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谢玉帛不知为何, 十分笃定商言戈有朝一日会记起前世。

大国师的直觉从来不会错, 他可以耐心地等,等到那一天,向上辈子的暴君讨个说法。

万一、万一暴君真的想不起来, 那也不能强求, 反正他们总归是一个人。

但这些都不妨碍他觉得暴君脑子不行。

暴君想不起来,谢玉帛也不想跟他提上辈子的事。人都是独立个体, 不该给他强加因果和经历。

刚才没忍住说漏了嘴, 谢玉帛还是没反应过来海绵体和海马体的区别, 一个是不可描述部位的组成, 一个在脑子里掌管记忆, 他看的书又杂又多,偶尔记混很正常。

谢玉帛打了个呵欠,手肘抬起时, 衣服跟着往上一小截,白皙单薄的腰身像云层里的月牙般勾人。

“商大哥晚安。”

商言戈强行给自己上脑的热度泼了盆冷水,移开视线,见谢玉帛一副要睡觉的单纯模样, 再度怀疑自己听错了。

可万一谢玉帛就是在试探他呢?

他可以忍住在谢玉帛高三期间不逾矩, 等到他毕业,但如果谢玉帛也有那个意思, 他不回应岂不是蠢透了?要是谢玉帛伤心找别人了怎么办?

商言戈沉住气,在谢玉帛擦身而过时,手腕一动, 扣住了他的手指。

“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

谢玉帛溜圆的眼睛滞住,果然,暴君对这个话题很敏感,肯定是他也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

深夜使人胆肥,谢玉帛反手扣住商言戈的脉搏,仔细查探了一番,然后重新坐下来,提笔写了一张方子。

“照这个方子抓药,可以补脑。”

谢玉帛以前哪敢这么对暴君不敬,最近被宠得有点飘,反正暴君又不能把本国师怎么样。

商言戈拿着实际上是肝火虚旺的方子,一时间竟怀疑起自己的智商。

他是真的看不懂,谢玉帛这张方子是讽刺他连求偶暗示都听不懂,还是诊断他脑子真有病理性问题。

谢玉帛医术高明他知道,商言戈对着方子陷入沉思。

谢玉帛保证道:“相信我,我会中医,对症下药。”

商言戈:“……”

他的小国师嘴上没把门,上辈子就没教过他谨言慎行,或许随便一秃噜开玩笑也说不定。

前世因,今世果,自己宠成的小国师,敢爬到老虎头上编辫子,还不是只能忍着。

谢玉帛:“你要喝。”

“好。”

别说治脑子了,就算小国师端来一碗毒药,商言戈也能一口闷了。

两人在商言戈屋里写作业,谢玉帛走出来回自己的房间,熟门熟路的。

商言羽脚步虚浮地从楼上下来,到厨房倒了一杯热盐水,他脑门冒着虚汗,手脚冰凉,显然是白天出门兜风受凉,夜里开始发作。

见二人出来,商言羽立刻站直了身子,打开冰箱拿出一瓶可乐掩饰。

商言羽努力使自己看起来镇定自若,没有受凉,更不需要去医院打针。

商言戈和谢玉帛瞥了商言羽一眼,不约而同地朝商言羽走来。

“弟弟,生病要治。”谢玉帛道。

“又装没病?”商言戈毫不留情地揭穿。

商言羽内心崩溃,为什么,哥哥能看出来就算了,为什么连嫂子也能看出来!生活已经如此艰难,为什么要这样看穿一切。

商言羽颤颤巍巍地端起盐水抿了一口:“问题不大,我睡一觉就好。”

商言戈:“都虚成这样了,还逞强。要么去医院,要么回家去。”

商言羽弱弱道:“我不想去医院。”

商言戈:“行,不去。”

谢玉帛:“我给你看看。”

“玉帛他会医术,中医。”商言戈解释道。

商言羽一喜,中医,那岂不是喝点药就可以了?

他没有去想深更半夜,别墅里哪来的中药,安心地躺在自己大床上,等待哥哥嫂子的照顾。

这样一想,商言羽眼角仿佛流下感动的泪水,有哥嫂的孩子像个宝。

谢玉帛问商言戈:“有没有毛笔?”

“嗯?”

商言戈本来都打算强行按住弟弟,让小国师扎两针,闻言眼含疑惑地看向谢玉帛。

“他不是怕打针吗?”

“没错!”商言羽突然想起中医里古老的针灸法,连忙附和,那跟打针有什么区别。

商言戈去书房取了一只羊毫笔,递给尾随的谢玉帛,冷酷无情道:“不用对他太好。”

他担心谢玉帛又要动用灵力,商言羽不是很严重,没必要浪费灵力。

谢玉帛唇角一抿,从书桌上拿了一个铜镇纸,“砰”一声把毛笔杆微微砸裂。

然后从书包夹层取出一包银针,选了一根又细又长的,针尖还泛着冷冷的银光,将其塞入笔杆中,细软的羊毫正好覆盖住针尖。

暴君看著书桌、定制羊毫笔、手工铜镇纸,扶额叹气,难怪以前御书房的东西总会坑坑洼洼,谢玉帛某种程度上,也很败家。

谢玉帛将伪装好的羊毫捋了捋,眼神亮晶晶地看向暴君。

商言戈收好表情,给谢玉帛比了一个赞赏的大拇指。

大国师微微一勾唇,两只夹烟蒂似的夹着羊毫笔,转着笔去给弟弟扎针。

谢玉帛面不改色:“这跟毛笔蘸了驱寒酒,刷一刷,驱寒症。”

商言羽鼻尖萦绕一股淡淡的医用酒精味,让他想起护士打针前的酒精棉球,但是他准嫂子手里并没有可怕的针头。

“谢谢嫂、少爷。”

轻柔的羊毫斜着扫过后颈,没有一点尖锐威胁感,谢玉帛趁他放松,竖起毛笔扎一针,食指和拇指用力,手法极快地挤出一小滴浓血。

“嗷!”商言羽叫了一声,“你扎我!”

谢玉帛温柔道:“弟弟,你感受错了,怪你哥买的毛笔粗制滥造毛锋扎人。”

商言羽头痛得有些糊涂了,被谢玉帛忽悠住,后颈也不怎么疼,“这样吗?”

“没错,你下次给他买根好的笔。”

羊毛出在羊身上,大国师趁机帮暴君讨回一根羊毫笔,简直精打细算会持家。

“好的。”商言羽痛心他哥买到假货的档口,被谢玉帛连扎了好几针。

寒气随着黑血排出,商言羽的头重脚轻的症状缓解了一些,眼睁睁看见嫂子抓住了他的五指。

十指连心,指甲和手指关节中间那块皮最细嫩,扎起来最疼。

商言羽一下子清醒,啥话还没说,就见毛笔画龙似的在他指尖扫过一圈,密集的疼痛刚传来,施针已经结束了。

商言羽含泪咬牙,被谢玉帛一一抓着手指挤出血。

嫂子的花言巧语,不仅能骗大哥,还能骗弟弟幼小的心灵。

但是不得不说,他现在身体轻快爽利,比刚才的昏昏沉沉好太多了,只要捂好被子发发汗,病状很快便消失了。

商言戈帮谢玉帛把银针从毛笔里拔出来,“从小就不肯进医院,别惯着他。”

谢玉帛:“不是惯着他,我是怕你按住他太累,弟弟也是个一米八的成年人,骗骗他就好了,睡前不要做剧烈活动。”

按照国师的手法,只要商言羽不恐惧,大多数地方他是感受不到疼的。

他说得这样理所当然,商言戈愣住,感觉到有一股暖风从心田吹过,瞬间心花怒放,原来出发点还是为了他考虑么?

谢玉帛:“晚安,睡觉吧。”

谢玉帛如今不瞎了,商言戈没理由再替他准备睡衣放热水铺被子,但是他还是跟了进去,做好这些事后,看着谢玉帛躺下,才帮他按灭灯光带上门。

回到自己卧室,商言戈手里拿着那支砸裂的羊毫笔,蘸了墨水,在宣纸上写了两世的姓名。

羊毫微微脱落,写出来的字仍然笔锋遒劲,走势流畅,毫无墨点。

“讠戈”合在一起读“zhen”,音同“振”。

这一世并没有这个字。

他还记得,谢玉帛初初学写字,就是练他们两人的名字,常常把偏旁写得毫不匹配同伴,那天他兴高采烈地对商言戈道:“我会写我们两人的名字了!”

还不知从哪里听来溢美之词,叽叽喳喳地夸他的名字寓意好。

“拆着来看,商能富民,文能听谏,武能操戈。”谢玉帛信誓旦旦,“我会拆字看相,这是极好的名字,特别适合陛下。”

类似的话,商言戈登基以来在各庆贺奏折里看过很多次,每回都懒得多扫一眼。但从谢玉帛嘴里说出来,便完全不一样了。

他干了一件符合封建帝王的行为的事——下旨全国严格避讳。

他要独占这个字,因为他的小国师说这个名字特别好。

避讳到最后,这个字失去使用意义,大概就从字典上消失了。后世考古帝王家谱,估计也不知道读什么。

商言戈不清楚,这世界没有这个字,是否与他的避讳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因果之事,由不得不信。

谢玉帛跟他坦承过,一开始没有看他的脸,直到在停车场才开始好奇他长什么样,所以要求摸一下脸。

谢玉帛虽然没有多说,商言戈却明白了。自己的声音有所变化,谢玉帛没往那方面想,那天在地下停车场,谢玉帛看见商言羽的脸,才把他和暴君联系起来。

如果他名字没变,谢玉帛还能更早认出他。

商言戈写完最后一笔,将毛笔抛入垃圾桶。他看着白纸上这两个名,眼神微暗。

他自诩宠溺谢玉帛,其实谢玉帛对他的好一点也不逊色,跟他一样,与生俱来一般,成了刻在骨子里的习惯。

谢玉帛到底是在对哪个他好?

是暴君还是商言戈?

商言戈和谢玉帛相处才不到两月,恐怕不值这样的情分。谢玉帛在对上辈子种种往事未知全貌的情况下,依然不改他们相识初心,对他这样好。

商言戈将纸揉成一团,心绪如麻,比纸团还纠结。

他借着暴君的光,享受谢玉帛的好,却迟迟不说恢复记忆,是不是卑鄙过头了。

他不是吃自己醋,是心疼谢玉帛。世上确有人对一个人好不求回报,但是受益者若是知道了付出者的惦念,还装若无其事的话,早晚要后悔。

他必须想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了。

>