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我心向阳

“如此一来,你们便暂时安心住在这里。”顾景愿道。

“只是……”

说着他又眉峰轻蹙。

只是晟儿的身世被发现了,始终都不是一件好事。

这里又能保障他们到几时?

想来松闻山也清楚这个道理,他道:“若能挺过这几日,等风声稍紧,我们便带着晟儿离开此处。江湖纷争毕竟发生在江湖,如今听松山庄已叨扰向阳侯多时,之后的事情也该我们自己处理。”

顾景愿闻言,眉宇间的痕迹更深。

他只垂眸望着晟儿,专注地哄着他,下垂的眼帘遮住了所有不舍。

“咳咳……”

一直站在顾景愿身后、听他们商议的龙彦昭终于找到时机开腔。

他道:“松庄主,既然那些人是为了那劳什子至宝而来,那你何不将那至宝交给他们?天下间有什么宝贝是比自己的妻儿老小还要重要的?”

“这位……公子有所不知。”松闻山知他是顾景愿朋友,虽然之前他们二人在密林中打了一架,但既然是误会,松闻山也并不放在心上。

不仅如此,他见龙彦昭穿着与向阳侯身上颜色、款式都差不多的衣衫,再联想到下午这位公子的种种表现、以及侯爷的紧张神色,便已经认定他们其实是那种关系。

嗯,恩人的断袖之交那也算是半个恩人。

松闻山跟他说话事也相当客气:“我所得的不过是半卷心法残书罢了,根本不是什么至宝。只是天下武林中人都在传那八宝机关匣中的是至宝,但谁也不知里面到底有什么,我早已将那残卷公之于众,但奈何,并无人相信!”

听松山庄之所以能在武林上立足一时,倒不是祖传的武功心法有多高超,也不是家里有人曾经登上过江湖榜前十、闯出过多大的名堂。

——听松山庄靠的就是一门研究机栝的好手艺。

能够制造机关,也能破解机关。

一切都还要从松闻山无意中淘到了那八宝机关匣子说起。

数个月前,有客人将那匣子带到他那里,请他帮忙打开。

松闻山也听过八宝机关匣中有至宝的传说。

这匣子曾经在武林中轰动一时,也一度引起过腥风血雨,只是匣子虽然能靠武力争夺,但任何人都无法以外力开启那个匣子,久而久之,江湖至宝的传说已经逐渐销声匿迹。

但尽管如此,这门生意他本来也不该接的。

奈何打开那匣子的诱惑太大,出生在这种世代研究机栝的家族,从小耳濡目染,对这种成名已久、所有人都束手无策的机栝自然会忍不住想要去研究,去一探究竟。

终于,用了足足半年的时间,松闻山将那匣子打开了。

做他们这行有自己的规矩,那里头的东西他看都没看便返还给下订单的客人,但谁想,那人在看了里面的东西后,张口便说至宝不可能是那样一副残卷,说他偷换了宝贝私吞至宝。

之后又引来无数对至宝感兴趣的人过来对他进行围杀,松闻山百口莫辩。

“说来说去,还是我当初不该醉心痴迷至此,去打开那宝匣。”松庄主叹气,但再如何后悔也已经追悔莫及。

闻得始末,龙彦昭说:“既然如此,不知那残卷在下可有幸一观?”

松闻山说:“自然可以。”

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了那半本残卷心法,递与龙彦昭。

“……公子?”顾景愿狐疑地看他,不晓得皇上怎么突然又对什么心法残卷感兴趣了。

龙彦昭冲他眨眼睛:“我就是好奇。万一真是什么宝物,只是那些人有眼无珠呢?”

顾景愿:“……”

皇上说的这种情况应当不可能,那么多江湖人闹了这么长时间,为的就是这传说中的至宝,又怎可能会有人不去参详那半片残卷的内容。

不过皇上的思路向来新奇、异于常人,或许那残卷真有什么奥秘也说不定……

对上顾景愿望向自己的晶亮眼眸,好像又回到昔日在朝中他们共同议事的时期,龙彦昭只觉得舒爽极了。

当然,他其实也没有真的想要去研究那什么至宝残片。

只是阿愿帮助人从来不求回报,所以从没要求过要看一看那所谓的至宝。

但他龙彦昭不一样。

除了那些曾经真心实意对他好的人……此处特指阿愿,但凡是要他出手帮忙的,都得付出相应的回报。

这与善不善良无关。

松闻山说:“实不相瞒,在下也曾抱有这位公子的想法,时常拿出来观摩,想要探究它上面的不同之处。但奈何这真的只是一本初级入门的心法,或许里面有些地方见解比较独到,但对于已经练成武艺、想要更上一层的人来说完全无用。”

若不是这样,那些追杀他的江湖人也不会一口咬定是他换了匣子里的东西。

松闻山苦笑。

“哦?”龙彦昭将那半卷接过,只简单地翻看了一下,并未深究其内容。

他将那半卷残书握在手中,道:“若是松庄主觉得这是个累赘,不妨就让在下替庄主来保管。相应的,那些追杀你的江湖人在下也会一并为庄主解决。”

“公子……?”松闻山没听懂他的意思。

龙彦昭已然露出了灿然自信的微笑:“三日。三日之内,我保证让那些江湖人就此解散,从此再不找听松山庄的麻烦。”

他长身玉立,神采飞扬,周身气场既锐利又稳健。

与他人高马大的粗狂风格不同的是,龙彦昭穿着一身儒生的长衫,手持折扇。

这会儿那扇子就摇啊摇,扇风对的方向却不是自己。

他在给顾景愿和晟儿扇风。

龙彦昭说:“哦对了,还得让那些参与血洗听松山庄的人付出代价。松庄主放心,既然是侯爷的朋友,那便是我的朋友。我保证一个月内,听松山庄便会重回昔日辉煌。”

松闻山:“……?!!”

他看了看龙彦昭,又不确定地看了看顾景愿,心里想着:这位侯爷的“朋友”,究竟是什么来头?如此生死存亡的时刻,他竟敢夸下海口,还这般信誓旦旦?!!

但观察侯爷的反应……

又似乎并不觉得这位公子是在开玩笑,或是在吹牛。

所以这位……到底是什么人???

事情商议完毕,松闻山和他的侍从被顾景愿安排回屋休息。

等他们二人离开后,龙彦昭也不敢太过托大,直接就要去安排相关事宜了。

临走之前他又多看了顾景愿几眼。

倒不是指望这次的事能叫阿愿对自己改观……但凡是关于顾景愿的事,龙彦昭都不想故作姿态或是故意邀功。

他这般看他,只是因为魂儿都在这个人身上,离不开他。

哪怕仅是稍稍离开一会儿心里也会空落落的,不开心,所以要多看几眼。

“那阿愿你……等我回来。”龙彦昭低声说。

“……”两个人的院子里,顾景愿光明正大地叫他:“皇上……”

“嘘。”赶在对方说话之前,龙彦昭已经制止住了他。

骤然竖起一根手指在顾景愿的薄唇上轻触,龙彦昭无比认真地看他:“先把晟儿的事情解决了再说,嗯?”

知道此时顾景愿一开口,不是要说“麻烦他了”,就是又要说“他不该以一国之君的身份掺和进江湖事端之中”,无论哪一种,龙彦昭都不想听。

他直接开口作出一连串的解释:“朕这不是帮你,朕只是不愿看你劳心罢了。阿愿受苦,朕就心疼。所以朕都是在帮自己,懂吗?”

“皇上。”顾景愿有些无奈,有些失笑,又有些淡淡的惆怅。

对方的手指一触即离,却还悬停在半空中,正悬于自己的面前没有落下,好像生怕自己会说什么拒绝的话似的。

顾景愿抬眼,桃花眼中是一片水波荡漾,流光婉转,他轻轻勾起唇角,露出一个不甚明显的笑,说:“我是想说谢谢。”

“谢谢你,陛下。”

无论如何,晟儿一家老小的性命都是活生生的人命。

纵然他雇佣了高手前来保护,却也只能躲得了一时。

他向阳侯的身份在这里也仅限于一个称呼。那些江湖人若在此盘旋几日,自然也会发现端倪,得知他这明岳楼中仅有一些少年护卫,并无府兵在内,而且以他如今的身份,也根本调动不来任何府兵衙内。

所以不能否认的是他们因为龙彦昭如今的存在,才有了万全之法。

他就是应该感谢他。

“阿愿?!”龙彦昭惊喜地眨了眨眼,竖在顾景愿唇边的那根手指倒是落下了……事实上,他两只手都齐齐伸出,直接环住了顾景愿的腰身!

大手不受控制地在顾景愿喓际摩挲了两下,龙彦昭又用极快的速度俯身,猝不及防地在顾景愿的唇上落下一记轻吻!

“这就当是谢礼了。”迎着顾景愿怔然的神情,龙彦昭舔了舔嘴唇,“朕收下了。”

说着,他也再不敢去看顾景愿的反应,松手以后一个纵身便飞离了这院子。“梅掌柜且等着在下的好消息吧!”

声音中夹杂着大笑在院中传开,引来无数不知发生了什么的护卫和下人们竞相探头出来查看。

顾景愿站在院中,紧紧抿起方才被触碰过的唇,又意识到了什么,骤然松开。

只觉得那唇上火辣辣的,无端烧得人一阵心烦意乱…….

离开明岳楼,龙彦昭着手去办这件事。

他的办法也很直接。

明面上安排所有涉事门派的当地官府公开找这些门派谈话,背地里,他又命影卫去附近的大营秘密调动了一批精兵包围这秦淮县,若谁有异动,直接格杀不论。

朝廷对武林纷争多半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无论什么时候还是律法最大,这些武林人士公然血洗其他宗门,如今还有苦主作证,那些门派本身已是触犯了律法,也该由朝廷出面管理了。

龙彦昭吩咐这些的时候极为轻描淡写,影二会意,也很快将这些事情安排了下去。

大概也就不过用了一炷香的功夫,龙彦昭便又启程往明岳楼的方向赶去。

乘胜追击。

这可是兵法说的。

好不容易终于没被阿愿拒绝了……龙彦昭一刻都不敢耽误。

更何况如此危难之时,他当然要时时刻刻守在阿愿身边,以防万一。

影二:“陛下,臣有个提议,不知当讲不当讲。”

“嗯?”龙彦昭平时最不喜欢下面的人说话吞吞吐吐,但奈何今日他心情着实不错。

皇上颇为和颜悦色:“讲。”

影二道:“臣有一计,或许可以消除陛下与顾大人之间的隔阂,只是……”

这一年多的时间影二一直跟在陛下身边,亲眼见到陛下对顾大人的执着程度,就连他这个旁观者都不免动摇。

获得皇上的许可,迎着九五之尊略带期待的目光,影二说:“陛下何不告诉顾大人,当初您曾派杨将军去北部救援过顾大人……”

“不可,这不能说。”龙彦昭直接打断他要说的话。

原本饶有兴致摇着折扇的人这会儿已经将那扇子“啪”的一下收起,龙彦昭沉声道:“朕早就吩咐过你们,谁也不许说。”

“皇上恕罪。”影二忙道:“臣只是想若顾大人知道您曾经派人去救过他,或许他会更容易敞开心扉……”

“不可。”面对这个话题,瑜文帝又变得有些暴躁。

他又何尝不知这是最快速的让阿愿接受他的方法。

……纵然不喜欢自己,凭顾景愿不愿亏欠旁人的性格,他也不会再推开自己。

可然后呢?

以顾景愿的才智,若一旦让对方知道自己曾经派人去营救过他,结合当时自己的状况,就势必会联想到那人就是杨晋。

一旦联想到了杨晋,那么当年杨晋上下隐瞒的事情便会被他看穿……

如果杨晋还活着,他大概会狠狠揍对方一顿,将顾景愿从他身边带走,永远驱逐他。

可……

死人与活人终究是不一样的。

更何况,杨晋还是顾景愿这么多年来一直的念想。

所以要告诉他什么呢?

告诉阿愿,你喜欢的杨晋其实是个欺瞒主子、不忠不义之人?

要告诉顾景愿那个人给你的光芒和温暖其实都是假象?

那太残忍了。

与那种事实相比,龙彦昭宁愿像现在这样。

……

每每想到这些便会头痛。

仿佛方才喝的那些药、施的那些针都全然没有了疗效一样。

皇上咬牙,坚持说:“这些事绝不能告诉顾大人,你也不必再提。”

说完他收起折扇一振衣袖,直接向着明岳楼的方向进发.

江湖上关于听松山庄的这场风波很快就平息了。

底层江湖人士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

只知道六大派掌门以及江南四宗的宗主齐齐出面,化解了这场干戈。

先前齐聚在秦淮两岸的江湖人士散尽,那些参与血洗听松山庄的人不仅要公开出面、向听松山庄道歉,还要付出不少作为补偿。

而这一切变化,前前后后也不过只用了七天的时间。

七日过后的清晨,松闻山抱着晟儿带着属下,亲自向顾景愿道别。

松庄主面上已经没有了先前的愁苦。他道:“如今听松山庄需要重建,百废待兴,在这里久待也不是办法。梅掌柜,大恩不言谢,他日待山庄重新建成之时,还望梅掌柜能够赏光、前来做客。”

“松庄主客气了。”顾景愿对他拱手,视线从始至终都望着他怀里的晟儿。

晟儿也在看他。

像往常一样,咯咯咯地笑着。

经历了一场风波过后,晟儿终于回到了自己生身父亲怀中。

虽然他年纪还太小,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被自己亲爹抱着也恍若不觉,只“呀呀”地冲着顾景愿伸手,要他跑。

顾景愿看着这样的晟儿,面色都白了几分。

……他很想再抱抱晟儿。

听松山庄的事情解决,他应该高兴才是。

但对于顾景愿本身而言,他却再也无法将晟儿养在自己身边。

——小孩儿的亲生父亲还在,原本便只是暂时养在他这里,他也从未奢求过能一直陪伴晟儿长大。

可分别的这一天又这样快。

顾景愿只能选择按捺自己。

他没有去抱晟儿,而是将龙彦昭先前送给晟儿的玉佩交给了松闻山。

“若有什么事,松庄主便来找我。除此之外还请松庄主收下这个,这是……黄公子的一点心意。”

此时黄公子就站在他身边,并早已默许了这种叫法。

松闻山接过那玉佩看了一眼,或许旁人看不出什么门道,但他身为听松山庄庄主,素来见多识广,但见那玉佩上面刻着的龙纹图案乃是五爪金龙,再联想到黄公子这几日的雷霆手段……

松闻山手一抖,似乎骤然便弄清了这位黄公子的真实身份!

……是这样,应该是这样……

原来竟是这样!

眼见着六门四宗的掌门赶到这里平息浩劫,松闻山便已经在怀疑这位公子的身份了。

他曾与黄公子交过手,觉得这人身手不俗,还以为他是排行榜前十的某位大武林世家的公子……虽然心中也有疑惑,江湖之中已经数年没有武林盟主诞生了,又有哪个世家能有如此凌厉的手段和能耐……

如今看来,自己完全是想歪了。

这位哪里是什么江湖公子哥,他分明就是……!

到底只是平头百姓,松闻山亦不能免俗。

他正要对那位黄公子行大礼,龙彦昭已经提前说道:“不必这么客气。”

“本公子不是也收了你那半本残卷么。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消灾,咱们这都是公平交易。”

之于那玉佩,龙彦昭又说:“这是送给晟儿的,松庄主,你可不能私吞。”

“在下不敢。”松闻山忙说。

龙彦昭又说:“有空便带晟儿过来看看梅掌柜,可不要叫他忘记曾经是谁抚养过他。”

“这是自然。”松闻山说,“晟儿虽然如今还小,不记事儿,但隔三差五地来看看,也不会将侯爷这位救命恩人忘却。”

“如此甚好。”龙彦昭说。

送走了听松山庄一行人,顾景愿如往常一样,在明岳楼的前堂中算账。

每月他会查账三次,也会亲自整理库房,工作十分繁琐,一忙就要忙上一个白天。

到了晚上,明岳楼依旧开办文试擂台,从前期准备到比试结束,前前后后又要忙上两三个时辰,等所有东西都收拾好了,再看天色,都已经是亥时一刻。

顾景愿回到自己的小院中。

以往他不会忙到这么晚,即便真有这样晚的时候,他也会悄悄地去看一眼晟儿再回自己的房间休息。

但今日……

四角的灯笼明亮,小院里依旧有少年在把守。

只是晟儿不在这里了。

那些被他请来专门照顾晟儿的女眷也被他安排着跟随晟儿回到了听松山庄,原本有些拥挤的小院儿这会儿变得空荡荡的。

顾景愿在院中站了一会儿。

终究没有向晟儿待过的房间走去。

晟儿好就好了。他想。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过后,顾景愿回到了自己屋中。

一番洗漱过后,换上了干净的衣袍。

本以为今天已经足够忙碌了,会睡个好觉。

但躺在床上依旧是辗转反侧。

……根本睡不着。

他脑中一会儿想着晟儿,一会儿又想起……

跟龙彦昭说自己今日都要忙店里的事,对方白日里便赖在他身边跟他一起对账,晚上仍旧不肯走,跟他一起在二楼的角落中观看了一场文试比斗。

之后散了场,顾景愿留下跟那些值夜的伙计们一起收拾店内,龙彦昭往他手里塞了张纸条,便没有了踪影。

那纸条的内容顾景愿看了,是对方约他子时去河畔边相见。

……

顾景愿翻了个身。

背对着桌上的烛火,闭目半晌过后,他又翻身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最终还是起身,披了件衣裳走到府外。

夜晚的风微凉。

清风吹动着纤长的柳枝,发出沙沙的响音。

街上比白天要冷清了许多,但依旧有不少人。

深夜是才子佳人们游船会面的好时光……

顾景愿一个人随便地散着步,走着走着,不知怎么,还是来到了河岸边。

岸边,龙彦昭只身站在一座精美画舫的船头。

他身量高大,容貌俊朗气质卓越,负手站在那里的形象便格外瞩目。

顾景愿一眼便看见了他。

对方的视线也第一时间向他这边投注。

画舫上,龙彦昭兴奋地冲他招手。

顾景愿一步一步走到了船上。

他上船以后,游船自动离岸。

龙彦昭笑着邀他去甲板上坐。

漆红色原木拼接成的甲板,十分防水耐用。

脚踩上去会发出清脆的“咚咚”响声。

船上并没有什么人。

明明是寻常能容纳数十人的大型游船,此时除了两位船工便再没有其他人。

龙彦昭亲自拿起桌上的碧玉酒壶给他倒酒。

也不说话,倒完一杯酒后,便将小巧的夜光杯推至顾景愿的面前,请他品尝。

顾景愿看着眼前那小巧的杯子,终是将它举起,一饮而尽。

酒不知是什么酒,淡淡的,酒味不是很浓烈,还有些甜。

“这是这艘画舫上珍藏的葡萄酒,据租船的老板说还不错,很适合月下对饮。”龙彦昭一边说着,一边再次将顾景愿面前的酒杯倒满。

“来,朕敬阿愿一杯。”

白皙纤长的手指紧握杯壁,顾景愿再次将杯中之酒饮尽。

游船沿着秦淮河静静地行驶,入眼都是河畔两岸炽烈的烛火。

不知不觉,顾景愿已经与龙彦昭对饮数杯。

他们似乎从未这样单独对饮过。

单纯只是喝酒,两个人。

从北部到京城,再从京城到这江南。

从未有过。

一双美目眨了眨,顾景愿露出一丝茫然的神色。

清风拂过河面,轻柔地打在他面颊上,让他略微有些泛红的面颊看上去更加明艳。

他今夜已经洗漱完毕,外加上向阳侯的身份早已暴露,如今连眉上的红痕都没有遮掩。

那道疤痕就这般明晃晃地挂在他的眉上,成了最妖冶的点妆。

龙彦昭看了看那道疤,又看了看顾景愿的容颜,只觉得心中五味陈杂。

酸胀难忍间,他又骤然笑了。

给顾大人添了一杯酒,皇上大咧咧地向后倒去,用双手撑住自己的身体。

微醺的皇上说:“阿愿,朕想问你个问题。”

说着,他又骤然挺直了腰板凑近顾景愿,不等青年表态,就直接问道:“阿愿……为什么一定不肯接受朕,非要赶朕走?”

“朕知道你不喜欢朕。但我们又没有真正试过……以前不算,以前是朕太糊涂太混账……”

“皇上,别说这个了。”顾景愿打断他。

龙彦昭坚持说:“基于曾经在宫里的事,纵然朕不令你喜欢,但如今试试……总该重新试试吧?……当然,朕说的试试不单单只是被翻红浪。”

顾景愿:“……”

“朕的意思是阿愿为什么连相处都不跟朕机会呢?……你便那么厌恶我?”

沉默听着的顾景愿抬眸看了他一眼,视线又落在杯中晃动的紫红色液体间。

青年垂眸不语也没关系。

龙彦昭都习惯了,他一个人自说自话都可以说到天亮。

皇上将自己杯子里的酒饮尽,或许有些喝多了,他看上去与往常无异,腰背依旧挺得笔直,目光放肆张狂。

但声音又多了几分委屈。

似乎又变成了很多年前不理解父皇为何会因为一个术士的话,便将他送走。

也不理解母后为何那般不明理,也要怪罪于他。

他是九五之尊,他是大宜的王。

但他却是那般无力。

他好像总是在失去。

不经意间便错过了阿启,不经意间便失去了阿愿。

“朕有时候醒来,会很怕睁眼。”

龙彦昭说。

他望着头顶明亮的玄月,露出一抹惨淡地笑意。

“因为一觉醒来,又不知道今日还会失去什么。”

“……”

“阿愿。”

视线下移,重新落在顾景愿皎洁如天上明月的面容,龙彦昭喷出一股酒气:“……是不是如今没有了晟儿,待朕再一觉醒来之时,你便又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皇上。”顾景愿终于听不下去了。

手指轻轻摩挲着杯壁,再次将那杯酒饮尽。

“我拒绝你,只是因为我们不合适。”顾景愿声音轻柔,又无比认真地说:“皇上,您在给我自由,我也在等您冷静。”

“您现在这样只是被过去影响束缚住了。以前没有人对龙四好,龙四便喜欢上了阿启。后来顾景愿对您好,于是您便喜欢上了顾景愿。但其实,陛下,情况不一样了。你现在是皇上,只要您想,天下都唾手可得,您再也不需要阿启和阿愿了。”

“阿愿……”

龙彦昭不喜欢他这么说,试图止住他的话头。

但顾景愿却笑了起来,特别平易近人。

他继续道:“或许您才应该跟别人试试,而后便会知晓……”

“阿愿!”龙彦昭彻底生气了。

他气得想要上去扑倒顾景愿。

而事实上,他也是这样做的。

被庞然大物压倒在地,顾景愿被迫止住话头,不得不听他说:“朕才不要跟别人试,不明白的人是你!……顾景愿!朕今日就只问你一句,你,你到底同不同意跟朕试试?!”

温热的、带着酒香的气息喷洒在面颊上,顾景愿下意识地扭头躲避,听着龙彦昭在他身上咆哮。

等对方发泄得差不多,他才无力地闭了闭眼,说:“皇上,是我不配。”

任由龙彦昭压着,在对方逐渐变得怔愣的目光中,顾景愿暼开了眼。

对方体温过于炙热,隔着纤薄的衣服顾景愿也能感受到。

感受到他火热的视线,他喷薄的醉意。

但面对这些,顾景愿却只想逃避。

“曾经坚守的信念崩塌,又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顾景愿薄唇轻启,这一次他没有闭眼。

声音甚至很平淡。

就那般平静无波地叙述着他这一生。

“身体不好了,连骑马都会觉得累。还没等报答救命恩人,便率先克死了他……后来入了宫,却根本控制不住自己,随随便便就跟个人……睡了。谁知,竟又发现这个人不仅对以前的我念念不忘,甚至还喜欢上了现在的我……”

说到这里,顾景愿的声音开始发颤。

他都不知道自己的现在的表情,是在哭还是在笑。

于是顾景愿就勉强让自己笑出了声。

“哈,陛下,您不觉得我这一生就是个笑话吗?”

“我本可以做得更好的。哪里会有谋士与主上发生关系的呢?可我……可我偏偏……”

再次说到了这个难以启齿、又令他一直以来追悔莫及的话题,顾景愿眼眸睁得大大的,根本闭不上。

他想用手去遮,又觉得做了那般事情的自己根本不配遮羞。

就只能咬牙挺着,忍受着。

顾景愿说:“若我再稍微坚强一些,理智地与陛下相处,便不会再有陛下今日的纠结……但是没有。”

圆睁的眼眸回转,一点点望着压在他身上之人,顾景愿脸上的自嘲之意更浓。

他说:“龙彦昭,你不要这样傻,我分明是利用了你……从始至终都只是在利用你……”

龙彦昭静静听着他说。

皇上的眼睛眨也不眨,不也插话。

直到顾景愿把所有的话都说完,他才温声询问:“阿愿说的控制不住,是因为极阴之体吗?”

那声音的确很温柔。

循循善诱。

与往常霸道的、犯浑的都不一样。

反而显得十分一本正经。

龙彦昭耐心至极。

“然后你随随便便找个人睡了……那个人就是朕?”

顾景愿睁着黑白分明的眼望他,巨大的耻辱感让他不想面对这个话题,却又因觉得自己不配逃避,所以不得不面对。

他说不出话。

龙彦昭接着问:“之后呢?你的身体……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需要,还是……?”

“……”顾景愿整个身体都微微发起颤来。

他终于还是暼开了眼,无法面对龙彦昭。

“不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需要……是只有那一夜。”他强迫自己说:“那天是……第二次分化。”

天阴人第一次性别分化是能够看出到底是什么样的体质。

第二次,才会生出……人类最原始的渴望。

……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像如今这样自责。

若是只有一夜便罢了。

可那以后,他也没拒绝。

他放纵自己贪恋着龙彦昭的鲜活,放纵自己享受着正常人的生活,却忽略了,他根本就不是正常人。

也就不配享有……

“可是阿愿那个时候并不知道朕会喜欢上你啊。”龙彦昭终于弄懂了顾景愿的想法。

黑夜里,他有些激动地捞住对方腰身,将人从甲板上带起,就靠坐入自己的怀里。

龙彦昭的动作很粗暴直接,声音却很轻。

“所以这不是你的错。若有错,便还是朕的错。”

年轻的天子说着,又忍不住勾起了唇角。

“所以……若阿愿是那天以后才有欲.望的,那么……”

他一面紧紧拥着顾景愿。

一面又轻轻捏住顾景愿削瘦的下颌,禁锢着对方谪仙般的容颜,逼他望着自己。

皇上的声音仍旧很轻。

是隐隐期待以及兴奋至极的压抑。

“那么阿愿与杨晋,根本没发生什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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