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泛舟

靳岄一言不发,低头细看盟约。

来碧山途中,他已隐隐预料到会有这样一日。订盟之事本来由龙图钦全权负责,云洲王得知大瑀打算把列星江北全境划给北戎后,突然主动插手碧山盟之事,靳岄便猜测,他起疑了。

北戎只要十二座城池,大瑀却主动把更大的土地给了北戎,这分明大有蹊跷。

盟约写得十分细致:东起列星江东端出海口,西至白雀关北面的伦得布伦大漠,这大片土地全部划归北戎。

而以此为代价,北戎中止向大瑀索要战胜方所赢得的物资及年贡。

那夜密会,靳岄听岑融提到过,碧山盟中的年贡原本包括银两、丝绢、绸缎、谷物、瓷器、矿产、木料,数量庞大,足足供应十年。岑融以划割更大片土地为代价,要求北戎放弃这批年贡和物资,从盟约上看,是一个合情合理的交换。

“靳岄,你是大瑀人,你认为这盟约可信吗?”阿瓦问。

靳岄抬起头,似是因为激动,他紧攥盟约的手指骨节泛白,微微颤抖。

“不可信!”他哑声道,“不能签!”

阿瓦浓眉一动:“为什么?”

有岑融参与,这份盟约几近完美,大瑀不需要连续十年奉上昂贵的年贡,北戎获得了更多的土地,似乎是双方各退一步,又都得到了想要的东西。

而为了隐藏封狐北城的存在,盟约中并未列出江北所有城池,而是边境端点来计算土地面积。如此一来,北戎人根本不可能发现他们即将拥有半座金羌虎视眈眈的封狐城。

靳岄心中暗叹:岑融很精明。

而如今自己正面对着一个与岑融同样精明的云洲王,他必须要让云洲王相信——盟约是真实的,是可靠的。

“云洲王,这份盟约对北戎太过有利,您说得没错,其中必定有诈。”靳岄一字字念出盟约内容,“列星江北全境,含十二城池及城池外缘疆土,均归北戎所有……”他嘶哑地笑了,带着愤怒和憎恨:“这份盟约,是不是梁安崇谈的!”

阿瓦点头:“对。你很熟悉他?”

“……此人狡猾多诈,心思狠毒,不可信任。”

“不必说别人,你就告诉我,这份盟约有哪里不对。”

“怎么能将江北全境都让给北戎!”靳岄万分激动,“您不能签这盟约,我会给您找出里头的陷阱……这里面一定有陷阱……”

他睁大眼睛,逐字逐句地看。云洲王难得见他如此失态,只感到十分有趣,笑吟吟地盯着他。

“盟约对北戎太过有利。”阿瓦问,“这就是你说的陷阱?好了,还给我吧。我明白了。”

靳岄紧紧攥着不放,他放任自己失态:“不行,云洲王……我会给您找出陷阱来的……您再等等。”

“大瑀人有一句话叫,守土为家?割了这么多土地,心疼是吧,小将军?”阿瓦从靳岄手中夺过盟约,卷在手里,笑道,“你对这盟约不满,我便放心了。”

陈霜一直在外头悄悄等着。云洲王离开后不久,靳岄才慢吞吞走出来。等靳岄来到僻静处,陈霜落在他身边问:“怎么样?”

靳岄把方才的事件简单告诉陈霜,陈霜惊讶道:“他真的发觉那盟约有问题?”

“只是怀疑,盟约的条件对北戎来说,好得过分了。”靳岄已经彻底恢复平静,方才的失态如同从未出现过一样,“云洲王并不信任我,尤其在抵达碧山城之后。我越说那盟约没问题,他只会更加怀疑。”

而靳岄假装对盟约条例感到震惊,反倒让云洲王认为,这是他的真情流露:靳岄是大瑀人,更是靳明照的儿子,他比其他人对疆土抱有更强烈的感情。如果不是这样,倒显得虚假了。

“……您累吗?”陈霜低声问。

“很累。”靳岄也低声回答。两人穿过廊外层层树影,七月就要过去,仲夏暑气在北方渐渐消散,夜里愈发凉得厉害。碧山城外千万仞峰峦正一日日地变换颜色,越是近秋,天色越发高蓝,风从更北之处吹来,日头白灿灿的,照得人心慌。

贺兰砜心心念念要让靳岄好好看一看的驰望原夏季,就这样仓促地过去了。

八月,北戎云洲王与大瑀三皇子,在碧山城正式订立碧山盟。

订盟之日,靳岄不得离开北戎士兵视线半步。来看守他的是都则,脸上的红肿消了许多,整个人看起来精神了不少。

碧山城中远远近近传来孤单的锣鼓声,有人走街串巷唱北戏,曲调幽怆悲凉。临街的楼阁上,宫装的女子开了窗户,撕碎纸片往外扔。纸屑像白色的蝴蝶,有几只飘到靳岄面前。

纸上写着词,字迹秀丽。“这是一首城头月。”靳岄低声道,“这女子颇有几分才情……”

话音刚落,外头便是咚的一响。街上一片尖叫:“坠楼啦!坠楼啦!!!”

这一日碧山城中自尽的,下至弱冠青年,上至耄耋老者,足有百余人。有人当街跳下,有人撞死在订盟之地门口。仍在碧山值守的北军里也起了几起骚乱事件,士兵嚎哭着,举着长枪刺向街上巡逻的北戎士兵。

靳岄不吃也不喝,在墙角呆坐了一天。他听见一墙之隔外有高高低低的哭声,胸口似被人掏了个大洞,怎么都动弹不起来。

深夜时他又饿又困,仍坚持折磨自己。有人摸摸他的头发,靳岄睁开眼,看见贺兰砜就在眼前。

“我想去列星江行船。”贺兰砜说,“你带我去么?”

云洲王赴宴去了,贺兰砜跟当夜值守的浑答儿打了招呼,浑答儿自然任由他和靳岄离开。两人直接往碧山城的码头走去,穿街过巷时,听到的尽是哭声。唯有售卖吃食的铺子仍旧顽强,伙计不住地招徕客人,客人若是穿大瑀衣装,进店时说一声“北戎狗”,便可以免费赠送一份凉菜。

两人吃了一碗面,牵手来到码头。码头已经关闭了,任何人不得出入,陈霜悄悄出现,帮两人找了艘小船,自己当起了船夫。

“你还会摇船?”靳岄低落了一天,此时终于恢复些许,“我从来不知道。”

陈霜笑道:“你听过琼周吧?大瑀东面的海国。”

靳岄和贺兰砜都点点头。

“我是琼周人,十岁上下才同娘亲来到大瑀。”陈霜说,“那时候也是自己划船过海靠的岸。论水性,不说你们,明夜堂里也没人比得过我。”

小船稳稳滑入列星江。

江面平静,远处隐隐看到大船灯光,贺兰砜站在靳岄身边,从上船开始就没说过话。他抬头看天,低头看江,脸色有些发青,但眼里闪动光彩。

“这就是你说的‘长鲸’?”他指着河面。

此时天上银河横跨,星群满布。江上倒映着舟楫影子,还有一道顺水而流的星影。此夜列星江江面静谧,夜间天上星子如同落入人间,在江水中浮沉荡漾,“列星江”正是因此得名。

那道银河倒映而成的星虹,大瑀人称“长鲸”。

贺兰砜实则有些晕船,他站了一会儿便坐下,靠在靳岄身边。

“天下原来真有这么大的水……”他笑道,“不对,是江。”

“海更大哩。”陈霜回头笑道,“望不到头,见不到岸,人在海里面,变成了一片叶子,一个星星,浪头打过来,你便什么都没有了。”

贺兰砜看靳岄道:“我得跟陈霜学划船,以后带你出海。”

靳岄笑道:“我带你吧,我会划船。”

贺兰砜:“在燕子溪上划船不算数。”

陈霜:“对,那绝对不算数。燕子溪……燕子溪那就是条水沟,我一抬腿就跃过去了。”

他哈哈大笑,任由小船在江上漂浮,起身跃进水里。“你们说说话吧,我去捉两条鱼吃吃。”

靳岄和陈霜所料没错,贺兰砜来找靳岄,果真是有事要说。

“阿苦剌爷爷已经出发北都,他会带卓卓去血狼山。”贺兰砜说,“大哥决定在十月的订盟庆典上杀了哲翁。”

早在送朱夜回血狼山,向朱夜承诺自己将以别的方式让所有北戎人牢牢记住高辛人之时,贺兰金英已经在筹划这一切。

原本并未打算将阿苦剌拉入,但从岳莲楼处得知阿苦剌与明夜堂有渊源后,贺兰金英请求岳莲楼说服阿苦剌,让阿苦剌去保护卓卓。

让岳莲楼答应自己这件事,很是花了贺兰金英一番功夫,总而言之,阿苦剌已经启程,半个月后可抵达北都。而从北都去往血狼山,又需要半个月功夫。在确定卓卓安全之前,贺兰金英不会行动。

跟随云洲王让他得以探听庆典的时间。庆典之日仍旧由大巫来推算,大巫推出十月十五为火神最盛之日,届时狼神也会从天而降,同庆北戎大典。

贺兰金英便得到了两个月的筹备时间。

庆典由龙图钦负责,云洲王拨调贺兰金英协助,贺兰金英看过庆典的各项事务,最后决定在火舞之时,用高辛箭射杀哲翁。

“火舞?”靳岄不禁问,“火舞不是由大巫来跳么?”

“过去都是由天君亲自跳,这次庆典是北戎的大事,哲翁不想让大巫代劳。”贺兰砜回头指向碧山城内一处正在搭建的高塔,“云洲王要在碧山城修建一座与允天监一模一样的高塔,在高塔之上举行火舞仪式。”

“这么高!”靳岄大惊,“可这样的话,你大哥在地上,怎么能……”

“那得谢谢你。”贺兰砜说,“你跟我说过,大瑀灯节上有燃火金凤。”

燃火金凤是大瑀灯节的标志。灯节当夜,从宫中会飞出燃火金凤,点燃梁京玉丰楼楼顶灯阁;三日三夜的灯节结束后,禁军收回金凤,等待明年再次点燃。而那燃火金凤实际上是一枚点燃的火箭,由禁卫军中膂力最强、箭法最好之人射出。

“这事情我也同哲翁和云洲王说过,就在我面见他们的那一天。”靳岄不解,“那只是闲谈,和你大哥有什么关系?”

“庆典当夜也会有灯节。云洲王提议效仿大瑀梁京传统,在碧山城内建一座灯阁,庆典当夜,由我大哥从高塔中射出火凤,点燃灯阁。”贺兰砜道,“他说这是为了让碧山城百姓明白,北戎人并非青面獠牙,即便碧山归了北戎,也仍旧可以照常生活。”

靳岄登时明白了:“云洲王在给你大哥制造机会。”

若想从高塔中射出火箭点燃灯阁,又要仿照梁京灯节的效果,那灯阁必不能低。灯阁建好后,庆典白天贺兰金英便可爬上灯阁,在可行的距离中射杀高塔之中的哲翁。

靳岄背后一凉,握紧贺兰砜的手。

“那之后呢?之后怎么办?”

“事成之后,大哥会直接从城墙处逃离碧山。我和他在英龙山脉脚下汇合。”贺兰砜道,“你还记得朱夜说的英龙山道么?那条路你现在用不上,我们可以利用它来逃脱。进入山道后便可直接穿过英龙山脉,先行抵达驰望原。我们不需要经过烨台,直接从驰望原北侧横穿草原,直奔血狼山。”

靳岄完全明白了:贺兰金英和贺兰砜的射杀计划,是以两人回归血狼山而结束的。

贺兰金英从来没有眷恋过北戎将领的位置。打从朱夜口中得知高辛族过去之事,打从他去过血狼山再回烨台,他已经开始筹划如何在北戎人最兴奋、在哲翁最辉煌激动的时刻,诛杀他。

靳岄只觉得浑身烧起了热火,他紧张又害怕:“逃回血狼山之后又怎么办?哲翁当年能血洗血狼山,难保云洲王不会这样做。”

“大哥跟云洲王有协定。”贺兰砜低声道,“把血狼山归还高辛人,高辛人会回报他从未见过的铁骑戎装。”

见靳岄困惑,贺兰砜解释:“云洲王打算把北戎的骑兵,变成天底下最强悍的军队。”

“大哥怎么能信云洲王的话?”

“我也这样说。”贺兰砜低声道,“但大哥还有后招,只是那后招太过卑鄙,他不肯告诉我。”

“……利用云洲王王妃么?”靳岄想起怀有身孕,并且正在北都生活的王妃。贺兰金英让阿苦剌去北都保护卓卓,很可能也会让阿苦剌在王妃身上动些手脚。但云洲王能联合外人杀自己父亲,他对妻儿又有几分真情?靳岄很忐忑。

贺兰砜摇了摇头,他确实不知道。

起初还觉得分别遥遥无期,但岑融开了口,贺兰金英也布置好了一切,靳岄与贺兰砜都明确地感受到,那一天正在渐渐接近。

等两人又说了些悄悄话,亲够了摸够了,陈霜才从船舷另一侧跳上,手里拎着几条鱼。三人在船上烤鱼煮汤,贺兰砜不吃鱼,只认真听陈霜说琼周和大海的故事。

靳岄给他唱了一首曲儿,唱到半途,江面上驶过的一艘大船上竟然传来唱和之声。

“……朱栏画鷁照江亭。

客来登,眼初明。

如泛银河,天上跨长鲸。

君是济川舟楫手,将许事,笑谈成。”

贺兰砜听得直发愣,扭头看见陈霜和靳岄脸上的笑意。“这是什么意思?”

“江湖人的赠礼。”陈霜笑道,“那是列星江上最大的船帮,他们祝愿我们事事顺意。”

歌声犹在江面回荡,贺兰砜怔怔道:“他们不知道我不是大瑀人。”

“吃了列星江的鱼,你就是列星江的人。”陈霜把一条鱼尾叉到他面前,“尝尝?”

贺兰砜最终还是没能咬下哪怕一口。陈霜把这唱词教会了他,回程时贺兰砜磕磕巴巴地,小声唱了起来。

***

订盟之后,云洲王先行启程回北都,龙图钦留在碧山继续盯庆典各项事务,贺兰金英则与碧山守军交换军备事宜,为交接做准备。靳岄被北戎士兵死死看管,每天的活动范围只有那一个院子。陈霜大惑不解:“困着你做什么?”

“跟梁安崇和岑融谈别的条件呗。”靳岄很放松,“云洲王用一个人,就要用尽他,否则不会放手的。”

中秋这一天,许久不见出现的岳莲楼忽然现身,仍旧从窗户哧溜钻进来,动作极轻。靳岄正教贺兰砜写字,两人都被吓了一跳。

岳莲楼消失多日,是去封狐城打探游君山的事情了。但他今日返回碧山,带回来的头一件事却令靳岄霎时紧张起来。

“白霓正在生孩子。”岳莲楼抖了一下,“日他爹的,也太疼了,听得我都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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