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十害

雪雾迷蒙中,阮不奇用两块砖头做吸盘,攀上城墙的望楼。

王城各角均设望楼,有士兵把守。但这望楼的士兵已经倒地大睡,陈霜靠在围栏上:“你太慢了。”

“贺兰砜那傻子耽搁了我。”阮不奇说话了。因许久不使用,她声音有些嘶哑。

两人便在望楼俯瞰城门前的贺兰砜:“他说他能带靳岄回去。”

陈霜:“怎么带?”

阮不奇低笑:“吹牛罢了。他身上有伤,说不定没等到靳岄出来,他已经倒了。”

城门前几位士兵靠近贺兰砜,陈霜皱了皱眉:“他拿着什么?”

很快,有士兵转头冲入城门,其余人把贺兰砜请到避风避雪处,态度恭敬。

“这傻子倒有几分本事。”阮不奇扭头看陈霜,“我还没好好问过你,堂主既然让我和岳莲楼过来,怎么又派你?他是不信我,还是不信岳莲楼?”

陈霜对她拱手作揖:“阴狩说的这是什么话,堂主怎么可能不信你们。明夜堂最厉害的阴阳二狩都在北戎,足以说明堂主对靳岄的重视。毕竟这么重要的事儿,换任何一个别人他都不放心,只有你俩才能把事情办得稳妥……”

他话没说完,阮不奇冷笑道:“别用你这油腔滑调的样子说话,真恶心。”

陈霜笑笑:“简而言之,你是女子,有些需要贴身保护的时刻不方便。我只是你和阳狩的补充,我一点儿不重要,你别生气。”

“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肯定是岳莲楼嚼的断命舌头。靳岄上次逃离烨台的时机不合适,堂主怪我没把人照顾好。可我已经第一时间想办法通知岳莲楼了!当时岳莲楼就在烨台附近,是他不肯正常露面,天天骑个破鹿在山里装屁神仙。他要是早一点儿出现,靳岄也不至于大风大雪的还带上我逃跑。我也累!”

“堂主是生气,可他气的是岳莲楼不是你。靳岄太倔,你即便能说话也难劝,何况你还扮成个哑巴。”

“不哑巴不行,我不像你,”阮不奇活动手腕,“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我没学透。烨台里一堆臭烘烘的北戎人,就那什么浑答儿都则,我不止一次想开杀戒。”

“允天监周围空了。”陈霜说,“我方才探查,他就被关在允天监。是现在去救他,还是静观其变?”

阮不奇攀着细细的柱子翻上望楼顶部。天亮了,但仍旧一片灰白,小雪渐渐转大,高塔之中的长明火被风吹得摇晃不止。

“静观其变。”她说,“除非北戎狗君杀人,我们才能露面。”

两人同时跃出瞭望台,像两片轻盈的羽毛落入王城。

***

长盈宫外气氛沉寂诡异。靳岄与大巫一行人来到时,只见到宫奴和内监频频出入,或是捧着一盆血水,或是行色匆匆,无人敢说一句话。

宫外跪着一片人,见大巫带一位少年走来,纷纷噤声。靳岄在人群中看到了贺兰金英与虎将军。相距太远,靳岄无法看清两人脸上神情。

才入长盈宫宫门便闻到浓烈血气。宫中空间宽敞,地上是毛毡,墙上垂挂精美繁复的织毯,家具摆设不多,刀剑斧头等武器倒成了墙上的装饰。一面石屏风挡在眼前,上刻高山峻岭,又有北戎诗句,描绘云台万仞、朔风千卷。

靳岄和大巫站在门口,人们出出入入,说的都是北戎话,方言口音甚重,他听得模模糊糊。因有风从门口灌入,又见大巫摇摇晃晃,他小声说:“大巫,此处风凉,你不如寻个位置坐下。”

大巫瞥他一眼:“自己未知生死,还有闲心理会别人?”

“忧心自己生死与忧心你会否着凉,互不妨碍。”靳岄说。

大巫笑了一声:“小东西。”

两人并未等太久,石屏风后有人走出来,请靳岄和大巫进入。

屏风后是一个同样宽敞的大厅,地上铺着厚厚的赭红色绒毯,头顶有数十盏牛油火烛,悬挂在打造精巧的铁艺灯笼中。靳岄抬眼匆匆一扫,看见眼前坐榻上有两个同样作北戎人打扮的男子。

左侧的中年人胡子精短,面色油红,目光冷淡倨傲,打量靳岄像审视一个罪人。另一位青年则靠在榻间矮桌上,左臂包扎着厚实绷带。他饶有兴致地打量跪下的靳岄,笑道:“质子和我想象中的很不一样。”

靳岄伏地不答,心中暗忖:年长那位必定是北戎天君哲翁,而年少的能在哲翁面前这样说话,他应该是哲翁的独子云洲王。

云洲王看似受了重伤,所以王城气氛才会急变。但既然已经受伤,为何还要让自己过来?靳岄没有想明白,不敢抬头。

看到靳岄脚上的铁球,阿瓦奇道:“大瑀人人会功夫,质子也是?”

靳岄:“我只学过皮毛,不敢称懂。”

“那为何还给你系个铁球?”阿瓦对大巫说,“进我长盈宫就不要戴这些碍眼的东西,去了去了。”

立刻有人上前为靳岄解开手脚束缚。面对云洲王的亲切,靳岄满头雾水。

“忠昭将军的儿子居然不擅长武艺,这倒有趣。”阿瓦对哲翁笑道,“阿爸,你也没见过他?”

哲翁看了他伤势一眼:“你少说几句吧。”

阿瓦辩称自己是因为痛得无法安躺,干脆在这里打发时间,等痛楚渐渐消退。

哲翁不明白阿瓦为何一定要见这位被囚在允天监的奴隶。儿子的伤势令他心烦气躁,说话也愈发不客气:“当北戎的奴隶,感觉如何?”

靳岄仍是不答。

“抬起头!”哲翁吼道。

靳岄只得回答:“和其余奴隶一样。”

他摸不准哲翁和云洲王的想法,便把自己在烨台所见到的奴隶生活一一讲述:住的是臭烘烘的大帐子,寒冬里赤着手脚到冰河凿冰捉鱼,烨台人骑马出行时他跟在后头,没有鞋子的双足冻得发红,几乎死在驰望原上。

“可怜。”阿瓦很敷衍地搭话,立刻换了一个话题,“对了,你看过北都的灯节吧?你觉得和大瑀相比有什么区别?”

“各有千秋。”

阿瓦大笑,瞬间扯动伤口,忙稳住身形喘气:“你倒有趣,换了平常人,都要为北都灯节说几句好话的。我听说梁京灯节上还有房子这么高的四脚怪兽?”

他说的是赤燕进贡的大象。大象是梁京灯节巡游的例行节目。彼时宫中将臣列队穿过朱雀大道,无数宫娥太监擒灯把盏,大象走在最后,最受孩子们欢迎。赤燕人擅长驯象,奉象为神,象神身上往往坐着许多美艳的赤燕少女,大筐子里装着无数铜钱。大象走一路便用象鼻撒一路,孩子们跟在象队之后捡拾铜钱,十分快乐。

阿瓦听得兴起:“阿爸,明年岁除,我们也去赤燕要两头大象?”

靳岄:“大象不耐冷,在北戎活不下来。”

随即他便见云洲王露出笑容:“那我们去梁京看。”

靳岄立刻伏地跪下,不敢再接话。

此时长盈宫外有禁卫通传进入,他与天君见礼后,凑在阿瓦耳边说了几句话。阿瓦又是惊讶又是好笑:“他把狼镝也带过来了?”

他似乎并不生气,看了靳岄一眼,在禁卫耳边低声说话。禁卫军领命而去,阿瓦换了个姿势,忍痛舒出一口气:“靳岄,你知道列星江现在发生什么事么?”

哲翁似笑非笑,又瞥一眼漫无边际的阿瓦。

“有所耳闻。”靳岄答。

“江北十二城都是好地方。”阿瓦问,“你去过么?”

“没有。”靳岄心知北戎人选中他为质子,一定已经将他过去生活调查清楚,因而也毫不隐瞒,“我出生于封狐城,回梁京后再没有离开过。”

阿瓦摸着下巴:“封狐……西北军的军部?那你见闻可不少。”

靳岄决定掌握主动权,将这场漫长而不着边际的对话,拉到他真正想把握的方向上。

“那时年幼,许多事情都当作闲谈,不求甚解。”他恭恭敬敬答道,“与北戎天君、云洲王相关之事,还是在北都听百姓谈论,靳岄才得知的。”

哲翁来了兴趣:“他们怎么谈论?”

“天君现在是为北戎建万世功业,百姓都期待春后牧场南移,羊儿马儿有更好的草。”靳岄顿了顿,装作犹豫,“不过……”

阿瓦立刻附和:“不过什么?”

“也有人称,天君和云洲王屠城上了瘾,这回也要杀尽江北十二城讨彩头。”

哲翁脸上笑意尽去,冷冰冰道:“是什么人嚼这辣混子舌头?”

“大多是怒山、格伦帖或岐生人。”靳岄小声说,“这些话听过便罢,不能当真。”

哲翁把茶碗磕在矮桌上,当的一响:“为何不当真?我确实屠了怒山、格伦帖和岐生,怎么?你不敢谈?”

***

贺兰砜在城门等了很久。城门的士兵得知他是贺兰金英的弟弟,又是畏惧又是敬重,让他在石墙下坐了一会儿。

他的发色和瞳色少见,士兵们对他好奇,总忍不住偷偷打量。守夜的士兵已经全部换班,才有穿禁卫军服饰的人出来与门将说了几句。

他来到贺兰砜面前,恭敬客气:“贺兰砜,云洲王让我来带你进宫。”

贺兰砜随他穿过那扇朱红色大铁门,才开口道:“我认得你。你是昨夜护送云洲王回来的禁卫之一。”

那禁卫立刻笑了:“我也认得你!云洲王昨天出行,原本带了二十多人的护卫队,他嫌人太多,单单挑了最亲近的九个人,谁料……多得你仗义,不然我们这帮人都要掉脑袋。”

哲翁已经杀了不少禁卫,仅剩的这几个是阿瓦清醒后求情才留下来的。这人心有余悸,看到贺兰砜不禁愈发亲近。他知道他身上伤势不轻,又在冰天雪地里呆了这么久,经过禁卫营时特地给贺兰砜端了一碗热油茶。

贺兰砜惦记靳岄,匆匆喝下又催促他前进。禁卫笑道:“云洲王和你的奴隶正说着话,不需担心。”

贺兰砜:“天君呢?”

禁卫:“天君也在。”

贺兰砜一颗心立刻悬了起来,走了一段才开口:“我知道天君不是不讲道理、胡乱杀人的大王,要不然他也不能留我们高辛人在烨台生活,还让我大哥当将军。”

禁卫立刻笑道:“天君是明君。”

“只是……”贺兰砜压低声音,“天君平定五大部落内乱之事,确实有些残忍。”

北戎境内有青鹿、怒山、格伦帖、岐生与烨台五大部落,青鹿最大,怒山次之,烨台最小。老天君是青鹿部落的人,五大部落的内乱正是从老天君死亡之前开始的。

老天君死前执意遣兵大瑀,但在边境上被靳明照打败,死伤无数。当时北戎后阵空虚,素来不服从老天君的怒山与格伦帖、岐生三个部落挟持烨台虎将军,四大部落共同出兵压胁北都,逼老天君退位。

哲翁在边境负伤回到北都后,才知老天君已经去了。他在混乱中接任天君,集结残军两万余人,先扫平军队最少的格伦帖部落,打破三部落之盟,释放烨台虎将军。烨台脱离三部落控制之后,与哲翁合力夹攻岐生部落。岐生部落死伤过半,三部落之盟彻底破碎。

此后,格伦帖与岐生残余军队任由哲翁调配,哲翁集结四个部落近六万兵力,彻底踏平最先拔旗造反的怒山部落。

怒山部落背靠大山,拥有仅次于青鹿部落的大片草原牧场,人丁兴旺。但持续两年的战争中,怒山人死的死伤的伤,尘埃落定之后,哲翁屠尽怒山营寨兵丁。

传说怒山部落背后山脉中有巨大山坑,填埋的全是怒山人尸骨。哲翁不允许怒山人祭拜,不允许任何仪式,任由野兽猛禽啃噬。于是在寂静夏夜,常能听见群山夜哭,更有伥鬼伏路、阴灯霸道,十分骇人。

也正因此,怒山部落许多人对哲翁和云洲王心存怨恨,暗杀行刺之事接连不断。

那禁卫十分钦佩云洲王,这时不免要为云洲王辩白几句:“平乱当然得狠一些,否则我们这些跟着云洲王出生入死的人,不知会死在什么地方。”

说话间,禁卫已将他带到长盈宫侧门。侧门看不见宫前广场那浩荡一片人,禁卫示意贺兰砜放轻声音、不要说话。走过几个曲折处,两人刚踏入一扇门,贺兰砜立刻听见了靳岄的声音。

“……屠江北十二城城百害而无一利,天君要立万世功业,这种无利又损伤天运的事情,我想天君绝不会做。”

他心头乍一松,又一紧。

靳岄说完这句话后,宫中并无人声。贺兰砜只听见茶碗与桌面碰击之声,气氛凝滞,如同胶着。

一墙之隔便是哲翁、阿瓦与靳岄对谈的正堂。大巫与云洲王王妃站在旁侧,一声不吭。

“百害?”哲翁轻笑,“北戎控制驰望原这么多年,从来没听过屠城有害的说法。大瑀人,你今日能说出一百个害处,我便饶了你,饶了江北十二城的大瑀百姓。”

靳岄心头一紧:百个?!但他很快让自己冷静,这至少是他争取来的一个希望。

“请天君给我一盏茶功夫……”

“不,现在立刻说。”哲翁笑着,“听说大瑀人多急智,不知靳明照的儿子有没有这样的头脑?”

阿瓦忽然呛咳两声,忍着剧痛似的,抬了抬手:“他能说,我可听不了那么多。十个吧,说出十个,有理有据,我就放了你。”

哲翁扭头看他,阿瓦半闭眼睛,眉头皱得死紧,哼哼地呻吟,王妃愁眉紧锁地候在一侧。哲翁于是不再勉强:“十个害处,现在就说。”

宫中灯烛齐亮,油脂燃烧的气味混合着药草、鲜血与烈酒,将靳岄彻底包围。他像落在一处迷雾之中,出口模糊,而他除了摸索前进,别无他途。

跪得久了,他膝盖发疼,双足麻木。阿瓦撑在矮桌上看他,忽然说:“站着说,别跪了,跪着不像样。”

哲翁忍不住又瞧他:“阿瓦,你认识这奴隶?”

“不认识。”阿瓦非常坦荡,“今天第一次见。”

“那你……”

哲翁话音未落,站直了的靳岄已经开口:“第一害,当属损伤百姓性命。水有源,则其流不穷,木有根,则其生不穷。百姓乃国之根基,损伤百姓性命,如同截木断水,毁坏根本。”

哲翁冷笑:“平平无奇。”

“第二害,是坏了江北十二城秩序。江北远离梁京,十二城城守虽无太大作为,但多年来维持北戎与大瑀通道开敞,从无阻碍。一旦屠城,城内秩序必定大遭破坏。立序难,破俗易,尤其城池内序,毁坏后再重新颁立,难上加难。”

他停顿片刻,又添一句:“就如同五部内乱之后重建秩序,天君与云洲王必定比我更清楚其中艰难。”

阿瓦坐直了,哲翁也放下了手中茶碗。

“第三害,是损坏城中建筑。”靳岄站得笔直,声音清脆干净,音调无一丝颤抖犹豫,仿佛一切文章全在心胸中,“江北十二城靠近北戎,移风易俗许多年,城镇建筑鳞次栉比,萍洲、碧山、桑丹等大城更是气象庄严,既有大瑀风貌,又有北戎气度。屠城定会伴随毁城,火烧、抢砸更是不可避免。城中建筑并非一日造成,若是受损,复原极难。”

他深吸一口气,双手紧紧绞在袖中:“第四害,则与船有关。”

此言一出,哲翁与阿瓦果然显出兴趣。靳岄愈发肯定,北戎对自己没有造船和渡江作战能力,始终耿耿于怀。

“碧山城郊有列星江江北最大港口。而在碧山城港口做事、造船、通航、运输之人,绝大部分是大瑀人。这些人若是没了,北戎若想再造能穿渡列星江的大船,至少要等上十年。”

哲翁长叹一声,那张严峻而无笑意的脸上,破天荒地显出了勃勃兴致:“继续说。”

靳岄点点头:“第五害,则是会伤北戎人的心。大瑀北戎来往极多,江北十二城中两国通婚联姻的人自然也不少。大瑀的丈夫,大瑀的妻子,或是同大瑀人生下来的孩子,该杀或不该杀?若屠城令真的下来了,谁又负责去区分什么人该屠,什么不能屠?在屠城中,谁又能保证不会伤到一个北戎人?”

阿瓦转头看向哲翁:“他前头说的四害我都想过,但这一害确实出乎意料。”

哲翁没理会他的打断,重复道:“继续说。”

“前五害与江北十二城相关,后五害则直接影响北戎军队与天君的万世功业。”他神情严正,仿佛眼前并非异族宫殿,而是可让他畅所欲言的朝堂,“第六害,屠城定会令军纪懈怠。实际上,在中原大地上,千百年来土地数易其主,屠城、屠村之事史书都有记载。将士经历长期战斗,原本已极度疲惫,屠城令是发泄的开口,它确实令愤怒之人得到宣泄,但军中那些不愿意屠城的士兵和将领又如何自处?”

阿瓦追问:“如何说?”

“不想杀人的,却偏偏手刃千百人命,乐于杀人的,则把屠城当作练习。两类人还要回到同一个军营一起生活,隐藏的危机难以消除。”

在他面前,哲翁和阿瓦已经完全听得入了神。

而一墙之隔的贺兰砜看不到靳岄,只能听到他的声音。他从未听过靳岄用这种方式和口吻说话,那仿佛不是他的朋友,不是他认识的大瑀质子了。

“第七害,屠城会令天君染上一身罪孽。天君是驰望原的神子,降世是为了历练人间万事,神子终会回到天神身边,他不能带着罪孽与血债回去。”

哲翁忽然朗声大笑,对大巫说:“这是你说的?”

大巫苍老的眼睛盯着靳岄,凌乱的白胡子里藏着一个笑:“我不过随口一说,他竟然记住了。”

靳岄朝大巫拱了拱手,又站直道:“第八害,屠城有损大瑀和北戎情谊。两国相邻,素有通商往来,即便江北十二城划归北戎,这商贾政事、说唱游乐,仍能来往。可一旦屠城,北戎与大瑀便成永世死敌,此伤如天堑深渊,永远不可弥补。”

他忽然停住了,因为看到哲翁竟然轻轻点了点头。

“第九害,屠城将令天君成为令人恐惧的象征。”

“恐惧?恐惧有何不好?”哲翁出声问。

靳岄想了想,回答:“大瑀有一句话,治国者不忘渔樵。渔人樵夫,身份低微,但若为君者能将至低微之人的生死、寒暖、贫富记在心中,百姓会敬重仰望你,而不必恐惧你。恐惧会生出怨怼,怨怼则带来动乱,所以,君应使民敬之,而非令天下惧之。”

阿瓦完全忘了自己手臂的伤,竟然鼓起掌来。

哲翁问:“第十害呢?”

“第十害与天君的万世功业息息相关。”靳岄微微仰头,注视哲翁双眼,他此时此刻其实把自己想象成父亲靳明照,或是那位爱打他掌心又给他塞炒栗子的西席先生,“仰高者不可忽其下,瞻前者不可忽其后。百姓是长流水之源头,是万年木之根本。而天君好比大海汪洋,高天灿日,你有建立万世功业之心,水会永远流向你,树会永远靠近你。只有民心凝聚,才会有万世功业。屠城令若颁下,则民心俱散,基业崩塌。”

靳岄一口气说完,静静等待哲翁和阿瓦的反应。

哲翁眼睛微微眯起,一瞬不眨地注视靳岄,像狼注视自己的猎物。阿瓦鼓掌把伤口又弄裂了,他手上淌着血,却还兴奋不已:“阿爸,他说的可比龙图钦好太多了!不是,我们议堂里根本就没有这样的人。”

“龙图钦那双眼睛也太老了。”哲翁笑道,“怎么就看走了眼呢?”

靳岄察觉气氛不对,连忙跪下。他记得“龙图钦”这个名字,当日在萍洲城与大瑀签订萍洲盟、指定要他当质子的,就是龙图钦。

哲翁此时确实很想把龙图钦拎过来,先狠狠扇一巴掌。龙图钦在梁京见过靳岄,他说靳岄与靳明照确实一点儿不像,不仅胆小怕事,又没有伟略韬策,因病弱而显得苍白瘦小,总是被仁正皇帝几位皇子帝姬围在一块儿捏手揉脸,不敢反抗。

靳明照生了个废物儿子——龙图钦当时是这样说的。

哲翁慢慢开口:“靳岄,你知道贺兰金英是北戎第一位异族将军么?”

靳岄忙回答:“知道。”

“你觉得如何?”

“贺兰将军神勇无敌,当之无愧。”

哲翁笑了:“我是问你,你觉得北戎让一个异族人当将军,好还是不好。”

靳岄的心绷紧了。他一时无法解读出这是什么信号,但……夸北戎天君,总是没错的。

“收揽人才,不拘一格,天君果真有神子气概。”他尽量把这句明显得过分的马屁说得真诚,“凡有用之人都可在北戎施展才华,天君如此……”

“那你呢?”哲翁不想再听他撒谎,打断了问。

靳岄一愣:“……我?”

哲翁居高临下看着他:“靳岄,你愿不愿意在我的议堂里,辅佐我成就万世功业?”

靳岄跪在地上,只觉得通身冰凉,骨头发颤。——这是他从未想过的后果!

铡刀就在头顶,他几乎能感受到锋锐刀刃紧贴着颈后皮肤:哲翁在等他的答案。他立刻清晰地想起了大巫的话——他是该杀的人。

这或许是哲翁给他的一根救命稻草,但他不可能让自己去握。在北戎当官儿,在北戎享受荣华富贵,这样的事情他一时一刻都没有想过。

“大巫说,你该杀。”哲翁慢慢道,“他从你身上闻到了雏鹰的味道。但我觉得他看走了眼,靳岄,你是雏狼,必成大器。但雏狼若不能为我所用,何必让他活在世上?”

靳岄手指不自觉地抓紧了地上的织毯。织毯花色复杂,令人目眩。他又听见哲翁说话:“我从未想过屠城,但害处没有你说的那么深入。”

靳岄心头松了一瞬,但紧接着又提了起来。

“我给你机会,是想看看你到底有没有靳明照的影子。靳岄,我很欣赏你,我给你一个机会。你面前有两个选择:现在就死在驰望原,连骨头都没人收拢,或者进议堂,吃好穿好,以北戎议臣的身份风风光光回大瑀,让梁京的人看看你有多威风。”

他停口的时候声音像彻底消失了。贺兰砜需要紧贴在门上,才能听清楚另一面的声音。

“我不入议堂。”靳岄说。

“你不仔细考虑?”

“不必考虑。”靳岄跪在地上,背脊挺直,毫不畏惧,“我是大瑀人。”

哲翁坐回矮榻上,面色阴沉,显然不打算再给他机会。但刚抬起手,阿瓦忽然打断了他的动作。

“阿爸,我忘了一件事。昨夜救我的烨台牧民,恰好就是贺兰金英的弟弟。”阿瓦笑着看看猛地抬起头的靳岄,“我还有一支狼镝在他手里。为了救我的命,他自己也受了重伤。”

“你是云洲王,他当然要豁出性命救你。”

“当时他不知道我身份,甚至我与他才刚刚见面。”阿瓦说,“他以命相搏,这份恩情我还没想清楚如何回报,你这边就让他家小奴隶去死,这不好。”

哲翁似笑非笑:“我说你今夜怎么突然这么热心,要见这小奴隶,还东拉西扯说这么多废话。……好吧,那就让他继续当奴隶,一生都是我北戎的奴隶。”

话说完,他起身欲走。经过靳岄身边时,他忽然停下脚步。

靳岄伏地跪趴,双手平伸,这是奴隶觐见天君的礼仪。

他双臂光滑干净,没有伤疤。

“……你没有奴隶印记?”哲翁问,“没有印记,还怎么做北戎的奴隶?”

靳岄一颗心忽然怦怦急跳。

“阿瓦,你那救命恩人是他的家主?就在长盈宫里?”得到肯定回答的哲翁长声大笑,“那就让他给这大瑀人打印记吧。”

***

云洲王的人把贺兰砜请出来时,靳岄正被人扣住肩膀,不让他动弹。

堂中地炉熊熊,一根火烙在里头烧着。

“烨台贺兰家,有家标吗?”哲翁问。

贺兰砜甚至没听到哲翁的问话,他只是望着靳岄。靳岄也瞪着他,那双黑珠般的眼睛里尽是他看不明白的情绪。

“没有。”阿瓦代替贺兰砜回答,“他一家都是高辛人,高辛人在北戎怎么可能有家标。”

“那正好,既然在长盈宫,就给这奴隶打云洲王的家标。”哲翁笑道,“纵然是奴隶,也比别的奴隶高上一级。”

贺兰砜生硬回答:“他不必打。”

阿瓦咬了咬唇角。哲翁细细打量贺兰砜:“你倒和你父亲长得相似。听闻他有三个孩子?除了你和贺兰金英,还有谁?”

有禁卫在贺兰砜身后推了他一把,他不得不跪在哲翁面前。

“连天君的话都不听了,烨台贺兰家的人,是想造反吗?”那人呵斥完了,趁弯腰时轻声对贺兰砜说,“别犟!云洲王想帮你,可天君正怒着,你家有三百条人命也不够死的。”

他将火烙塞进贺兰砜手里让他握着。

烙铁卡在木制的杆子上,火烙只有铜钱大小,烧得通红。贺兰砜拿着火烙站起,走到靳岄面前。他抓住靳岄的手,发现那细弱的手臂在自己手里细细颤抖。

“求你……别……”

靳岄头一次哀求他,那双曾经快乐的黑眼睛浮起了薄薄的眼泪。他看向贺兰砜的眼神变陌生了,带着畏惧和强烈的痛苦,手臂在贺兰砜掌中打战。

贺兰砜想把手抽回来,但那禁卫已经捋起靳岄衣袖,露出他白净的胳膊。

哲翁喝净了碗中油茶,闲谈似的对阿瓦说:“已经当了我北戎的奴隶,还惦记着自己是大瑀人。什么大瑀人、北戎人,奴隶怎么能算人?”

他笑道:“打了这印记,他不过是驰望原一头牲畜。”

靳岄紧紧闭上眼睛。贺兰砜把火烙悬在他胳膊上,离得很近。但火烙始终没有落下来,只有热烫的温度炙烤他的皮肤。

他睁开眼睛,撞入贺兰砜的狼瞳里。

在满室浓烈的复杂气味中,靳岄忽然闻到贺兰砜身上的血气与药草气味。他这时候才发现,贺兰砜胸前衣襟被刀割裂,裹着厚布,腿上更是一圈洇透衣料的血。从来行动如风的高辛人,此时面色苍白虚弱,摇摇欲坠。

腿受了伤,不能骑马,他是走来王城的。他阴差阳错救了云洲王一命,云洲王说他“以命相搏”。贺兰砜的“以命相搏”,让云洲王今夜竭力保下自己一命。靳岄掉下泪来,他心头万千种痛苦,最后只嚅嗫说了一句:“你疼么……”

火烙始终悬空,不得落下。贺兰砜咬着嘴唇,他不能给靳岄打奴隶印记,他无法下手。

哲翁嘿地一笑,拍桌而起。

就在此时,贺兰砜身后闪过一个人影。大巫一把抓住贺兰砜的手,重重下压,火烙顿时落在靳岄胳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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