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秋风一天紧似一天, 庭中满是金黄的银杏落叶, 飘在台阶上, 落在窗棂下。黄昏时候又淅淅沥沥降下秋雨,滴答滴答打湿了青砖地面,洇染出深浅不一的水痕。

相思闲极无聊, 从床下搬出了江怀越留给她的那个红木箱子, 撑着下颔望了又望。

箱子上的雕花纹饰乃至锁上的印记,都早就被她看得熟透。她好几次想要用工具将它撬开,可这是大人委托小公爷保管的东西呀, 尽管小公爷自作主张提前交给了她, 毕竟大人是不知道的。

如果他回来了, 问起箱子在何处,结果却发现已经被她撬开, 那会怎么样?

就算是她事后刻意遮掩, 大人那样敏锐机警, 也必定能察觉痕迹。

一想到他抿着唇不说话, 浸透寒星似的眼眸含着不悦望来, 即便是已经快要爬到他头上的相思, 也不禁瑟缩了一下。

——还是, 不要惹恼他为好吧。

她想着想着,就软绵绵趴在了桌上,抚摸着他留下的箱子,又是满怀憧憬,又是不胜娇羞。

——大人, 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呀?

相思侧过脸,将箱子看作了他的信物,在心底小声地问。

……

只是箱子终究不能给她答案,秋雨倒是下起来没完没了。这一夜,灯火摇曳,她独自躺在床上,看着空荡荡的另一半床铺,还是难以抑制心中的思念。

她甚至已经偷偷在临睡时,会将枕头和被褥挪到里侧,将外面半张床留出来。

起初这样做的时候,只是一时兴起,然而当她慢慢躺下,望着近在身边却空无一人的床铺时,心里便充盈着奇怪的感觉。

有寂寞,有失落,更有安慰。

就好像他只是在外应酬今夜不得不晚归,她的大人其实每天都会陪着她,如同在辽东时候那样,在灯火尽灭的黑暗中,轻轻坐到她身边,随后慢慢躺下。

她是多想他啊。

哪怕只能倚靠在他怀里,只能试探着青涩亲吻,她都想要他回到身边。就算什么都不做,只是有他的呼吸轻拂耳畔,她也已经觉得足够。

怀着惆怅的心情,相思听着夜雨声声,几乎做了一夜的梦。梦中画面跃动不止,有时候甚至什么都看不清,光怪陆离,变幻莫测。

隐约间远处有人出现,她惆怅着踮起脚尖张望,却只能隐约望到他策马驱驰的背影。江面无垠,薄薄的水雾弥漫开来,他只是在马背上回头望了一眼,就消失在濛濛雨雾中。

*

次日起身后,相思便觉得浑身酸痛,头晕目眩,想来是昨夜睡得太差。这一天她早早收拾干净,等着宿昕到来,然而一直等到天黑,原先说好要来的宿昕却根本没有出现。

对于这一次爽约,相思倒也没有特别在意,虽然她希望从宿昕那里得到关于江怀越的讯息,但是小公爷交友广泛,又率性而为,难得忘记前来也是可以理解的。

于是她又等了一天。

本以为宿昕会匆匆赶来致歉,可奇怪的是,连着好几天,他都没有前来。

相思感到有些奇怪,向仆人打听,他们却也不知道宿昕为何许久没来。她不免忐忑,担心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或者是边关军情有变,他不敢前来告知。

终于她忍不住开口,请仆人想办法去联系宿昕,无论如何抽空过来一趟。

一天后,院门刚刚打开,宿昕慢慢地从外面进来了。

看到他的第一眼,相思就觉得跟往日大不一样。尽管宿昕还是背着手,表面看上去依旧举止文雅,可是从眼神里显露出的不安,让她也没像以往那样笑着招呼。

“小公爷。”相思站起身,到门前迎接。

“天挺冷啊。”宿昕朝她笑了笑,看似随意地说了一句,走到桌边却未坐下。

那个红木箱子,还放在床栏边。

宿昕一眼望到了,回过头看看相思,没说话。

要是以往,他恐怕早就要嘲笑她睹物思人了。相思垂着眼睫倒了一杯茶,送到他手边,幽幽道:“小公爷,您最近在忙什么呢?先前不是说好了要过来聊聊的吗……”

“哦,是有些人总来找我,见了这个又不能不见那个,因此便没抽出时间过来。”宿昕端着茶杯,视线落在窗外。

相思静了静,又道:“那您一定也打听了辽东的消息吧?大人被调到那里也有些时间了,辽东现在又没战争,他怎么还不回来呢?”

宿昕手中的杯子微微晃了晃,他的脸上还是挂着笑意,漫不经心地道:“万岁的心意我们怎么能知晓呢?依我看,你还是不要总想着这事,别把自己憋出病来。”

“我也没有胡思乱想,只是希望知道他的近况。”相思转到宿昕身前,看着他,“小公爷,您真的一点讯息都没有吗?”

“没有……”宿昕不由自主地移开了视线。

“您一点都不会骗人,为什么还要装下去?”相思忽然直截了当地道,“是不是又要打仗?”

“不是!”宿昕忍不住开口,又懊恼地将茶杯重重放回桌上,“跟打仗也没有关系。”

“那您为什么心事重重的?”相思不由得攥着手指,“大人最近还不能回来?还是万岁又要降罪了?”

宿昕欲言又止,注视了相思好一会儿,哑着声音道:“……事情比你说的,更严重。”

相思愣住了。

宿昕紧蹙双眉,犹豫了许久,才道:“相思,我前几天从宫里得到了一个讯息。”他顿了顿,艰难地道,“他们说……江怀越在返京途中遭遇追杀,坠入了大凌河中。”

相思一下子浑身发凉,声音都发抖了。“……怎么会这样?!他被救上来了吗?”

宿昕沉默着摇了摇头。

她骤然错愕地睁大眼睛:“你什么意思?大人他是懂水性的,就算受伤了,也不会……”

“相思。”宿昕低着声音,打断了她的话语,“随行士兵们搜寻了许久,两天后在支流发现了他的,尸体。”

“你在胡说八道!”相思像疯了一样厉声叫起来。

她嘴唇发白,身子发颤,是宿昕自从认识她以来,从未见到过的模样。

“我说了他懂水性,怎么可能死在河里?!那时候他在辽东,他跟我一道,被女真人穷凶极恶地追杀,那么多的敌人围追堵截,大人他都能保护着我死里逃生!你现在说,他在返回京城的途中,坠水死了?!”相思眼里都是泪花,却坚持忍着没有落下,可是她那语声悲凉,近乎崩溃的模样,让宿昕不忍多看。

他无力地坐在桌边:“我也不敢相信,但是消息是从余德广公公那里传出的,他向来稳妥可靠。万岁爷知道了也很震惊,正下令彻查,很多朝臣也听说了,都在私下议论……听说,他的棺木已经在返京的路上了……”

“我不信,不信!”她的手指紧紧抓住桌沿,染着丹红的指甲几乎要断裂。

呼吸间唯觉冰凉刺骨,浑身上下好似被千万道冰针扎透一般,一阵一阵的疼痛让她难以支撑。她竭力扶着桌子想要稳住自己,可终究还是晕眩着跌坐下去。

宿昕连忙上前搀扶,相思却咬着唇,眼神冷彻地站了起来。

“早知道我就不来了,可总是瞒着也不行……”宿昕自责地叹息。

“小公爷……”相思撑着桌面,眼前又一阵发黑。然而她还是坚持着说了下去,“我……除非我,亲自看到他,被送回京城。您明白吗?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可是就算棺椁回京,相思难道还能公然当街拦住,打开棺木核验吗?宿昕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不敢多说一个字,唯恐又将她刺激到。

“我明白你的心思。这样,你先坐下休息,我……”

“……我想自己待会儿。”她没等宿昕说完,转过身,怔怔地望向那个红木箱子。

“……好。”

宿昕迟疑着站起来,不无担忧地看了看她,随后才出了房间。虽然替她关上了房门,但是他丝毫不敢远离,轻轻坐在了屋前石阶上,一脸担忧不安。

房间里起先鸦雀无声,没过多久,忽传来极其压抑的哭声。那声音低切悲凉,是发自肺腑的痛楚与绝望,好似一生繁华落尽,再也抓不住任何希望。

宿昕听着这悲伤彻骨的哭声,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心境亦沉重万分。

*

长长的宫墙看不到尽头,杨明顺独自走在狭窄的通道中,双眉紧皱,脚步沉重。

“小杨公公!”有人从斜侧通道走出来,急切地招呼他。

杨明顺回头一望,低声道:“贵勤,你怎么在这里?”

“我到处找你,总算在这等到了!”贵勤匆忙上前,一脸着急,“我听说,督公出事了!这是真的?!”

杨明顺怔了半晌,默默地点了点头。

“这是怎么回事?!已经从辽东回来了,为什么会被人追杀?!”贵勤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万岁爷有没有查出是谁干的,这真该千刀万剐!”

“还没有。”杨明顺紧咬了牙关,过了一会儿才道,“据说护卫们赶到的时候,只看到河边马蹄错杂,可是追杀督公的人已经不见了。”

贵勤一时无语,两人沉默片刻,杨明顺忽道:“你放心,就算督公不在,这御马监,不会倒。”

贵勤心中感慨万千,点了点头,又道:“小杨公公,昨日我手下的小内侍,去内安乐堂探望一个宫女,回来的时候经过太液池,说看到太医院的司徒朗急匆匆赶来,似乎是里面的人有什么情况。”

杨明顺一凛:“是金贤妃有动静?”

“不知道,好像也没听说什么消息。”

杨明顺内心思忖,如果是金玉音身体有异,这一天的时间总会有消息泄露出来,然而司徒朗匆匆赶去,此后却又风平浪静,那也许只是一时虚惊,或者是,小穗出现了问题,却被她们刻意压制下来?!

他的后背一阵发寒。

“小杨公公?”贵勤见他神思邈远,不禁叫了一声。

杨明顺这才回过神来,仔细考虑了一番,将贵勤拽到角落里,低声道:“这次,你还得帮我一个忙。事关重大,我们找个地方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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