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碧山(2)

鱼枪锐利难当, 如长钉一般刺向码头,蓄满了力,箭队士兵躲闪不急, 接二连三被钉在地上。有的鱼枪扎入一个人的身体,还没消势, 又扎进紧随其后的另一人体内。一时间码头上尽是惨叫哭号。

游家帮的船终于靠岸, 白霓当先勒紧缰绳, 马儿前蹄立起, 一声长嘶——北军骑兵从船上跃下,如风如雷, 踏上了碧山码头!

郑舞的号角声为之一变, 鱼枪攻势停止,船工们奋力拖拽鱼枪的长绳,把鱼枪收回船上。江上船只不断晃动, 一船骑兵落地, 船只立刻后撤,腾出空间让另一艘满是骑兵的船只靠岸。骑兵身后是数量同样庞大的步兵, 一时间,整座碧山城似乎都被北军将士的吼声与步伐震动。

城内民军和百姓愈发激动,阮不奇与明夜堂帮众不再插手诛杀碧山守军,众人开始以极快速度巡城,扑灭城内火焰,救出被困的百姓。

一声长吼!北军在白霓率领下,终于冲破了码头的防守, 突入碧山城。

北戎军船无人照料,不知为何突然再次爆燃,火光照亮了大片山壁与江水。一个苍老的船工在火里放声大笑:“好哇!好哇!烧得再猛些吧!”

明夜堂杨河分堂的人认出了他:“是碧山造船的老师傅!被北戎蛮军抓走后一直受辱, 被迫为蛮军修理军船……”

陈霜当即跃起,如羽毛般掠过火光染红的江面,从大火里拎出那老翁:“老伯莫死,咱们北军要造军船,还得你帮忙。”

他把老翁放在了游家帮主船上,老翁又哭又笑,回头朝着梁京方向下跪叩拜。军船烧得厉害,甚至压过了碧山城墙上的火信,仿佛江北此夜最明亮的一支火烛。游娘娘忽然跳上舱顶,夺过郑舞手中的号角,吹出一长段婉转曲折的音。

“水帮!救火!”她放声大喊,“碧山回到大瑀手中,以后由北军守着,咱们水帮不能毁了自家和碧山百姓的吃饭地儿!”

水帮船工轰然一应,从各船纷纷跳下,往燃火的码头和军船游去。郑舞左看右看不见玉姜,脸色发青:“玉姜!!!”

陈霜抬手一指,玉姜竟也在下水的船工之中。“玉姜比你能干多了,你除了吹个号角,还能做什么?”

郑舞被他气得笑了:“你以为做鱼枪容易?训练这江上的船工学我们海盗的本事容易?我还没跟你算账,那日你——”

话音未落,他胸口正正吃了陈霜一脚,整个人立刻横飞出去,嘭地摔进江水里。郑舞从江面钻出,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一脚看似沉重,但没留任何伤痕,也不觉痛,他一面在心中骂陈霜忘恩负义,一面又不禁佩服起陈霜的功夫。

“这样踹我,脚不疼吗?”他大喊,“心不疼吗?”

陈霜一脚踹完,早掠出主船往碧山城方向去了,甚至懒得回头看他一眼。郑舞抹了把脸上的水,加速向玉姜和军船方向游去。

碧山城内,北军如黑色的水流从码头涌出,四处流泻,渗入碧山各处。北军驻守江北多年,熟悉碧山城内地形,又有民军协助,几乎对街巷烂熟于心。白霓是铁了心要在这一晚上占据碧山城,给北戎一个下马威。北军行动迅疾,但并不凶暴,骑兵开路,步兵紧随其后,北戎士兵只要放下手中刀弓投降即保证性命无虞。

三更时分,碧山守军军营被北军攻破。

“回杨河,跟建将军汇报战况。”白霓对陈霜说,“接下来就看桑丹城守军什么时候来到了。”

碧山与桑丹两座城池相距不远。江北的北戎蛮军主要驻扎在碧山、桑丹与萍洲三城,这三座城池同时也是江北十二城中最富庶繁华的地界。碧山城求援火信燃起之时,已被桑丹城守军的塔楼士兵捕捉到。

当夜,两千援军离开桑丹军营,往碧山城奔去,率队之人正是浑答儿。

从桑丹城往碧山城,脚程快的话需要十日。离开桑丹后不久,浑答儿便发现碧山方向的熊熊火焰被扑灭了。他先后派出六名斥候前往碧山查探消息,以确定究竟是碧山守军胜了,还是敌方赢了。但六名斥候无一人回报,他们就像被春天的驰望原与茂盛森林吞噬了一样,没有一丝痕迹。

浑答儿愈发不安。他命令队伍日夜兼程,夜间也不得休息,骑马疾奔。

在距离碧山还有两日路程的夜里,他们忽然遭到了袭击。

在穿过一座森林的时候,浑答儿警惕心起,派了两名斥候前行查探。但斥候一去不回,越吹越猛的夜风送来了血腥气。队伍中人面面相觑,在他们前往碧山的路上似乎埋伏了某种巨兽,吞下零零散散的斥候,等待军队靠近。

乌云遮蔽月色星光,浑答儿忽听见一声脆响,是甲胄碰击之声!

“后撤!”他大吼。

声音未消,浓夜中有箭矢破空而来。利箭掠过士兵头顶,直直击向浑答儿!浑答儿挥刀一挡,那箭擦过刀刃击中他的战盔,浑答儿脑袋登时嗡嗡作响。他还未回过神,战盔已从中央裂开,落到地上。

浑答儿惊骇莫名,他一把抢过随从战盔戴上,抓起那箭细看。箭矢通体漆黑,尾羽纯白,与狼镝十分相似,但箭尖竟有两层,分作菱形,锐利无比。浑答儿心惊肉跳:大瑀军队哪里来这样的利箭?!这等精铁,据他所知,只有血狼山、高辛人才能打造。

箭声又起,不射人只射马,前排马儿的头颈、下腹和前肢都有防护,但黑箭极其锐利,竟能破开这薄薄铁片扎入肉中。马儿纷纷痛叫倒地,又听一阵雷鸣般的马蹄声,数百匹战马从林中跃出,直冲浑答儿队伍而来。

浑答儿并不慌乱,他带够了人,两千骑兵对上这百来伏兵,不可能失败。他立刻布阵,队伍左右散开,试图包抄。

乌云被风吹散,月色透亮,浑答儿忽见那队伍后头插着一面玄黑色旗帜,旗帜上以金银细线绣出无穷云纹,迎风烈烈展开。黑色军旗是大瑀北军的标志,但他从未见过北军有这样的旗帜。袭击他们的队伍训练有素,战马矫健,且马儿身前布有铁制硬甲,甲上还有尖利的枪刺。桑丹守军突遭袭击,并没能讨到任何好处,防线甚至立刻被对方冲开,未能形成包抄之势。

“这是金羌的铁鲁达!”随从过去曾见过金羌与大瑀之战,认出了战马铁甲的真面目。浑答儿嘿然一笑:“好个金羌贼子,诬陷咱们和瑀贼勾结,原来真正勾搭在一起的是他们!”

他迅速变阵后撤,那黑马黑甲的古怪骑兵队伍中忽然窜出一人一马,直冲浑答儿而来。

月色照在他棕褐色长发上,浑答儿忽然看见了那青年面上佩戴的黑色狼面具!狼面具阴沉凶恶,面具之下一双墨绿色狼瞳,月光照亮眼底,透出熊熊杀气。

“贺兰金英!”浑答儿失声大吼,那青年马儿迅疾,片刻已经欺近浑答儿。马儿高高跃起,马上之人提刀劈砍,与浑答儿手中大锤狠狠一撞,浑答儿在极近之处看到青年双瞳与下巴,他忽然一凛:“不——贺兰砜?!”

贺兰砜一击即退,飞霄后撤数步,与浑答儿拉开距离。“好久不见,浑答儿。”他说。

浑答儿又惊又怒,破口大骂:“你竟成了瑀贼帮凶!回过头来打北戎人!”

贺兰砜骑马绕着浑答儿转圈,闻言笑道:“我从来不是北戎人。”

浑答儿:“可烨台人好歹也照顾了你这么久!我对你虽然以前……但我也帮过你!”

贺兰砜:“烨台的恩情,贺兰一家永远记在心中。至于你我,既然在这儿遇上了,便分个高下吧!”

马儿疾冲,他提刀再次狠狠劈砍,角度刁钻,刀势凛冽!

浑答儿尚处于震惊之中无法回神,连忙举起手中双锤格挡。贺兰砜膂力极强,与他印象中那位饱受他和都则等人欺辱的少年已经判若两人。浑答儿吃痛一哼:双锤虽然挡下了贺兰砜这一击,虎口却齐齐震裂。他手腕一转,双锤落地,原来锤柄藏着铁链,竟是一双流星锤。

浑答儿甩起流星锤,沉重巨锤呼呼作响,砸向跑开的贺兰砜!贺兰砜在巨锤砸到之间双手一撑马背,腾空跳起,躲过了这一击。他跳起时将大刀插在地上,抓过背上的擒月弓开弓边射,人未落回马背,箭矢已离弦。

火星迸溅!箭尖击在锤上,巨锤去势不消,但方向却变了,打了个弯儿直接砸向浑答儿身下战马。

马儿当即痛鸣,跌倒在地,眼看是不活了。浑答儿从地上跳起,抓起手上仅剩一个的巨锤,贺兰砜已经提刀掠来!

两人都舍了战马,一人持刀,一人持锤,瞬间战了近百下。月色照亮驰望原,浑答儿气喘吁吁:“你哪儿学来的这些功夫!”

“我是驰望原最好的弓手,也是最好的刀手。”贺兰砜冷冷一笑,刀柄忽然一转。这失力瞬间浑答儿没来得及收好力气,往贺兰砜身侧跌去;贺兰砜的刀转了一圈,刀刃擦着浑答儿握住巨锤的手臂飞快一削!

浑答儿失声大吼:刀尖削去了他一根尾指,贴着他的手臂又切下一片血肉!

他当即松手,跪跌在地。那根手指已不知飞去何处。贺兰砜抓起他的大锤往后头扔去,大锤砸断了桑丹守军部队的旗帜,在旗帜倒下的瞬间,莽云骑骑手们嘿然长呼,刀枪鸣响。

贺兰砜提起痛得浑身颤抖的浑答儿,跳上战车,用北戎话大声道:“桑丹守将浑答儿已败在我手下。我乃大瑀北军莽云骑领将贺兰砜,只要放下武器,绝不杀伤你们任何一人性命!”

他声如洪钟,周围鏖战的北戎士兵听在耳中,都是一惊。众人抬头望去,只见贺兰砜立在战车之上,漆黑军甲令他看起来如同天神下凡般威风凛凛,一头棕褐色长发被此夜月光镀亮,绿色眼瞳与黑色面具,都让士兵们霎时间想起驰望原上流传的邪狼传说,与震慑过北戎所有人的贺兰金英。

曾有一头高辛邪狼化为人形,他在战场上立下功勋,成为北戎第一位异族将军,却又在碧山城以高辛箭亲手诛杀老天君哲翁。传说新天君阿瓦本来已把这头高辛邪狼斩杀马下,不料邪狼反而受到天神与神女庇佑,化身狼面将军,领军作战,把高辛族与怒山部落从北戎的土地上,彻彻底底、干干净净地切了出去。

“……高辛邪狼!”有士兵尖声大喊,扔下武器扑通跪在了地上。

第一个人扔下武器,其余人面面相觑,紧接着便有第二、第三人松手。漆黑的草原上短小的草茎随风翻滚,“高辛邪狼”的惊叹声远远近近传来。莽云骑骑兵来到贺兰砜身后,与他一同静静接受众人注目眼神。

贺兰砜欣然接受北戎士兵的恐惧和崇敬。

他高高举起擒月弓,用前所未有的坚定声音回答:“对,我正是高辛邪狼。”

作者有话要说:

还剩两章,明天见,后天见!

第154章 狼面

拦截了桑丹守军之后, 贺兰砜与碧山城的北军汇合。北军奔袭桑丹城,以破竹之势拿下桑丹。

建良英一直只听过莽云骑威名,没见识过贺兰砜的领军能力。白霓和岑煅都称贺兰砜优秀, 建良英半信半疑,得知莽云骑在碧山城外以不杀伤桑丹守将浑答儿的方式慑服两千军队, 他吃惊得连问三次:军报无误?

贺兰砜确实没想过要杀浑答儿。在莽云骑斥候禀报桑丹守军出城之事时, 他细细询问过守将的容貌, 确定那就是浑答儿。少年时他在浑答儿与都则手下受尽了屈辱, 但贺兰砜也仍记得,北都城南大火时, 是浑答儿与都则在火场中救出了卓卓, 当年他从碧山去大瑀找靳岄,也多得浑答儿帮忙。

有恩有恨,他持平自己的心, 以战士的身份与浑答儿打了这样一场。

浑答儿也并不怨恨他, 只是小拇指没了,着实痛苦, 他哪怕包扎好了也一直哼哼个没完没了。他是战俘,被押进碧山城,才得跟靳岄见上一面。

他没想到靳岄如今长得这样高大,也没料到当年唯唯诺诺、对自己笑脸相应的大瑀质子,冷漠起来会是这样一副让人心头害怕的模样。靳岄跟他闲谈几句,叮嘱军中大夫好生照料,便挥手告别。浑答儿看着他消失在军营之外, 步伐迅疾有力,已经完全不是当年在烨台的小奴隶。

靳岄出城寻找在碧山城外遛马的贺兰砜。

英龙山脉上还残留积雪,山脚已是一片翠绿。两人碰面后, 靳岄让贺兰砜带他去看当日射箭伤了自己的地方。贺兰砜死活不愿意,靳岄抱着他猛亲几口,他不情不愿地把靳岄抱到飞霄背上,两人共乘一马,往山上走去。

“建将军赞你,你听到了么?”靳岄问。

贺兰砜面上微红,羞涩让他忍不住笑:“听到了。”

靳岄:“不奇说你笑得牙齿都掉了。”

贺兰砜:“听她胡说。”

靳岄抓起他手,让他揽着自己的腰,自己则舒服靠在贺兰砜胸膛上。“北军攻碧山城,陈霜和阮不奇不允许我上船,阮不奇还把我绑在了分堂里。我当时心里就一个念头,我一定要上船,我要去列星江,哪怕离你近一点儿也好。”

贺兰砜吻吻他的头发:“我是高辛邪狼,你不必担心我。”

他如今说出“高辛邪狼”四字也毫不在意。春风吹起靳岄的长发,他嗅到靳岄头发里新鲜的皂角气味。第一次听靳岄说他身体里住着狼,也似乎是这样的时刻。这样的话从别人口中听到是不行的,必须由靳岄来讲。只有靳岄说,贺兰砜才会相信,自己成为高辛邪狼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

毕竟他的月亮喜欢。

“我当然知道你是高辛邪狼,但你始终是肉体凡胎。”靳岄侧头道,“哪怕你受一点儿伤,我的心都要疼死了的。”

贺兰砜喜欢他这样直接坦率地说话。他把靳岄揽得很紧:“你是不知道,我那时候威风极了。我心想要是靳岄在这儿就好了,见我这模样,一定爱我发狂。”

靳岄笑他狂妄,笑他学会了岳莲楼不要脸的本事。贺兰砜扣紧他下巴吻他,飞霄慢吞吞地踏上了高台。

高台位于山腰,能远远眺望碧山码头,但距离相当遥远。贺兰砜紧张得说不出话,靳岄看了半天,回头道:“厉害啊贺兰砜,这么远,你也能射中我。”

贺兰砜又愧疚,又难过,握住他留着伤疤的手腕,在他耳边亲昵地蹭来蹭去。

“你有时候可像狗了。”靳岄说。

“在北戎和高辛人眼里,狗儿是很好很好的伙伴。”

“你也是好东西。”靳岄笑道。此日高天晴朗无云,列星江两岸是玉屏一样的翠绿青山,水帮的渔歌远远传来,如一个太过舒适而令人困乏的好梦。

两人下山时,贺兰砜聊起了贺兰金英的事情。他在封狐城帮西北军打仗的时候与岑煅结交,岑煅是个饱读诗书又有身份地位的人,贺兰金英便请他给自己的孩子起了个名字。

靳岄又惊又叹:贺兰金英其人实在是太过精明。如今岑煅成了大瑀皇帝,他儿子由大瑀皇帝亲自赐名,以后怒山真成了沟通南北的重要城池,他们一家不知多么威风。

“叫泽泽。”贺兰砜说,“岑煅听说血狼山终年燃烧,说孩子火气足,命中缺水。这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靳岄:“……官家也是精明,这是正经名字吗?”

贺兰砜:“很好听啊。驰望原的人都重视名字,名字是我们这一世在人间的记认。天神依赖名字来分辨各人命运,安排灾厄或幸福。”

他低头问靳岄:“你现在信命么?”

“或许是信的吧。”靳岄与他十指相扣,摩挲他指节上练弓的茧子,“但我的命不是由天神勘定的,只有我能亲手铸造自己的命运。大和尚说我儿孙满堂,我没有,说我出将入相,我也没有。没人知道我会遇上你,会和你在一起。贺兰砜,你是我靳岄自己选择的人,我会在这儿,也是我自己选的路。我不会让天来左右我的命运。”

贺兰砜心说,我也一样。

“等这仗打完了,我们便走吧?去闯荡江湖,去把沈灯《侠义事录》里写到的地方一一走遍。”

靳岄说完,半天没等到贺兰砜的回答。他心中一动,扭头看自己的情郎。

贺兰砜沉默眺望驰望原广阔的草场。他碧绿的眼瞳里盛了墨一样的底色,碧山城外整齐列布的军队已经立起近百面黑色旗帜,旌旗正在贺兰砜眼中飘扬。

***

北军启程离开碧山城这日早上,靳岄打点行李时,白霓忽然冲了进来。她跑得一脸热汗,往靳岄手里塞了一封信。

信是岑静书从梁京寄来的,落款时间一个月之前。

在岑煅主持下,御史台、常律寺和军部给靳明照翻了案。靳明照冤情洗清,追封其为永毅侯,牺牲的西北军士兵家人全都拿到了抚恤。岑煅更是命人重修靳明照衣冠冢,解封清苏里靳府。岑静书写这封信的时候,靳府后院的梨树和杏树都落尽了花,长出青涩的小果子。

靳府解封那日,清苏里围满了人,车马根本无法经过。纪春明手持圣旨而来,宣读完毕后亲手撕下封条,打开铁锁。梁京百姓在清苏里燃放天灯,过节般欢喜雀跃。他们又哭又笑,灯贩不收任何人的钱,每盏灯上都写着状元郎纪春明曾亲手题在墙上的大字:其天朗朗,其日昭昭。

隔三差五的,总有人在靳府门口留下礼物。有时候是布衣百姓,有时候是瘸腿断手的士兵,回家静养也偏要来靳府望一眼。余下的多是江湖人。江湖人操着大嗓门,来到府门前立刻变得轻声细气,有时候见到岑静书和靳云英,大汉们便红着脸远远跑开,走远了才回头拱手作揖。

“此情此景与以往无异。我常记得你姐弟二人少时顽皮,踞墙头偷看江湖侠客赠礼,闹出许多笑话。今日云英又得了活鱼数条,我们将赠与京中乞儿,人人都吃上饱饭才好。

落笔时窗外青杏窈然。尤记去岁春迟,父子同归,如今又是一年春好,待你与砜儿归家,想必正是品杏之时。

沙场凶险,惟愿我儿与砜儿万事平安。”

靳岄看完一遍,又重头一字字看起,生怕自己看错、看漏了什么。白霓抱住他,把他紧紧圈在自己怀中,就像当年陪他去北戎时一样。靳岄已经看不清信上文字,他开口想说话,喉咙却是哽咽的。

“爹爹不是罪人……不是罪人……靳家还在……”他语无伦次,哭完又笑。

贺兰砜来找他,白霓把靳岄推进贺兰砜怀里,自己则去跟建良英报信。靳岄举着那信纸,眼泪一直流。贺兰砜草草看了一遍,信上有许多不认得的字,但大体能看明白。

靳岄听不清楚贺兰砜说了些什么话,耳朵里尽是嗡嗡的声音。从当时离开大瑀、前往北戎开始,这一路无数辗转、苦厄、艰辛与疼痛,一并在他身上复活了一般。他胸口痛得说不出话,在贺兰砜怀里放声大哭,又累又倦。

贺兰砜陪了他很久很久,听他语无伦次地说话,听他哭,听他说靳明照的事情,陪他一起把那封家书看了一遍又一遍。

***

北军穿过桑丹城一路往北而行。北戎蛮军在其余城池驻兵不多,一路长袭,在距离萍洲城还有一个月路程的时候,他们终于遇上了阻拦的北戎蛮军。

率军之人是烨台虎将军。

莽云骑在碧山城外大出风头,贺兰砜威名早就传到了北戎天君耳中,虎将军扛着马牙刺掠出阵前,笑声震天:“贺兰砜!出来吧!和我比一比,让我看看你成了什么样!”

北军的黑旗风中招展,属于莽云骑那面云纹旗却不见移动。两军隔着草原对峙良久,虎将军连吓带骂,终于把一位将领从北军队伍中激了出来。

那人穿着北军的黑色战甲,头戴战盔,看不清面貌,只认得背上有弓,手中握有一柄长枪。

“大瑀北军统领白霓,来与虎将军一战。”

虎将军大吃一惊:“你不是……死了么!”

白霓已经驱马奔来!趁虎将军这怔愣一瞬,白霓拉弓开箭。她臂力并不逊色于贺兰砜,用的又是怒山和高辛人提供的狼镝,黑箭去势如风,连珠般扎入虎将军马儿身前,逼得马儿连退数步。

两军对垒,骑将出战,虎将军这一退步已在气势上输了三分。北军士兵中吹起号角,欢呼声震天般响起。

马牙刺是凶狠的兵器,但十分沉重,普通人轻易用不了。白霓也是第一次对上这类兵器,经验不足,过了数十招后,马牙刺狠狠一刮,带走她手中长枪。

虎将军长笑:“白霓将军!怎么,你还有别的武器吗!”

白霓骑在战马上,仅剩腰间一柄匕首和背上的大弓,眼看就要落败。虎将军一心要把刚刚丢了的面子赢回来,奋起全身力气举起马牙刺,朝白霓一砍而去。

一片白影闪过,虎将军手腕一疼,竟已经豁开一道血口!

他勒马立刻移动躲避,但却看不到白霓用的是什么武器。日光灿烂,云层退去,才见到白霓手上似乎拖着一片软布,灿然生光。

虎将军心头一凛:“软剑?!”

“炎蛇剑。”白霓甩动软剑,注入内力,银白的剑身缓缓变幻金橙之色。

此时在后方的营帐之中,靳岄正在奋力挣扎。阮不奇把他捆得结实,他倒在地上蠕动,怒吼:“阮不奇!放了我!谁让你捆我的!”

“贺兰砜。”阮不奇丝毫不打算保密,“明夜堂的人不能上前线,陈霜去列星江打渔,贺兰砜让我看紧你。‘就像你上次把他捆在分堂里那样,但你别告诉他是我让你做的’,我阮不奇指天发誓,这就是贺兰砜那狼心狗肺之人的原话。”

靳岄:“……”

阮不奇给躺在地上的靳岄喂果脯:“好惨哟小将军。”并假惺惺抹了把眼泪。

靳岄无计可施,嚼着那果脯,命阮不奇把他扶起。“我今日见白霓出营时,身上多了一把软剑,你可知道是怎么回事?”

“游君山的炎蛇剑。”阮不奇立刻回答,“当时你杀了游君山,沈灯就把游君山的炎蛇剑给收了,说要研究研究。白霓早在梁京城的时候就悄悄去过明夜堂,跟堂主询问游君山当时的细节。”

靳岄心知这是白霓的体贴。游君山毕竟与她生活多年,她对游君山有极深感情,纵使面上不提,始终也是在意的。而不问靳岄,是不想让靳岄再想起伤心事。

章漠命沈灯告诉白霓来龙去脉,沈灯不仅说了,还将炎蛇剑一并还给了白霓。白霓起先是不愿意要的,但离开梁京启程杨河之前,她又去了一趟明夜堂,走的时候终究还是带走了炎蛇剑。

游君山此人留给白霓的,除了锦儿和曾经甜蜜、如今痛苦的回忆,也只剩这一把罕见之剑了。

炎蛇剑在白霓手中灵活似蛇。从拿到炎蛇剑到现在,白霓已在暗中习练了千万次,这软剑对于她,如同第三条手臂。她像游君山一样把炎蛇剑藏在手臂上,贴肉缠着。永远冰凉的剑身时时刻刻提醒她,此剑主人曾经是谁,又给过她什么。

马牙刺是吃力气的硬兵器,与软剑恰好互为掣肘,一时间两人战得不分高下。草原上砂石乱飞,几乎遮蔽了视线。两军将士轰然擂鼓、欢呼,一声比一声高亢。白霓不受外物丝毫影响,抄起背后长弓,连珠般疾发五箭,再度逼退虎将军。

虎将军一后撤,白霓立刻从马上跃起!她身子轻盈,又有武艺,虎将军机变迅速,掠起马牙刺旋转如风,几乎砸中白霓双足。白霓在空中旋身一滚,投下一枚狼镝。狼镝与马牙刺相击,马牙刺转势一慢,白霓已落在虎将军身后,挥手掀去虎将军战盔。

虎将军立时侧身翻滚,弃马落地。未等白霓变招,他穿过马腹,从另一侧掠上马背,马牙刺再度砸向白霓双足。

白霓立在马背上,左右手拉开软剑,狠狠冲虎将军颈上一甩。她撤了内力,软剑如布帛般柔韧,瞬间缠上虎将军颈脖!

千钧一发!

马牙刺在距离白霓双足不足寸许的地方停下,虎将军圆睁双目,须发凌乱,狠狠瞪着白霓。软剑边缘锐利,已经切开虎将军颈脖皮肤,只要白霓移动双手,或是马牙刺把白霓砸飞,他便立刻身首分离。

“把你这怪刀扔了。”白霓说,“你儿子浑答儿正在碧山军营做客。你求生求死,他是生是死,全看虎将军选择。”

烈风吹来扬沙与草籽,卷过马儿静止不动的四蹄。

良久,马牙刺猝然坠地。

北军将士轰然一吼,号角声呜呜奏响。两军将士一者悲愤,一者狂喜,各自提刀亮剑,冲杀而去!

***

擒拿下虎将军,这场胜利大大振奋了士气。

建良英与白霓等人商议接下来的行军路线,营帐中挤满了将领。贺兰砜去探望虎将军,不出所料被他一顿痛骂。但得知贺兰金英与卓卓平安无事,一直住在怒山,老人又显出几分欣慰。他闭嘴不吭声,贺兰砜给他留了点儿吃食,匆匆赶回营帐。

江北十二城幅员辽阔,分布形态如一个巨大的扁圆。如今他们穿过了碧山城、桑丹城、敏洲城、古鄂城,如一根细针,由北向南切开扁圆,刺入江北。

前方就是此次征战的尽头,萍洲城。

北军深入江北,军队如一根长线,极容易被人从中剪短。一旦蛮军在周围设伏,截断军队并分开包抄,将是北军大劫。

其他各座城池仍有零散蛮军,与民军对峙许久。

“虎将军既然能拦在我们的路上,说明北戎天君必定已经知道了我们的打算。虎将军是他派来的。”白霓道,“接下来我们要迎战的,只怕是比虎将军更凶猛的将领。”

“……凶猛倒不一定,但必定很能鼓舞士气。”贺兰砜忽然说。

白霓奇道:“谁?”

贺兰砜:“云洲王。”

白霓没听过这名头:“云洲王是谁?”

建良英捋了捋胡子:“云洲王就是北戎天君阿瓦。哲翁在世时,他确实是北戎罕见的猛将,行军作战十分狠辣,绝不留手。”

原来北戎各部落都有大将,能抗击北军的将领足有五位之多。但五部落内乱中,怒山的敏将军被杀,不久前怒山部落与高辛人又在西边大闹一场,岐生和格伦帖的首领不得不远征平乱。贺兰金英与远桑折损了两部落的不少兵力,岐生首领受了重伤,格伦帖首领如今还守在西边,防范怒山与金羌。

“只剩青鹿和烨台两个部落。”白霓明白了,“如今北戎民心离散,对天君有诸多不满,听闻岐生和格伦帖也要脱离北戎,阿瓦是不得不亲自出战。”

“烨台刚跟我们打了一仗。阿瓦率领的军队中大部分是青鹿部落的精锐,另外还有岐生和格伦帖的一些将士。”贺兰砜继续说,“岐生和格伦帖的人和青鹿部落实在不是一条心,青鹿一直都是北戎最蛮横的部落。擒贼先擒王,我们只要拿下阿瓦,一切迎刃而解。”

众人纷纷点头。白霓细看地图,将北军分作三个部分,一部分左右分散,潜入其他城市控制守军,一部分先行查探,摸清楚北戎蛮军的行军路线。另一部分则抓紧操练,迎接接下来的大战。

北军旧将以鲁园为首,起初对白霓一面存着敬意,一面又暗含不服。但白霓独战虎将军并取胜,其英姿完全折服了这批莽将,人人听得认真。建良英尤为钟爱贺兰砜,时不时点贺兰砜名字,让他发表意见。

“狼面将军,这是你大哥的称号吧?”建良英说,“不成,得给你取个新名号。”

众将左右相顾,最后是鲁园一拍脑袋:“就叫狼面侯吧!多威风!贺兰砜就是咱们北军莽云骑的狼面侯!”

众人纷纷附和,贺兰砜一张蜜色脸庞窘得发红,他求助般看向白霓,白霓却也笑着:“好哇!你立下这功勋,我和建将军一定向官家讨赏,让你威威风风,当北军的将领。”

这名号让贺兰砜很不好意思,他嘴巴紧闭,最后连靳岄也没告诉。

数日之后,一名查探的斥候深夜回报,他们发现了蛮军踪迹。

两军都没想到会在此处、此时相逢。阿瓦没料到北军行进速度这样快,北军没料到阿瓦的蛮军竟集结得如此迅速。白霓等人原本以为虎将军的出现是烨台距离此处最近,所以来得最快,现在看来,是阿瓦在碧山出事之时,已经率军出发了。

第一场战役爆发于东侧,在沧河城外。蛮军一支六百人的先袭部队趁夜急行,被沧河城守军发现。沧河城守军已被四面八方传来的大瑀北军战况吓得混乱,城中又有民军作乱,守将看见夜行军队一身黑甲,便以为是北军接近,立刻点燃火信。

不远处恰好有一支千人的北军部队,见火信亮起,以为是北军突袭沧河,领将遣人去探。

两支部队不期而遇,当即冲杀起来。

这一战的情况尚未送抵北军军营,位于西侧的斥候部队被蛮军歼杀,六十多人殒命,只有一只信鸽带着战报飞了回来。

沧河城一战,北军获胜,但西侧斥候部队无一人幸存。白霓当即调整战略。北戎蛮军人数比北军多,北军不可拖延,必须速战速决。沧河城的敌军将领受不住刑,说出了主力部队的位置。收信当夜,北军拔营而起,黑甲黑骑如沉默江浪,卷过只有风声的驰望原。

北军先锋部队分为数支三百余人的队伍,分别歼灭北戎军队游离在外、担任勘察或潜伏任务的零散部队。

两军骑兵均擅长骑马箭术,相互比较起来,难分高下。但贺兰砜率领的莽云骑因马儿全是优质的高辛马、白原马,速度更快,耐力更强,如一头无声无息的黑狼,屡屡在不可能之处,咬断敌人颈脖。

等阿瓦察觉自己的军队正在不断消失时,北军与蛮军仅隔一脉山川。

晨辉在东方燃起,萍洲城外已经列满了战马与士兵。两军对垒,草原上却只有风声与马嘶。

白霓随军出战,她与贺兰砜立于高处,看见了萍洲城城墙上身着戎甲的北戎天君阿瓦。据探子回报,蛮军原本已经走出萍洲之外,但北军的游击战打乱了他们的步骤,北军主力部队又来得太快,蛮军不得不退回萍洲死守。

萍洲城内火烟四起,苍白天空布满了灰色的爬痕,越高越淡。白霓扫视战场,不敢擅动。占据了萍洲城的蛮军等于占据了有利地位,萍洲以往是北军军部驻地,易守难攻,是大瑀北境最重要的城池。

“北军人数不比蛮军,草率攻击不可取。”白霓左右四顾,“陈霜和阮不奇呢?”

两人正在营帐里跟靳岄较劲,被白霓叫走后,靳岄立刻出帐,骑上自己通体雪白的马儿就走。他一介文士,到战场毫无用处,也并不想打扰贺兰砜等人布军作战,一路小跑,上了正对着萍洲城的山。

在山上站定不久,他便见到陈霜和阮不奇各骑一马奔出军营,往南去了。靳岄一看便知,这两人是回碧山城求援的。

如今情况,唯有增加军队人数才可与萍洲持久对峙,直到逼迫天君阿瓦认输,答应大瑀的请求。那时候便是夏侯信出面的时机。

但从这儿去碧山,纵使有陈霜、阮不奇这样的身手也得大半个月,靳岄不知白霓等人能否坚持这么久。

正思忖间,他眼角余光忽然瞥见萍洲城西侧的英龙山脉末端有些异动。在他的方向只能看到那几座山峰高处,影影绰绰显出了无数人影。靳岄心中狠狠一动——他看到了一头熟悉的巨兽!

“风鹿,高辛的风鹿。”此刻在白霓身边的贺兰砜也看见了西侧山峰上露出的鹿角。那头巨鹿被日辉照得熠熠闪光,鹿背上斜坐着一个长发女子,身负大弓。太远了,贺兰砜只能看到个形迹,分辨不出来人是谁,但他认得那头鹿。

他回头对白霓说:“将军,高辛族神女来了。”

山巅之上的靳岄仍在竭力试图分辨那雾气绰绰之中显露的人影究竟是谁,但未等他分辨清楚,无数将士忽然冲破雾气,从仍笼罩着白色积雪的英龙山脉上,如浪涛般滚滚而下!

与此同时,正对萍洲的山谷中,黑色巨流涌出。黑甲黑骑的北军分五支部队出击,如扇形般包围了萍洲城。攻城梯、飞虎爪纷纷上阵,十余辆沉重的弩床也被推出。

怒山部落的士兵骑着战马轰然而来,他们手持大盾,抵御城墙上雨般射下的密箭,掩护北军士兵靠近城门。

莽云骑在攻城一战中负责运送剑弩,云梯很快搭起,贺兰砜始终紧盯着城楼之上的天君阿瓦。出发时夏侯信反复叮嘱白霓等人:生擒阿瓦,不得杀伤他性命。

朱夜骑鹿奔来,她不认得北军的人,只冲贺兰砜扬起手臂。“你大哥和卓卓在家里看小孩儿,巴隆格尔和阿苦剌也随我一同来了。”

贺兰砜问:“带了什么好东西?”

朱夜笑骂:“你就知道伸手跟家里要东西!”

山脚轰然巨响,三辆撞车缓慢驶出,车上安设撞木,顶端覆盖精铁,车轮半陷入地,显然十分沉重。

“这是怒山部落给大瑀北军的礼物,三辆撞车内有车舱,蓄有铁箭五千根,全是你们的了。”

这一仗艰难无比,白霓有了怒山部落的助力,不肯给萍洲和阿瓦一瞬的喘息机会,北军和怒山部落接连换阵,攻击一波紧接一波,竟是一直都没有停过。密集的箭雨布满了草原,蛮军以火箭攻击北军,春日干燥的草根被点燃,不料夜间竟下起一场大雨,将火头浇得一干二净。

借着大雨掩护,北军终于在第三日夜晚登上城墙。

蛮军武器强悍,第一波强行登墙的北军几乎全都被刺死,扔到城墙之下。贺兰砜见势不对,命莽云骑与怒山部落的箭手列成两队,齐齐发箭。弩车再度上阵,长枪射入萍洲城墙,箭矢的密集攻势压制了蛮军的抵抗,撞车不断冲击城门时,第二波黑甲步兵终于登墙!

贺兰砜也在其列。他拎起刀便在城墙上飞跑,四处寻找阿瓦。

萍洲城中火光四起,暴雨浇不灭吃了火油的屋舍,贺兰砜听见有士兵在身后用大瑀话大吼:“我操你奶奶!你们敢烧我的萍洲城!!!”

这一瞬怔愣,眼前忽然掠过一道刀光!

贺兰砜就地一滚躲过那柄大刀,抬头便见被大雨淋得一身精湿的阿瓦。

闪电掠过黑沉天空,砰然巨响,两人持刀斗在一处!

阿瓦狠狠咬牙:“竟是你,贺兰砜!”

贺兰砜眸色低沉,电光与火光掠过他浓郁眼瞳,森然如怀仇的饿狼。他刀法大开大合,全赖远桑传授,几下把将阿瓦掀倒在地,他低声应道:“这是怒山人的刀法,是怒山人要向你们复仇。”

阿瓦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他手持长刀,步伐有力迅疾,把刀尖从下往上狠狠一撩,在贺兰砜胸前黑甲上重重划了一道。黑甲却不见裂开,阿瓦立刻变招,长刀平挥,贺兰砜矮身一躲,战盔被长刀掀翻,惊雷刹电中,他一头棕褐色长发散在雨里。

阿瓦欺身再击,此时一丛黑箭射来,城下轰然巨响,北军士兵齐声高呼:“城门破了!!!”

阿瓦大吃一惊,闪身躲避箭矢时脚下一滑,竟从城墙破损的缺口处栽倒!贺兰砜来不及思索,立即冲过去一把抓住阿瓦的手。

雨水湿透了两人衣裳,手心湿滑,几乎握不住。眼看阿瓦就要松手滑落,贺兰砜以极其危险的姿势拖拽阿瓦,试图把他拉上城墙。阿瓦忽然掠起长刀,竟抬手砍向试图救援自己的贺兰砜。贺兰砜差点松手,阿瓦就势一拉,把贺兰砜也拽下了城墙。

铮的一簇裂石之声。贺兰砜在翻过城墙瞬间把长刀扎进了石缝之中!

两人险之又险地挂在城墙上,因太重了,长刀无法支撑,一路划破墙皮下落,火光四溅。

有了方才的缓冲,两人摔在尸堆上,一时头昏脑涨。贺兰砜勉强爬起,长刀不知掉到了何处,他身上只有擒月弓与狼镝。阿瓦就趴在尸堆旁,一动不动。

贺兰砜生怕他死了,连忙把他翻起来。就在阿瓦翻身瞬间,贺兰砜足踝忽然狠狠一疼——一枚黑箭扎入了他的小腿。

贺兰砜愤然大吼,一脚踢开阿瓦。阿瓦在草场上滚出几丈,跌得昏头转向。

“你不是想要狼镝吗?我给你狼镝!”他扬声大吼,狂笑一般,“贺兰砜,高辛邪狼!你永生永世都没有使用狼镝的权利,除非你被狼镝杀死!”

贺兰砜拖着伤腿靠近,阿瓦从地上一弹而起。两人呼吸间交换数招,最后以摔跤的姿态扭打在一起。

萍洲城熊熊大火,天穹雷光滚动。无数黑甲战士围绕两人骑马走动,贺兰砜只当身外一切全都不存在,他只想着一件事:战胜阿瓦,战胜驰望原天神授命的神子。

他脚上终究是受了伤,未几已被阿瓦掀倒在地。阿瓦踩着他的胸膛,从腰间抽出最后一支狼镝。白羽的黑箭,单层箭头,这是贺兰砜用过并渴望过的箭矢。

一声惊雷滚过,照亮黑甲战士身后的一片漆黑山坡。有白马从坡上飞奔而来,贺兰砜听见熟悉的声音在豪雨中呼唤他的名字。

他反手从箭筒中,用中指与无名指抽出一枚双层箭尖的狼镝。

阿瓦一眨眼,贺兰砜忽然消失了。下一瞬间,他被人按住肩膀,从背后勒紧喉头。

冰凉的箭尖抵在他的喉结上,阿瓦不自觉地吞咽唾液,喉结处皮肤被箭尖划破,疼痛如刺般尖锐。

“高辛人,你没有资格使用狼镝!”阿瓦破声大喊,“狼镝是北戎天君才可赐予的恩惠!你——”

贺兰砜浑身已被雨水浇透,却丝毫不觉得冷。他想起自己第一次杀人后,那一泼热血如何令他日夜做尽了噩梦。而他当时是为救云洲王才杀的人。他信任的云洲王,却在之后用计在靳岄手臂上烙下了永远屈辱的奴隶印记。

——高辛人,我允许你使用那支箭!

他也永远记得阿瓦当时喊出的这句话。

“……天君,这是我的狼镝。”贺兰砜紧贴他的耳朵,如念咒一般,低缓沉重地开口,“高辛人有自己的箭,不需要任何人允许,也不需要任何人恩赐。”

他说出了今夜面对阿瓦的第三句话:“跪下,否则我杀了你。”

天地仿佛为之一静。北戎士兵惊恐地看着他们的天君被邪狼挟持,大瑀北军则静静围拢在这狭小的斗场之外,等待结果。

箭尖微微陷入阿瓦喉头,温暖的血液流入衣襟,和雨水彻底混在一起。他肩背剧颤,似是愤怒,也似是惊惧。

靳岄的白马穿过北军黑骑时,阿瓦双膝恰好砸在积满雨水的草原上。

北戎天君在高辛邪狼面前下跪了。

狂风暴雨之中,不知是谁喊出了第一声——“狼面侯!”

贺兰砜今夜并未佩戴狼面具,他的目光越过密雨,和靳岄眼神纠缠在一起。

“狼面侯!狼面侯!!狼面侯!!!”北军士兵挥动兵器,奋声大喊,声浪如雷如涛,席卷了此夜被雷雨洗刷的驰望原。

一个被命运挟持的传说消失了。新的传说在雨中诞生。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了!

本章与第一卷 的几个地方有呼应,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住,挠头挠头。

我很爱贺兰砜,虽然让他吃尽了苦头,经历了很多艰难痛苦的事情,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刻。他成为新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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