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喜将军(1)

喜将军雷师之在成为“喜将军”之前,确实是大瑀人士。

他与靳明照同年参军,同在北军服役。靳明照父亲是戍边将领,雷师之只是一介平民,但学武奇快,头脑灵活,建良英从新入伍的孩子中收了几个作自己弟子,其中就有靳明照和雷师之。

两人虽同为建良英弟子,但争斗之心不绝。有时候是靳明照故意挑起武斗,要胜雷师之一头;有时候是雷师之在谈策中妙思不断,能获得建良英称赞。

两人均是建良英最喜爱的弟子,他常常与军师聊起两位少年人,有赞赏也有遗憾:若是两人脾性合二为一,那将是大瑀绝佳的福气。靳明照擅长排兵布阵,与将士亲近和睦,在军队中颇受欢迎,但他自小带着一份傲气,同朝中官员甚少来往,朝廷中有人提起,总要添他一句:同他爹一样是个又臭又硬的烂脾气。

雷师之与靳明照恰好相反,他从小混迹市井,善于察言观色,该正经时四平八稳,该圆滑时口甜舌利,军中上上下下他都能哄好,虽然许多行伍中人不太喜欢他的性格,但也会承认雷师之是个人才。

建良英看来,雷师之最大的毛病,是他太过心狠。谈策时雷师之总能在经略上胜靳明照,正是因为他只看兵行路线,只关注胜负,全然不顾城池百姓。能阻断敌人退路,烧城便烧城;能补充军粮,抢粮便抢粮,至于烧城、抢粮后,城池百姓如何活下去,雷师之不考虑。

数年之后,雷师之被调遣往封狐城,在西北军中担任校尉,靳明照仍在北军服役,跟随建良英将军。

西北军统领年迈多病,朝中早有各种传言,西北军统领与副统领很快都要换人。雷师之为搏功勋,主动请缨担当前锋斥候,潜入金羌,之后却不幸被金羌擒获。

许多事情,靳岄都是听爹娘或者建良英将军说的,他小时候当作故事,如今看见雷师之在眼前,才觉察出故事之中的许多真相。

雷师之被金羌擒获的那段时间,靳明照从北军调往西北军,屡立战功,已成为实际上的西北军统领。他受颁“忠昭将军”称号,与顺仪帝姬岑静书成婚,出任西北军统领,一切不过是短短数年间发生的事情。

雷师之一直下落不明,直到金羌再次犯境,靳明照在战场上发现一位头戴金面具的勇猛将军。那将军排阵方式隐隐有建良英之风,其对靳明照的应对和计策更是十分熟悉,往往在不可能之处拼出生机。

靳明照在一次激斗中,用长枪挑开了那将军的金面具。

面具之下,是一张熟悉但狰狞的碎脸。

“爹爹一直以为你没了。”靳岄说,“那时候我刚出生,他在封狐城给你立过一个衣冠冢,你晓得吗?”

雷师之不应。

“后来……爹爹知道你当了金羌的将军,他不敢把这事情告诉建将军,但朝廷的随军文臣把事儿报到了官家面前。建将军当时回到梁京陪伴病重的夫人,那日他夫人病殁,你的事情又禀到了他面前,建将军又悲又气,从廊下栽到地上,昏了许多日。”

雷师之拧了拧手指,仍不出声。

伤疤狰狞,纵横地划破他的脸。靳岄心想,那应该是他在金羌受尽折磨的证据。据说雷师之出现在人们面前,起初总是带着金面具,生怕被人知道自己有一张破碎的脸。但随着他战功赫赫,金羌境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面具自然也就再没用过。

“喜将军”之名,一是因为他凡是出战,必定带回喜讯;二是因为他面部伤痕频频抽搐,即便无表情,也似是发笑。

靳明照与雷师之在白雀关外缠斗许多年。两人彼此熟悉,战况胶着,但雷师之不怕死,不怕伤人,行动起来比靳明照更狠。靳岄那时已经同母亲回了梁京,只偶尔能见到父亲。“爹爹又碰上喜将军了么?”靳岄没见过喜将军何许人也,但只要一提到喜将军,靳明照脸上便会出现幼小的靳岄尚不能理解的复杂神情。这令他印象异常深刻。

“听闻建良英将军现在正在封狐城,你可曾见过他?”靳岄又问。

雷师之的脸动了动,像是在无意识地笑。

“你怕我么,小东西?”他低声道,“说这么多话,未免不够镇定。”

被他道破心中所想,靳岄不禁白了脸。

他确实怕,这与面对哲翁和云洲王的时候,甚至面对野狼的时候都大不一样。眼前是大瑀人,与他天然地有着冥冥的联系,但又全然是个危险的陌生人。更何况,他开口第一句话便已经让靳岄知道,雷师之憎恶自己的父亲。

怔忪间,雷师之忽然伸来一只手。靳岄明明看见他身势手势异常缓慢清晰,却根本无法躲避,手中握的剑被打落,随即手腕狠狠一疼,已经被雷师之抓紧。

雷师之一手捏着他手腕,一手捋起袖子,目光落在靳岄左臂的奴隶印记上。

“……云洲王的家标?”笑声从他喉中震颤而出,“你是云洲王的奴隶?”

靳岄无法缩回手,雷师之把他拉到自己面前,大掌掐着他细瘦的脖子。

“好哇,好哇!”他似是真的笑了,脸上皮肤和肌肉颤抖,双眼一大一小,疯狂地闪着兴奋的光,“靳明照的儿子,当了北戎云洲王的奴隶,最下贱的奴隶!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好笑的事情么!”

话音刚落,眼前一道银光掠过。雷师之松手闪避,靳岄落地连退数步,与他拉开距离。

雷师之左臂被划开一道口子,衣衫裂了,胳膊皮肉破开,已经受了伤。

靳岄右手握着一把小刀,不动不摇,冷冷道:“我就算当了北戎奴隶,脊梁也比金羌将军直。人遭难时会疼、会苦,受不住了低了头,也不是什么罕见事。但回头带着金羌人杀大瑀人的混帐,人人可唾!”

“靳明照都死了,你嘴硬有什么用?”雷师之收手笑道,“他就死在我面前,胸口对穿,你还不知道?”

“?!”靳岄霎时僵了。

身后有人奔跑过来,把他往自己身后拉。贺兰砜拱手对雷师之行礼:“喜将军。”

雷师之没有再继续多话,冷冷一笑,转身往车队方向走去。

贺兰砜回身抱住靳岄:“……你怎么了?”

靳岄仍是愣愣的,身体极冷。贺兰砜揉他的脸和肩膀,竭力要让他热起来:“去烤火吧。无论他跟你说了什么,都别往心里去。那是个怪人,咱们别理。”

他像哄小孩一样,牵着靳岄往帐子走。贺兰金英站在不远处打量他俩,在贺兰砜经过身边的时候忽然来了句:“知道你俩关系好,但没想到这么好。”

靳岄像是没听见,挣脱了贺兰砜的手走回帐子。贺兰砜与贺兰金英在外面敷衍几句,钻到帐子里看他。贺兰金英讨了个没趣,叫上巴隆格尔一块儿去喝酒跳舞了。

贺兰砜蹲坐在靳岄面前,小心问他发生了什么。靳岄不答,只是无意识地咬着自己的手指。

“我想杀一个人……”他怔怔道,“可是杀了他,我就回不了大瑀了。”

贺兰砜:“……喜将军?”

靳岄:“你会帮我吗?……不,不行,不能牵连你。”

贺兰砜捧着他的脸说:“你回大瑀才是最重要的。”

“他是害我爹爹的人!”靳岄忽然激动起来,“放过这次机会,我可能永远没法……”

“你得活着!”贺兰砜一把抱住他,把他按在自己怀中,“你别忘了,你要找你阿妈,找你姐姐,还要找白霓,要回梁京找皇帝算账。光杀一个人有什么用?”

帐子顶上传来岳莲楼飘忽的声音:“小狼崽说对啦。”

他扒开帐子上一个洞口,笑道:“别急,小将军,杀人么,这种事情交给明夜堂阴阳二狩来办,更妥帖更畅快。这天底下没有我和阮不奇去不了的地方,何必脏了小将军的手?”

靳岄眼泪流了满脸,贺兰砜用衣袖擦去,又把他抱在怀里。

激动情绪潮水般退去。靳岄忽然觉得疲累,他抱住贺兰砜的腰,轻轻叹了一声。他不再是当日一头栽进驰望原雪地里的靳岄了。不再孤立无援,有人在他身旁。

岳莲楼很喜欢看俩人亲亲热热说悄悄话,但又怕看多了自己心酸。他趴在帐子上瞧了一会儿,捂着眼睛哎呀哎呀,装腔作势地跃了出去。

离开北都一个月有余,他没等到任何人找他。声称要去找他的人,岳莲楼知道,不过是去北都办事,顺便瞅他一眼罢了。若顺道瞅不见,自然也不是那人的错,都怪岳莲楼天生爱闹腾,喜欢随处乱跑。

驰望原的春风猛烈,远处有狼嚎叫。声音凄惨婉转,勾得人心头发酥,岳莲楼暗骂一声,翻下高树,借着夜色跃近金羌的车队。

那面目狰狞的喜将军正在一辆马车外徘徊。岳莲楼认得那是大肚子孕妇的车。喜将军踟蹰片刻,抓起金面具戴在脸上,上了马车。

岳莲楼无聊至极,独自蹲在山头玩手指。狼们的叫唤一声接着一声,岳莲楼暗叱,终于起身下山,朝着声源骂骂咧咧而去。

之后前行的队伍中不断有士兵传来古怪讯息:有个怪人骑着一匹大狼飞驰,总出没在附近的山岭中,与队伍若即若离。

北戎人奉信狼神,士兵们议论纷纷:那是驰望原天神的化身。

贺兰砜死死看紧靳岄,不让金羌任何人靠近,靳岄想一窥驰望原天神的模样,始终不能如愿。倒是贺兰金英因为流言四起,认真去寻了那古怪狼人,回来后满脸厌恶,谈都不愿意谈。

士兵们愈发笃定那是驰望原天神:高辛邪狼与天神的圣狼不对付,所以脸色变得不好哩!

流言传得比风还快,队伍一路往北都去,每到一个驿站,驰望原天神化作人形、骑狼巡野的故事就越编越神。

众人回到北都的那天,大街小巷已经挂起了天神骑狼的画像。巴隆格尔顺手买了几张,贺兰砜和靳岄凑在一起看,疑窦丛生:“怎么长得有点儿岳莲楼那味道?”

贺兰金英将军的新宅邸已经布置好,卓卓早搬了进去。贺兰砜与靳岄在城门同大哥告别,离队回家,贺兰金英领着金羌使臣往王城去。愈发暖和的街头开始有人卖兔肉馅饼,贺兰砜随手给靳岄买了两个塞他怀里。

两人边走边吃,晃荡着双手,没人看到的时候飞快牵一下。一路走回贺兰新家,门前便看到骑着一头大狗的卓卓身穿披风,举着树枝,模拟狼声:“嗷呜——”

岳莲楼站在门口,笑得直不起腰,疯狂鼓掌:“对对对,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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