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大军回城了!”

高高的城墙上传来了士兵们欢欣鼓舞的喊声, 厚重城门缓缓打开。

原本还不算明亮的城楼上, 很快悬挂起更多的灯笼, 远远望去宛如苍茫大海间升起了一轮又一轮的明月。

连山关的百姓们纷纷涌上主城大道, 沉寂已久的街道上顿时人声鼎沸。相思心急慌乱地奔下戍楼,随着涌动的人潮来到城门处, 已见密密压压的骑兵当先到来, 其间帅旗飘扬, 飒飒生寒。

奇怪的是, 帅旗有两面,其一是辽东总兵费毅的, 另一面上则以篆书纹绣着“褚”字。相思无暇细想, 只是挤在人群中寻找熟悉的身影, 可是半晌也没望到江怀越, 不由得慌张起来。

远远的, 有两名将领骑着战马缓缓行来,在费毅身边的是一名三十多岁的男子, 战甲威严, 器宇轩昂。相思望了一眼, 觉得那人有些熟悉, 再仔细看去, 不由惊愕。

——侯爷?!

她险些叫出来, 但是一想到自己此时的身份,连忙侧过身去生怕被他发现。

镇宁侯一改往日散漫粗疏的样子,银甲佩剑, 显得英武硬朗。

相思等他与费毅一前一后离开了此处,才又踮起脚尖张望,总算是望到了骑在马上的杨明顺,刚想挥手示意,却惊见在他旁边,有士兵抬着担架。

她的脑子“嗡”的一下就乱了。

隔着众多士兵,相思根本看不清担架上的到底是谁,也看不清伤者情形如何,可是她确信了前前后后都没有江怀越的身影,而最可能出现在杨明顺身边的,除了他还能有谁?

而再看杨明顺的神色,丝毫没有带兵取胜归来的喜悦,反而是眉头皱起,心事重重。

喧哗的街头人头攒动,相思却觉浑身发冷,失魂落魄随着大军一路奔行,在拥挤的人群中被推搡被踩踏,却始终看不到心中想见的人。

泪水直在眼眶里打转,整个连山关沉浸在欢悦的胜利气氛中,可是她却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惊慌失措。

她就这样一路慌乱追赶,直至望到镇宁侯与费毅在戍楼前先后下马,随后杨明顺陪在那担架边上,也来到了他们跟前。他们简单交谈之后,让士兵抬着担架进入了戍楼,随后也跟着入内。

在戍楼前灯火的照耀之下,相思才算在那一瞬望到了担架上的人。

真的是江怀越。

只是他趴睡在那里,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尽管杨明顺在旁呼唤,却仍是没有一点反应。

她的心像是被人狠狠踏碾了一样。

要是在以往,相思定会不顾一切地奔上前去,可是眼下镇宁侯与费毅都进了戍楼,她有再深的焦虑与悲伤,也不能进入一步。

眼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门内,她站在昏暗的角落,拼命呼吸着,想要忍住泪水,却最终还是无能为力。

……

相思不知道自己到底等待了多久,夜色浓重,朔风盘旋,她的身子冻得发僵,手脚都仿佛不再属于自己。许久之后,镇宁侯与费毅才走出了戍楼,杨明顺送他们到门口,随后二人朝着总兵衙门的方向行去。

杨明顺站在门口目送二人身影远去,正准备回戍楼内,却听得有人用微微发抖的声音在叫着“小杨掌班”。

他愣了愣,四处寻望,这才发现了在寒风中等待已久的相思。

她脚步不稳地奔上前来,眼神慌乱,唇色发白。“大人他……怎么样了?”

杨明顺见她这般狼狈,不由得叹了一声:“受伤了,刚刚请城内的大夫给拔出了箭矢,流了很多血。”

“伤得重吗?我能不能去看一下?”相思着急万分地问。

他踌躇了一会儿,默默点了点头。

*

杨明顺将相思带进了戍楼,说是自己姐姐得知督公受伤,也过来探望。楼内的士兵并未觉得诧异,毕竟杨明顺是江怀越的亲信,他的姐姐如果想要搞好人脉,也确实应该来探视一下。

相思低着头一路前行,跟在杨明顺后边,进了楼上的那间卧房。

屋内仅点着一盏灯,火苗摇摇曳曳,光亮时明时暗,淡淡笼着这一片寂静。

床前帷幔低垂,杨明顺隔着帷幔叫了一声“督公”,里面并无声响。他撩开一角看了看,江怀越闭着双目,呼吸缓慢,应该是没有听到。

相思站在床边,看着江怀越苍白的脸颊,哑声道:“他一直都没醒?”

“刚才拔箭的时候,醒过来了……”杨明顺顿了顿,神色低落,“但很快又昏了过去。”

寥寥数语,却令相思心痛如绞。

她明白他的意思,大人是活生生痛醒了,然后又因剧痛与失血过多昏迷了过去。

“那……大夫有没有说,会不会还有危险?”相思鼓起勇气才问了这样一句。

“谁都不能保证,就怕伤势恶化,醒不过来……”他说了一半,没敢往下,因为看到相思的眼眶已经发红。两人彼此沉默片刻,杨明顺忽而走到桌边,取了留在上面的三枚铜钱,向她道:“您瞧,这是我刚才用来给大人占卜用的,卦象显示必能逢凶化吉拨云见日,您就放宽心好了!”

相思望着他手中的铜钱,又看看杨明顺的眼神,喉咙有些发堵,一时不知应该说什么才好。

“我出去等着,您在这坐会儿吧,也许督公能醒过来,要是他见到您在身边,一定会高兴。”

杨明顺低声说罢,关上房门出去了。

*

相思心绪沉重地站在床边,轻轻拢起半面帘幔,坐在了床沿上。

影影绰绰的灯光下,江怀越的脸色显得格外苍白,即便是在昏睡之中,秀挺的双眉亦微微皱着,似乎是还在忍受着难耐的疼痛与无尽的绝望。

杨明顺在陪同她上楼的时候,简单说了一下江怀越为何会受伤的原因。

他在离开连山关之前,就想到城中内奸未除,若得知他出城,必定又有所行动,于是在留给戴俊梁的书信里,请他尽力找出内奸,如果可能的话,最好能够将计就计,使内奸传递出错误讯息,这样出城的这一支人马就可以占尽先机,不至于以一敌十。

此后的事相思也参与其间,他们抓到了高焕,戴俊梁安排好了一切,让胡大立回城禀告,以免城内的人来到瞭望楼发现玄机,随后又故意让高焕找到机会挣脱绳索跳下二楼,带着他们有意说出的绝命沟行军讯息逃之夭夭。

等高焕顺利逃走之后,胡大立再赶回主城,禀告了费毅。费毅未曾料到这一变故,但还是让胡大立出城寻到了江怀越的行踪。此后这一支队伍抢在女真人抵达绝命沟之前,先潜伏隐藏于暗处,再等着女真人自以为是地赶到绝命沟进行埋伏,随后用少量人马引出敌军,最后形成了全面包夹之势,将那支企图偷袭连山关的人马全数消灭。

原本是挟着奇袭大胜的势头全力压近敌军,只要连山关大军及时赶到,定能一扫前耻,将女真屯兵收拾殆尽。怎料女真军都已经反扑,连山关的军队却还在路上,若不是镇宁侯的铁骑军及时赶到,他们这几千人恐怕是要全军覆没。

然而费毅在战役结束后,却还在镇宁侯的质问下振振有词,说是为了避免全线出击中了敌人的调虎离山计,因此派出探子确定前方情形之后,才能调动大军赶赴前线。

即便是不懂军事策略的相思,在听了杨明顺的述说之后,心内也是气愤难当。她无法想象大人在苦等援兵不至的时候,是以怎样的心情支撑下去血战到底。

她低着眼睫,看他因为后背受伤只能俯卧在床,不由得伸出手去,轻轻握住了江怀越的手指。

他的指尖冰凉。

她第一次见到江怀越的时候,他睥睨群臣,倨傲寡言,是何等骄矜不凡。此后他带着西厂番子径直闯入高焕府邸,面对恶语辱骂面不改色,干脆利落以恶制恶,又是何等凌厉嚣张。

再以后,她见过他冷漠残酷的一面,也见过他沉寂深思的时候。无论是怒是恼,是欣然是惆怅,他都一直以坚硬如冰石般的心性呈现在她面前。

可是现在他就这样悄寂昏睡,往日霜冷坚强尽数卸去。此时的江怀越,在朦胧的灯影下,不像是位高权重的督主,也不像是浴血疆场的监军,却更像是一个最寻常不过的,因为承受不住伤痛而疲惫睡去的青年。

尽管她自己也曾历经家破人亡的凄惨变故,然而他这十多年来遭遇的种种磨难,实在是超乎相思的想象。

她含着眼泪,俯身抚过他的脸颊。

随后,轻轻掀开了被子,极其谨慎地撩起了江怀越的衣衫。

他的后背挺直而毫无赘余,原本光洁的右背间缠着厚厚麻布,最上面一层还隐隐透出洇染而出的血色。

世人嘲他骂他,说他薄情寡义诡谲谄媚,可是谁知晓他身上心间层层伤痕?该有多强大的心,才能支撑起年幼时就被摧残的身体,以最骄傲的姿态行走于风云之端,固守自我,无视非议。

心弦颤动,她的手掌轻轻触及那带着伤的后背,微凉而又细腻。

童年遭受的刑罚,注定了他的身体和寻常男子不同,甚至就连肌肤也不像他们那样粗糙。

可是他今日所为,乃至他许许多多的言行心志,难道就比寻常男子要逊色一等?

她痛得不得了。

眼泪不住落下,打湿了床褥。

“大人……”相思跪坐在了床边,竭力抑制着哭音,伏在他脸侧唤他。

他眼睫低垂,墨黑如羽翅,覆压了重重痛楚。

她抚过他的眉心眼角,唇间下颔。

用含着眼泪微咸微涩的亲吻,在他前额留下温存印记。

她有多爱这个男人。在她心里,他是顶天立地的男人,也是不经情/事的少年。

眼泪和着亲吻,缠绵藏着悲苦,若是可以,她真愿意将自己的身子与他融为一体,好减轻他的万般伤痛。

吻至他微微干裂的唇上时,江怀越的呼吸忽而一顿,相思心跳一滞,惊慌之中坐直了身子。

他浓黑的眼睫轻微簌动,过了一会儿,才吃力地睁开了双眸。

模模糊糊的视线中,灯影摇曳,帘幔斜垂,床前坐着的相思满眼是泪,恍惚间竟然让他产生了一种错觉。

“……相思?”江怀越用微弱的声音叫她,随后怔怔然问了一句,“我是……死了吗?”

她呆在那里,眼泪满溢而出,却又忍不住边哭边笑。

哭得大声,笑得辛酸。

“我的大人……你怎么,说这样的傻话呢?要是你死了,我岂不是也要跟着一起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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