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仙门(1)

从萍洲城往仙门关去,得先从碧山城码头乘船,横渡列星江后一路往南,沿沈水前行。仙门关在沈水下游,被群山包夹,偏僻寂静。

北戎人出碧山城关口需要文牒,浑答儿帮贺兰砜弄了两张。巴隆格尔从未乘过船,恰好列星江起风,他从上船之时起便一路呕吐晕厥,嘴里喃喃说着“再也不去大瑀了”云云。

贺兰砜倒是适应得很快,他曾和靳岄一起坐过船。渡船上人不少,密密匝匝地坐着,一半北戎人一半大瑀人。北戎人看到他的狼瞳,便想起在庆典上射杀哲翁的高辛将军,面露畏惧之色;大瑀人没见过这种异样瞳色之人,纷纷打量他,有些怕,又十分好奇。

哲翁虽然已经死了,但他授意大巫传播的“高辛邪狼”传说仍在驰望原上流传。贺兰砜发色与瞳色都是明显的高辛人模样,好在他已经适应了这些眼光,一路只是沉默。

横渡列星江后,一船人便抵达了杨河城。贺兰砜和巴隆格尔在杨河城换了文牒,有了在大瑀通行的自由。两人都带了马,但走陆路比水路要慢上大半个月。

贺兰砜:“你行吗?”

巴隆格尔疯狂摆手:“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贺兰砜只得离开码头,和巴隆格尔骑马走陆路前往仙门。

从杨河往仙门去,必须经过梁京。贺兰砜一看地图路线心里就打鼓,偏偏巴隆格尔还在身边有意无意聊着不开窍的话题:“船夫说杨河是北戎回大瑀必经之处,不知靳岄与陈霜他们当时是不是也在此逗留过。”

两人骑马走过一个油饼摊子,巴隆格尔又说:“靳岄是不是喜欢吃这东西?”

贺兰砜:“够了,走吧。”

当然是喜欢的。他驱马前行,不愿意想,又没法控制自己不想。此时正是夏季,街头行人都穿夏装。贺兰砜心道,如果是冬季,指不定看着谁身披狐裘,他便要冲上去拉住细看。

出发北都之前,朱夜、卓卓和贺兰金英做了一桌子好饭好菜为他送行。趁贺兰金英给卓卓说天神故事之时,朱夜偷偷把他拉出去,问他去大瑀是不是也要去找靳岄。

贺兰砜说不是,朱夜便浓眉一蹙:“骗自己做什么?你明明也想去找他。”

他和巴隆格尔离开萍洲城、前往碧山城时,在城郊外遇到了一个阿拜。贺兰砜认得那位阿拜,他眼神不好,几乎半瞎,说过云洲王是天上降世的神子。北戎人尊重阿拜,巴隆格尔特意下马向阿拜问好,给他买了些饼子和茶。

阿拜牵着巴隆格尔和贺兰砜的手,说他俩此行一定事事顺利。

贺兰砜心想,何谓顺利?是指他们找到了远桑,还是说自己想见到的人一定能见到?

离开杨河城,进入夹山之道,靳岄曾与他描绘过的千般风景便一一撞入眼中。

大瑀景色与北戎果真不同。小山大山崎岖万丈,树林茂密,枝叶低矮,道旁酸李初杏,一个个青不溜丢,路过的行人或是骑马坐车,或背筐步行。筐子里装着山货、粮食、衣物,有时候装着一个两个小孩。

有时候在路口,他们会看见卖东西的人。小猪、鸡鸭,还有坐在竹筐子里的孩子,和牲畜放在一起,明码标价。

巴隆格尔困惑不解:“大瑀人也卖奴隶?”

贺兰砜听靳岄讲过这些事情。活不下去了,家里有什么能卖的就全都拎出来卖去:家具、粮食,孩子、女人。靳岄说他们不是奴隶,可贺兰砜觉得,与奴隶实际也没多大差别。他不禁又想起靳岄和自己初次起争执的样子,为了一个阮不奇。

官道旁不少摊子供应茶水点心。巴隆格尔和他都吃不惯,但贺兰砜吃喝得很是认真。这饼子靳岄提过,这种茶靳岄也提过。靳岄……靳岄……入了大瑀,处处都是靳岄的痕迹。

他并不一定真从此处经过,但这是大瑀,靳岄的大瑀。在贺兰砜看来,他现在是踏入了靳岄的世界。

茶摊中偶有江湖人走动来去,说些闲话。少林寺哪个和尚跟女人生了孩子,武当派某位道长找道侣修道反倒被骗了钱,如此种种,都是些茶余饭后的八卦。

一路走一路看一路听,大半个月后,一个贺兰砜熟悉的名字终于跳进他耳朵里。

那是梁京城外驿站附近的茶摊,有茶有饭,上下两层,许多座位。来往的行人中,骑高头大马的越来越多,佩剑锦服的青年、女眷也时时能见。

“最近怎的不见岳莲楼生事了?”

巴隆格尔与贺兰砜几乎同时翕动眼皮,互相对了个眼色。身后一桌玄色衣服的江湖客正在议论岳莲楼。

“咱们少帮主天天找他,可明夜堂的人说他不在梁京。”那说话的人道,“也不肯讲出他去了哪里,我无法向少帮主交差。”

“少帮主找他作甚?”另一人压低声音,“上回就因为这岳莲楼,少帮主惹恼了明夜堂,还是老帮主和夫人押着去明夜堂给章漠道的歉。才过多久又忘了?又要招惹这不男不女的妖怪?”

巴隆格尔听得尤为认真,半晌后小声问:“是咱们认识的那位岳莲楼?”

贺兰砜:“……应该是了。”

身后几个人一面说岳莲楼容色双绝,一面又说他不男不女,与明夜堂堂主不清不楚,聊到自家少帮主,不禁捶胸顿足,恨铁不成钢。

“上月铁刀门门主的女儿,据说拿着十来把写满酸诗的扇子上明夜堂找岳莲楼,要岳莲楼娶她来着。”又有人笑道,“那酸诗确实都是岳莲楼写的,哎哟我的天,念出来都让人脸红。”

“所以呢?娶了么?”

“没呢!不知怎的,被那章漠一挥手,全都烧没了。”那人拍着膝盖大笑,“我听明夜堂里的兄弟说,岳莲楼在院子里跪了两天两夜,动都不敢动一下。”

余人纷纷大笑,巴隆格尔也跟着一起笑,被贺兰砜瞪一眼,迅速闭嘴。

等进了梁京外城,关于明夜堂的传言便越来越多,越来越具体。其中很大一部分都与岳莲楼有关,说他好看,说他胡闹,说他成日上蹿下跳,说他引得梁京城内姑娘少妇穿衣打扮都换了风格,等等等等。巴隆格尔听得震惊,再三跟贺兰砜确认,此岳莲楼究竟是不是回心院里跳舞的彼岳莲楼。

在梁京他俩只呆了三天。贺兰砜跟人打听了靳明照府邸的地址,在清苏里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他买了盏天灯,拿着毛笔犹豫很久,写了个“岄”,松手让它往上飞了。在靳府围墙徘徊的时候,他甚至想翻进去看一看,看看靳岄常说的那棵李子树还在不在,靳岄小时候常栽进去的小鱼塘是否干涸。

他在靳府外徘徊三夜,也没做别的事情,就把靳岄说过的地方,一个人一一走了一遍。燕子溪边的海棠早已落花,两岸都是绿叶葱郁,燕子们果真在岸边屋檐下筑了许多巢。贺兰砜比划着小桥的扶栏,心想,被爷爷牵着来看小燕子的靳岄,那时候应该只有扶栏那么高。

他一双黑中蕴碧的眼睛实在令人印象深刻。第三夜他离开清苏里,往潘楼走去,在街上看见卖樱桃煎的摊子便要了一碗。他不大喜欢吃这种甜腻的东西,全因常常听靳岄提起,那樱桃煎点的是杏花蜜,琥珀般的甜水里飘着殷红的樱桃蜜饯。

贺兰砜喝了一口:“……”

在他认识的人里,只有卓卓可能会喜欢这玩意儿。

但他还是一点点地吃完了。

摊子前不知何时来了两位青年,不住地打量他。贺兰砜抬头,只见其中一位身佩长剑,器宇轩昂,他不想惹事,便低下了头。

另一位文士打扮的青年却走来问:“阁下可是高辛人?”

贺兰砜一怔:“我是。”

“听闻最近靳明照将军府外有绿眼睛的男子徘徊,你也认识靳将军?”

“我从驰望原来,到南境做生意的。”贺兰砜说,“心中钦佩靳将军,便多去看了几眼。”

那青年面露喜色:“原来你也崇敬靳将军。不知将军在驰望原是个什么说法?听闻北戎人不喜欢咱们将军,高辛人又如何看待?”

贺兰砜不想和他多言语,起身告辞。

待他远远离去,纪春明才黯然一叹:“高辛人怎的如此不好相处?”

他与卫岩点了些饼子和酒,店家笑道:“我给小将军也备一份樱桃煎?”

“小将军今日不来。”纪春明道,“你家这樱桃煎太甜了,除了小将军,也没人吃得下。”

贺兰砜并不知道自己方才偶然路过的小店子是靳岄等人常去的地方。他彻夜不眠,等巴隆格尔歇下了便翻上屋顶。此次来大瑀,他们轻装简从,贺兰砜此刻却觉得手中空空。

靳岄离开这么久,他已经把靳岄教他的《燕子三笑》学会了。可惜没有机会吹给靳岄听。

梁京城中仍有灯火通明之处。他吃不惯甜食,仍吃了;听不懂潘楼里的嘌唱,仍去听了。玉丰楼的灯阁没有点燃,城中没有灯会灯节,他这三日几乎将靳岄说过的所有地方一一去遍,还是觉得不够。

来梁京之前,他还不知道自己这样想念靳岄。

此天此月,此风此景。一想到靳岄和自己同在这大城之中却无法得见,贺兰砜心口便一阵窒痛,令他喘不上气。

巴隆格尔以为他不适应大瑀才夜夜失眠。离开梁京前往仙门,一路上他都不住提醒贺兰砜:需好好休息,抵达仙门后才有精力去认真寻找远桑。

这一路奔驰不停,又是大半个月。

仙门道附近山坳险峻,路径复杂,道中有一处关口名为仙门关,无人把守,只是个过去常在诗诵里亮相的地点。凡从南境往北,或是北境往南,走仙门道是最快的路径。也正因为来往路客多,渐渐才便有了仙门城。

贺兰砜和巴隆格尔越是靠近仙门关,越是觉得气氛古怪。仙门道上许多身着黑衣、白衣、彩衣之人,成群结队,唱诵着古怪的歌谣,舞蹈般跳跃来去。

“大瑀人这么想当神仙?”巴隆格尔笑道,“这一路都是神仙,天上哪里装得下这么多。”

两人翻越山径时,贺兰砜往远处隐约可见的仙门关望了一眼。这一眼他便停下了,怀疑自己眼神是出了问题。

一具巨大的骸骨陈列在仙门关外,骸骨上装饰着无数彩绸花球,更有许多人焚香下跪,磕头跪拜不停。

“那是什么东西?!这么大的骨头!”巴隆格尔惊呆了,“妖物么!”

经过的人闻言大笑:“真是不识货!那是赤燕的圣象!死在仙门关外,如今只剩一副骨头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故事之外的故事:

岳莲楼确实给铁刀门门主的女儿赠了十几把酸诗折扇。

只是那些诗其实都是写给章漠的。

铁刀门门主女儿性情直爽,上门找岳莲楼不见,便冲去找章漠。她亮出那十几把扇子,还一首首地念出了扇上的酸诗。

据说章漠那天气得把桌子都掰了一大块下来。

送走气哭了的姑娘,章漠派人给铁刀门送去价格不菲的道歉礼物,随后搬了椅子在院中等岳莲楼。

明夜堂的人也不知道俩人有没有打架,总之岳莲楼拎着鸡儿巷的美酒回家,不到半晌已经扑通跪在了院子里,口中念念有词:早知道她会当你面念出来,我便写得再……

再什么,没人知道。

总之岳莲楼乖乖跪了两天两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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