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抵达

杨河城的春季十分热闹,靳岄一行人抵达时恰逢清明,城外许多踏春之人,仕女戴帽骑马,少年与浪客在路上留下鞭声与笑声,白霓看得很是快乐。

靳岄反倒心事渐渐沉重,他不知自己能否顺利说服水帮的人。

在城门迎接他们的除了明夜堂分堂的人,还有一身新装的玉姜。

靳岄乍见玉姜,差点儿认不出来:玉姜全无赤燕奉象使的一丝痕迹,皮肤透出健康的麦色,长发简单束在脑后,额上勒一片花纹繁复的抹额,似乎比之前又长高了一些。她看见靳岄和陈霜从车里露头,立刻欢天喜地奔了过来,抱住靳岄时,靳岄摸到了她掌心粗茧和细细的伤痕。玉姜快乐地向他展示手心痕迹,原来都是练武和鱼线的勒痕。

一番寒暄后,马车进城,三人住进了明夜堂分堂。

玉姜在分堂门口便下了马车,不肯一起进去。分堂的帮众瞧见了她,一个个露出警惕与不满。靳岄好奇拉了个人细问,原来是列星江水帮不久前跟明夜堂起了冲突。

杨河城码头颇大,客船货船来往不息。章漠早就想在漕运中掺一脚分一杯羹,无奈列星江码头被水帮把控得十分严实,一毫子钱都不肯漏出来。尤其在得知明夜堂这些江湖帮派的想法后,水帮防范更严,轻易不让江湖人上船,怕生出不必要的事端。

江上水帮林林总总,足有数百个,其中名气最大的水帮名为游家帮。游家帮不做客运只做货运,拥有近百艘大船,几乎统辖了列星江上下游所有河道。如今执掌游家帮的是一个女子,水帮的人都喊她游娘娘,具体名字已经无人知晓。

青虬帮被岳莲楼一路带到列星江,第一晚去拜会的便是游娘娘。游娘娘性好珍宝,玉姜拿出的赤燕珠宝十分讨她喜欢。岳莲楼也是那时候才知,原来游娘娘不仅喜欢珍宝,还喜欢漂亮人儿,但看上的不是他,而是玉姜。

有了珍宝和玉姜,在游家帮主持下,青虬帮迅速融入列星江水帮,现今已是水帮中流砥柱,做事干活十分卖力,挣的钱比以往当水盗多了几十倍。

“……据说游娘娘要把玉姜培养为水帮接班人,嗨,谁知道呢,反正,反正这小娘子还挺凶的。”帮众小声嘀咕,暗指玉姜。

不久前列星江开冰,正是春季捕鱼时节,明夜堂帮众偷偷坐小船进江网鱼,不敢点灯,凭借星光月光,一船人仗着艺高人胆大,玩得不亦乐乎。

不料游家帮的船只驶来,没注意江中有小船,直接撞了上去。游家帮那艘船被撞破了一个洞,明夜堂小船则直接翻覆在江心,差点没把人淹死。帮众恼了,拎着不停呛水的伙伴直接跃上游家帮的船要讨说法。游娘娘大发雷霆,捆住明夜堂的人一路拖到分堂扔在门口,个个都是遍体鳞伤。

这事儿至今还未处理清爽,明夜堂帮众见到水帮的人,自然一脸愤懑。

靳岄霎时感到压力重重。他与陈霜、白霓当天夜里就去了码头,求见游家帮游娘娘。

有玉姜引荐,三人顺利上船。游家帮的大船比青虬帮的船只大两倍不止,船上还有老人小孩嬉闹玩耍,看得靳岄一愣一愣的。游娘娘只允许靳岄一人去见她,白霓和陈霜只得留在了甲板上,目送靳岄和玉姜入内。

白霓与船工聊起列星江江水的状况,如今正是春汛,江面波荡,她在大船上站立片刻已经觉得头晕目眩,不禁紧紧抓住身边的扶栏,压制欲呕的恶心感觉。

陈霜听见头顶有古怪声音,抬头一瞧,竟是郑舞。

郑舞当时正坐在桅杆上远眺,看到陈霜便立刻落了下来。他和赤燕时候的模样并无太大分别,仍赤裸上身,露出结实健壮的肌肉。他皮肉漂亮,块垒分明,陈霜虽然不喜欢他,但也忍不住多看几眼他那壮实身躯。郑舞上衣松垮系在腰上,能看到腰间不少纹身图样,似乎从身下一直蔓延到他光裸的腰背与肚腹之间。

陈霜看饱了,勉强问一句:“吃饭了么?”

郑舞用古怪神情打量他,目光最后落到陈霜的腿和拐杖上。“瘸了?”他问。

他专挑陈霜不愿意提起的事情,陈霜别过头,慢慢移动到甲板边缘,和郑舞拉开距离。

船舱内灯火通明,游娘娘摒散众人,只留玉姜。她年约四十,身材高大,气势惊人,打扮与玉姜十分相似:高高束起的长发,色彩繁杂的抹额,衣装轻便,露出双臂、肩膀与肚腹大片蜜色的肌肤。靳岄认得清楚:她胸前挂的一串红玉正是玉姜所有之物。那几枚红玉陷入她胸前丰盈沟壑之中,随着她的呼吸缓慢起伏,灯火里熠熠闪光。游娘娘一言不发,抬眼看向靳岄。她容貌美艳,只静静在烛光中斜坐,竟令人霎时生出无穷紧张,登时口干舌燥。

为免令游娘娘产生轻薄之感,靳岄不敢再看。

玉姜走到她身边坐下,游娘娘一双狭长美目先注视玉姜,伸手揽住她纤细腰肢,在她耳旁低声说话。玉姜反手圈着她的腰,俩人旁若无人地亲热一番,游娘娘才想起面前一双眼睛不知看向何处的靳岄。

“玉姜说你是她的恩人。”游娘娘上下打量靳岄,“模样倒是秀俊,难怪能讨小姑娘欢心。”

靳岄笑道:“游娘娘才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人物。”

他牢牢记住玉姜的嘱咐:此女喜欢听奉承话,但讨厌做作扭捏的拍马屁。

游娘娘显然没觉得他这奉承高明,笑道:“我知道你是谁。那年大瑀质子的队伍过江,用的也是我们游家帮的船。你爹爹名满天下,我当时远远瞧见你,便想,他儿子倒是病秧子模样,怕是熬不过北戎的冬天。没成想你这么厉害,不仅回来了,还闹出了许多事情。”

“靳岄此番前来,是有要事求教游娘娘。”靳岄三下五除二,简单把事情缘由详细阐明。他对游娘娘足够坦诚,毫无保留,他必须要获得眼前女子的信任。

游娘娘草草挥手:“我这么说吧,想让我游家帮乃至整个列星江水帮运送军队去北境,可以,我只有一个要求。章漠,或者明夜堂阴阳二狩,在我们面前下跪道歉,我便原谅明夜堂,答应你这个请求。否则便是我游娘娘无法服众,对不住我游家帮的人。明夜堂坏了我们一艘好船,还擅闯游家帮主船,这梁子我们可算是结下了。”

来之前靳岄已经跟分堂的人商量好了,他连忙接话:“明夜堂将会赔两艘同样的大船给游家帮,等堂主章漠来到杨河,他将亲自登门拜访,以表歉意。”

游娘娘大笑,指着船板:“下跪,懂吗?跪在我面前,我要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章漠章堂主,跪我一个女人。他若愿意,我便答应你的请求。在没跪之前,我绝不可能允许你们跨过列星江。”

玉姜一下甩开她的手站起。游娘娘一愣,低斥道:“玉姜!”

“你为难靳岄,我不高兴。”玉姜大声道。

游娘娘有些恼,很快又道:“这不是我跟你恩人的事儿,是游家帮和明夜堂的矛盾。你怎么总是拎不清?过来,我一会儿再仔细同你讲。”

她面对玉姜,态度顿时温和许多。玉姜还要再辩,靳岄忽然道:“游娘娘说得对,这是游家帮和明夜堂的矛盾。你是游家帮的船老大,我人微言轻,怕是不能说什么有分量的话。”

游娘娘哼了一声:“忠昭将军、顺仪帝姬的孩子,当今圣上的旧友,明夜堂的座上宾,听闻你和北戎什么人也有联系。人微言轻?靳公子未免太过妄自菲薄。”

“那我跪可以吗?”靳岄坦然一笑,撩起袍角,毫不犹豫便跪了下来。

“靳岄下跪,一是为明夜堂所做的错事道歉。”靳岄说,“二为列星江水帮这几年间协助北境民军、大瑀北军抗击蛮军之功绩。三为游家帮吸纳青虬帮、玉姜与郑舞,兄妹俩都是我的朋友,我感激游家帮。四为游老前辈维持江面多年运输往来之秩序,为游家多年守定列星江不动摇,为你们的侠义心肠。这最后,是为游娘娘巾帼不让须眉之威势。娘娘虽为女子,但列星江上下乃至大瑀全境,谁不知你在男人堆里也闯出了不得了的名堂?”

游娘娘静静看他,良久才道:“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你这样跪我,值得么?”

“因为列星江水帮对大瑀的意义,对此次北战的意义,比黄金更重千倍万倍。”靳岄看着她。

舱中一时沉寂,游娘娘的目光始终在靳岄身上打转。眼前男儿虽然下跪,但从容不迫,不卑不亢,竟有几分读书人少见的侠义之气。

她思忖许久,大笑挥手:“起来吧。你们想怎么运?”

“北军统领也在船上,她可以与你细谈,白霓将军和游娘娘都是女子。”靳岄说,“她钦佩游娘娘侠义之名多年,早想和你结识,无奈一直在西北军中服役,实在没有机会。”

“哟,还是个当兵的女人。”游娘娘朗声大笑,“快,叫进来!我要见见她!”

白霓很快被玉姜带进舱内,陈霜仍在甲板上吹风。他试着不用拐杖站立,但船不能给他安全感,只要他松开拐杖,膝盖就疼得厉害。

临走时贝夫人登门拜访,仔细看过他的伤势。腿上伤口完全愈合,只有当时的箭疤和剖开皮肉清理时留下的十字形伤疤。贝夫人说他可以走动,只是会不大利索,需要适应,毕竟从受伤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半年。

但陈霜每每试图以双足站立,左膝仍疼得入骨。

陈霜正想着这些不知如何去解决的事情,郑舞又凑了过来。他不跟陈霜说话,只一个劲儿地打量他,目光仔细,像探究着什么必须立刻获得答案的问题。

“……我是瘸了,但我暗器还很好用。”陈霜提醒,“试试吗?”

郑舞:“我到底哪儿让你不高兴?因为我说让你当我男夫人?”

陈霜:“你也不是没有自知之明。”

郑舞怒道:“你们大瑀不是到处都有男的当夫人么?远的不讲,水帮里也不少。这有什么可生气的?”

陈霜:“我爱生气,你管我呢。”

郑舞再次欲言又止,走远几步又回头瞪陈霜。陈霜渐渐咂摸出了不对劲,他似乎被郑舞怨上了。但实际他也没对郑舞做过什么过分的事情,不过是当时临走时在小树林里捏了他要害一把。陈霜心想,这也不至于招恨。

这一夜顺利获得游娘娘的应允,靳岄和白霓回程一路都十分高兴。靳岄在杨河逗留过,他带白霓和陈霜去吃酒,吃到一半,郑舞竟追着来了。

白霓和靳岄说起往事,谈得兴起。店里没位置了,陈霜拎了壶小酒,同郑舞坐在店外。他看出郑舞有话要对自己讲,而且还是别人不能听的话。陈霜被靳岄和白霓感染,也因为来到杨河,远离了伤心地梁京,他甚至觉得膝盖都没那么疼了,能够平心静气,和郑舞聊上那么两句。

他正被自己的慈悲感动,郑舞却说不乐意在这儿吃酒。陈霜掂掂怀中暗器,和他来到列星江边。

列星江码头附近有一处山崖,郑舞与他坐在崖边,就着月光喝了几口酒,抬头看陈霜,目光带上几分阴恻恻的凶狠。

陈霜哪里怕他:“怎么就恨上我了?我得罪你了?”

郑舞一扔酒壶,抓住陈霜的衣襟:“你装什么呢?”

陈霜是真不知道,他想了又想,只能想起告别时发生的事情:“……因为我捏你一把?”

郑舞脸上霎时露出疼意:“你果真记得。”

“捏你怎么了?”陈霜笑道,“你是该吃这样一个教训,别他妈天天追着我说男夫人男夫人。我陈霜谁都不喜欢,就想一个人过,自由自在的,什么男夫人女夫人,我没兴趣。”

他边说边想,和靳岄纪春明这样的读书人呆久了,他几乎都忘了自己骂人的功力也是师出阮不奇,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不见得就逊色了。

“尤其你这样的,全身上下都是脂粉臭味儿。又勾搭上杨河城跟水帮的哪些姑娘了?姑娘不嫌你脏,我嫌。陈霜一辈子没做过什么好事儿,但也是磊落干净的江湖人,平白沾了你这坨狗屎,我甩都来不及,还他妈男夫人,你做梦吧。”

郑舞双目在极近距离盯着他,眼睑微微眯起:“陈霜,你怕什么?男夫人戳中你什么心伤?你不喜欢,拒绝就是了。为何我每次提起这个,你都似乎与我有深仇大恨?”

他眼神顺着陈霜的衣襟往下飘,陈霜手指扣住小鱼飞刀,抵在郑舞手腕上,刀刃隔着薄薄的皮肤,压紧他的血脉。“松开我,立刻。”陈霜的声音从牙缝中钻出来,“我讨厌别人碰我,尤其是你这样的人。”

郑舞一把甩开他衣襟,喘了几口气才大吼:“我没勾搭姑娘!我……我他妈没本事勾搭了!”

他在船上已经喝了不少酒,现在醉意上头,似乎是真的气愤了,开始解自己的裤腰带。

陈霜:“……被捏还不够,你想被剪么?”

话音刚落,他大吃一惊。郑舞双腿、臀部乃至男器上,竟然都是青黑色的纹身。纹身乍一看看不出什么内容,但极为张狂肆意,从双足一直攀爬至郑舞腰间。

郑舞坐他面前,背朝月光,指着自己那玩意儿说:“用不了了。”

陈霜:“……”

郑舞:“都是你害的,你那手……你不知道自己手劲大么!”他实在是喝得太多,说到这件伤心事竟有些哽咽。

陈霜知道那些纹身的意义。在琼周,许多海客会在双腿上纹满定海之符。他们相信这些符咒落定在皮肤上,便会紧随海客一生,它会保佑海客站定在任何风浪之中,绝不会从船上滑落海洋。青黑色的纹身是让海客强大的根据。它刻在腿上,双腿就有力量,刻在手臂上,手臂便足够强壮,刻在……

陈霜看向郑舞身下硕大但无用一物,这回换作他不知说什么好:“……何必呢。”

他有些怜悯起郑舞,但又实在很想放声大笑。“我当时捏你的时候,你不是还……”陈霜比划,“支棱起来了?”

郑舞恨恨瞪他。陈霜喝光手中最后一小杯酒,看着月光摇头。

“同病相怜了郑舞。我是明夜堂轻功最好的无量风,可我现在腿用不了了。你是青虬帮最……最不要脸的男人,现在那玩意儿用不了,脸也不要了。”

郑舞穿好衣裳,把酒壶碎片一片片往江里扔。山崖太高,听不见响声,一滩酒浆在崖上被月光照得发亮。他醉醺醺地问:“你那腿真用不了了?”

“没有拐杖,站不起来。”陈霜对着他倒是能说出这些话来,他知道郑舞不会对自己露出悲伤的眼神。

“成废人了。”郑舞说。

“嗯,废人。”陈霜点头。

“明夜堂不要你了吧,”郑舞又说,“来青虬帮呗。我船上那位腿被鲨鱼咬掉一截的老头,你记得吧?装个木腿子,跑得不比我慢。”

“我腿还在。”

“那也没用了。”

“……”陈霜忽然恼了,抓起酒杯砸过去,“你他妈闭嘴吧!谁说它没用!我就算只剩半条腿,也是明夜堂轻功最好的人!是这个江湖上跑得最快的无量风!”

陈霜投掷暗器的手劲素来是最准的,酒杯直冲郑舞脸面过去。郑舞连忙躲避,手正好撑在那一片酒液上,猛地一打滑,整个人竟从崖上翻滚了下去!

陈霜连犹豫的时间都没有,甚至没来得及抓起自己的拐杖,他左膝瞬间跪起,右足一蹬,就如他以往使用轻功的每一瞬间一样,“风报柳”的内劲霎时布满全身,整个人如离弦之箭,朝郑舞跃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是的没错,郑舞的那里也纹了。好疼啊我的天,是个狼人。

另外大家可以猜猜郑舞的话是真还是假——

一起喝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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