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江怀越从南京城外的草场回来时, 天色已经不早。

透着金红的晚霞堆满天际, 绮丽如斑斓织锦, 更显长街清净,石桥玲珑, 一脉流水幽幽。

马车在狭长的巷子间穿行,青石板路下过雨的缘故还是带着湿意,他才闭上眼休息一会儿,车子就缓缓停在了一户人家的后门口。

他下了车, 四周安静无人,车夫也没有上前询问什么,只是赶着车子往巷尾去了。江怀越取出钥匙开了锁,直接走了进去。

小院是普通的民居, 墙角有枝叶繁茂的李子树, 花期已过, 叶间枝头缀着青色的小果, 圆润饱满,令人见了就想握在手中摩挲。相思正坐在树下,捡起一颗落下的幼果,听到脚步声回头一望, 惊讶道:“哎?你怎么来了?”

江怀越原本正故意放缓了脚步, 想让她有所惊喜,没料她一见面居然这样问,险些被气到。

“……什么意思?不愿意我来?”

相思还是坐在那里,双手撑着长凳, 眼里满是笑意。“不是呀大人,我这不是惊喜交加吗?!”

“我可完全没有感觉到。”江怀越寒着脸走到树下。

“真的,我哪里想得到你会在这时候过来,天色都不早了呢。”相思拽着他的袖子,想让他坐下。江怀越却还是站着,以公事公办的神态道:“我是出城去草场查看一番,原本要直接回去的,但是从城北进来正好路过这附近,就顺便过来看看。”

“好了我知道。”相思似乎一点儿也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只是又扯他衣袖,“那么大人是不是只能在这待会儿?得赶在宫城大门闭锁前回去是吗?”

他又看看相思,心想为什么她总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是又怎么了?”

“那你还杵在这干什么?等着站一会儿就走?连跟我挨着坐一下也不肯吗?”

江怀越语塞,她又趁机用力拽了一把,便让他坐到了身边。

“你闻闻。”相思将手中的小青李子托到他面前,“清香的味道,真想咬一口。”

江怀越看看青果,眼神柔和了几分,略显嘲笑似的道:“也不怕酸死。”

“只是想咬,我又不傻。”她手掌一收,将青果握在手心,自然而然就伏在了他肩上。江怀越低着眼睫,看着满地树影,轻声道:“大白天就敢这样?”

“为什么不敢?这里又没有别人。”相思抱着他,枕在身上。

他微微侧过脸:“东西还够用吗?”

“够啊,我一个人又用不了多少米面。”她抬起下颔朝斜对面的厨房示意,“正在煮饭呢,你要不要留下来吃了再走?”

“不用了,我怕时间赶不及。”

相思叹了口气,揽住他的臂弯:“我还想让你见识一下我的手艺呢!”

江怀越笑了笑:“在辽东的时候,你不是展现过了吗”

“那冰天雪地的边陲小城又没什么菜,这里不一样呀!”相思起了兴致,又拉着他的手,一路到了厨房。“你看,早上刚刚买的,都是郊外田里收上来的,很新鲜。”

江怀越看着墙角堆着的蔬果,不禁道:“你又不是出不了门,一下子买那么多做什么?”

“不是你说了,尽量别抛头露面吗?”她拢着长裙蹲在蔬菜边,“多买点,我这两天就不用出去了啊。”

江怀越看着她的侧影,心里有些歉疚。她不是个甘于守在独门独院的平淡性子,如今却因为要避开风头,只能蜗居在此,可她似乎也不为之而哀伤,反而自得其乐。

相思还在说着:“所以叫你要不要留下来吃一点再走,你看那么多菜,我一个人吃不完不是都要干了吗……大人,其实这些菜也不便宜……”

“那你现在做菜还来得及?我看你一点儿都没准备。”

相思回过头,眉眼间充盈了满足。“当然来得及啊,我眼疾手快!”

于是他便留了下来。起先只是在厨房外面坐着,可是等了一会儿,又背着手踱进去。看着相思在忙忙碌碌切菜,恍惚间记起了她曾经盛装华彩,妆容妩媚的模样。歌楼香暖,倩影重重,仿佛已经是很久远以前的记忆,只有她真实地存在眼前,虽然换了装束,却不改明艳照人。

锅里的油热了,滋滋啦啦冒着气。她将菜下了锅,回头间却见江怀越不声不响在收拾其他配菜。

“我自己能弄好的呀,大人。”相思催促他,“这里烟熏火燎的一股油味!”

他却不慌不忙地把菜归到了碗里:“反正我也没事做。”

“你就不怕回到宫里,人家一闻,怎么身上全是油烟味?”

江怀越嗤笑了一下:“你以为谁都像你,喜欢趴在身上闻味道?等我回到宫里,自然要换掉这身衣服的。”

她撇撇嘴,不由道:“那你什么时候可以不回宫呀?”

他的动作停滞了一下,相思也意识到了什么,一边翻炒一边道:“我……我就是那样一说。”

江怀越看着自己的手,轻声道:“你希望我以后都不回去了,是吗?”

相思只能看到他的侧颜,眉宇间似乎含着一丝怅然。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他的身份,年幼时就入了宫的人,就算曾经平步青云,也摆脱不了起起落落的磋磨。更何况若是普通大臣,还有辞官归隐的机会,但是他呢?

“我就是想着,要是大人也能有自由的机会,我们,就可以每一天每一年,都在一起。”

她语声轻柔,似流水潺潺清悦温和。

江怀越没有立即回话,只是静静地将砧板和刀子洗净整理好,随后来到相思背后,将她轻轻抱住。

她没有预料他会这样,脸颊竟微微发热。

他贴紧她的脸庞,侧过脸来吻上去。

相思低着头,抿住唇微笑。

锅盖间热气直冒,他却好似不想放过她,只是紧紧从背后抱住了相思,先是侧着去吻,而后又嫌她闪躲,扳着她的下颔,让她不能避开。

她终于扔掉了锅铲,按捺不住去回应。

炙热又缠绵,执著且放肆。

她甚至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也变得这样懂得情味,不再是近乎青涩的莽撞无知。

“大人。”相思在亲吻的间隙,充满疑惑地问道,“你跟谁学的那么心灵手巧了?”

江怀越正流连于芳姿,猛然被她这样一问,简直无话可说。

他狠狠搂住她:“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啊,有些意外而已……”相思心虚地想要挣扎,却更逃不脱了。

“你说我能跟谁学?嗯?有别人会教我?”他恨不能将她揉碎了放在手心带回去,藏在旧皇城里,谁都不能带走。

相思被他这生气的样子逗笑了。“那是跟我学的?还是大人你天资聪慧,自己琢磨的?”

江怀越愤愤然在她唇上咬一下,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你要是不说,我可会怀疑……”她还待挑衅,江怀越却皱眉道,“你这个菜,还能吃吗?”

“啊!”相思这才想起来,连忙掀开锅盖一看,脸都红了。

*

一盆子茼蒿烧得都快干了,她不舍得扔掉,硬是在江怀越凉凉的眼神下,把它端到了桌上。

好歹其他两个菜没有被耽误,江怀越只吃那两道,对面前的茼蒿碰都不碰。相思不悦道:“大人,你什么意思,要不是你举止轻浮动手动脚,我也不会忘记了时间!”

他被噎了一下,反问道:“那都是我的错了?”

“怎么不是?我好好在那看着锅的,你非要过来调戏!”

江怀越没话说了,她真是太嚣张无忌,连调戏这样的词都说得出,还敢用到他身上!他觉得自己那么多年简直白活了。

她又在桌下踢踢他:“你好歹也尝一下表示歉意,不然满满一盆子都不吃不是浪费吗?”

江怀越没有办法,只能皱着眉,吃了一口发苦的茼蒿。她却满意地笑,好像自己终于得胜一般。

“大人,这是失误,不是我真正的厨艺!”

他在心里沮丧,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好说话,去吃这样难吃的菜。

*

天色将暗时候,他为相思整理好厨房,准备出门回去了。

原本还笑盈盈的她,看江怀越走向院门,眼里却酸涩起来。她一路小跑追上去,抱着他不吭声。

“不是说好了别难过的吗?”他低下头,小声道。

“哪能克制得了?”相思将脸埋在他怀里,瓮声瓮气道,“我舍不得你走呀,大人!”

他的心弦微微震颤。

然而她很快又抬起头,笑笑道:“你走吧,不然别人会怀疑的。”

江怀越无声地看看她,相思又道:“虽然很想就此将你留下,可还是不能任性……只是希望,大人有朝一日,可以真的跟我从早到晚,待在一处……”

他忍不住抱住了她。

唯恐松手就是满怀失落与空缺。

“我知道的,相思。”他轻声道,“我知道你要的是什么。”

*

这夜他回到宫中,手心还握着一枚青涩的李子。

那是相思在临别时,从树下捡来给他的。也许她都不知道这一枚李子有什么含义,只是觉得可爱,是她所喜欢的,就也要给他,让他留在身上。

或者这就是至爱的表现。

他把这枚青果放在了枕边。

次日一早,宫外却有人传话来,说是守备太监袁涿让他过去一趟。江怀越问道:“是去司礼监?”

“不是,要出宫,去内守备厅。”

江怀越一哂,觉得袁涿是故意摆谱,也不知到底有什么事情值得兴师动众。他换了衣衫,坐上马车又去了柏川桥,进了内守备厅,见袁涿正和一名年轻官员对坐饮茶。

那人抬头望到江怀越进来,起身拱手,微笑道:“江大人,别来无恙。”

江怀越脚步一顿,淡淡道:“原来是盛大人,你怎么也会来到南京了?”

“奉命来南京办点事情。”盛文恺话还没说罢,一边的袁涿倒是冷着脸向江怀越道:“盛大人风尘仆仆才到南京,就想到要见一见你,可见真是念旧之人!”

江怀越一哂:“江某自问,在京城时候倒也没帮过盛大人什么忙,倒不知您特意来找,有何贵干?”

盛文恺似乎已经对这样的奚落见怪不怪,依旧从容道:“谈不上什么大事,只是听闻江大人也在南京,才请来一聚。”

袁涿显然是得了盛文恺的好处,听他这样一说,又见江怀越如此怠慢,不禁呵斥起来。盛文恺连忙劝解道:“公公不必为此劳神,其实我和江大人之间,还确实有些误解。先前大人对我有成见,我也无法解释,如今大家有缘在此重逢,我是诚心诚意想要与江大人化解隔阂的。”

“江怀越,你看看人家盛大人,多少谦恭有礼。你却还架子大得很,以为自己依旧是什么提督吗?!”袁涿冷哼一声道。

盛文恺又道:“我在酒楼已经定下位置,还请江大人赏光。”

江怀越打量了他一番,缓缓道:“看来我是非去不可了?”

盛文恺笑了笑:“大人何必这样严肃,彼此都是熟识了,小小误会应该很快能够解决。”

“与何事相关?”江怀越问道。

“去了不就知道吗?”盛文恺一边说,一边起身,并向袁涿道,“改日再备酒宴单独请公公赏脸一去……”

袁涿正在笑着说话,江怀越忽而看着盛文恺,慢慢道:“是跟她有关吗?”

盛文恺一怔:“谁?”

“你曾经哭祭过的人。”江怀越冷峻道。

他的脸色微微一变,很快又恢复正常。“大人很想知道吗?”盛文恺顿了顿,道,“既然如此,还请移步一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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