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依照江怀越的安排, 他自己先行启程, 杨明顺与随行人员稍后出发,相思作为女眷不宜引人注目,坐着马车跟随其间。戴俊梁离开魏县已久,趁着这时候也与众人一起上路, 这样一来也较为安全。

离开连山关的时候, 相思不由回头眺望。长空碧青,高城上守卫的士卒屹立如松, 银亮枪尖耀射出刺眼光芒。马车缓缓前行,她有那么一阵的恍惚感, 甚至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跋涉千山万水来到了这严寒之地,是不是真的与江怀越驰骋于追兵箭雨间, 数次与死亡擦身而过……

如果在一年前, 或是四年前乃至更久远的过去问她, 她又怎么可能设想到自己竟然会远离风月笙歌, 背负着行囊, 在冰天雪地间挣扎奔逃,带着一身血腥,躲避那一道道凌厉刀光。

可是她真的经历了。

只为着那个人, 她的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七岁时因为父亲牵涉进谋反案而家败人亡, 那时候还是太过年幼, 只依稀记得那些人横行无忌冲进来抄检家园,瓷瓶被砸得粉碎,书画被蛮横扯下, 混乱的一切颠倒了黑白,然而留给她的记忆却始终都模糊不清。

而后便是漫长的沉沦,日复一日地被迫学习各种侍奉客人的技艺,十二岁就跟着姐姐出花船弹唱,稚嫩的脸上抹上脂粉,她甚至还没有真正体会到什么是总角垂髫无忧无虑,便提前进入了风姿袅娜的豆蔻年华。

经历的时候,心也是会痛的。她真正的欢乐止步于童年,往后岁月似乎也满是欢笑,却都是酒席间花枝乱颤,游船上金杯银盏,不过逢场作戏,供人取乐。

直至遇到了他。

有太多太多的回忆交叠在一起,也有太多太多的情感充盈于心。

她第一次品尝到了不敢言明的倾慕是如何令人夜不能寐,也是第一次品尝到了渴望接近又怕被拒的忐忑是如何令人魂不守舍。可是那种暗夜滋长的情愫更让她觉得自己仿佛找到了生命的意义,原来喜欢一个人是这样患得患失,又是这样辛酸苦楚和甘甜芬芳。

哪怕是暗中爱慕,哪怕是不能公之于众,哪怕他在旁人眼里是不可能有正常家庭的异类,甚至人们还怀疑他是否真的有一颗常人的心。

只有她知晓,在欺霜傲雪的外在寒凉之下,她的大人有一颗与常人一样,甚至比常人更坚韧,也更温柔的心。

她为此而珍藏。

全天下都不知道,只有她懂得就好。全天下都想不到,只有她接近了就好。

来时她风雪兼程,去时她车马劳顿,可是这一生,又有几人能为心爱的男人这样披星戴月千里奔波?他在沙场九死一生,以铁骨傲姿呈现不一样的人生,他不是众人口中只会谄媚弄权的小人,也不是清流们鄙视的阴柔狡诈的阉贼。

他是江怀越,也是罗桢,更是她云静琬这辈子铁了心要爱到极致,追随到底的男人。

*

这一支返程的队伍比起去时自然行进得要慢一些。杨明顺担负起弟弟的义务,鞍前马后问长问短,时不时还给远隔开来不得见面的两人传递消息。

只不过通常都是他兴冲冲去前面传信,回来时候只带回一两句简短至极的回答。

几次泼冷水下来,杨明顺都不由感叹:“我还以为督公在您面前能变得温柔点,没想到这铁石头还是一成不改啊!您是怎么就喜欢上他,并且还能忍受得了呢?”

相思在车里偷偷地笑:“难道大人会对着你说情话,然后请你转告给我?”

“……这倒也是,要真那样的话,我可要被吓坏了!”杨明顺摸摸脑门,如释重负。

不得不说,大人尽管已经深陷情爱,但绝对没有被冲昏头脑,该矜持的和该掩饰的,一点儿都不含糊。

沿途行进时,少不了要借宿驿馆,地方官员们谁不知晓江怀越胜利回京,各自显示本领,一个个都提前伸长了脖子在路边等候,唯恐自己比别处官员少做了什么,安排得不够周到。

抵达铁门关的那晚,江怀越回到驿馆住处时,已是月上中天,静影婆娑。他推开门,才点上油灯,却惊见床上躺了一个人。

他走到床前,忍不住坐在边上,端端正正审视这个裹着被子睡得正香的小相思。

过了好一会儿,她也不知怎么忽然就睁开眼,先是迷迷糊糊怔了半晌,然后才道:“你怎么才回来?”

江怀越无奈道:“我先要问你,你知道这是谁的床吗?”

她这才揉揉眼睛,懒洋洋地道:“不是你的吗?”

“……给你安排了房间,就在西边厢房,怎么偷偷摸摸溜到我床上睡觉?不怕被人发现?”

“小杨掌班说过了,这个驿馆院子和院子之间都能上锁,大人住的地方当然最安全!不会有人发现我进来的!”

江怀越打量她一眼:“那你的意思是,你还拿到了我院子的钥匙?!”

相思不好意思地拿被子遮住半张脸,只露出笑盈盈的眼睛。“那还用说?不然我难道翻围墙进来?”

江怀越真的是服了杨明顺和相思。

“胆子越来越大!”他低声训斥了一句,摸摸她的被子,“你这是……要鸠占鹊巢?”

相思显出无辜的样子:“大人您真是铁石心肠,我来这里是等您回来说说话的,谁知道等了那么久也不见人影。我又冷又困,只好盖着被子先休息一下,可能是赶路太累了,一会儿时间就睡着了过去……”

江怀越顿滞了一下,只得道:“这边的地方官与我有些交情,我才去赴宴的,你看寻常官员请我,我会一个个都去吗?”

相思哼了一声:“你不用解释,我又没追问什么,搞得好像我什么都管似的……还有你是不是喝酒了,怎么一身酒味?”

他再次无语,说是什么都不管,可那语气像是平淡处之的样子吗?

“赴宴当然要喝酒了,不然光坐着聊天吗?”江怀越一本正经解释着,相思却裹着被子翻了个身,朝着里边去了。

江怀越简直无话可说,推了推她的肩膀,问道:“你打算不回房了?”

她又回过头,幽幽望着江怀越:“大人,我一个人晚上睡得不安心……”

他的心又被撞击一下,勉强镇定地道:“我们得多加小心,不要被人发现。”

“院落之间都上锁了,人家又不会半夜去我那边查看。”相思哀求他,“我不到天亮就走还不行吗?”

她言辞恳切,甚至带着点无奈与悲伤,江怀越听着不是滋味。可是不知怎么,总觉得有点怪……再一想,为什么她这想尽办法要留在房中的样子,不像是理应矜持的年轻女子,倒像是个别有所图的浪荡少年!

他被自己的想象弄红了脸。

相思不知道他在胡思乱想着什么,见他不吭声,不由愠恼起来。“江怀越,你什么意思,要我黑灯瞎火再回到冷冷清清的房间去吗?那以后我都不来找你,你也别来找我……不对,你本来就很少来主动找我……反正以后别想跟我一起睡……”

话还未说完,他却忽然起身,走到窗边洗了脸,然后一言不发脱了狐绒长袍。

神情复杂地看了相思一眼,随后吹灭了灯火。

黑暗中,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已经掀开被子坐了进来。

“好像很不情愿似的……”相思小声地哼了一句。

他无声地笑了一下,搂住她的肩膀,静静躺了下去。

相思转了过来,揽着他的腰,悄悄道:“你的伤口,都好了吗?”

“嗯?差不多都好了。”江怀越轻声回应,凭着感觉摸到了相思的唇,轻轻吻着。

“我看看。”她没等他回答,就付诸了行动。

江怀越的身体略微僵硬了一下,但是她很快就用吻来回应缠绵,让他忘却了固有的警觉。

肌肤天生可能就渴求接触与抚摸,他在紧张与不安之间徘徊,终究还是让她抚过背后伤处。相思又握住了他的手,小声道:“你也来……”

他这才放肆了一点点,让拥吻不止是拥吻,更多的是指间感悟,游走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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