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临近黄昏时分, 门前的车马渐渐增多, 妆容华丽的乐妓们陆续迎来了自己的客人。相思却向严妈妈告了假,坐着轿子赶去了轻烟楼。

穿过满是嬉笑玩乐声的厅堂,她找到了正在雅间为客人抚琴的馥君。淙淙如清泉的乐音间,馥君只抬眸望了她一眼, 神情冷淡。

相思默默等在门外, 过了许久,里面的琴声才算渐渐减弱停止。又过了一会儿, 馥君端着酒壶从雅间出来, 见到相思站在旁边,却好似没看到一样,径直从她身边走过。

“姐姐……”相思从后边追上, 低声叫她。

馥君的脚步只顿了顿, 并没有停止,而是继续往花厅那边去。相思加紧了脚步,抿着唇追过上,拽住了馥君的手臂,将她拖到了相对僻静的角落。

“你干什么?”馥君侧过脸, 盯着她,眼神冷冷。

相思心头发寒,不管发生过怎样的事情,姐姐从没有这样对待过她,眼前的馥君,陌生得让她心颤。

但她还是鼓起勇气道:“姐姐, 你是不是将凤钗掉过包了?”

“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馥君面无表情地道。

相思狠狠心,看着她道:“我问过小厮了,一大早你就从城外赶回来,在我没回来之前进了我房间。我现在手里的凤钗,是有缺损的那一支。当年母亲留下的一对凤钗,不是你将有毁损的留在了身边,而将完好的给了我吗?”

馥君注视着她,隔了片刻才道:“你现在同我说话,好像是在公堂断案一样,我在你眼里,就成了嫌犯?”

“可是除了这样的设想,我没法解释得通!”相思上前一步,祈求道,“姐姐,你生我的气也罢,怪责大人也罢,只是不要轻易将那支凤钗交给别人。”

“大人?你还真是一口一声,俨然已经是他家里人。”馥君冷哂一声,“你真打算跟他走下去?先前说过的话,我不再啰嗦,只再问你一点,你有没有想过,以他这样的身份如今虽是权倾朝野,但假如一朝触怒君王,或是失去信任,必将失去眼前的所有,甚至性命不保。当那时,你又该如何自处?”

相思怔然,反问道:“身为朝臣的,不都是这样?即便是爹爹那样清廉正直的官员,最后不也是莫名丧命?”

“父亲因何而死,目前还不得而知。但你那位大人与其他臣子不同,他的身份本就不该掌权过重,一旦失势,不会有一人出来替他辩解求情,众人皆视他为异类,欲处之而后快。你就能确保他一生稳如泰山屹立不倒?”

“……没有人能保证。姐姐信任的盛公子,难道就能确保平步青云?”相思顿了顿,道,“姐姐,你为我好,我明白。但关于这事,已经不必多说了,是我选择了大人,黏上了大人,又怎么会就被你的话打断了梦想,放弃了已经得到的身边人?”

她那清柔的脸上竟满是决绝之色,馥君看着相思,眼神渐渐显露悲伤之情,随后没再说一句话,转身就往花厅去。

“姐姐,他为什么要那个凤钗?你想过没有?”相思在后面着急道。

“核查当年真相,还能有什么?”

“如果问心无愧,为什么要偷偷摸摸让你找借口问我要回去?”

馥君皱眉道:“是我自己想讨回去,又不是他指使的。”

“那你已经将凤钗给了他?”相思急迫道。

馥君没有说话,相思又追上前哀告道:“姐姐,不管怎样,即便谁要核查当年事情,都不该将我瞒住。难道我就不是云家的女儿?”

馥君却只冷淡地看着她,此时先前那雅间门一开,客人探出身子叫道:“怎么去拿一壶酒要那么久?”

“就来。”馥君睨了相思一眼,“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些?”

相思抿了抿唇,不悦道:“那你去找江大人,又跟他说了些什么?我看他后来神情都不对了!”

馥君气极反笑:“怎么,他去找你了?是诉苦还是发泄?作为一个男人应该如此没有担当?”

相思听她说那最后一句,心里不是滋味:“姐姐,你不要这样嘲讽他!他根本没有像你说的来诉苦或是发泄,但我从他眼神里看得出,他心里很苦!”

馥君心里滞闷无比,相思这神情语气,分明是将江怀越护着不放,好似跑来这里为他出头一般。“那你就当我是去痛骂了一顿吧!”

她不想再跟相思说话,转过身就走。

“姐姐!”

相思在后边叫她,她却固执地不曾回头。

*

相思失落地回到了淡粉楼,才进大厅,就听小厮扬起声音叫喊:“相思姑娘回来了!”

她一怔,这时从厅堂屏风后转出一位衣衫楚楚的少年,望着她,迟疑道:“相思。”

“是你?”相思收了收神,向他行礼,“小公爷怎么来了?”

宿昕不复以前来找她时候的飞扬自在,看着她的眼神里居然满是惋惜。“你以为我不会再来了?”

“……曾经这样想。”相思如实说道。

宿昕愣了愣,继而忽又笑了起来。“看来我还是特立独行,你以为我不会再来,我偏偏并无芥蒂!”说话间,他已向她举起手中的酒杯,邀请她入座。

相思本不想陪客喝酒,但转念想到之前江怀越被杨明顺叫走,匆匆忙忙说是进宫去了,也不知道到底是遇到了什么事,于是便跟着宿昕来到屏风后的雅座间。

“今天侯爷没来?”她为宿昕斟酒问道。

“他忙呢!下午就进了宫,本来还约好了要去茶楼的,结果抛下我一个人到处晃荡到现在。”

“原来如此,无处可去了,所以找到了淡粉楼。”相思有意这样说着,端起酒杯敬他。宿昕果然不乐意了:“什么叫做无处可去?本来我也是要进宫的,但想着礼数复杂,光是站一边听他们寒暄客套就够无趣了,因此便找了个借口没去。”

“今天是什么好日子,怎么都要进宫?”她不经意地为他又倒了一杯酒。

“太后寿诞即将到来,下午的时候辽王也到了,这不是侯爷也被喊去作陪了吗?”

“辽王?”相思一愣。

宿昕搁下酒杯,慨叹道:“说起这一位,原先也是风度翩翩一青年,可他最近几年不是收集古董书画,就是养了诸多道士在府里,听说去年还搞起炼制丹药,有一次非要自己去看管守护,结果丹药没制成,丹炉居然炸裂,青铜盖子飞上了屋梁,将房顶砸出一个大洞。”

“……这也真是,兴致盎然。”相思无奈道。

“据说当手下人冲进去时,辽王从翻倒的丹炉下面爬出来,一身衣衫全炸烂,脸上手上全是乌黑,就连王妃也一时没认出来,还叫喊着快找王爷呢!”

宿昕一边说着,一边想象辽王当时的惨状,竟不由哈哈大笑起来。

相思见他总算恢复了一些正常,才觉心里压抑消减了几分,却听宿昕喟然一声:“相思呀相思,我这些天想来想去,脑海里总有这样两句话,想要送给你。”

相思一怔:“小公爷,是什么话?”

宿昕饮了一口酒,品品唇间滋味,总觉得带着几分酸涩,叹惋道:“卿本佳人,奈何从贼!”

这一回,轮到相思笑起来:“哪里来的贼?”

“那个谁,还不算吗?!”宿昕都不愿意提到江怀越的名字了,双手搁在桌上,语重心长地道,“相思姑娘,你那天说正品味单恋苦涩,我看你还是趁早断了这念头,那个人又非善类,你跟着他一条道走到黑,哪有自在可言?再说了,爱慕谁不好,非要选他……实不相瞒,虽然我对他不满,但也知道他这个人倒是和某些内宦不一样,所以你是绝对没有机会的。”

相思讶然:“怎么说?”

宿昕哼哼笑了几下,微微扬起脸,露出几分骄傲神色。“你不知道吧?有些宦官虽然不算是真正的男人了,却还爱撩拨宫女,争风吃醋,甚至还溜出宫到教坊青楼里来!你说说看,这是不是太不像话?不过据我所知,你看上的那人却是极度厌恶女子的,毫无怜香惜玉之心,因此我叫你还是尽早抽身,免得耽搁时间。”

相思脸上发红,尴尬道:“原来是这样……我还想着怎么他对我总是爱理不理呢。”

“对呀!”宿昕持着玉筷,激动地一敲桌面,“既非良偶,何必执著?你若是还对他含情脉脉,反而让这家伙心生反感。总而言之,听我劝告准没错,就让这事在他还没真正察觉之前,神不知鬼不觉地消散吧!”

相思撑着腮,蹙着双眉望向一番热忱的宿昕,叹息一声。

“小公爷,您可真是……为我操碎了心啊。”

宿昕一笑,得意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不让世间充满遗憾与后悔,是我追求之本。”

*

夕阳金辉遍染天际,云层边缘透出璀璨,成群灰鸟呀呀叫着飞过高檐,投向远处去了。

大殿之外的玉阶前,身穿藏蓝蟒袍的江怀越正遥望远方,耳听得殿内传来一阵笑声,继而是脚步声临近,他转回身,两侧的小太监已经开启了殿门。

“辽王殿下。”江怀越下拜行礼。

从殿内阔步走出的辽王笑意爽朗,再次向里边的承景帝道别,又打量了江怀越几眼,道:“许久没见,你倒已是长大成人。没想到,当年还跟着曹经义到街头巷尾到处搜寻讯息的小孩儿,如今居然也出人头地了。”

江怀越淡淡道:“臣只是内宦,哪里谈得上出人头地。”

“嗬,我在辽东那冰天雪地的地方都知道你江怀越的大名,这还不算出人头地?难道你还想再往上升一升?”辽王笑了起来,眼角微微上扬,与承景帝也唯有这几分相似之处。

江怀越忙谦让着,引着辽王走下玉阶。

“殿下准备去太后那边?臣已经叫人备好了车辇。”

“去啊,太后一见面,准又要朝我眼泪汪汪,你信是不信?”辽王走向车辇,登上之后,又道,“哦,我还有个随行的下属等在对面,你找个人过去通知一声,让他再等会儿。”

“是。臣叫人给他找个休息的地方,免得等待过久站得累了。”

辽王颔首,车辇启动,江怀越随行其旁,又叫来小太监吩咐几句。

小太监朝着对面的偏殿匆匆而去,江怀越随着辽王车驾朝着慈宁宫方向慢慢行去,未行多远,却望到前方白玉桥侧有两名宫女引着一人往这边过来。

深蓝色袄裙在夕阳下微微泛出银白丝线的光华,金玉音依旧是那样端庄文静,隔着甚远便屈膝拜倒。

“辽王殿下,江提督。”

车辇窗帘微微一扬,辽王露出侧颜,朝着金玉音瞥了一眼,问江怀越:“这是谁?”

“司药局女官金玉音,目前在太后身边。”

“哦?原来就是你……”辽王又打量了低头不语的金玉音一眼,问道,“是太后叫你来的?”

“是,启禀殿下,太后等得焦急,就命奴婢过来看看,却原来殿下已经启程,奴婢这就赶回去先通传一声,也好让太后高兴起来。”

她望着近在眼前的青石砖块,唇边含着温柔的笑意。

“既然同路,那就一起走吧。”辽王简单地说了一句,又放下了帘子。

“多谢殿下。”金玉音起身,淡雅的裙子苏苏落落,仪态万千。

车辇继续前行,她跟随其旁,又望向了始终沉默的江怀越,眉梢眼角,尽是脉脉。

“江大人,好些天没见,你似乎消瘦了一点呢。”她落后于他一步,悄悄说道。

江怀越看看她,没有答话。

车辇间的铜铃泠泠轻响,和着远方钟鼓声时高时低,渺远悠长。

斜阳余辉下,偏殿朱檐之下,有人身着一袭白衫,正孤身站立,望向这一行逐渐临近又逐渐远离的车队。

“程先生,您要不要进去坐会儿,这里风大。”身边的小太监好心提醒。

然而他却微微皱着眉,凝望车辇旁的两人,眼里满是惊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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