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雨一直在下。

司延安从后台的窗口向外看, 黑色的雨潜入地下,路灯组成的光带在积水中沉没,漂浮, 复制出个一模一样的世界。

心脏疼得快要裂开了,他得一直盯着那些模糊的光点才能勉强维持住理智,不至于把手心掐出血来, 看着太像一个神经病。

这么多年了。

小朋友一直,一直没有忘记过。

这一刻, 司延安终于懂了,为什么他看自己的眼神,和粉丝总有些不一样。

不一样到让他冲动说出“试试”这样的话。

他一直不明白自己当初为什么草率得那么反常, 按理说不应该的。他以为是明宸太合他眼缘。

结果是自己有眼不识珠。

司延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眶蓦然红了。

他只是随手一帮而已, 凭什么能有这样的回报?能有这样的人, 一直,一直地爱他。

他又做了什么呢,觉得自己不行, 丢下人玩消失, 小朋友一条条地发微信, 知道他回来以后还在他家门口等着。

小小一团,浑身湿透, 嘴巴笑着眼睛却在哭, 说着还是家人重要。

司延安啊。

你可他妈真是个混蛋。

休息室附近传出人声,有嘉宾已经离开。

司延安克制住情绪, 站在拐角处听着动静。他没告诉明宸自己在,想要把表情控制好再走出去。

过了大约一刻钟,人都走光了, 明宸和林跳跳最后出来。

“外面还下雨吗?”明宸问。

“还下呢……”林跳跳说:“但好像不大?也不知道路上积不积水……下去看看先。还有啊哥,你唱得也太好听了!”

两人路过拐角,来到电梯间旁。

林跳跳道:“我在后台都听得很清楚,看到大家都惊呆了。”

明宸笑了一声:“这不是为了赢么,回头网上又会有人骂我你信吗……不过我真的没手段了,最近来的闫老师和陈老师都太厉害,下期就会淘汰了吧。”

“已经很好啦,西施姐是不是让你撑七期的?”

“起码这个目标达成了……”

静了一会儿,电梯运行的声音清晰起来。

手机铃声就在这时候响了,几声后,司延安听到小朋友有些严肃的语气:“跳跳你先走。”

“诶?又来啊——”

电梯叮一声。

“去吧,一会儿我找你。”明宸说。

林跳跳不见了,电梯前只剩下明宸一个人。

司延安眉头微蹙,往外挪了一步,正好看见明宸把电话接起来时的表情。

非常陌生。

像是换了一个人,冷漠的,甚至带着戾气的眼神。

“说话。”他道。

静了约十秒左右,他再次开口:“不用这么麻烦,你到底要干什么,电话里说就可以了。”

这一次间隔的时间更长,他清楚地看到明宸闭了闭眼睛,额头上都隐隐冒出忍耐的痕迹。

“地址。”

而后挂断。

明宸在他面前永远是可爱温顺的,就算在巷子里揍混混,或者抱起几百斤的大石头,也都一样。从来不会像这样,浑身上下写满了攻击性。

司延安心神俱震。

不是因为看到了另一面,而是发现,这样的明宸,忽然有了小时候那个小孩儿的影子。

像一只野生的,需要自己猎食才能生存下去的,凶恶的小动物。

可爱到令人战栗。

愣神间,熟悉的铃声炸响。他条件反射摁掉铃声,匆匆向后台另一侧走去,接起电话:“喂?”

“哥,”明宸声音轻快:“叫郭盔别来接我了,我今天不回去,节目组要一起去隔壁酒店吃饭。”

“是吗,”司延安声音沙哑,手撑着黑暗中的墙壁:“那什么时候回来?”

“还不知道,结束了我就回去。”

“……玩得开心。”他道。

小朋友撒谎了。

司延安心中不安更甚,等了一会儿才慢慢回到先前的位置。

明宸已经收起了手机,等电梯下楼,司延安跟着他,一直到电视台侧门出去,上了一辆出租车。

司延安也拦了一辆,继续跟着。

司机第一次做跟车这种事,路上显得非常兴奋,动不动就问阿sir这是在做什么。司延安心情焦躁,没跟他扯皮,谁知到了城西某片区附近,车出了点意外。

城西这一带的路况是公认的崇市最差。

养心斋在的旧城区经过几次整顿,已经没有那么破烂了,毕竟离市中心不远。但城西这一带旧小区多,开发商没有资金盘下,便一直扔着,像光鲜亮丽城市里的丑陋伤疤。

今天一直下雨,这条路上的水积了有小腿高,那位司机经过时不知出了什么毛病,车熄火了。

司延安钻出车来,一脚踩在水里。

他拧着眉,后悔没在电视台就拉住明宸。但是如果不跟出来,小朋友或许又不会说了。

一个电话拨给明宸,一直响到断了都没人接。

不死心的又打了一个,依然是。

他现在算是知道了,论倔强,没人比得过明宸。

“师傅,钱付了。”司延安收回手机,打了个招呼,不顾身后司机惊讶的声音,直接踩着水往前一辆出租车消失的方向去。

***

明宸下了车,站在一道铁门前。

整个崇市都没多少平房了,他觉得自己在参观古董。

以为自己已经忘掉的记忆,陡然和眼前的画面重合,他才知道他并没有忘记。

甚至还记得很清楚。

这座小院子,院里的车棚,杂物堆,一小块种着黄瓜藤的裸露泥土,都和记忆里一模一样。

明明也没住多长时间。

他拍拍铁门,发出哐哐的,仿佛快要散架的声音。

屋里有人走出来,手电筒的光柱在雨中清晰得像一条线。

“明明,回来啦。”

手电筒的光扫过明宸的眼睛,他不闪不避,只有瞳孔缩起。

铁门咔哒一声开了。

男人的声音中带着一股腐朽的,油腻的味道:“进来进来,你都好多年没回来了,该不会忘了爸爸吧?”

他没有期待明宸的回答,将人领着往屋里去。

塑料拖鞋踩在积了一层薄薄水的砖石地面上,挤压,抬起,气流和水摩擦,发出奇怪的滋滋声。

明宸漠然进屋。

男人摸索墙壁,开灯。

屋内的陈设在昏黄的灯光下更显陈旧,新家具很少,一切都灰扑扑的。

且不像还有第二个人住的样子。

沙发吱呀一声,男人坐了下去。

他一半的头发都花白了,且白得不均匀,眼角皱纹耷拉下来,做了个和善的,笑着的表情:“你也坐。”

明宸站着没动。

男人曾是个小学老师,亲切是他与生俱来的技能。

他笑容加深,语气愈发轻了:“明明啊……坐啊。”

凝滞的三秒后,他一脚踹在茶几上,咆哮道:“为什么不坐!!让你坐你听不见吗!为什么不听话!坐!!!”

这声如炸雷一般,震得天花板都仿佛要掉下灰来。

明宸惊得心脏停了两拍。

面上却不露分毫。

“……呼……”男人喘着气,像一头年迈的公牛,瞪着眼睛,身体用力起伏:“哈哈,这是……长大了啊。”

明宸垂眸看着他:“我的号码,你是怎么知道的。”

男人似乎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嘴角向上咧开:“怎么了?当然是爸爸打听到的。这么多年,你赚着大钱,也不来看看爸爸……爸爸当然要好好打听。”

明宸不回应,他便自顾自地继续:“只是没想到你这么不听话……你从小就不听话……总是往外跑。养不熟的白眼儿狼。”

“爸爸在电视里看到你了,还会唱歌儿呢,真好听。底下小姑娘嗷嗷叫,听说她们都很舍得为你花钱……她们都给你多少钱?多少钱买你唱首歌儿?”

“你出息了,爸爸看着也很欣慰,我也不要多……一千万吧。爸爸老了,去年也退休了,你又不回来给我养老,钱上自然得补偿一些吧……”

男人眼角笑纹更加明显:“那些喜欢你的小姑娘们,知道你是个没人要的孤儿吗?知道你从小不听话,是个街面上的混混吗?知道你赚了大钱,却不孝顺养父母吗?……你们公众人物,不是最要面子吗。”

“别生气……爸爸也不想这样的。爸爸以前很喜欢你的。都怪你不听话。”

“当年在那么多小小孩儿里,一眼挑中了你。”

“号码。”明宸仿佛一句话都没听,只重复道:“问你呢。”

男人面色冷下去:“明明,你听没听爸爸说话?”

“做梦呢吧。”明宸冷漠道:“你是老糊涂了,不知道我有什么手段,就敢来勒索我?今天,你告诉我号码哪儿来的,我放过你,就当这一切没发生。否则,别想安稳过完晚年生活。”

“你!”男人忽的从沙发上弹起。

他怒极,想要发火,却本能地在意着刚刚那段狠话——直到他看见明宸的手。

极力隐藏,却藏不住的,在颤抖。

原来是虚张声势。

“哈哈……哈哈哈!”男人大笑,影子投在墙上,如同狰狞的怪兽:“长大了!长大了!你这小东西,天生的坏坯子,会撒谎了!结果不还是怕我——”

话音未落,失重感袭来,他被掐着脖子甩到墙上,眼前一黑,发出嗬嗬声响。

明宸颤抖着,扼住他的喉咙。

害怕。

太害怕了。

他从小就怕很多东西。

害怕下雨,害怕打雷,害怕肚子饿的感觉,怕猫……怕死。

世界上总有这样莫名其妙生而弱小的东西,活着就是碰壁,但凡他强大一点,似乎命运就不会这样对待他。

所以他努力挣扎,想要更多的勇气。

然而这些可怕的东西依然如影随形,好像运动会上那个烂苹果,好像粉丝投毒时他听到的噩耗。他无法不感到害怕。

有时候他会想,是不是我天生就是这样,怎么也坚强不了呢?

也许吧。

系统在脑中疯狂大叫:[明宸先生!明宸先生!请您注意行为!恃强凌弱是不好的行为!]

明宸重重喘着气,双手死死掐着男人的脖子,看到他翻起白眼。

太恐惧了,手僵硬到不敢松开。

他还记得这个人,拿着一棍棍子,狠狠敲到他头上时的感觉。痛。害怕。

[明宸先生!明宸先生!]系统焦急得快要过载了,忽然提高又一个八度:[你听!听!外面有人来了!是他!]

院门处传出巨大的撞击声,有节奏的哐哐响。在这样的雨夜像闷雷一样。

明宸下意识松开手。

他心跳得快要呕出来,原地僵了足足十秒。

直到外面传出什么东西轰然倒下的声音,而后是一声喊:“明宸!”

他大脑一片空白,脱力地跌在地上,然后被一双大手托着腋下抱起来,像抱小孩儿似的搂进怀里。

“宝贝。”司延安用力把他摁在怀里,声音颤抖:“不怕了。我找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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