在剑潭上方,火光重重,浓烟滚滚。

水蓝衣裙的少女冲进去,声嘶力竭大喊着:“楚非欢!”

真感人。

林镜什么都不能做,就在旁边看着这两亡命鸳鸯。

顾相思跌跌撞撞,眼眶血红冲到了楚非欢面前,话一句都不多说,直接牵住了他的手。“走,楚非欢,我带你走。”她哽咽着,眼泪已经聚在了眼眶里,楚非欢抬眸看着她,青眸冷静,微微一笑:“顾师姐要带我去哪里。”

顾相思泪水落下,说:“我带你离开。”

林镜叹口气。

唉,名场面啊。

当初带你回家,现在带你离开,不顾一切,护你一世。

顾相思真的拿的是女主剧本啊可是,她是恶人牌啊。

林镜目光有些复杂看向了楚非欢。

所以最后爱恨颠倒又会是怎样惨烈的场景呢。

林镜玩这个游戏能玩到榜一,对于某些东西的敏锐程度就已经到了极致。

他继续跟着这两人。

出了幽绝之狱,果然是暴怒而来的宗门长老,还有黑压压一堆的剑宗弟子。

他们举着火把,一声一声大叫着除魔卫道,神色狰狞又扭曲。

顾相思护在楚非欢面前,手指颤抖握着碧灵剑。

“相思,你不要在执迷不悟了。”

另一位女性长老就是顾相思的师父,看着爱徒神色忧愁,轻叹口气:“你现在自己去戒律堂认罪,还能从轻发落,其余的就不要插手吧。”

顾相思泪流满面,颤抖地说:“不!师傅,楚非欢,他不是魔!他不是魔啊!你们相信我!”

男长老怒意冲天:“不是魔修?占星楼都已经给出了指示,你居然还在为他说话!今日我连你一起杀!”

“相思放手吧”

林镜坐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上,风吹得裙上做装饰的千纸鹤轻轻摇晃。

他把玩着一片叶子,突然觉得这戏似乎也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精彩。

太惨了,真的太惨了。

他看着浓烟滚滚万箭齐发,看着血流成河刀光剑影。

看着没有修为的楚非欢如何被打断双腿跪在泥地里。

看顾相思如何殊死拼搏,用肉身为他挡下外界的偏见风雨。

眼泪和鲜血一起落下。

最后千钧一发之际,又有人冲出来为他们挡剑。

“问情?连你也要掺和这件事吗?”

是薛问情。

这位修为底下病弱的少主张开双臂,站在了那对男女面前。他身上的血窟窿止不住,似乎下一秒就要倒下,眼神却是哀伤的:“长老诛魔的事,还是交由仙盟处理吧。”

这一夜九阳剑宗火烧了半边山。

这一夜无数的爱恨情仇因果结下。

后面又来了很多人,来了难得一见的剑宗掌门。

他们声嘶力竭,他们吵闹争论,他们在生和死里情深义重,深恩难全。

可这一切都与林镜无关。

风很冷绕着他的指尖,林镜偏头,目光清凌凌远望楚非欢。

看着这个在孤寂幽闭的石室呆了足足三年,一出来又是血海深仇的男人。

黑袍上的鹤翎已经被血浸湿。

他也曾年少风流,仗剑行千山,他也曾光芒皎皎,星夜救佳人。

只是如今,三两句话让世界天翻地覆,等待他的是永夜无边。

林镜不由想,楚非欢现在在想什么呢。

只可惜楚非欢发冠坠落,青丝如瀑,遮住了一切神情。唯有那双握剑的手,冰冷又僵直。

林镜把玩着那片叶子,突然间有了些难过。

不知是难过楚非欢现在的遭遇,还是难过那些未揭开的真相。

楚非欢啊,你今日是不是会对顾相思情根深种。

可是故事还没到最后啊。

林镜轻轻叹了口气,往后一靠,心烦意乱,把叶子塞嘴里断断续续吹起曲子来。

依旧是那一首他当初自己瞎琢磨的曲,吹给自己听,让自己分散注意力。

曲声轻缓,他白色的裙裾和上面系挂的千纸鹤一通翻飞,在烟云雾绕里,如同蝴蝶,又如同大鸟。

只是吹到一半,林镜心更乱了,随手从腰间解下一只千纸鹤,把它摊开可是最后又不知道写什么。

阖眸,匆匆折上,任它自由飞去。

等他再次把视线落到九阳剑宗剑潭之上时,发现楚非欢已经被顾相思拉着坠崖了。

走途无路,死里求生。

林镜当然可以飘下去看他们怎么样。

但他觉得索然无味,闭上眼,重新从璎珞殿里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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